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见顾览三人从门外进来,这些人都不约而同地转头去看,酒馆里灯昏烛暗的,将他们面目封上诡异的阴影,然而那股强烈敌意与杀气却更加明显。
更多眼睛瞄准的是叶钦,而叶钦本人似乎提不起丝毫兴趣,仿佛一头吃饱了的狮子,恹恹地从一群鬣狗前经过,根本不会多看他们一眼。
酒馆老板佘有极一早就知道了消息,正在二楼候着他们,他与乘风简单寒暄两句便领着顾览去“合契账房”。
乍见佘有极时,顾览还以为自己看见了一只穿着衣服的蛤/蟆精,他马上为自己这个联想感到了愧疚,并在心里对佘老板道歉。佘有极身宽体胖,但个头极矮,恐怕还没有五六岁的孩子高,脑袋上尖下宽,一双豆豆眼睛离得很近,嘴巴很大,但不说话的时候就成了一条几乎横贯两只耳朵的细线。
更诡奇的是,这个人似乎没有鼻子。
佘老板的声音又尖又细,像被人掐住了气管,听来非常不舒服:“看来登徒先生与阁主交情属实不浅,执行头一天撤销契子,这种事情在灰阁还是头一回见。”
顾览并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笑道:“阁主恩德,不敢怠忘。”
“哼哼,”佘有极古怪地笑笑,“做人命生意的,哪里还有什么恩德。”
顾览听他这话,似乎对秦夫人有什么不满,便转头看了看乘风。乘风却像没听到他们之间的谈话似的,一副敛目平静的样子。
合契账房的正中央摆了一对简朴的桌椅,看上去有些年头,以这里为中心围着八具直通天花板的高大木柜,每一具柜子又分出百来个小小的抽屉,形状很像复杂的药柜。
柜子上写有日期和一些旁人无法读懂的标识,佘有极查着数,很快找到了游荡那一单,在右二柜子靠上的位置上。他正要搬着椅子去够,顾览已顺手帮他拿了下来。
那契纸上印了几朵血红色的桃花,被一只黄铜质地的小兽夹子衔在口中。佘有极背过顾览,快速在小兽背上拨弄几下,而后便听“咔哒”一声,兽吻大张,他从兽齿中取下游荡的契单,交予顾览手中。
“回去让那人亲手烧了,旁人最好不要代劳,”佘有极道,“不烧也没事,顶多就是沾些晦气。”
顾览想,游荡这厮好赌,肯定半点晦气也不愿意沾。
“有劳佘老板了。”
顾览捏着那契纸一抽,发现佘有极根本没打算松手,不禁疑惑地看向他。
佘有极盯着顾览,突然咧开嘴巴,伸出一条猩红细长的舌头来,在下巴上转了一圈,怪声怪气道:“无论多么高贵多么干净的人,一旦和灰阁沾上关系,下场一定不会很好。”
顾览没作回声,似笑非笑地,淡淡的眼神看不出什么情绪。
取出了契纸后,乘风就要求他们立即返回船上。顾览以头晕为由,在岸边来回走了走。
再上船时,趁乘风不注意,顾览在叶钦耳边轻声道:“你看出这里面的猫腻了吗。”
叶钦挑了下眉,故作平静道:“难道你看出来了?”
“噫,这么明显的,君座不会毫无思绪吧?”顾览斜了他一眼,轻蔑笑笑。
叶钦被激得耳尖都红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清楚?”
顾览道:“既然你清楚,那说说看呀。”
叶钦叉手抱胸:“你先说。”
顾览撇撇嘴,端起热茶:“我就不说。”
叶钦伸手夺过他的杯子,充满狠戾与邪气地一笑。
“顾览,你很狂啊,还记得执言咒吗?”
螓娘子(八) 人蛹(上)
马车从百忌调头, 沿来时的路返回烟华馆。
仍旧是提灯赶车,顾览在为昏迷的男人处理伤口,廉木半蹲在旁边打下手, 而烂醉的游荡正歪在角落酣睡。
车内不见叶钦。
顾览动了动手指, 廉木马上会意,将灯烛举得更近了一些, 看着他严肃的神情,小心翼翼问道:“馆主,你是说……后面这个醉鬼能救医馆里那些病人吗?”
