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22章

第22章
莫非屋子里正在进行事关医馆存亡的重大密谈?廉木当下咬紧牙关,热血沸腾地钪钪钪踏了回来,义正辞严对廖雪婵抗议:“我也是馆主的人!我也要看!”

廖雪婵正看得入神,目光迷离双颊微红,微微张着嘴巴,不曾想竟又被廉木这小子打断了,她刚要发火,廉木却已经抢先趴到门缝前,迫不及待地想要分享她的快乐。

“哎呀!”廖雪婵慌乱地逮住廉木,捂住他的眼睛,气力大得像是要把他眼珠子扣出来,“你是小孩儿,你不能看!”

“我不是!我已经十五了!我也要为馆主分忧解难!”

“嘘,你小点声……就显你嗓门大吗?”

“咳咳,外面吵什么呢。”

两人一听见顾览的声音,顿时都不敢再动,动作出奇一致地将耳朵贴紧门扇,听到离水的哗啦声,簌簌的穿衣声,而后是缓缓走来的脚步声。

顾览打开门走出来,一头墨瀑似的长发湿湿地搭在身前,月白里衣些微凌乱,肩上披着件新的松青外罩,那底边绣的鹤立月汀早已湿透了,隐隐向下殷着水。

他一脸淡然平静,眼底却水润晶亮,像刚哭过似的,曳长眼尾更是红得明显。

扭头看见廊道上,廖雪婵正快步拽着廉木逃走,顾览清清沙哑的嗓子,喊道:“你们两个回来。”

不出声不要紧,这一喊廖雪婵猛地直起脊背,干脆拖起廉木就跑,眨眼就消失在拐角。

顾览的表情不是很好看。

这时从门内伸出一条霸道的手臂,从前面揽住他双肩,一下子将他扯回了房间里,而后“碰”一声将门关上。

后来顾馆主连晚膳也没能吃上。

螓娘子(二) 欲速不达

“我要在你这里刺上我的名字。”

顾览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叶钦这么说, 只是皱了皱眉头,没作什么特别的反应。他浑身酸痛疲乏,一整夜未得片刻休息, 实在有些累了, 就当是叶钦食饱餍足后闲得慌。

他觉得叶钦不敢这么做,就自顾继续睡, 越睡越沉。谁知梦里忽然有一双大手拂到他背上,顺着脊骨往下,停在后腰那里圈圈点点的,还伴有格外认真的嘀咕声:“靠右边些,这里还可以留一点地方刺个花什么的, 你喜欢什么花,嗯?曼陀罗花喜不喜欢,我猜你肯定喜欢。”

“滚一边去……”顾览闭着眼睛, 就着俯趴的姿势反手向后打他, 人没打着,反倒被捉着腕子压到头顶,两只手都用绸带紧紧系在床头上了。

叶钦捏一支勾线的笔, 蘸了蘸身侧的颜料,见顾览竟然还在睡, 不禁起了坏心思。“这才哪儿到哪儿,居然就把你累成这样,馆主须得强身健体才行啊,瞧瞧这一把纤腰。”

顾览受痒,闭着眼睛哼哼嗤嗤地笑, 在叶钦手下不停扭来躲去,两手一挣才发觉有些不对。他微微掀起眼睫, 看见自己双手被缚在床头,气得回头瞪了叶钦一眼:“快天亮了,你想让我砸烟华馆的招牌是不是?”

叶钦这回手里拿的是刺针,装模作样地在顾览背上左看右看,一副相当满意的模样,挥手叫他稍安勿躁:“别动别动,这针眼刚上好颜色,你一乱动血都滋出来了。”说完还拿来一块绢帕给他蘸了蘸。

“什么?”顾览眼前发黑,好像真感觉自己后腰上一片麻疼,对着叶钦咬牙切齿吼道,“宰了你!”

