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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20章
是一枚菱形的木牌,上面刻有“长风督权”字样。

难道这就是袁东鹏气绝之前执意要告诉他的信息吗?

朱晴凑到近前,惊讶道:“这是父亲的令牌,之前他都是秘密藏好的,绝不会轻易交予别人。”

“这样便对了,可见袁东鹏说自己成为临时掌权人并没有撒谎。”顾览灵光一现,轻声道了句“跟我来”,便快步向袁东鹏的卧房奔去。

不过短短两日,这间房中已蒙上了一层细尘,四处弥漫着颓败腐朽的气息,屋内反倒比外面更加阴冷。顾览_娇caramel堂_细细搜寻着什么,手指依次敲过桌边墙面:“起初我一直想不明白,袁东鹏出事的那夜,为什么会出现在朱姑娘的房间里,并且还没来得及检查,那间房子就失了火。”

朱晴若有所思:“你的意思是……”

“没错。”

顾览最后在袁东鹏床前停下,伸手慢慢在床板上方拂过,掌心出感受到丝线般细微的凉意,而后他马上趴在地上向床下看,廖雪婵点了火折子,蹲在一旁给他照明。

床下的污泞并未处理干净,但能明显看出之前拖曳的痕迹在这里中断,顾览抬手在床板下面摸索了一阵,终于摸到了一个菱形的凹槽,当下心如擂鼓激动不已。

将门主令牌扣到那凹槽中之后,床下的地板传出“呜隆隆”的响动,一条密道沉重而缓慢地出现在三人视线中,自入口望去幽深黑暗,长不见底,仿佛地狱向他们张开了诡笑的嘴巴。

宁淮生声称要亲手将吕素埋葬到长风门的陵地,便带着叶钦一路向山林最深处走,野木疯长的枝干遮天蔽日,竟将黎明好不容易升起的光亮也扑灭了。

叶钦走在前,宁淮生抱着吕素尸身跟在后,两人互不交谈,又走了百余步后,叶钦忍不住停住问道:“还有多远?”

宁淮生道:“就到了。”

叶钦眯起眼睛,寒冷凛厉的目光戳破了他的谎言。

宁淮生突然嗤声一笑,开始一步一步地向后退,一声瘆人的尖啸过后,野林中登时响起怪物般此起彼伏的闷吼声,荒草间窸窣躁动,鸦雀乱飞一片,似乎正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迅速袭来。

叶钦不惧反笑,冷森森地盯着宁淮生道:“原来你也知道我忍了很久,刚好他不在这里,正是个享受猎杀的好时机。”

血菩提(十九) 魔障(二)

顾览向廖雪婵伸手, 对方就默契地将火折递过去,顾览接来后倾进密道入口,俯身向四周洞壁照了照, 见上面凿刻痕迹平整且陈旧, 看样子至少在十数年前就开始动工了,也就是说, 这条密道藏在长风门大宅下面十年之久,而朱晴作为少主却丝毫不知情。

他回身向朱晴问道:“门主之前难道从来不曾和你说过?”

朱晴尚处在震惊之中不能回神:“从来没有……怎么会这样?”

“你们先在这里等一下,我下去看看有没有危险。”顾览两下将床移开,而后手执火折,沿密道的石阶向下行了一段, 落到一个窄小的平台上,见平台左右两侧又各自延伸出一条通道。

他回到上面,对靠前的廖雪婵道:“暂时看不出什么, 手给我, 慢一点下来,拉着朱晴姑娘。”

廖雪婵轻轻点头,便由着顾览牵住手腕, 她回头向朱晴伸出手掌,朱晴却只是抬手搭在她肩头, 顾览提醒道:“这台阶窄得很,当心脚下。”

火光在黑黝黝的密道中缓慢前行,等来到岔路口时,顾览指指左边道:“这条路的方向应该是通往朱姑娘之前的房间,至于右边, 则是门主的卧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暗道应该将所有的房间都连在一起了,如此精妙的设计,不知道究竟是准备做什么用途。”

朱晴望向不见尽头的黑暗,沉静道:“其实我们是在十三年前才搬到这里来,这密道应该是上一位主人留下的,我记得当时父亲特意吩咐工人,要他们只在原有基础上稍加修缮即可,不能改动这里的一石一基,我想他一定知道这条暗道的存在。”

“十三年前?”顾览不禁对这个时间起了兴趣,因为烟华馆大致也是在那时候开始崭露头角,而原本寂寂无名的长风门,则是从十三年前突然风生水起,如今回想,好像有些过于巧合了。

“对,十三年前,”朱晴道,“那之前我们还是一个连房子都租不起的小小门派,而就在十三年前的一个晚上,父亲突然对我们说他有了很多钱,他说我们可以到莱州去,住最好最大的宅子,穿最好的衣服,那晚父亲激动的神情,我至今都难以忘记。”

顾览呼吸一紧,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就要抓住什么了,连忙问:“那么你们之前定居在哪里呢?”