“能,”顾览手上动作不停,十分笃定道, “不能就把他卖掉,下家我都已经问好了。”
游荡迷迷糊糊地“嗯”一声,醉眼惺忪地抬起头:“可是临街那个卖卤猪肉的秃头张?”
顾览舔一下后槽牙, 腮边肌肉动了动:“不是, 按斤称我不亏了么。”
“那是哪里呀?”游荡猛地坐直身子。
廉木是个老实孩子,但偶尔也能一下子抓到问题的关键:“咦?你这人,还没看到病患, 怎么就知道自己一定会被卖呢?”
顾览回头,和蔼可亲地对游荡笑笑:“就是你最爱去的百竹苑啊, 惊喜吗。”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游荡一听,登时酒醒了大半,爬过来拉住顾览的胳膊, 指着自己道,“你仔细看看我, 这样的皮相卖不了什么好价钱,还不如按斤称。”
顾览面无表情将他的手拿开,不急不缓道:“那老板说,他们训练新人非常快,每天十个壮汉轮流着来,不出五天,再刚烈的人也会变得十分乖顺,第六天就可以营业。他们说现在的客人很挑,又娇又软的都已经看腻了,刚好缺你这样皮糙肉厚的类型,可以玩的花样更多,营业之后生意一定会非常好,除了一手交货的钱,每月还会给我三成分红。”
游荡见顾览说得有模有样,又坦然又快乐,竟一点也不觉得有违良心,不禁暗暗感叹一声恐怖。他指指地上躺着的赭衣男子,用恳求的语气道:“悉微,不如我们这样,你先把他卖到百竹苑,等半夜我再去把他偷出来,然后咱们多卖几家馆子,赚的钱都给你,我一分也不要,行吗。”
那男人几乎是昏死过去的,双眼紧紧闭着,听见这话后胸膛突然开始猛烈起伏,颤巍巍地伸手抓住了顾览的手腕。顾览安抚般笑着拍拍他:“放心,不卖你。”
赭衣闻言再度安心地昏了过去。
游荡双手指着自己:“那我呢?”
“所以你最好有办法治我的病人,还有,”顾览瞥他一眼,“不要总是馆子馆子的,馆与馆之间可是有大不同。”
赶回烟华馆时已经是下午,廖雪婵早早候在院子里,一见到他们回来就赶忙迎上去:“馆主,这一路可顺利吗?”
顾览下马车,一边安排药童们抬人,对廖雪婵道:“强差人意吧,那些病人呢,情况怎么样了。”
“昨夜你走后我又去查看很多次,起初还是老样子,但过了午夜后却变得更加奇怪了,”廖雪婵紧跟在顾览身后,接过他的斗篷,“脉象十分微弱,皮肤灰白发僵,身上还不停发出‘磕磕啪啪’的细声。”
“什么?”顾览皱眉,扯着游荡的袖子往病舍里拖,“赶紧给我去看看。”
游荡满身酒气,一双宿醉的眼睛似睁不睁的,廖雪婵忍不住伸出食指放到鼻子下面,狠狠斜了他一眼。
“不……不给口水喝吗,哎,这是哪儿呀……”游荡脚步漂浮,被顾览拖得一个踉跄,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脚下一歪就扑到廖雪婵身上,半抱着她勉强站稳,笑嘻嘻道,“哎呀,哪来而小海棠,真他娘的香啊!”
“啪”。
廖雪婵玉掌一削,游荡鼻子都歪了。
顾览将廖雪婵拉到身后,揪住游荡的肩膀道:“别在这儿跟我耍酒疯,游荡,想想百竹苑的生意,嗯?”
游荡有些委屈,瘪着嘴不说话,好在清醒了不少。顾览先走到最靠里那妇人床边,见她果真如廖雪婵所说,情况比昨夜恶化了许多,肤色灰败毫无血色,而且全身像脱水一样皱皱巴巴,四肢僵直,双手十指以一种怪异地姿势扭曲着,里面的骨头都脆化了,稍微用力一掰就要断掉似的。
最可怕的是她的眼睛,青灰色的瞳仁混沌而散乱,覆着一层纸浆般的翳膜,多看一眼都叫人浑身发寒,比将死之人扩散的瞳孔更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顾览仔细探过这妇人的脉象,又用手背试她额头上的温度,摇了摇头后,示意游荡上前。
就在执起病着手腕的一瞬间,游荡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先前的浪荡散漫之气一扫而空,神情严肃而冷静,眸光锐利,全神贯注,他敛目静静听了片刻,而后慎重道:“这恐怕是……”
顾览:“恐怕是?”
