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专注收集耽美小说网站

第23章

第23章
“不曾。”

“灰阁是百忌实际上的操控集团,但是从来没有人见过这个组织中的任何一个成员。只要你有足够的钱,灰阁就可以替你杀人,在你挑选的任意时间杀你想杀的人, 钱到人死,从未失手。换句话说,如果灰阁被雇下杀一个人, 那么即使这个人在上一刻逃到天涯海角、或者藏到皇宫一样重重士兵把守的地方, 时间一到他也非死不可,如果时间不到,阎王也不能动他一根毫毛。”

“你该不会……”

游荡看着顾览点点头:“你猜对了, 我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我的命,又没有庞大资金来反杀这些人, 但我的命贱,不值几个钱,所以就亲自到灰阁买下了自己的性命。我要他们在十月十七这天来杀我,所以十月十七之前我过得一直很快乐,那些杀手一个也没有再出现。”

顾览惊得不知说什么好, 微微张着嘴巴,不可置信地瞪着游荡, 仿佛在看天底下头号大傻子。

游荡痞气十足地对他笑笑,偏过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简直傻得没边儿了?其实不然,悉微你想,快乐这种东西是无价的,无价是什么意思,就是多少钱都买不到啊!更何况是在很多人都想要你不得好死的时候,你偏偏能活得随心所欲、甚至为所欲为,这样的日子就算一千金一天也是划算的。”

顾览只觉得一股一股的火气冲向脑门:“那你就这样自甘堕落等死了?”

“当然不是,”游荡自信满满道,“日子还早,只要我在十月十七之前去灰阁撤销之前的契子,他们就不会再杀我啦,只不过这个流程相当麻烦,我还没有想好要拿什么筹码去和他们交换。”

顾览抓紧游荡手臂,十分严肃道:“现在就跟我去灰阁,把你那什么契子撤了!”

“嗳,不急不急,”游荡摆摆手,“十月十七还早呢,你这么大老远来看我,真是太令我感动了,不枉我十几年来对你的深情厚谊,怎么说也得先带你去喝一喝百忌有名的美酒,逛几家够味的馆子呀!我知道南边傀伶街有家百竹苑,哎呦,那里面的小倌那真是……”

“你知不知道今天已经十月十五了?”顾览冷冷道。

游荡双手圈成碗口大小,正要绘声绘色地和顾览描述那把令他心驰神往的细腰,突然一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几月十五啦?”

只听外面“铛”一下,像是要把人的魂儿都震出天灵盖去,是更夫报子时中的锣声。

顾览喃喃道:“已经十月十六了。”

叶钦还在马车中等着,顾览带人一来他们就可原路返回,本以为至多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可是左等右等都不见人回来,不禁有些疑了。

正要下车去寻他,顾览却一撩帘子钻进车里,两人差点撞到一起。叶钦伸手扶住顾览,见他脸色不好,便问:“人没找到?”

顾览咬了咬牙,一副受挫的模样:“找到了,还不如没找到呢。”

“怎么说。”

顾览三言两语将前情告诉了叶钦,又道:“他是我朋友,我不能见死不救,问他怎么去灰阁撤销契子,含含糊糊也讲不明白,眼看死到临头,竟然说‘那我可得好好珍惜最后一天的快乐’,然后又跑到花街酒巷鬼混去了!”

叶钦听后细思片刻:“你这朋友虽然混蛋,倒是个聪明人。他知道你一定会救他,又信赖你的聪明才智,所以更加肆无忌惮。不如你不要管他了,咱们就此打道回府,让他长长教训。”

“人都死了,要教训还有什么用。”顾览气得发笑。

叶钦摊手:“可他至死都是快乐的,这样不是也很好吗,能治疑难杂症的怪医娑婆堂要多少有多少,你有这时间,跟我回去都可以挑好几轮了。”

顾览不再和他插科打诨,正色道:“去灰阁,你一定知道方法。”