“啧啧啧,”叶钦摇头,神情甚是可惜,“晚了,生米已成熟饭,你宰了我也没用,谁让你不醒呢。”

顾览气极,手肘撑起上半身,内力一催就将手腕上的带子震个粉碎,然后慌张地跑到镜子前扭身一看,差点没晕过去。

何止是后腰,幽紫色的曼陀罗几乎长满了他整片后背,从脸侧一支未发的细长花苞开始,妖娆靡丽的花枝在雪白肌肤上恣意纠缠,直连到横揽腰胯的一只玄色鸩鸟的尖喙上。那只鸩鸟则更加逼真灵动,张开漂亮双翅,仿佛贪婪地拥着身前的人。

顾览仔细对着镜子看完,心头的怒气渐渐平息一半,他已发现这图案下面没有红肿,身上也并无任何不适感,分明就是画上去的。

叶钦十分随意地歪在床上,支颐静静看着他:“别搓,不然糊成一片,就不好看了。”

“现在就很不好看,”顾览剜他一眼,“你在我身上练手画壁画吗?”

叶钦懒懒道:“好看的,主要是人好看。”

顾览用力擦着脸颊的手一顿,回过头等他说完下半句。

不料叶钦竟道:“人好看,才配得上我的花。”

“是么,”顾览冷哼一声,似笑非笑道,“可惜这画花的人却次了点,倒觉得配不上我呢。”

叶钦一口气梗在喉间,不上不下,半晌认败似的叹了声:“你就是不长记性,还是说不出话的时候更可爱一些。”

坐诊的时间就到了,顾览来不及处理叶钦这恶劣的涂鸦,尤其可恶他竟然画到了脸颊上,让病人看见了像什么话。

他只好挑一件竖领的白色单袍穿上,将头发散开些,勉强遮去那枚花苞。整理妥当后,转身见叶钦早已收拾利落了,便用疑问的眼神向他看去。

“回娑婆一趟,处理些事情,对了,”叶钦将两指伸进顾览衣领内,微微向外一拨,目光沉沉地看着他道,“回来时要是见这花没了,就真的给你刺上。”

顾览仰起脸,唇边轻轻勾着笑:“我和你不一样,讲卫生,每天都要沐浴。”

叶钦下唇动了动,忍笑道:“单是水洗,洗不掉的,不信你试试。”说罢他转身向门外走,走了两步又记起什么,回头将手上戒指摘下,抛给了顾览,“这个你替我拿着。”

_娇caramel堂_

顾览低头把玩手里的紫晶铜戒,拇指在戒面上一抹,看着里面自己的倒影若有所思。

十月十五,下元节。

入冬后天气愈冷,烟华馆的病室里早添上了碳炉,药童医女们也都换上了冬装,看样子似乎没几天就会降雪了。

顾览每夜要去看望几个重症病人,他们单独在最靠里的病室里,来的时间先后不一,症状却出奇相似。都是高烧不退,神智不清醒,浑身战栗不止,时而胡言乱语手脚抽搐,时而全身发僵,翻着白眼直勾勾地瞪着某处,竟能十几个时辰不眨一下。

病状有些像癔症,但是癔症不会发烧,而且不管用什么方子治,这烧都退不下来。顾览翻遍了馆里的医书,实在找不到有关的记载,一时间也有些束手无策。

正愁着,结果今早又送来一个。

“像不像瘟疫?”廖雪婵边替顾览收拾医具,轻声道,“我记着这些人住的都不远,该不会……”

顾览摇头:“不是瘟疫。太奇怪了,脉象上没有任何不对,身体明明正常得不行,怎会无缘无故发热呢。”

正说着,躺在最里边的一个妇人突然双手直直举向上空,十指像是死命抓着什么东西,眼睛睁得铜铃般大,咿咿呀呀地乱叫一气,听来十分瘆人。

顾览在妇人床前蹲下,侧耳凑近,听了半天也辨不出她究竟在叫什么,只好一针叫她暂且睡过去了。

“这样下去不行,会把病人耽搁了的,”顾览又到别的病人床前查看一番,而后对廖雪婵道,“今天恰好是下元,夜间须得更加仔细一些,门窗关紧,炭火再烧旺一点,我现在要出去一趟,不出意外赶在明天天亮前回来。”

廖雪婵忙问:“这么晚了,馆主是要去哪儿呢?”