游荡猛然睁开眼:“中邪了。”
“想好再说。”
“是真的,悉微你看,”游荡扒开妇人的眼睛,又一手在她眉心比划,“此人双目浑浊,眼珠不动,印堂发黑,面呈菜色,体内隐隐流动着一股黑暗而邪恶的能量,很明显就是中邪了呀。”
顾览冷笑问:“那你有法治吗。”
游荡卷起袖口,从怀里掏出一个脏兮兮的针灸袋子:“这你可真是找对人了,治病我是外行,驱邪却是在下正业,你且看着吧。”
说罢,只见他一条腿盘曲着坐到妇人床头,扶着双肩让她靠坐起来,而后用牙咬开那皮袋子上的系绳,取出三枚银针分别刺她大椎与风门二穴,然后半握拳头,以凸出的食指指节狠钻她腰上命门。
那妇人眉头陡然皱起,双拳紧攥,口中吱吱怪叫,游荡一手使劲扳住她左肩,按着命门的手指直移向上,随着他的动作,妇人浑身抽搐着双眼翻白,怪叫声更加凄厉尖锐,游荡指节走到接近风门穴时,迅速再取一针旋入她天灵,而后一掌猛击妇人后脑勺,大声喝道:“走你!”
“哇”地一声,妇人口中呛涌出一大团粘稠腥黑的东西,乍看还以为是脓血,谁知那血团竟是会动的,迅速分裂成无数蠕/动的血虫沿着床边流到了地板上,而后哗啦啦地游向病舍各个角落,快到让人看不清它们究竟是什么模样。
廖雪婵受不了地惊叫一声,在顾览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连游荡自己都被震惊得不能动作,而此时,呕出黑血的妇人突然向后仰倒在他身上,轻得像一卷干草,一枚被禅虫遗蜕的枯壳,“吧踏”一下从中裂成了两半。
顾览向病舍其余十几个人望去,见他们全部都开始轻轻震颤,并且相继发出类似薄壳爆开的声音。
【据说,芥子村将死的人会变成肉蚕,夜以继日地不停纺织,以报答这个村子曾给予的恩情。】
叶钦站在芥子村口,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来自菩提子的味道,还有其他无法言明的诡谲气息。
午时刚过不久,这个地方的天空却已经开始变得暗沉,连掠过的山风也沾上几分荒凉枯寂。叶钦的帽檐在风中微微鼓动,他右手指尖有节律地在大腿上敲点着,像是在为一个重要的行动记时。
芥子村在百忌城郊二十里处,村民祖祖辈辈纺织为生,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充满困苦绝望地活着。令人奇怪的是,这里居然连续几十年不曾有人家出殡。
难道这村子里的人全都长命百岁吗,还是有什么别的可能。
几个时辰前叶钦和顾览走下灰阁的船,雾气将散,东方已出现了乳白色的曦光,顾览并不急着去找游荡,而是对他神秘一笑:“看这天色,的确是刚刚过辰时,又苦思冥想了多半个时辰,君座找到破绽了吗。”
叶钦呼了一口气,不甘叫他看扁:“浓重的雾气足够遮掩船只,趁岸上的人六神无主的时候掉个包,也不算什么难事。起雾的具体时间,其实是在卯时结束之前,但是争取的这一点时间也撑不起灰阁那么大的噱头,至于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动的手脚,我倒是很期待馆主的解释呢。”
“哎,哼哼。”顾览清楚他心急,于是就故意拖着不说,颇具嘲讽意味地回眸笑笑,继续往前走。
“顾览,”叶钦伫步不动,语气充满威胁,“我想你大概不愿意在这百忌城的客栈里耽搁一天吧。”
顾览转过身:“着什么急,我这不正要说么。其实他们只是用了一点不太高明的障眼法,中计的人不过是先入为主了十三时辰的概念,才会对一些明显的BUG视而不见,说白了,就是被灰阁的气势生生唬住的。”
叶钦皱眉:“明显的什么?霸什么?”