“唉,”叶钦用脚尖踢了踢地上躺着的赭衣男人,甚是无奈,“连菜市场的肉贩子都知道不收死猪病猪,你却偏要将他们当成宝贝。”

俯瞰百忌城,犹如一颗钳在兽爪中的畸形珠子,在幽幽夜色中,这颗珠子被数条纵横的河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偶见城隅几豆隐秘灯火,不敢声张似的亮着。

城北有座十余丈高的石塔,是前朝遗留的建筑,不知道具体做什么用的,既不像望风塔楼也不像是祭祀用途,就那么废弃着。叶钦和顾览站在最高层的窄小平台上,静待着灰阁发布的信号灯。

单独与顾览相处,叶钦便摘了面具,又因为对方不听劝告地盯着他看,不仅死死扣上兜帽,还要将帽沿一再拉低。

顾览意兴阑珊,于是不住催促地问怎么还看不见信号灯。

“进入灰阁交易场所的步骤一向繁琐,若不是今天你求我带你来,这种地方我看都不会看一眼。”叶钦躲开顾览撩拨的手,将兜帽扯得更低一些。

顾览向叶钦走近一步,叶钦就往旁边挪开一步,挪了几次都快从高台上掉下去了。“你这样可就没劲了,凭什么只许你耍流氓,我想看看你都不行呢?”

叶钦微微偏过头,快要发毛的语气:“你真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啊。”顾览觉得莫名其妙。

叶钦呼出一口气,顿了半天,突然前言不搭后语起来:“你笨吗,自己想一想,一个面具想要老老实实待在脸上,有可能是松松垮垮的吗?”

顾览摇头:“不懂,话说清楚点。”

“啧,”叶钦伸手在顾览脸上轻戳两下,“卡得紧,有印!真是个白痴。”

顾览长长“噫”了一声,也往一边挪了挪:“黑灯瞎火地能看见什么,行了行了,别捂了,下次你求我我也不看你……你凶个屁的凶!”后知后觉的顾览气不过,上去朝叶钦手臂上狠狠凿了一拳,以示对他口不择言的惩戒。

“以后跟馆主说话怕是气都不能喘了,”叶钦也不躲,半笑半不笑地,突然极轻极轻地说了句,“这样你听得见吗,白兄?”

“什么?大点声!”顾览怒视之。

叶钦阴阳怪气道:“好凶的人,可真是吓死我了。”

“嗖——”

一束明亮而短促的烟火流星般刺破夜空,两人抬头,看方向是在城南附近。顾览转身欲动,叶钦将他拉住:“再等等,光知道入口地点还不行,灰阁只在每天的第十三个时辰才会开放,并且我们需要拿到今日可用的入场门券。”

顾览疑惑:“第十三个时辰?”

“这正是灰阁最故弄玄虚的地方了,”叶钦解释道,“他们直到临近开场才会公布可进入的时间,这个时间并非某个具体的时辰,而是夹在两个时辰之间,比如‘寅卯之间’这样,每次开场都不一致,历时一整个时辰结束,所以叫做‘第十三时辰’。只有在开场前拿到门券的人才能被放行,据说交易完毕,这些人从会场出来之后都惊讶地发现,外面仍旧是自己进入前的时间,灰阁之内的时空似乎是停滞的。”

“这听起来确实有些匪夷所思。”顾览不置可否。

叶钦嘴角轻轻勾起:“你也不相信吧,稍微有点头脑的人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时间停滞则一切停滞,那么灰阁中的人又是如何完成交易的呢。”

顾览想了想:“或许并不是完全停滞,假设有人可以截取极短的一段时间,再将其扩大数倍,就好比在隧道侧边挖了一间密室,在里面转一圈再出来,表面看上去好像仍处在原地未动,实际上他已经挪动过很大的距离。”

叶钦听后很是赞赏,不由得揽住顾览肩膀:“不愧是馆主,只是这么听一下子就想到了原理,等那天你空闲了,麻烦请帮我也挖一间这样的密室出来,不用太大,够你我二人在里面切磋功夫即可。”