朱晴回道:“襄源。”

襄源。

心头涌上一股难以言明的幽微之感,顾览不由得攥紧了手指,当这个神秘的地方被再次提起,他很难不做出过多的联想。

然而在这个世界中,襄源历经几代王朝变迁,早已成了一座废城,千百年来的流血厮杀将无数亡魂囚禁于此,一草一木都充斥着诅咒与恶怨,是整个武林中最荒凉最贫瘠的所在。

原来叱咤江湖的长风门竟是从那里走出来的吗。

“先走这边吧,”顾览指指朱天河房间的方向,“我怀疑门主就藏身在这里。”

朱晴用力点头:“我也这么觉得,我们快些走吧。”

说罢三人便走进右边的洞口,甬道中逼仄黑暗,顾览不得不稍微弓着背前行,偶尔拂来的一丝阴风带着说不出的潮腥气,再往里走,洞壁与脚下的石板逐渐变得湿泞,甚至开始出现小片的水洼。

“奇怪,这里怎么会有水呢。”顾览不禁起疑,俯身用火折一照,却见黑红的水面上漂浮着许多毛发和碎屑,就在这时,甬道前方不远处传来“擦擦”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人踩着鞋呲滑着向前走一样。

随着这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一个佝偻瘦削的身形接近火光的边缘,他放大的影子映在洞壁之上,仿佛一具从坟墓中爬出来的骷髅。

朱晴轻呼一声:“那是谁,是父亲吗?”

顾览连忙伸手拦住她:“等等,先别出声,好像不太对。”

“咯吱——咯吱——咯吱吱——”

那诡异的人影又向前拖曳了几步,乍然暴露出他的真面目来,廖雪婵忙地伸手捂住嘴,这哪里还算得上是人呢,分明就是一具行走的干尸。

他的脑袋只剩下稀疏几缕头发,像只快要脱蒂的熟瓜似的垂挂在胸前,五官只剩下几个黑洞,下巴松垮垮地坠着,随着僵硬的步伐摆来摆去,周身皮肉全都干瘪焦黑,地紧贴在破碎的骨架上,繁重华贵的衣物堆积在脚踝处,镣铐似的缠着他的双脚。

顾览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带着廖雪婵与朱晴慢慢向后退。这干尸看着死得没有太久,不然那些衣物早就被他拖烂了,这时忽然闻到新鲜的活人气息,整个骸体都激烈地战栗着,他突然止步,费力地抬起枯枝似的双臂,“咔擦”一下竟将自己的骷髅脑袋硬生生拽了下来,然后奋力向前一掷。

两个姑娘都吓得大声尖叫起来,顾览情急之下划出一道冰刺,将那烂兮兮的头颅挡到一边。但不知这干尸的血浆里掺着什么东西,砸到洞壁上之后竟能散发出微弱的荧光。

无头干尸突然摇摆狂舞着朝他们扑过来,方才的声响在密道中回荡,好像惊扰了更多的不祥之物,窸窸窣窣的躁动潮涌似的向三人奔过来。顾览一边喊“往后跑,快跑”,同时反手几下将干尸砍个七零八落,尸块溅向墙壁,那阴森森的幽光面积更大了。

于是顾览得以看清了后面的情况,无数干尸像被捅了老窝一样倾巢而出,在甬道顶上、洞壁和地砖上挤得水泄不通,密密匝匝地朝着他们疯狂奔爬。

“快回到上面去,快快快!”顾览转身扯上呆怔住的朱晴,将她和廖雪婵推到自己前面,向身后穷追不舍的尸潮抛出一把冰针。

然而干尸的数量实在是太多,纵使冰针纤细如雨,也只能打下最前面的一批,他们一旦倒下马上就被之后的干尸踩烂,踏碎,乌泱一下子就又追了上来。顾览不知道这里究竟还有多少干尸,似乎永远也打不完,永远也杀不尽。

在顾览掩护下,廖雪婵最先跑到了入口下面的石阶上,朱晴长鞭挥动,在顾览身后替他处理漏掉的干尸。但令人绝望的是,明明来时毫无遮挡的入口却被封上了,廖雪婵咬紧牙关双手向上推,使出全力也不能移动分毫。

她带着哭腔喊道:“馆主!入口被人堵上了!我们出不去了……”

“别慌!”顾览迅速回头看了一眼,而后将身侧的朱晴甩到石阶之上,翻掌霜翎出鞘,横着拦住前面几只挥爪扑咬的干尸,使力将他们推下阶梯,上面的石阶没有荧光,所以现在只剩下顾览一人暴露在干尸的“视线”中。

尸群不再挣扎着向石阶上扑,而是呈包围之势堵死了顾览左右两边的退路。朱晴急道:“我得下去帮他!”廖雪晴一把攥住她的手腕,压抑着情绪低声道:“不行,你会添乱的!”