顾览回道:“去找个怪医问问,兴许他见过这样的病症。”

廉木得知馆主要外出,备好了马车等在外面,顾览走到门口时廖雪婵又从后面追上来,给他披上一件雪白狐裘:“山上夜里冷,馆主保重身体。”

顾览见廖雪婵不停搓着双手,脸都冻红了,便将袖子里一只精巧的暖炉递给了她:“早些休息。”

装饰素雅的马车在山道上飞驰,顾览告诉廉木,他们要连夜下棋桓山,一路向南到一个叫百忌的小城里去,他有位旧年好友,专攻各种罕见的疑难杂症,常年独居百忌。

“馆主,这边下山有两条路呢,官道慢一些,但是路好走,至于另一边嘛,快是快很多……”

“走另一边。”顾览撩开车帘,乌漆麻黑的夜空像是一块凝干的墨,死气沉沉。

廉木搓了搓发红的鼻头:“可是刚才雪婵姐姐还千叮万嘱地说一定要走官道,小路上有土匪呢!”

“嗳,”顾览不以为意,笑着摇头,“你不知道,越是这些土匪飞贼越是迷信,今天是下元节,乃是水官旸谷帝君下凡解厄之辰,诸事顺行百鬼退避,他们自然也会休息一天的。”

廉木想了想,还是觉得馆主的话更可信一些,扬鞭催马上了偏道。

顾览点点头,放下帘子回到车厢里,屁股还没坐热,只听一声尖锐马嘶,车子突然就停了。

“馆,馆主……”廉木像是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声音直发颤。

顾览从车厢里出来,见前方十几步的地方密密匝匝围了一群人,一动不动,气氛甚是诡异。马车上灯笼的光照不到那么远,这些人的面目衣着全都看不清,只辨得出大致轮廓,和手中光芒隐约的弯刀。

廉木回头,用目光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顾览一只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你待在车上别动,情况不对的话就赶紧调转车头。”

而后他下车朝那群人缓缓走过去,一步,两步,距离越来越近,然而他们仍旧一动不动,泥塑一般,像是压根没有看到顾览一样。

等到足够近时,顾览才发现这些人不动的原因,他们竟都已经死了。

看情形应是两拨人交战,这里面有一半穿着衙门的官服,另一半则是普通草莽打扮,但无论哪一方,统统都面目狰狞,四肢僵直,还保持着临死前打斗的姿势,左胸心口的位置破了一个拳头大的血洞。人早就冰了,血洞里面空空如也。

顾览只觉得汗毛倒竖,身体陡然发冷,这是何等狠辣诡毒的招数,居然可以在一瞬间取走数十人心脏。正当他惊愕之时,脚踝突然被什么紧紧抓住了,低头一看,原来地上还趴着一个有气的。

那人一身赭色官衣,整张脸都被血污蒙住,奄奄一息地看向顾览,嗓子里只能发出呼呼的气声:“救……我……”

顾览不作他想,马上蹲下为他探脉查伤。这人武功应当不错,浑身筋骨亦十分结实,只是没什么内力,单单舞刀弄枪或许是个中高手,一旦碰上这样善用奇技淫巧的敌人,就只有挨打的份了。

他伤得很重,若不是遇上顾览,恐怕再拖一时半刻也会没命。顾览刚要把这人扛起来,却听不远处一道银铃似的声音笑道:“这人本该死的,你若想救他,可就要替他去死咯?”

顾览动作稍稍一顿,而后置若罔闻地将那男人扶到自己背上,这时前方暗处俏盈盈地走出一个窈窕的绛衣女子,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用黑布蒙着双眼的男人,身量高大,垂着的双手还在向下滴血。

那女子摇摇头对顾览道:“人家可是提醒过你了,既然这样,那就把你的心给我吧。”

螓娘子(三) 魍魉退散

顾览淡淡一笑:“可惜在下已心有所属, 抱歉了。”

绛衣女子“啪”一声打了个响指,右手食指尖上燃出一簇明亮的火苗,她走到顾览身前几步, 伸指将他上下一照, 猫似的眼睛忽然眯成了弯月,转头对身后的男人道:“屠岳, 我要这个人,快给我抓住他!”