顾览哭笑不得地将他抵开:“你到底听没听懂。”

一只黑雀自远方翩翩飞来,落在叶钦肩头。他将那小鸟接到食指上,轻轻抚过:“是真是假,去了便知。走吧,时候到了。”

灰阁标示的交易场地是一条船,一条看起来甚至有些寒酸的船。

弓河并不宽阔,这条船却连河面的三分之一都占不到,窄窄的像条豆荚,如何容得下这么些人呢。顾览环顾河岸,见排队的少说也有十几个,有些不明白。

除了他和叶钦,其余每人手中都拿着一张拜帖似的东西,想必就是所谓的灰阁门券了。三更半夜天色昏黯,这些人零零散散地背对站着,生怕叫人家认出自己的身份来。

“这位兄弟有些面熟啊,上次问剑大会上,咱们是不是见过?”几步远处,一个身着锦服的矮胖子突然拍了拍身边的人。

被问的那人吓了一跳,显然十分不情愿在这种地方搞交际,于是敷衍地回道:“哪里,你认错了,我从未去过什么问剑大会。”

“哦,那恕小弟打扰了。”

“无妨。”

“……哎?对了。”

“你怎么回事,不要一惊一乍!”

“你的门券是什么时候预定的,我这张几月前就订了,中间托了好几道人,结果今天才肯发给我,我还以为他们忘了呢。本来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今天临睡前突然发现枕头边上放着这个,哎,老兄你说,灰阁哪来这通天本事,真是神奇。”

“嗯……你想干什么!”

“哎?老兄,怎的你这张比我这张看着还新呐,你……”

那一胖一瘦两人像是要打起来,顾览便没有再继续听了,转脸向叶钦道:“灰阁的门券这么难弄到吗?”

叶钦没说话,抬脚朝河边吵架的两人走过去,一手一个将他们按住了。

锦衣胖子和素服瘦子同时抬头,见叶钦面目冷峻,气场威严而强势,都不知他是什么来头,一时竟被唬得不敢出声。

叶钦看向胖子,沉声道:“你要杀谁。”

胖子嗫嚅几下,颤颤道:“我,我老婆……的奸夫!那厮实在可恶,以为自己武功高强有权有势我就会拿他没办法,我……”

“你呢。”叶钦又看向瘦子。

瘦子被他一双深沉眼睛盯得发憷,不由自主道:“一个背后使诈、阴险歹毒的小人!”

叶钦伸手拿了他们两人的门券,看一眼上面姓名住址与杀/人要求,冷肃道:“你们的事情有人管了,回去等消息吧。”

说罢干净利落地转身便走,不多一个眼神,不多说一句话。

除却那怔住的胖瘦二人,河岸上其余等待的人也都大气不敢出一下,只默默看着叶钦走远。

矮胖男人反过味儿来,想要追上去拦下叶钦,瘦削男子连忙扯住他,使了个“莫要声张”的眼神,看向叶钦背影的目光十分紧张。

顾览抿嘴笑着跟上去,等他走到离人群足够远的地方才出声:“真有你的。”

叶钦将两张门券交给他,一张的名字是“牧如山”,另一张上写着“登徒临芳”。

“难道你要替他们杀/人?”顾览露出担忧的目光。

叶钦不以为然:“让一个人消失有很多种方式,给一个人出气更是有成千上万种精彩的手段,杀/人有什么意思。”

顾览燃了支火折,照着看了看上面的蝇头小字:“但是他们要求很多。”

“你想说我偌大娑婆堂还比不上一个灰阁的能力?”叶钦很不高兴,一把将顾览手中的门券抽走了。

顾览嗔笑着摇了摇头,从叶钦身后转到他面前去。叶钦也随着他转,总之不将正脸对着他。

“君座大人英明神武,独步武林。”顾览朝左边虚晃一下,等待叶钦向右面扭过来时,突然蹿到他眼前。

“哼,”叶钦冷冷道,“你再演得假一些,我马上就把这两张破纸烧了。”

顾览抬手“邦邦”地拍他胸脯:“哎呀,君座大人你好厉害呀,真是男人中的男人,豪雄里的豪雄!”