只听嘈乱中一声清灵的脆响,顾览手中的霜翎剑一分为二,成了一对锋利的长匕,他左手护在胸腔,阻挡前方干尸的进攻,右手手腕一转,匕首飞速在掌心旋转,将身后几只刚好扑来的干尸削了一半下去,而后他在侧壁上借力一蹬,身子轻巧地向后一翻,直接落到了包围之外。

朱晴和廖雪婵终于松了一口气,而干尸则没有人类头脑那般敏捷,一时间不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呆愣愣地站在原地四下扒弄,好像顾览是凭空消失似的。

顾览又砍倒几个,匕首击墙发出嗡嗡的蜂鸣声,将所有干尸的注意力再次吸引到自己这边,然后转身就跑,尸潮在他身后噼里啪啦地狂追不舍。

长风门的宅子都是四合院落,既然所有房间之下相通,那么就能绕一个圆圈之后再回到原来的地方,顾览凭借记忆中朱宅各房间的位置,领着干尸们在暗道中兜巡一个整圈,然后从刚才的入口阶梯处跑过。

朱晴与廖雪婵一脸茫然,都不知道他作何打算。然而当顾览第三次经过这个地方时,只见他身子极灵巧地向旁边一闪,躲进到了暗影中的石阶之上,尸潮却依旧按着原来的轨迹哼哧哼哧地追赶着,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中。

顾览将食指竖于唇间,朝阶上二人招了招手,示意她们轻声跟着自己走。在通往朱天河房间的方向上再走十几步有一处岔口,从这条小道走亦可到达,虽然绕一点远,却能完全躲避在大道上狂奔的干尸。

只是没了照明,顾览手里的火折也受了创,不如之前明亮,他低声叫身后的女孩互相帮扶着,然后随手抓了一只腕子拉住,也不知道是谁的。

走了没多久,暗道逐渐宽阔起来,原先一人都要弯着腰走的,现在两人叠着似乎也能轻松通过了。前方的洞壁上又出现了尸液里的阴绿色荧光,触目惊心,泼墨似的洋洋洒洒,那弥漫着的腐臭味挥之不去,而脚下的尸屑又碎得离奇,像是不久前有谁推着绞肉机清扫过这里一般。

“好可怕的功夫,”廖雪婵低声对顾览道,“馆主当心了,这样的对手若是遇见,恐怕我们也没有很大的胜算。”

顾览自然知道廖雪婵话中的意思,他们已经为长风门做了很多,算得仁至义尽,没必要连性命也留在这里。顾览心中有自己的考量,拍拍她的肩膀没说什么。

而一旁的朱晴听在心里,却是五味杂陈,她暗下攥了攥拳头,隐忍道:“顾览,这几日多谢你帮忙,若是没有你,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这份恩情我会记在心里,将来如果烟华馆有难处,只要你一句话,长风门定倾尽全力相助。”

顾览浅然一笑,摇了摇头道:“朱姑娘,烟华馆行医向来只收三枚铜板,你既已付过了钱,咱们就应该治病治到底,不是么?这病人都还没找到,大夫怎么可能半路上跑了呢,不要多想了,我不会丢下你的不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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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听后低下头,激动又羞赧地红了脸,忙用手背掩着笑开:“多谢你。”

突然间,暗道中不知何处发出一声剧烈的爆响,翁隆隆的回音一波一波荡到这边来,距离不会太近,但顾览三人所在的石道还是震颤了几下,石壁上掉落纷纷碎石。

等到余震平静之后,顾览将耳朵贴近石壁听了一会儿,皱眉道:“看来这里的麻烦不少,我们要加紧速度了。”

出乎他意料的是,朱天河房间之下既没有平台也没有石室,和其他房间的设置大不相同,竟是一面冷冰冰的石壁。

廖雪婵疑道:“门主的房间之下怎会没有进入暗道的机关呢,这太奇怪,难道是我们之前想错了?”