蒙眼男子本来像个毫无生气的假人,而这女人话音未落,他便猎豹一般冲到了顾览面前,五指大张就抓向他肩头。

顾览轻巧一转身将他闪了过去, 那人速度如离弦之箭,却能两步之内收住脚,身形一转又蹿过来, 动作敏捷而凌厉。顾览不与他正面交锋, 只转到他身后去点背上几处大穴,眼看就要得手了,旁观的绛衣突然向他抛出一柄翠青的手杖。

_娇caramel堂_

这手杖三尺来长, 又绿又亮,仿佛上好的碧玉打造而成。顾览不明她用意为何, 竟将自己的武器当做暗器扔过来。他刚要挥手打开,那手杖的端部赫然一拧,朝他手掌张开猩红大口,尖长獠牙滋滋喷出一道毒液,这居然是条活生生的竹叶青蛇!

“笨死了, 还要我出手,你给我退下!。”绛衣气呼呼地骂道, 蒙眼男子听到后立即停下动作,表情木然地站到她身后。

青蛇偷袭成功后迅速游回女子手中,沿着她洁白手臂缠到颈上。女子点了点唇角,笑眯眯地看着顾览道:“你现在是不是觉得浑身剧痛难忍,一动也动不了?只要你开口求我,我就给你解药。”

“不必了,”顾览平静甩掉手背上的一滩蛇毒,轻描淡写道,“你给这蛇吃了太多死肉,它的肠胃已经坏了,怕是很快就会死掉。”

女子瞧他一点事也没有,讶异地捏住青蛇蛇头,提起一看,腹部果真破开一条细长口子,那蛇在她手里挣了没两下便不动了。“你竟敢杀我的蛇!”

“哼。”顾览见廉木已将马头调好,纵身两步跃到了车上,将背后的赭衣男人放下来,“快赶马。”

背后忽至一阵凌厉风声,顾览俯身同时将廉木的脑袋按下,而后只听“咔嚓”一下,整间车厢都被蒙面男子的手掌齐腰砍断,木屑乱溅,车顶重重斜飞出去。蒙眼男站在后面的断口上,第二掌就要向昏迷中的赭衣男子劈下,顾览一剑横出将他挑下马车。

车子已经成了露天的,廉木不敢稍有怠慢,紧加几鞭提上速度,落在车下的蒙眼男奋起直追,顾览还未将他解决,又听见前面马儿痛嘶起来,原是那女人也追了上来,手持一把尖刀蹲在车前,直接将缰绳削断了。

顾览一手抓住廉木,一手提上赭衣男人,跃下残车滚到一旁。

一对二并不是难事,难在还要同时护着两个人,顾览不禁头疼。他的速度比蒙眼男更快,可以招招先他一步,叫他那双比刀还锋利的手屡次扑空。然而这女人却灵活得像猫,绕着顾览转来转去,路数诡异不可捉摸,见缝插针地直击他要害。

拖战愈久,顾览渐渐有些乏力,于是他调整策略,将女人设为主要目标,伸手在肩上一格,避开正好刺过来的刀尖,用力攥住女子手腕,而后把整个人都扯到自己身前,左手掐她颈间,右手迅速下了一排针,绛衣女子登时痛苦得尖叫起来。

顾览抬手,霜翎从袖间弹出,直指一侧冲来的蒙眼男子喉咙,冷声道:“还不住手么。”

男人知道女子被制,一时不敢妄动,他张了张嘴,似乎并不会说话,只能紧张地感受着顾览的动作。

绛衣女子不住地掉下眼泪,楚楚可怜地望着顾览道:“我好痛,好痛,你放了我吧,咱们各走各的,谁也别再为难谁!”