叶钦冷不丁一个寒颤,吓得调头就跑:“我的天。”后面跟着嘀咕了一句什么,不清不楚的。

顾览拉下脸:“叶钦,你说谁恶心呢?”

叶钦还在跑,顾览俯身从岸边掀下一块西瓜大的石头举了起来。

螓娘子(六) 第十三时辰(三)

【今日灰阁将在卯辰时开放, 敬请诸位宾客莅临。】门券背面正中如是写道。

“卯辰时。”顾览整理好稍显凌乱的衣襟,想起之前叶钦所说的“第十三时辰”,卯辰时自然就是在卯辰之间的那个神秘时辰了。

难道灰阁真有通天之能, 可以在时空的罅隙中另开辟出一个时空来?顾览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见识见识,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世界就不应当被叫做武侠世界, 而是武侠科幻世界,那最终的BOSS恐怕会变成外星虫子或者邪恶科学家这类。说不定叶钦的身份也不是什么战神教主,而是一颗史前降落在地球上的星际种子。

叶钦刚刚又挨咬了,顾览下嘴毫不留情,他捂着脖子抱怨:“怎么还不开始, 灰阁的人都死哪儿去了。”

顾览将两张门券搓开,掩着脸向叶钦低声道:“你有没有觉得不太对劲?周围忽然变得雾气腾腾的。”

卯时将过,此刻正是临近黎明最黑暗的时候, 水天一片混沌, 伸手难见五指,唯有那薄船前悬着的两支寒灯发着隐隐绰绰的光,映着河面上各怀鬼胎的人影, 有种莫名凄冷诡谲的气氛。

顾览神思敏锐,他说这话时雾气尚不明显, 然而不多时,河水中就缓缓腾起乳白色的浓雾,不知从何处荡来一阵鬼风,又将这白雾推到了人群之中,登时所有人都陷身于一片抹化不开的僵白里, 前后左右统统看不清了。

叶钦拉住顾览手腕,凑近他沉声道:“小心有诈, 捂住口鼻。”

“这雾气倒是没毒,”顾览道,“你听,船好像动了……现在卯时过了吗?”

叶钦摇头:“看不到天,估算不准。”

在呜隆隆的风啸与嘈乱的议论中,那一下轻微的荡水声就像混进苍蝇堆的闷头蛾子,普通人几乎没有可能分辨出来。

“各位贵客久等了,”浓雾中一人拨开层层烟障,款步走到岸上,隐约可见他身穿素色长衣,头戴一柄细长木簪,恭敬地向四面人群行礼道,“卯辰时已到,请到船上一坐。”

果然有人发出了之前顾览的疑问:“开什么玩笑,那张船还没我家的茶几大,你让我们这么多人上去,不怕挤破了吗!”

不少人跟着附和,那人听了只温温一笑,做了个伸臂恭请的姿势:“须弥芥子,蜉蝣汪洋,一粒沙中亦可乘下千罗万象,贵客上船自会明了。”

顾览想,有点意思。他与叶钦等在最后,这么一小会儿功夫,天上就跟洒了霜似的,白雾稠得直往人眼睛里糊。方才那人站在船边喊:“还有没上船的吗?”

“这里。”顾览抬了抬手,那人听见便伸出拂尘要来引他,被叶钦一把挡开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船舷似乎比之前高了不少,竟然还放了四五阶高的踏板。叶钦将两人的门券一齐交给那执拂尘的人,对方好奇,努力打量他们几眼,笑问:“二位一起来的吗?”