“不,朱门主之所以选择这间卧房一定有他的意图,”顾览在石壁上摸索一阵,指尖忽然一顿,“你们看这里。”

他将火折凑近壁上一处,微弱的火光映照出一个方形密码盘的轮廓,大概建造年代太过久远,方盘上的数字刻痕已然模糊不清,勉强能看出一点点斑驳的字符。“应该是‘一到九’。”顾览道。

朱晴目中露出惊喜之色:“密码,难道父亲就藏身在这石墙之后?”

“很有可能,不过这石壁坚固异常,又找不到丝毫破绽,恐怕也只有解开密码之后才能打开了,”他回头看向朱晴,“你的生辰是哪日?”

朱晴说出一个日子,顾览按照年月依次按下,石壁却没有任何反应,他又将几个数字改换次序后输入,结果依旧如此。

顾览按了按眉间:“奇怪,朱姑娘,冒昧问一下令堂生辰。”

石壁纹丝不动。

顾览只好停下来,捏着下巴重新思考。若是将唯一的女儿与亡妻都居于次位,那么朱天河最在意的只能是自己一手创建的长风门,也是,这最后一道密码事关存亡,不会那么轻易得叫人猜出来,不然凶手早就得手了。

“你还记得当年是几月几日搬到这座宅子的吗?”顾览这样问道。

朱晴一愣,努力想了很久,才犹犹豫豫道:“我记得是在一个春天的雨夜,母亲当时还抱怨过那日子不太吉利,好像是四月……十四?不,是四月初四,对,就是这天。”

四月初四?可方盘上并没有“零”这个按键,两位数的密码似乎有些草率,顾览又细思片刻,迅速按下三个数字,方盘内部的机括轻轻“挞”了一下,而后石壁终于轻微震荡起来,由方盘正中裂开一道缝,沉重缓慢地向两边移开。

石门之后漆黑一片,顾览没有冒然进入,站在外面静观其中变动,这时暗道一侧倏地响起砍杀之声,自昏黯中踉踉跄跄走出一个人,却是伤痕累累的宁淮生。

“师兄?”朱晴轻叫一声,就要往宁淮生那里去,被顾览抓住了手臂。顾览见宁淮生一身白衣被血染透,全身满是割伤与抓痕,大大小小不下百处,但都伤在无关痛痒的地方,无一致命,靠在墙上奄奄一息的模样倒真是可怜,便问他:“叶钦呢?”

宁淮生面色惨白如纸,双目失神地望过来,还未开口声音先颤了:“叶兄弟他……死了。”

顾览心中一震,好像有只手穿过胸膛将他的心脏活生生揪了一半下来,理智明知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有人杀得死叶钦,但耳边突然就没了声音,眼前也被白光蒙蔽了片刻,强力缓了半晌,十分冷静地问道:“怎么死的?”

“干尸,”宁淮生哽咽道,“我们在树林里发现了这条暗道的入口,但是一进入就被数不清的干尸围攻,叶兄弟他让我先走,自己却,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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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览听后没什么反应,过了会儿突然笑了两声,淡淡道:“这样么。”

宁淮生许是根本没有想到他会是这么奇怪的反应,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顾览却转过身面向密室的黑暗,几不可闻地轻轻道:“你既然先走了,又怎么知道他会死呢。”

朱晴扶起宁淮生,关切道:“师兄没事吧,伤得重吗。”

“铮——”一道凌戾剑风从暗中飞刺而来,顾览侧身一躲,便刚好将朱晴身旁的宁淮生击飞出去,只听那暗室中一把苍遒雄浑的声音:“晴儿,离那畜生远点,他根本就不是你师兄!”

血菩提(二十) 魔障(三)

几簇幽幽烛光在密室中依次燃起, 顾览看到里面的墙壁上挂满了各式样的珍贵兵器,紧贴墙角置着几只上锁的檀木大箱,一位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瘫坐在地, 周身围满了杂乱的古籍与画册, 不远处横着一具干朽的骨架,看身长应当是个早夭的少年。

那老人想必就是朱天河了, 两日不见,他像是又苍老了数十岁,整个人已形同朽木枯枝,好像轻轻一碰就会碎掉,刚才那奋力一掷, 似乎用掉了他全部的力气,到现在连站起来也做不到了。

朱晴哭叫一声“父亲”,便扑到了朱天河身边,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生父如今的模样, 抑不住泪如雨下,浑身战栗不止。