“不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顾览摆摆手,“我问你,你觉得灰阁为什么要载着我们绕那么大一个圈子?”
“不是说撤销契子才会去么。”
顾览撇了下嘴:“我敢肯定,每一批与灰阁订下契子的人都要先被带去那个地方,不信的话,我们稍后可以问问游荡。”
叶钦若有所思,用目光鼓励顾览继续说。
“因为如果不把路程绕远,根本不能轻易虚构出这第十三时辰来,”顾览道,“在船上待久之后人的感官会变得迟钝,行程又十分冗长无聊,有时候就连船是行是停都判断不出。”
叶钦:“你是说……不过就算路程变远,耗费的时间也只会变多。”
顾览笑:“关键就在这里,往返一个时辰,再加上之前在船上停留的时间,怎么算都要超过两个时辰了,然而下船后的确才刚过辰时,这样想来确实有一部分时间被折叠。但是假设我们自从上船后就一直停在原地没动呢?”
“这有可能吗,”叶钦道,“我们上船前,对岸可不是那个蛤/蟆店,总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盖一座阁楼出来吧。”
“哈哈哈,那你还记得对岸的样子吗?”顾览问。
叶钦两指捏着下巴略想片刻,道:“似乎是一家许久未开的布庄,门面又旧又脏,牌匾都快掉了。”
“那布庄也是两层么,门前大致也是蛤/蟆店那么宽?”
叶钦挑眉,双眼一亮,神情豁然开朗:“原来如此。”
顾览点点头,十分赞赏地对叶钦一笑:“其实刚进那家店的时候,我就感觉有点奇怪了,前厅喝酒的那伙人,虽然带着满身杀气,但看上去鬼鬼祟祟,一副做足亏心事的样子。杀/人多,胆子小,武功又差,这样的人在一家是非之地喝酒,且不说是为了什么,总不可能全部背对着大门口,这太不合常理,是不是?”
“没错。所以那时候你就开始怀疑了?”
“我怀疑他们将门面改换了,而且小厅对面也有一道门,说不定从那边出去,也能在河岸上看到一艘船,”顾览摊手,“同样的伎俩,同样的说辞,一晚上似乎能接下不少生意。”
“那么记时的燃香呢?”
“香中含有迷药的成分,自然是趁我们睡着的时候偷偷截短一些,你敢说自己一直清醒着?”
叶钦缓缓勾起唇角:“你这个想法很有意思,只是有一点缺憾。”
“你觉得我没有证据?”
“而且你也不能解释大船与小船之间是如何调换的。”
顾览轻松一笑:“很简单。那小船本来就不是实用的,只是一个假的模型,固定在大船顶上,起雾之前,大船就藏在水下,难道你没有发现,我们上的那艘船无论哪个房间都没有窗户吗?”
叶钦:“唔……”
“至于决定性的证据,还要感谢君座大人你了。”
“我?”
顾览抬手在叶钦头上一巴:“若不是那晚你气我,我也不会搬河岸边上的石头砸你。一堆乱石头不好分辨,但要是少了最大的一颗,并且还留着崭新的土坑,就很能说明问题了,灰阁的人万万不会想到居然有人会去留意这些石头吧。”
叶钦哑然,眯着眼睛宠溺地看着顾览,似是回味无穷,又好像充满了惊喜与新奇。顾览伸出一根手指点点他,早已步伐轻快地走远了。
等到叶钦追过去,顾览却突然沉了脸,神情格外严肃:“对了,还有一件相当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什么。”
顾览道:“我在帮佘有极拿契子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将上面一格标有红色符号的抽屉拉开了,那里面的契纸上写的是‘以一颗菩提子为代价,十月二十八杀娑婆堂主玄鸩,地点傀伶街,无名’。”
螓娘子(九) 人蛹(下)
天亮了有段时辰, 佘有极从酒楼后门悄悄溜出,掩上门后左顾右看,自以为无人注意, 然后沿着河岸来到傀伶街的一处民院。
他将那粗陋的木门叩响三声, 两声缓一声急,门就从里面开了条细细的缝, 缝隙中出现一张白净过了头的少女的脸。
佘有极问了她两句话,第一句是:“他有没有再来找过你?”