叶钦目光露出不满之意,顾览忙道:“我们在岸边刚刚认识的。”

“哦,原来是这样,快请里面坐。”男人交还门券,伸手作请。

进入船舱之后,顾览的心情却忽然变得沉重。

里面的景象实在出乎他的意料,之前在外面看这船又窄又破,草编的一样,好像踢两脚就能漏似的,但没想到船舱里头竟是出奇的宽阔毫奢。两丈来高的顶,布置有上下两层,每层容纳数十张座位,桌上摆瓜果香茶,座与座之间还能空出一人多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呢,顾览左顾右望,露出疑惑的神情,身旁叶钦亦眉头紧锁,不明其中玄奥。

片刻前还在喧嚷的宾客们,此时无一不乖乖地窝在座位上,舌头都被猫叼走了。顾览与叶钦找一张角落的空桌坐下,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

灰阁负责主持会场的关键人物还未出面,那个执拂尘的素袍年轻人垂目静立于幕台前,不发一言。顾览总算是看清了他的长相,细长的眼睛,收尖的下颌,一副仙风道骨姿态,模样却有半分阴郁的妖气。

这无异于一个最有力的下马威,之后在场的所有人,恐怕没有谁会继续怀疑灰阁的能力,也没有谁会不屈服于灰阁的神秘。

就这么干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候,台下的客人们又开始焦躁起来,不断嚷嚷“怎么还不开始,人呢”,细眼的年轻男子仍旧是老神道道,不闻不见。

再等这拨嗡嗡的声潮自觉安静下来,从台子侧边暗间里走出几个人,抬了一张四折的屏风过来,将台前台后隔开了,屏风上工笔绘着一座华园四季的景貌,华丽雅致不可言说。

顾览怔怔看着那四副画面,心中生出一种无以名之的熟悉感,当他的目光追随那些缥缈线条一起游弋,神思似乎也飞往九天之外,恍若真的置身于这片绝美的林园,轮转的四季在他身上投下阵阵飞光梦影。

一声清脆的“恪啪”,叶钦在顾览耳边打了个响指:“你怎么了。”

“白马园……这是白马园!”顾览的声音有些激动,若不是叶钦及时按着,他简直就要跳起来了,“叶钦,这画上的地方是襄源王城里的园子!我们曾经一起……”

叶钦很是茫然,眯了眯眼睛,疑惑的眼神带着几分试探与玩味:“一起什么?”

顾览很快冷静下来,深深地呼吸几次,淡然道:“没什么。”

“哼,”叶钦似笑非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最烦你这样,话说一半,能把人憋死。”

“没办法,”顾览呷一口茶,“就是突然不想告诉你了,你怎样,要打我么。”

叶钦道:“等下出去,我保证让你后悔。”

顾览竖起茶盖,抿嘴偷偷笑了笑,而后伸指扳过叶钦的脸:“让我瞧瞧,印子消了没。”

叶钦倔强地闪开他的手,还将座位向旁边移了一下,顾览嗔怪地一笑,自顾剥着花生,也不去管他。

如今襄源王城已化作一片废墟,也绝不可能再保留着一座小小的林园,当时顾览看见的白马园是按照古籍记载重建的,那么眼前屏风上的图景又是从何而来呢。他当然可以自我解释,这屏风是前朝王贵的遗物,几经辗转到了灰阁主人手中,不过,除此之外就没有别的可能性吗。

顾览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充满兴奋与震撼。

倏地,船舱内所有烛火一闪,屏风后面却忽然明亮起来,映出一道端庄典雅的人影,她恬然自若地靠坐在一把藤椅上,手中端着兽头小暖炉,环钗云鬓,脸颊与脖颈露着优美的曲线,虽然看不见她具体的相貌,但仅凭剪影举手投足间的气质,便可以断定这是一位不俗的美人。

“乘风,”美人缓缓道,“开始吧。”

原来这狐脸年轻人名作乘风,他向屏风内的女人微微一颔首,而后款步走下台来,逐次向在座客人们收回了门券,一边道:“诸位海涵,我家主人要先依次看过你们的条件,再选择接下或者不接下。”

乘风走到顾览面前,伸手索要门券,顾览在将他与叶钦的两张递过去时,十分自然地轻声问道:“夫人近来身体可安好?”