“早该如此,”顾览并指收针,将女人一把推到蒙眼男那边,“你们走吧,我今天还有急事。”

绛衣女子揉了揉胸口,发现之前阻滞在心脉里的一道气畅行开来,尖锐的绞痛感也消散了,十分复杂地看了眼顾览,身子闪到蒙眼男人身后,笑了笑道:“瞧你说的,谁不是有着急的事情呢,若非你多管闲事,我们也早收工回家歇着了。这样吧,你把地上那半死不活的人给我,咱们还可以交个朋友,日后江湖再见,还可以多多关照。”

顾览轻笑,摇头道:“方才你求我饶命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我不和出尔反尔的人做朋友。”

“哼,不知好歹。”绛衣举起左臂,轻摇手腕上一串形状古怪的铃铛,那铃铛不知是什么材质造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闷重,犹如虫蛇幽吟、怨鬼哀泣,直叫人听得身上阵阵发冷。

顾览转身提醒廉木捂上耳朵,却见他置若罔闻,缓缓站起身,表无表情地朝那女人的方向迈起脚,双眼直愣愣的,像是被什么妖魔鬼怪勾走了魂魄。

他抬指弹了一下廉木后脑的清明穴,廉木原地一个激灵叫了出来,颤抖着抱住顾览:“有,有蛇!”

“别怕,”顾览拍了拍他的肩膀,“是幻觉。”

绛衣女子咯咯地笑起来,月牙似的眼睛漾满了令人不寒而栗的狠戾光芒。很快,顾览便听见四面八方的林野间传来潮涌一般的躁动声,恰巧黑云偏移,夜空泄露一丝微薄的清冷月光,他左右一看,乍见满地都是簌簌游动的野蛇,以脚下为中心,各式各样、五颜六色的毒蛇严严实实地将他们包围住,不计其数,竟将地面都遮得看不见了。

眼看着中间空余的地方越来越小,廉木吓得手脚齐齐攀在顾览身上,把头埋在他胸前作鸵鸟状,地上躺着的赭衣男子仍旧昏迷不醒,若是醒着,这会儿估计也吓晕过去了。顾览额上起了一层细密汗珠,十分后悔方才轻信那女人的话。

“当初就该听雪婵姐姐的……”廉木哭道。

顾览心里飞速想着脱身之法,面上平平淡淡:“现在说这些不是晚了么。”

当蛇群就要接近顾览脚下时,女子突然停止了摇铃,似乎并没有立即取他性命的意思:“喂,死到临头就别装君子了,我还是那个条件,只要你把他交出来,我就放你们走,怎么样?再说了,你又不认识他,干嘛非要救他呢?”

顾览闭了闭眼,一点也不显得慌乱:“你也知道我要救他,救人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若是我现在能将他交出去,当初根本就不会去救。”

“你……真是个死心眼儿!”女子抬起手腕,欲要再次晃动铃铛,满地毒蛇滋滋吐着信子,就等着一声令下分了这三个新鲜味美的大活人。

顾览暗自蓄力,手里掌心化出一把冰针,他看好了一条有可能成功的突围路线,不过恐怕极难全身而退。正在这焦灼关头,忽闻后方一声幽长口哨,仿佛破空而来的一枚凌厉箭矢。

“不好!”绛衣女子闻音脸色骤变,顿时顾不得再与顾览纠缠,老鼠见猫似的转身就跑,然而还未迈开腿就惨叫一声倒在了蒙眼男子怀中。

几支玄黑鸩羽铁刃一般裁风射来,在女子肩腹和大腿上洞穿而过,又将她面前的蒙眼男人狠狠击中,一群黑色怪鸟乌云似的压了过来,争先恐后地将地上毒蛇啄了个干净,浩浩荡荡地黑色雾气中,黑金装饰的华丽马车已然悄无声息地停在了顾览身后。

绛衣女子受的伤更重,蒙眼男人将她抱起来,向山林中狼狈逃走。

叶钦在马车中问:“受伤了吗。”

顾览松了一口气,道:“没有,多亏你及时赶来。”

“上来吧。提灯,你帮忙搬人。”

“是。”提灯从车前跳下来,单掌立起对顾览行了一礼,小声道,“馆主,又见面了,您看小僧这右手疼了一个多月,如今可算是有机会让您给治治了……”

顾览一开始没能明白他什么意思,心里颇有些疑惑,直到看见提灯右手腕间胀紫的痕迹,才想起那天与他对战的情形,连忙笑道:“啊,是在下的疏忽,大师受苦了。”说罢取出了里面深藏的一支银针,提灯右腕忽地冒出一股黑血,剧烈的胀痛感顿减不少。

“稍后拿热毛巾敷一下就好。”顾览道。

提灯喜不自胜:“多谢多谢,馆主可真是妙手回春,医者仁心,当今武林无人可敌……”

“提灯,本座叫你干什么来着?”车内,叶钦声音稍沉。

提灯脸上的面具化了个苦脸,连忙将那赭衣男人扛到了车上。随后顾览也上了车,回头来拉廉木,却见他一脸惊悚,不可置信道:“馆主,这可是魔教啊!你,你们怎么突然间这么好啦?”