朱天河哀叹一声,伸出皮包骨头的手掌想要摸一摸女儿的头, 但半途中却收了回去,转脸看向顾览, 一双带着威慑的眼睛锋锐不减:“顾馆主,快些结果了这个奸贼,他根本不是淮生,真正的淮生早在十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顾览自从方才就心神不宁,又被眼前境况怔住, 这样慢了半式,身后的“宁淮生”早已先发杀招, 右手五指做爪猛地抓向他后颈死穴,使得却是和昨夜黑衣人一样的路数。

宁淮生动作迅疾快如闪电,眼看就要得手,顾览身形微微一晃,发梢从他眼前拂过,人却已经到了几步之外。

“叶钦到底在什么地方。”顾览问。

宁淮生阴森森一笑,哪里还有之前半点儒雅温和的影子,简直像只嗜血的厉鬼一般:“不是说了吗,死了。”

顾览眸光一凛,霜翎剑的寒气已逼到他胸前,宁淮生忙挥剑去挡,身份暴露后此人便再无顾忌,一时将“长风剑法”、“阴山鬼手”连同一些不知名的旁门狠毒功夫统统使了出来,套路老辣至极,内力又十分纯熟浑厚,短短瞬间顾览与他交手百余招,在旁人看来就像两团光影击来撞去,快得什么也看不清。

然而等到二百招过后,宁淮生就玩不出什么新的花样了,而顾览却还未将核心武学暴露,身影缥缈如魅,将他绕得头晕脑胀。宁淮生深知自己不是顾览的对手,这样缠斗下去势必会被生擒,于是心思急转,将手中长剑向前一抛。

顾览挥手挡开的间隙,宁淮生迅速扑到一旁廖雪婵身后,抬手掐住了她脖子大脉,得意地对顾览笑笑:“馆主若是不想让这女人变成一个扎漏的沙袋,咱们或许可以好好谈谈。”

见顾览神情冷峻,果真不再动作,宁淮生/淫/邪地在廖雪婵脸颊上蹭了蹭:“馆主真是艳福不浅,漂亮姑娘一个两个地都要死心塌跟着你,你到底是用什么地方让她们这么听话的?”

廖雪婵咬牙切齿:“奸邪小人!”

“你究竟是谁,为什么要这样害我们,”朱晴紧攥长鞭,双目通红,“放开她,有什么冲我来!”

“朱晴。”顾览缓缓向前走,冷冷道,“你想谈什么。”

宁淮生挟着廖雪婵不住后退:“站住,再往前走一步我就杀了她!”

顾览驻步。

“很好,”宁淮生道,“现在先点朱晴的穴道。”

顾览转身,朱晴站着不动,只是用充满信任和求助的目光望着他,顾览伸手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

“再点你自己的。”

顾览看了一眼廖雪婵,对方轻轻摇头,脸上已流下泪来。

他照做。

宁淮生突然癫狂地高声大笑起来,手刀在廖雪婵肩上猛力一敲,廖雪婵便觉得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不禁一下子软倒在地昏厥过去。宁淮生将她扛到密室之中,又返回来把立在门边的顾览推了进去。

朱天河哀声长叹,门外朱晴急喊:“你想干什么,放开他们!”他听到之后便又转身出去,而后外面“噗通”一声,应是朱晴也被敲晕了。

抬手摘下墙壁上一支火烛,宁淮生在顾览身侧蹲下,用火苗凑近他眼睛,而后一点点移到唇角、下颌,顾览面无表情,只静静地看着他。

宁淮生问:“你大概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吧。”

顾览勾了下嘴角:“没有。”

宁淮生哼笑一声,点了两滴蜡油到地上,黏住了手里的火烛,又从怀中掏出一把锋利的短匕,将刃尖对准了顾览耳后:“对不住了馆主,你这张皮我还有用处,但我又不能提前让你死,那样剥下来的人皮就不柔软了,很难贴合。所以,啊,可能会有一点疼,但我会尽量快一些的。”

顾览眸中毫无波澜,好像听见的不过是再平常普通的一件事,他的语气亦像是和朋友谈论茶水点心似的恬淡:“你怎么这么清楚,曾经试过?人皮剥下来还需要用特殊的药剂保养,否则很快就会干裂。”

宁淮生愣了愣,笑了两声:“这个就不劳馆主费心了,我们自有办法。”

他说“我们”,意思就是还有帮凶,可能不止一两个。顾览温柔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睛,宁淮生自觉失言,手下使了些力气,将顾览的皮肤刺破了:“这张脸想必为你讨了不少便宜吧。”

“你若是想伪装成我的身份,单单剥掉一张脸怎么能够,”顾览道,“烟华馆的大小事项,行医的技法,还有一些江湖上的人际,你确信自己都能应付的来吗。”

宁淮生将薄而利的刀刃移到他脸颊上:“那依馆主的意思?”