乘风猛然向他侧过脸,那双几乎曳成两条线的眼睛也尽可能地睁大,眸光一闪,却已在这电光石火间明白了顾览在使诈,紧忙收敛自己脸上的惊讶于敌意,温淡一笑道:“先生说什么,乘风没有听清。”

顾览做出抱歉的样子:“哦,我没有恶意,如果你方便的话,替我向她问声好,我们是老相识了。”

等乘风走后,叶钦指尖在桌面上敲了敲,挑眉道:“老相识?”

顾览面色冷肃:“其实我也没什么把握。”

“你最好空出一段时间,把这些统统向我解释清楚。”叶钦亦不再玩笑,目光凛然地看向他。

顾览点着头,嘴上却说:“急什么,我又不会跑了。”

乘风在台下转了一圈后,回到屏风之后,从投在画上的影子来看,他弯腰向里面的女人说了些什么,女人又低声回了他几句,之后乘风就一直站在她身边,等着她一张一张地看过那些券纸。

待到全部阅览过一遍,灰阁主人便将所有券纸分作两份交给乘风,起身向后走了几步,留在屏风上的影子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

乘风转身走了出来,又出现在众人面前,躬身道:“我家主人已看过诸位的要求,并挑选出三张单子接下,下面请被念到名字的客人留下,其余客人可以回去了。”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有人当即拍案愤起:“什么?只留三个?你们灰阁也太过托大了吧,多接一单又有何妨,老子有的是钱!”

紧跟一道附和声:“只肯接三单,却让我们这许多人等了老半天,真是好大气派呢。”

“就是,依我看呐,这灰阁实力也不过如此,恐怕不是不多接,而是不敢接呀!”

“呵呵,谁说不是呢。”

“各位贵客请谅解,我家主人一向说一不二,如果哪位客人仍有异议,稍后可以单独留下来和主人探讨,不过……”乘风略带邪性地一笑,“灰阁不负责将人送回。”

之前嚷嚷起劲的那些人,登时缩头哈腰,不再吭声了。乘风细长眼睛轻轻一乜,拿出那三张券纸念道:“诸葛勿庸先生,登徒临芳先生,以及,牧如山先生。”

螓娘子(七) 第十三时辰(四)

顾览跟在乘风身后几步远的位置, 叶钦与他并肩而行,三人登上船舱二楼,来到走廊尽头的房间门前。

乘风回身向顾览行礼道:“主人已在房内恭候二位贵客, 请吧。”

顾览左右看了看, 不禁问道:“怎么不见诸葛勿庸先生?”

乘风颇有意味地笑笑:“主人说,若是单单将二位留下来会遭人起疑, 诸葛勿庸是杜撰出来的人,二位先请进吧。”

叶钦听见之后难免不作多想,这灰阁主人与顾览究竟有怎样的旧交情,能为他一句话赶走所有生意不说,还怕别人有所怀疑, 做事倒是挺周到。

顾览直感到背后发寒,微微抬头就撞上叶钦威意半露的假笑。叶钦将手重重按在他肩头,沉声道:“怎么了, 登徒先生, 快些进去呀。”

“牧先生先请,先请。”顾览堆了满脸谄媚,全然无视叶钦眼神中的质问。

房内弥漫着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 烛灯明亮,陈设雅致, 那灰阁主人悠悠然地坐在几层纱幔之后,仍是不肯露面,手中轻轻摇着一把团扇。

顾览早已想好了完美的开场白,但不知为何,当正式站在这个人面前时, 心中却充满了无法搁置的不真实感,他觉得这房间里布置得有些奇怪, 好像少了些什么东西。

灰阁主人先开了口:“秦某不知顾馆主今日大驾光临,有失远迎,馆主可有什么吩咐,尽管提便是。”