“有我在,你还怕他们吃了你不成?快上来。”顾览伸手将廉木拉上车,撩开有些厚重的车帘,与他一起坐在侧边。

车厢内的空间十分宽敞,装潢也透着一股沉敛的奢华,其实顾览之前是坐过这辆车的,只不过那时他一直晕睡着,所以没有记忆。

叶钦坐在主位,脸上换了一副新的黑色面具,又穿回了与顾览初见时那身玄色战袍,顾览明白,这说明他暂时恢复了玄鸩的身份,是娑婆堂的君座至主,而不是他的表弟。

廉木仍然有些不安,不时看看顾览的脸色,再偷偷瞄一眼叶钦,憋了满满一肚子的疑问。叶钦看了顾览一眼,声音冷冷的,不带丝毫感情:“你要到百忌去?”

顾览点头。

“这条路到百忌的确是更快一些,不过一路上魑魅魍魉甚多,你们仅凭两人一马就想通过,不是明智的选择。”

说完,叶钦见顾览没反应,又扭头向他看去,顾览半仰着脸,眼睛微眯,不知在想什么,总之根本没有听他说话。叶钦稍显不悦:“顾览。”

“嗯?”顾览猛然回神儿,一脸茫然。

叶钦下巴一指自己身侧:“坐到我身边来。”

螓娘子(四) 第十三时辰(一)

马车行得很稳, 不颠不晃。

顾览和叶钦并肩而坐,各自目视前方,不苟言笑。这么待了片刻, 叶钦忽然道:“自古侠官不相谋, 你倒是挺会给自己找麻烦。”

“唉,谁知道呢, ”顾览轻轻一耸肩,“我当时以为杀人的已经走了,看他身体长得结实,像是个能打的,就想若是医好了养在馆里, 还能当个护卫使使。而且他模样又周正,每天陪在身边也能愉悦心情,就挺好。”

叶钦听完, 缓缓向他扭过脸, 两只手用力地按在膝盖上。顾览抬手从一旁的小柜上倒了杯热茶,吹了吹,轻轻抿一口, 不由得喟叹一声,翘起二郎腿。

“提灯, 停车。把这个半死的扔出去。”

“君座且慢,”顾览笑道,“我还没说完呢。后面我又一想,这么健硕的一个人,每天吃的应该很多, 还是算了吧,烟华馆可不富裕。”

叶钦仰起下巴, 抱胸靠向身后的软垫,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

顾览拖着茶盏,垂眼瞧见斗篷底下鼓起了一个小包,慢慢地朝他腿上移过来,瞥了叶钦一眼,一把将他按住。叶钦并未就此收回手,硬要使蛮力和他挣,然后如愿所偿地把手掌搭上他大腿。虽有身上白狐裘掩着,顾览还是十分心虚地看了廉木一眼,见他并未发觉,才放下心来。

叶钦五指稍用力地拢了拢,语气没了方才的冷杀之气,柔缓不少:“到百忌去做什么?”