少女摇头。
第二句是:“东西藏好了么。”
少女点点头,刚要说出具体地点,佘有极突然抬手制止了她,回身向四周看了看, 在少女百般不情愿的目光中直接闯了进去。
一盏茶左右时间,佘有极还未出来,民院后面却蹿出一道黑影, 飞快地掠上院墙屋顶, 像一只纯黑的灵猫,两三瞬就来到了叶钦身边。
黑影向他的主人报出一个地点:百忌城郊的芥子村。
现在叶钦已经到了这名为芥子的小山村,只是站在村口, 就能闻到飘荡在半空中的腐朽气,他曾在一个万人坑的边缘闻到过相似的气味, 不过比这里浓烈得多。
不知为何,叶钦迟迟没有走进去,直到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大爷从自家房子里出来,战战兢兢从他身边经过,他才问出:“你知道这里曾住着一个叫流苏的人吗, 她家在哪里?”
老大爷吓了一跳,飞也似的逃跑了。
叶钦皱了皱眉, 所以说他最讨厌问路这事。
进入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异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一点人声,按道理说午时前正是农家最忙碌的时候,然而这里不但看不见任何炊烟灶火,闻不到一丝柴米油盐,就连洗衣服、轻声交谈和走路的声响都没有,简直是死寂一片。
这样疑惑着走了一段路,叶钦终于在水井旁的发现了一个孩子。那男孩约摸七八岁,脑后留着一条又细又长的小辫子,正蹲在地上用枯木枝划拉着什么东西。
他走进,俯身一看,是几颗不知道什么虫子的僵蛹,两头尖中间鼓,黑乎乎的,看上去十分恶心。这些虫蛹都很肥,拇指粗细,有的时不时还使劲弹动一下,不知究竟是死了还是活的。
叶钦怕吓到那小孩儿,先是在他背后轻轻咳了一声,见他毫无反应,就出声道:“你家大人呢。”
小孩儿应该是听见了,耳尖动了动,但是没有回答。
“你认识一个叫流苏的女人吗?”
一听到这个名字,男孩马上转过头来,眼睛死死地蹬住叶钦。他的脸很白,白得不正常,皮肤又似乎过于薄嫩,竟有种透明的感觉,那双几乎没有留白的黑眼睛死气沉沉地嵌在这样的脸上,显得莫名古怪。
叶钦道:“你认识她。”
“不认识,”男孩又把头转了回去,“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一个女人,”叶钦耐心道,“皮肤很白,眼睛特别黑……”说道这里他突然停下来,用探究的目光盯着那孩子的后背,“你们是什么关系?”
男孩丢下树枝撒腿就跑,跑得一点也不快,但是叶钦并没有即刻去追,他先让这小孩儿跑一会儿,等他到了自己家,从里面用力拴上屋门,叶钦才随后而至。
他在门外只是微微地动了下手指,那碗粗的闩木就被震个粉碎,叶钦推门而入,目光扫视着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是一间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乡村民房,凹凸不平的地砖,简陋而陈旧的木桌石炕,竟然连把像样的椅子都没有。
相隔内外间的土布帘还在慢悠悠地荡,他像一只追踪猎物的猛兽,在发动攻击之前,每一步都仿佛踩在棉花上那样轻。
叶钦撩开帘子,里面的小间气味不怎么好闻,窗户紧闭,光线沉暗。那张小床的棉被里明显藏着什么东西,团成了一个有些可笑的大球,还在不停地筛动着。
他的嘴角动了动,走过去直接伸手将棉被扯开了,然而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刚刚那个孩子,而是一道狠绝的剑光,和一双杀意凛凛的眼睛。
能爆发出如此漂亮凌厉的剑光,怎会是一把破破烂烂的锈铁剑,叶钦脚下稍稍转动,故意叫那把剑擦着他眼前刺过去,趁机看清了上面不计其数的豁口卷屑,在这电光石火的瞬息间,他还尽情地惜才了一把,深深觉得破剑配不上使剑的人,这个人有资格出现在他面前,但是这把剑不行,丑得伤眼。
执剑的是个不过十七八岁的少年人,一头狼尾似的黑发在脑后随意扎着,肤色微深,衬得双眸更是亮如星辰。他扑空后一个前滚翻停到地上,回头见叶钦正在揉眼睛,自以为刚才那拼尽全力的一剑刺伤了他的眼,不禁得意地笑了声。
叶钦冷漠地看着他,似乎完全不计较他之前的冒犯:“那个孩子呢?”