她的声音其实十分年轻,甚至带着几分娇俏感,着重咬“秦”和“顾”两个字,想是有些不满被人家称作夫人吧。

顾览知道自己身份暴露,也反应过来方才的失礼之处,不过令他惊讶的是,这位灰阁主人居然姓秦。“是顾览莽撞了,望阁主海涵,”顾览诚恳道,“只是觉着能够管理好如此复杂的组织,一定是位成熟而稳重的大人物,没想到阁主年纪轻轻就能有如此作为,实在是令顾某汗颜。”

“哈哈,”灰阁主人烂漫地笑笑,“馆主又不曾见过我,怎知我年纪轻轻?说实话,我倒是很喜欢听你叫我秦夫人呢。”

叶钦身上气息陡然一冷,眉头深深皱起。

秦夫人又道:“我与馆主相见如故,非常愿意多交一个朋友,馆主也不必考虑太多,直接说明来意吧。”

顾览便将游荡的情况简洁明了地说与秦夫人,恳请她能在明日之前撤去契子:“只要夫人答应,无论代价如何,顾览都会竭尽所能。”

听过他的话,秦夫人略微沉顿片刻,映在藕色纱幔上的妙影忽地向前一探,朝顾览勾了勾手指:“馆主介不介意近些来说?”

“当然不……”顾览不假思索就要朝她走去,却被叶钦用力地攥住了手臂。

叶钦用口型告诉他,当心。

顾览眨了下眼睛,示意他放宽心。

一步,两步,顾览在距离纱幔适宜的位置停下,静静垂立的褶纹中,似乎已经可以窥见里面那人衣服的颜色。

“再近些。”秦夫人轻声道。

顾览犹疑了下,回头看一眼叶钦,见他冷冰冰地别过了脸,走到墙边抱胸而立。看到顾览没动,秦夫人笑了笑,声音压低,向顾览靠去:“若不是今日你来,恐怕我也无缘一见君座大人的真容,这里先谢过馆主了。”

顾览略有些吃惊,想不到她竟连叶钦的身份都知道了,淡淡笑问道:“夫人想要什么呢?”

“我不缺金银珍宝,也不稀罕什么秘籍神兵,”听声音的远近,秦夫人似乎是紧贴着帷幔说话的,只是不知道她用的什么厉害功夫,轻飘飘的纱帐竟然丝毫不被吹动,“这个人情馆主就记在心里好了,等到来日我有了难处,只求馆主能像对待这位好友一般对我。”

“这是自然,”顾览松了口气,“夫人的恩情,顾览一定不会忘记。”

秦夫人玩笑般地“嗳”一声道:“那就这样吧,我可不能和你再说了,墙边那位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馆主,撤销契子要到城西的无常街去,乘风会带你找一个叫佘有极的人,你只管放心跟着他就行了,不过今夜雾大,走水路到城南可能会慢一些,但一个时辰也是够来回的。”

顾览再次向秦夫人道谢,随后便同叶钦出了这房间。乘风果然笑眯眯地等在外面,看样子是已经收到了阁主的安排,他向顾览躬身道:“先生请随我来。”

乘风解释说,灰阁平时的交易都是在船上解决的,秦夫人会在几十份客单中精挑细选出一些,然后就具体规则与价钱逐一与他们详谈,这个过程会持续一个时辰,也就是独属于灰阁的第十三时辰。过了这个时辰,所有外客都必须下船,不得作片刻停留。

“据说这些人下船之后,会发现外面仍是他们上船前的时间。”顾览的语气半是疑问半是陈述。

乘风伫步:“难道先生不相信?”

顾览笑道:“让我亲眼见识一次,就会心服口服了。”

“这有何难,”乘风难掩自豪之气,“先生若是在船上足足待够一个时辰,下船后自会见分晓。不过因为要撤契子,必须先往城西去,雾大船行得慢,恐怕会耽搁上一会儿。”

顾览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要我回去之后将来往路程用时减去,就可以知道目前为止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对吗?”