“医馆最近接收了几个病人,症状十分奇怪,实在找不出解救他们的办法,”顾览道,“我有个怪医朋友住在百忌,他平时最擅长对付这样的疑难杂症,想请他过来看看。”

“要是连你都没有办法,你那个朋友也不见得能想出什么高明之策,不过你既然决意要去,我就先顺路将你送到百忌。”

顾览喝茶的动作一顿:“顺路?你要去做什么。”

叶钦道:“又有菩提子的消息了。”

第二颗阿修罗菩提子。

顾览敛眸,不禁回想起数日前长风门覆灭的惨景,他见识到人性幽微黑暗之处,而菩提子就像点燃这团恶火的引子,正如宁淮生死前所言,是极不祥之物。它能给人带来无穷力量与妄想,亦会将人推向绝望的深渊。

之前留下的诸多谜团尚未解开,而剩下的菩提子又会在人世引发怎样的罪恶,顾览不敢想。思绪回到之前留在娑婆堂的最后一天,他曾亲眼见到菩提子失窃的场景,如今细想的确不可思议,那些人究竟是如何将东西带出去的?碗大的窗口,严密的机关,宁淮生口中的少年难道是什么神通?

“菩提子失窃之后,娑婆堂有没有少什么人,你可曾清点过人数?”顾览问叶钦。

叶钦指尖在他腿上点了点:“当场就清点过了,没有少人。”

“那么之后呢,从长风门回去以后?”

“也没有,”叶钦道,“我越来越觉得,其实当时偷窃者制造那场混乱,根本就是障眼法。”

顾览马上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说,那时候菩提子还留在娑婆堂,他们里应外合,等你松懈之后再偷偷运出去。”

叶钦看向他:“没错。而且我左思右想……”

“左思右想,嫌疑最大最有可能完成这件事的只有我,”顾览笑得坦然,“对不对?”

叶钦沉顿稍许,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点头道:“没错。”

顾览手肘抵着靠背,侧身支颐凑近叶钦:“那么你为什么不把我抓回去严刑拷打呢,没准儿还真的是我做的。”

叶钦哼笑一声:“不急,你跑不了。如果最后被我查明真的是你,再拷打也不迟。”

后面这句他说得极慢极重,加着手上的动作,顾览忍不住眼下飘起一丝绯红,连忙轻声喝止道:“别闹,有小孩子在呢。”

闻言,叶钦抬眼瞧了瞧那边孤零零坐着的廉木,见他一脸稚相,正紧握双拳凶狠狠地瞪着自己,好像一只见了主人受欺负只能干着急的奶狗子。

本来他并未将廉木放在眼里,不知怎的突然想起来,顾览好像曾经说过他要睡/个嫩的,这一下子不得了,心里怎么琢磨怎么不是滋味,手上力道失了准头,顾览受疼轻轻“呀”了一声。

“你别欺负我家馆主!”廉木忽然站起来吼道。

顾览不着痕迹推开叶钦,理了理衣服,朝廉木摆手:“廉木,没事的,来。”

廉木乖顺地坐到他另一边,顾览摆摆手,示意叶钦往边上挪一挪,叶钦不动,冷笑道:“你怎么不让他坐你腿上。”

顾览当做没听到,闭上眼睛假寐。叶钦心想自己倒不至于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生气,但又看不下顾览和廉木亲近,不免有些烦躁,只是强压着情绪,保持冷静与风度。

车上没人说话,外面也静得只听见呼呼寒风,顾览眯了一会儿后真觉得有点困,廉木早就靠着他手臂睡熟了。叶钦倒是十分清醒,他将手臂绕过顾览背后,手掌/插/到廉木脸下,大手按着他脑袋推到另一边去了。

“嗯……”顾览被这微小的动静触醒,双眼水濛濛地看向叶钦,“你干什么呢。”

叶钦伸指拨开他颈侧的雪白狐毛领子,露出白皙侧脸,凑近他耳朵低声道:“我走之前说什么,还记得吗。”

顾览眨了眨眼睛,忽地灿然一笑:“你又看不见,怎知我全都洗了呢?”

叶钦看他这般魅惑模样,连呼吸都滞了。

百忌城地势偏僻,在落巫群山包围中独成一小片天地,几乎与世隔绝。由于环境不佳,又有天然屏障保护,朝廷监管力度削弱,就成了江湖三教九流盘踞之地,鱼龙混杂,是常人难以想象的危险混乱。

那位怪医朋友被顾览找到时,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被人脱/光了/衣服五花大绑扔到大街上,说是要让过路的马车把他活活碾死。顾览替他还了高利贷,又一次付清欠了整整一年的房租和酒钱,人家才肯放过他。

“这厮就是个渣滓,上次我家姑娘伤了风寒,大晚上的请不到大夫,想着这人虽然偶尔品行不端,但好歹也是个行医的,总要讲点医德吧。谁知道,谁知道他净出见不得人的骚招,幸亏我半道上反悔又过去看了眼,结果这禽兽的裤子都脱了一半啊,你说这还是人吗,啊?”