少年一惊,手腕一翻换了个起势,正欲再向他冲过去。叶钦抬手道:“你再用那东西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我可真要生气了。”
“少废话!”少年在身后墙壁上借力一蹬,高高跃了起来,像只见了血的幼狼扑向叶钦。他本以为一击必中,谁知叶钦连衣角也没让他刮到,黑色袍袖蒙头一兜,逗弄小猴子似的带着他转了几圈。
少年被捏着后颈皮丢到了墙角,睁眼一看,自己早已两手空空,而叶钦正十分嫌弃地用两根手指卡着那剑身,稍一用力就可以将它折断。
纵使再屈辱不甘,少年还是咬着牙松动了表情,露出一丝恳求的目光道:“不要,这是师父留给我唯一的东西,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要伤害我的剑!”
叶钦眸光一颤,看这少年的眼神不易察觉地柔缓了几分,少年却趁叶钦不备,飞快挥出两拳直击他身上要害。
“弱者没有资格要求别人,”叶钦拇指一拨,那破铁剑在他手背上倒转过来,剑尖直至少年眼睛,“更没有资格谈条件。”
少年紧抿下唇,扬起下巴死死瞪着他,明亮的眼眸中写满了不服气。叶钦冷峻的目光从高处逼视过来,像是狼群威严的首领在教训一只不懂规矩的幼兽。
仅仅是被叶钦握着,那铁剑已经不堪其重,不停发出濒临崩断时的硌吱声,少年开始慌了,他害怕叶钦真的会折掉他的剑。
叶钦冷冷勾了下唇角:“我问一句,你答一句,不要说多余的话。第一,认识流苏吗。”
少年摇头。
“为什么藏在这里。”
少年低头,声音突然变得很轻:“我来……找她。”
“谁?”
“和你没关系,总之不是叫什么流苏。”少年大声道。
叶钦又问:“刚才那个孩子,和你什么关系。”
少年再不肯说了,大有一副宁死也不会出卖亲人朋友的气势。
叶钦冷哼一声,将剑尖下移,抵住他的喉咙:“表情倒是不错,但也要有能与之匹配的力量才行。”
说罢叶钦猛地抬腕一挑,剑尖快而狠地从少年脸前掠过。
少年惊叫一声,不禁紧闭双眼向后退了几步,再睁眼时,屋子里早就剩下他一个人,那把刚刚命悬一线的锈铁剑就不偏不倚地/插/在他脚下。
烟华馆。
重症病舍一共十张床位,不久前这里躺了十个昏迷不醒的活人,现在只剩下十副半透明的人形薄壳。
地面、墙角以及桌椅柜子上仿佛被一层密密麻麻的黑色藤蔓包裹住,那些虫子迅速游动时发出令人胆寒的簌簌声,成千上万累积在一起,听来令人无比崩溃,仿佛它们可以顺着这恐怖又恶心的声音钻入人的耳朵,进到脑子里面,将你皮下全部的血肉都腐蚀成乱糟糟的黑色。
有几只虫子爬到了门扇上,眼看就要从缝隙里钻出去,突然被几根涔着寒气的冰针射中,挣扎扭动着,没几下就僵死了。
顾览道:“不能让它们逃出去,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你们当心些,别让虫子接近身体。”
廖雪婵顺手扯下一张床单,拼命挥舞手臂扫开接近身边的虫子,游荡提起衣服下摆,闭着眼睛龇牙咧嘴地用力在地上碾踩,被踩中的虫子“噗滋”爆出一股浊黑的浆液,气味恶臭无比,闻之欲呕。
顾览退到墙边药柜,迅速拿出一瓶药粉,向两人道:“快到这边来!”