顾览闭上眼睛道:“不管如何,你至少要留我这位手下的性命,这样比较明智。”

宁淮生讶异地挑了挑眉:“馆主可真是怜香惜玉,不过也别把人家当傻子,留她一条命,我岂不是暴露得更快么?”

气息微弱的朱天河仰靠着墙壁,无比哀戚地叹道:“馆主,是朱家连累你了。”

“闭嘴,老东西,”宁淮生双眼露出怨恨且憎恶的目光,紧咬着牙道,“你还不如一个外人,扔着亲生女儿不管像个缩头王八似的躲在这里,也配称英雄在江湖上作威作福?这笔债我等了十三年,今天终于有机会向你一次讨清!”

朱天河眯紧双眼,急道:“要杀要剐尽管来,何必在此啰啰嗦嗦。”

宁淮生站起来,走到朱天河面前,抬脚将他踹倒后踩在脸上:“怎么,怕我将你的底细统统抖出来,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哼,既然做了强盗,就别在意名声了,你再修佛塑庙也是强盗,不管过多久都只能是强盗!”

“生儿,看在这十三年来朱家对你关照的份上,”朱天河伸出颤巍巍的枯手握住他的靴子,“你可以拿走这里所有的秘籍和珍宝,放过晴儿,她是无辜的,她什么都不知道啊!”

宁淮生踢开了朱天河的手:“我本来也没打算杀她,你放心,我不仅不会杀她,我还要娶她,我要让她给我生一双儿女,再告诉她这一切的真相,告诉她一直自以为骄傲的父亲曾经犯下过怎样的滔天罪孽,他是如何出卖自己过命的兄弟,再强/暴他的妻儿,最后鸠占鹊巢霸占他的家业,这些,我全部都会告诉她。”

“你,咳咳,”朱天河在宁淮生脚下奋力挣扎,“你难道不想找到《长风剑诀》了吗,你难道不想知道你父亲留在剑谱中的秘密吗?”

宁淮生冷冷一笑:“我当然想,所以就麻烦朱门主替我到九泉之下问问他老人家,冥河的水那么冷,有你去陪着,父亲也许就不会寂寞了吧。”

说罢,他手中匕首高高举起,正对着脚下人的喉咙就要刺下来,朱天河尖嚎一声:“等等——等一等,我知道,我知道你一定也要向其余的人报仇,既然今天注定命丧于此,我索性再向你坦白一件事。”

宁淮生闻言放下匕首,用力碾着朱天河的脸:“别跟我耍花样。”

“是一张地图,其实你们家之所以横遭劫难,正是因为你爹私吞了这张地图,”朱天河笑容可怖,将口中几颗断齿吐出来,继续道,“你既痛恨强盗,却不知你父亲二十年前也同我们一样,乱杀无辜辱人妻儿,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强盗!并且他比我们所有人都更狠毒更自私,兄弟们拼了命拿到的东西,他为了占为己有,竟在深夜里一把大火烧了营寨,这难道不是强盗中的强盗吗?”

“放屁!你说的我一句都不信!”宁淮生盛怒之下,对几近骨架的朱天河拳打脚踢一通,然后揪起他前襟逼问道,“究竟是他/妈/的什么地图,这地图现在在哪儿?”

朱天河歪坠着脑袋,半癫半狂地痴痴笑着:“那年我们在你家找到地图之后,吸取了之前的教训,便将它分成了四份,其中一份就在这石室之中,只要能找回其余三份,你就能寻往混沌桃源去。”

“混沌桃源?”

“对,在那里断臂可以重生,死人可以复活,耄耋老朽亦可成为妙龄少年,据说当年墨端王朝覆灭之后,敬王并未死于战乱,而是带着他的亲信藏到了这个地方,往后几百年,不断有关于敬王的消息流传于民间,不止一个人说自己看到了他。”

“敬王,可是那个单枪匹马剿灭北蛮十几个部落的不败战神?但那些人又是如何认定看见的就是他本人呢?”