房东还要抬脚去踹,顾览连忙将他拉住,又塞了一些银子,赔笑道:“大哥先消消气,我不曾想他竟然如此恶劣,正要将他捉回去好好教训一番。”

“就得往死里打,为民除害,打死了事,”房东一边往门外走,仍止不住地骂,“说真的公子,要不是看你面子,我今天非……算了,你瞧你这么文质彬彬的,可要小心些,别被这禽兽给算计啦!”

“我那是给她发热驱寒,怎么还成恶人了呢,真是狗咬吕洞宾……”房间里传来嘟嘟囔囔一句。

本来都要下楼的房东顿时火冒三丈,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往里冲,顾览又是好一顿劝慰才将他哄走。

栓上门后,顾览端了盆刚从井里打的冰水,朝那醉鬼兜头浇了下去。

“游荡,这几年不见,你居然更加堕落了。”顾览话间充满失望与冷淡意味。

似乎很久没有被人叫过名字,醉酒的青年明显一怔,靠着桌子腿儿仰起脸,甩甩湿淋淋的头发。他伸手抹了把脸,睁开眼睛,晕头歪脑地盯着顾览看,半天才认出人来。

“顾悉微!”游荡惊喜不已大喊一声,竟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张着双手就要扑过去抱他,顾览转身后撤一步,闪到桌子对面,随手拿起旁边的鸡毛掸子抵住游荡肩膀。

“麻烦离我远一些,你身上的味道像是放了几百年的臭鸡蛋。”

游荡无奈地摇头笑笑,伸出食指隔空点点他:“你还是这么爱干净,好吧,稍等我一会儿。”

顾览独自在房间里等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他差点就要以为游荡趁机逃跑了,这时候房门响了响,换了身新衣服的游荡一边擦着头发走进来,抬头对顾览笑了笑,露出一双极亮的桃花眼睛,和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

他将头发向后一捋,又张开双手,歪着头问:“现在我能抱你了吗?”

顾览轻哂:“快些将头发擦干,我要带你回烟华馆。”椒 淌 湍 兑 堵 嘉 证 丽

游荡嘴角向他一撇,毫不掩饰露出失望的神情,却又十分轻佻地问道:“是不是这个冬天格外的冷,你一个人觉得没意思了?你来找我,我当然是非常开心的,只不过呢,我一个大男人让你白白养着总不太好,嗳,你不要多想,我可不是在跟你求名分,就是觉得叫人家看见未免会误会什么……”

“说够没有,谁要养你。”顾览挑起一边眉毛,“名分?医馆缺条看门狗,你当不当啊?”

“哇!顾悉微你好毒的嘴!”游荡皱着眉“啧啧”两声,在圆桌旁坐下,拉过另一把凳子用衣袖使劲擦干净,拍了拍,示意顾览也坐,“我就不问你找我干什么了,朋友有难,两肋插刀也在所不惜,只是呢,我最近欠了点债,暂时还不能离开百忌。”

顾览道:“我已帮你都还清了,一共七百五十八两四文三钱,你自己记着。”

游荡万分感激地望着他,转而又露出苦涩的笑容。

顾览惊愕:“不止这些?还欠了多少!”

游荡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两?”顾览问。

游荡摇头。

“一千两?你……”

“不,是一条命。”

螓娘子(五) 第十三时辰(二)

“这件事其实说来话长。”

“我只听重点。”

“好吧, 从今年夏天开始,我发现自己同时被好几拨杀手盯上了。我和他们其中一些人交过手,都是实力不凡的家伙, 而且不择手段。凭我一个人很难同时和他们对抗, 躲的了一天躲不过永远,那段日子我整天处在被人暗杀的惶恐中, 简直都快疯了,迫不得已才想到这个办法。你可听说过灰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