冰针纷纷射中脚边的黑虫,掩护着廖雪婵与游荡挪到墙边,顾览在地上洒下一圈药粉,刚好把三人都圈在里面,那些虫子甫一触及药粉,便噼里啪啦地发出灼烧的声音,虫体被烫得冒起白烟,如论如何都不能进到圈子里来。
游荡擦擦头上的汗,使劲一拍顾览肩膀,感叹道:“还是你有办法啊!幸好这些虫子不会飞,不然我们……”
“你可闭嘴吧!”廖雪婵怒瞪他一眼。
顾览眉头微蹙,紧张地注视着这些黑虫的变化,生怕它们被游荡的乌鸦嘴说中,稍后就能长出苍蝇似的小翅膀来。
堆叠成沙丘状的黑虫前赴后继冲向药粉,烧死一批又换一批,而瓶子里的粉末所剩无几,顾览想也许用火也能奏效,但那样一来,如果火势不能够受控制,势必会留下漏网之鱼,届时整个烟华馆,以及烟华馆外的村镇都会遭殃。
这些东西寄生在人体中,以人的血肉骨骼为养分,能将人吸得只剩一张空皮,一旦成熟就倾巢而出,像极了某种野草播撒种子的仪式。
是蛊吗?
那村子里肯定不止这几个人被寄生,遗漏的人又会传染给其他人,也不知道现在他们的情况怎么样了。
正焦愁时,只听耳边廖雪婵一声轻呼,顾览看见地上的虫潮忽然凝滞了,锃黑的虫体逐渐失去光泽变成灰白色,然后仰面朝上硬挺挺地翻了过去,就像它们刚刚出笼时一般迅速,只哗啦一声,变成了满地死躯。
几人惊魂未定,一时也不敢冒然迈出这个圈子,生怕恶虫死灰复燃。
“馆主,这有一封……”
推门而入的廉木茫然地看着屋内的一切,目光从满地虫壳到墙角三个宛如看到恶鬼魔煞的人,不解地挠了挠脑袋。
顾览招手让他不要过来,缓了缓,语气还算平静地问道:“谁写来的?”
“啊,是只乌鸦叼来的,我还觉得怪不吉利呢,”廉木一副憨相,傻傻一笑,“信封上什么也没写,就注了一个叶字。”
螓娘子(十) 霜女(一)
【灰阁契子之事无需担心, 我自有分寸,这几日追查菩提子下落,不与你同行, 你知道联络我的方式, 不要孤身涉险。
另,记住欠我一间供二人切磋的密室, 务必尽快挖出来,我会检查。】
顾览看得眉头一跳,有种把信纸揉成一团塞进叶钦嘴里的冲动。
之前他反复提醒叶钦不可大意,叶钦却始终都是一副“普天之下无人可与我称敌”的态度,甚至将灰阁的杀契当成了一个笑话。
“自诩万无一失的灰阁, 终于到破例的这天了。”
顾览极不赞成他如此大意轻敌:“至少在十月二十八之前小心一些,总不为过吧?”
“没有必要,”叶钦无比自信道, “蝼蚁而已。只是这颗菩提子的来源, 我比较感兴趣。”
之后两人便分开各自忙碌,直至十月十八这天,顾览都没有再见过叶钦一面。
他带着游荡找到了中虫蛊那些人的住处, 是棋桓山麓一处不起眼的小村庄,村子里的青壮年大都常年在外地做工, 家中剩下的老幼妇孺会做一些手艺活,靠这些卖到城里赚钱。
顾览回想,怪不得那病舍里十个人都是妇人和老翁,没有年轻人,但是也没有小孩子。
游荡乐意充当顾览的问路伙计, 很快就嬉皮笑脸地和村民们打成一片,村民倒也十分好客, 有几个年轻的少妇不停地邀请顾览到家里吃中饭。
“啊,我记得你,”有个身材略微丰腴的女人突然向顾览笑道,“你就是那个什么馆的大夫吧,之前隔壁冯大爷病倒了,我和阿嫂一起将他送过去的,他现在好了吗,什么时候能回来?”
顾览一噎,十分愧疚地垂下眼睛,避开那少妇清亮的目光:“他大概……是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回不来了是什么意思?”
“就是还没好全乎呢,”游荡在顾览身后使劲拍了一下,对她笑笑,“多住几天,再养养,再养养。”
顾览瞪游荡一眼,又向女人问道:“村子里送过去的其他病人,你也认识吗?”
少妇点头道:“认识啊,我们村子总共就这么大,大家伙儿都熟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