“正是如此。但乘风要提醒先生一下,将路程用时抛去后,能得到的只会是一片空白。”

船开动后发出闷闷的声响,行程中的时光好像比之前更加冗长无聊,顾览吃着叶钦给他剥好的花生,问道:“从咱们登船的地方到城西无常街,平常情况大概需要多久?”

叶钦单手“恪啪恪啪”地胡乱捏着花生,有些不耐道:“除了臭水沟的老鼠,没有人会对每个犄角旮旯都了如指掌,更何况是这种穷酸肮脏的地方。”

“哎,”顾览拖着下巴叹一声气,“君座大人的意思,是在说自己还不如臭老鼠认的路多吗。”

叶钦沉沉哼笑一声,充满磁性的浑厚嗓音听来有种不可抗拒的魅力:“顾览,你也不是无所事事的闲人,做事要讲究适度取舍。为了一个不必要的人投入这么多精力,如果到头来只是百忙一场,你要怎么办呢。”

顾览枕着自己手臂,慵懒地打了个呵欠:“只是一晚上而已,不要这么小气。”

“一个晚上可以做很多事情,”叶钦冷声道,“娑婆堂亦有自己的规矩,那就是从来不做赔本的事,馆主,你该为自己这一晚的任性付出代价。”

顾览把脸埋在臂弯,忍不住偷笑了下。如果此时坐在这里的是一个对叶钦毫不熟悉的人,一定会被他强势的表情和冷言冷语吓到,误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但顾览不会,他对叶钦实在是太过了解,了解到只要叶钦动动眉毛,他都能知道这人是惊讶还是开心,或者只是单纯的鼻子不舒服,宁可强忍着也不动手去揉。

叶钦的言外之意,无非是想告诉顾览现在他很不爽,他又不是顾览的狗,凭什么要被人呼来喝去?

男人,本座不喜欢你那种游刃有余洋洋自得的表情,本座不高兴了,快点过来哄。

“先欠着,”顾览拉过叶钦的手,把他修长有力的手指一根一根捋平,然后将下巴枕在宽厚的掌心上,抬眼看着他道,“来日方长,君座大人。”

叶钦那完美冷酷的表情轰然崩塌,眸子一颤,脸颊微微泛红,下颌线条明显紧绷起来,他扭头背向顾览,不让他看见自己这副狼狈样子,毫不使力地抽了抽手掌,闷声道:“少跟我来这套,狡诈。”

顾览憋着笑,乖乖认命吧叶钦,你注定是我顾某人的大狗子。

“那么现在可以告诉我了,从咱们登船那里到城西无常街,大概要多久呢?”

叶钦想了想,道:“我只能大致给你估计一下,若是骑马,不足一炷香时间就能到。水路绕了大弯,还是逆流,雾夜,来回不会少于一个时辰。”

途中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后来顾览不自觉地浅睡了一会儿,好在醒来时看见叶钦睁着眼睛,不过神色明显有些疲倦。

船舱角落燃着香炉,他之前刻意留意过,现在新放的第二柱香刚好快要燃完,说明距离启程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

“奇怪,”顾览揉着太阳穴,“怎么今晚出奇地觉着累。”

船速减缓,逐渐能听见岸上些微人声,乘风过来告诉他们城西到了。

外面雾气依旧遮天蔽月,白茫茫地凝滞着,即使两人站在一拳之隔的位置,只要不发出声音,彼此之间也很难发现。

乘风引着顾览与叶钦走上岸边一幢小楼,表面看上去就是个又旧又破的小酒馆,一楼散坐着几个风尘仆仆的黑衣人,正一声不吭地喝闷酒,像是连夜从很远的地方赶来,斗篷上沾满了尘土夜霜,右手都掩藏在斗篷里,紧紧握住兵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