“因为他的兵刃,一把通体玄黑非刀非剑的神兵,乱世之时,敬王便是持着这柄奇特而恐怖的兵器,折江断海,一骑当千,所到之处战无不胜。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个能驾驭得了它,除了敬王,可是数百年过去,当他再度出现在世人眼前时,仍旧那么年轻,那么矫健,简直就像是神话。”

听到这里,宁淮生眼中流露出无限神往的痴迷之态,忽然他惊呼一声,与此同时,一直安静听着两人对话的顾览也陡然睁大双眼。

他们都想起来自己曾经见过那样的兵器,并且是在同一个人手中。

正当宁淮生疑虑之际,朱天河趁机翻身而起,蓄力一掌直击他心口,宁淮生毫无防备,被打得嘴角飞红连退十几步,而朱天河自己也因承受不住反力撞倒了背后石墙上。

宁淮生正欲反击,却被人一把扯住肩膀狠狠摔向墙角的木箱,这一摔看似没用多大力气,宁淮生却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震碎了,木箱砸塌之后里面的金银玉器流了满地,他躺在这熠熠光辉中硬是爬不起来。

顾览好端端地站在他身前,冷声问:“叶钦在哪儿。”

朱天河嘶吼:“馆主!不要再跟他废话了,快些动手啊!”

宁淮生捂着心口,讶异地瞪了顾览片刻,突然诡异地咯咯笑了起来:“你也见识过董管家的威力,我留他跟董叔玩一玩,想是这会儿应该和吕素那贱/人一个样子了。”

一股灼心的怒火瞬间燃红了顾览的眼睛,他将宁淮生抵在墙上,一手执着冰刺扎进他左臂断口,幽幽的声音带着狠戾:“在哪儿,这是最后一遍问你。”

“呵呵,恐怕早就来不及了,”宁淮生忍痛忍得浑身战栗,额头上细汗涔涔,“馆主听说过阿修罗菩提子吗,它会使人丧失心智而爆发出无法想象的潜能,董劲只会越来越恐怖,你救不了他的,呲啊!”

顾览转动手腕加力,宁淮生嘴唇发青,断断续续道:“你杀了我也没用,倒不如我们联手找到地图,看看那个地方……究竟能不能让人起死回生。”

顾览道:“那就先送你去九泉问问路。”

话音未落,石室之外忽地传来沉闷钝重的脚步声,像是挤进来一头巨象,那声音震得四周石壁嗡嗡颤动,连一旁死沉死沉的宝箱都上下颠动起来,顾览觉得自己仿佛踩在甲板上,而水下正有一头巨大无比的怪物要掀翻这艘石船。

正在几人惊愕之时,一只树桩大小的手掌扶到了石门边上,紧接着有颗奇形怪状的硕大脑袋探进来,灯笼样的眼珠骨碌碌地朝密室望了一圈,最后停在了宁淮生身上。

“啊,”宁淮生自己也被吓得不轻,“这是董,董劲?”

“咚”一声,听上去仿佛有人一脚踹在了肉山上,董劲庞大的身躯缓缓向门里倒进来,挨到地面时发出惊天动地的巨响,等到尘埃落定,顾览看到他脖子上缠着一条腕子粗的铁索,直直连到门外。

一袭黑衣弯腰钻进石门,他一手牵着锁链,踏着董劲的身躯一步一步走了下来,抬手挥了挥烟尘,将石室中的景况打量一番,然后看着顾览道:“表哥,你的脸怎么破的?”

血菩提(二十一) 魔障(四)

看到叶钦完好无恙, 顾览终于松懈下来,之前的愤怒与惊恐都变成无法言说的安心喜悦,他连宁淮生也顾不上了, 直接扑到叶钦身边, 将他上上下下仔细地看一遍:“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叶钦见顾览格外担忧的样子, 脸上不咸不淡地一哂,心里却是花团锦簇歌舞升平,“你对我的实力如此没有信心吗。”

两人背后的宁淮生简直不能相信,突然咬紧牙关一跃而起,破釜沉舟般的朝顾览劈下一剑, 叶钦眸光一动,看也不看地将手中兵器反向一掷,竟精准无误地击穿了宁淮生的右肩胛, 像钉鹌鹑似的将他钉在了石墙上。

直到宁淮生痛苦地大声叫出来, 顾览才意识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地上的董劲发出异样的怪声,被叶钦踢了一脚之后便不敢再动弹。“还记得之前你问我为何整条长街的人都不见了吗,”叶钦弹了弹衣袖上的落灰, 好像其他人都不存在似的,只跟顾览一个人说话, “原来全都成了密道里的那些东西,流觞楼的老板是我部下,找他的尸体费了一些时间,我要是知道你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就先不管他了。”

说罢叶钦拈起顾览头顶上一缕突兀的乱发, 帮他理顺,又扳着下巴查看脸上的伤口, 那道细细的划伤从耳后沿到了下颌处,看得叶钦面色陡冷,凑近了似乎想做点什么。

有前车之鉴,顾览察觉到叶钦的意图,不动声色地伸指将他戳开,他知道娑婆堂一向行事隐秘,成员身上一定会带着某些不可外泄的东西,如果不及时收回会有很大麻烦,便问道:“那你处理好了吗?”

叶钦稍显不满:“嗯。”

朱天河扶住墙面颤巍巍坐起来,紧盯穿透宁淮生身体的玄色兵刃双眼发直,他伸出折断的手臂指着,喃喃道:“敬,敬……”

叶钦将目光瞥过去,又冷漠地看向朱天河。

“这兵器从哪里来?”朱天河浑浊双眼里发出痴狂的光芒。

“折江么,”叶钦淡淡道,“跟你有什么关系。”

朱天河暴躁不已:“快,快告诉我,快点告诉我!”

叶钦和顾览交换了一下眼神,而后道:“是我师父给我的,告诉你又能如何,你这番模样恐怕连菜刀也举不起来吧。”

朱天河像上了发条似的猛向折江爬了几步,又因为实在体力不支散在了半途,宁淮生蔑视蝼蚁般的冷冰冰看着他,颓然自弃地垂下头不停诡笑。

“有件事我想不明白,”顾览走到宁淮生面前,“你既然这么憎恨朱家,又为什么非要等到十三年之后才动手呢。”

_娇caramel堂_

人之将死,宁淮生终于接受自己功败垂成的事实,反倒变得冷静,心中犹如被清泉涤过一般,一刹那明晰无比,望着眼前一切污浊脏秽,无端生出悲悯心来,好像自己脱离了这副苦难之躯,浮在半空中俯瞰这许多人。

他茫然虚空地望着顾览,道:“不是不动手,而是一直等不到合适的时机。”

“合适的时机?”

“今年初春,当那个人突然找到我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宁淮生陷入回忆,缓缓道,“十三年前是他救了我,如今还了他这条命,往后黄泉碧落若是相见,也不相欠。”

顾览问:“那人是谁,这所有的计划都是他安排的吗?”

宁淮生只是轻笑摇头。

叶钦冷声道:“这人惯于演戏,你别被他外表骗了,这样好声好气地能问出什么来。”

“你不必逼我,反正已经到了这时候,如果我真的不想说,有些事情你们就算挖到阴曹地府也绝不会弄清楚……”宁淮生见顾览扶起晕倒的廖雪婵,为她解穴调息,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止声,看着他背影怔了怔,才继续道,“馆主应当听闻过,十几年前,江湖上有一无恶不作的匪盗团伙,叫做十三金。”

顾览猛然回头,道:“是的。”

宁淮生眼中泛起白茫茫的落雪,似乎陷入回忆之中:“我爹名叫单诚,原是这团伙中的一员,这件事直到他死前最后一刻才告诉我。”

十三年前,他还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少年,全家靠父亲经营的武馆维持生计,他自小就视英勇强壮的父亲为心中的榜样,梦想着能有一天成长为同他一般的英雄,并不需要武名盖世,只求妻儿和睦,生活简单平静。

那天大雪初临,天地间一片洁白,父亲站在窗前静立很久,而后跟他说:“阿良,你知道学武之人如何在江湖中保全自己吗。”

单良不假思索道:“当然是武艺求精,立于不败之地。”

“不,”单诚摇了摇头,“你要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一味追求极致并不会使人幸福,这世界的敌对与克制本就是一个圆,纵使你强大如神,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那要如何呢?”

单诚转过身,将手臂重重搭在儿子肩上,看着他澄亮清透的双眼,轻声道:“很简单,那就是——永远都不要杀人。”

单良疑惑:“做人当是非分明,学武更是要嫉恶如仇、惩奸除恶,见到坏人不能杀,那我们还要刀剑做什么呢?”

“当你握起刀的一刻,你手中的刀就不止是刀,而是你的一部分。刀剑没有选择的权利,但是人有,这就是为何只能人使刀,而不是刀使人,一个只凭自己好恶就随意处决他人性命的人,不配称为武者,只能是刀的奴隶!”单诚加重手臂上的力气,眼中已有了泪,“我不希望你成为刀剑的奴隶,我要你做它们的主人,做自己的主人!”

单良用力挥开了父亲的手:“我不明白!我只知道男子汉不能叫别人白欺负,别人打我一拳,我就要还他十拳,别人要害我,难道我还干站着叫他把我杀了不成?爹,你就是太怕事了,越是怕事,事情就越会来找你。”

他说完转身离开,不记得当时父亲的眼神,然而少年一语成谶,就在那天晚上,十个带刀的恶匪闯入他家,一把火烧了房子,几乎杀光了所有的人。

“这一切都是报应。”父亲死前倒数第二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