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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烟华馆外雨雾磅礴,群山缥缈林海茫茫,那少年跪在其间,渺小如一粟。他依旧戴着破烂的笠子,身上却没有穿任何挡雨的衣物,似乎比前日见到时更加单薄了。

顾览将雨伞遮在他头顶,温声道:“先起来。”

少年抬头一看,毫无血色的嘴唇动了动,声音沙哑:“求你救救她……”

“你先起来,”顾览道,“跪在这里会影响我其他的病人。”

少年咬紧下唇,低头向他一拜:“求你救救她!”

顾览撑着伞,叹了声气。一旁廉木急得咬牙:“你这人真是笨啊,我们馆主都说了不要影响其他的病人,你一直跪着不起还怎么去看你家的病人呐?”

少年“蹭”一下从地上弹起来,因为跪得时间太久,膝盖酸痛难忍,双腿一软又要往下坠。顾览及时捞住他,道:“你是不是把她放在那边荒庙里了,带我过去吧。”

少年哽咽一声,眼睛湿润,却只是简单地重复着:“谢谢你,谢谢你,谢谢……”

“你叫什么名字?”

“孟无言。”

“她呢?”

少年竟沉默半晌:“我还不知道。”

到了破庙口,顾览突然极其严肃地盯着他道:“孟无言。”

孟无言以为他要反悔,吓得脸色发青,无措极了:“是。”

“你信我吗?”顾览问。

孟无言紧抿嘴唇,清澈的眼睛正视着顾览,用力点头:“我信!”

“那么好,”顾览道,“你既然信我,在我出来之前就不要踏入这庙门中一步,不管你听到了什么,都不能闯进去,能做到吗。如果不能,现在说也无妨。”

听他这一番话,孟无言紧张得瞳孔直颤,他身上重伤未愈,半边身子都在瑟瑟发抖,思量稍许后,终于还是紧紧攥拳道:“好,我能做到。”

顾览点头,推开庙门走了进去,又将那两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在身后合上。

孟无言情不自禁地跟上前一步,差点被木门碰到鼻子,他依依不舍地扒着门扇,露出极度痛苦又欣慰的神情来。

廉木安慰他道:“你就放心吧,就算你不相信这世上所有的大夫,也应该相信我们馆主,他一定可以把人救回来的!”

孟无言捂着心口一声不吭,眉头锁得越来越近,额头上涔出豆大的汗珠,似乎正艰难忍受着巨大的苦楚,弓着身走到旁边石头上坐了下来,下唇已被生生咬出了一圈鲜血。

廉木见他这般难受,连忙追过去要替孟无言探脉:“你还好吗,哪里受了伤,让我看看。”

孟无言“啪”一声打开廉木的手,用力喘/息道:“我没事……我一点事也没有。”

关上门后,狭小的庙堂立时陷入一片昏黯,庙内空空如也,尘灰堆积案台倾颓,半截佛像犹自合掌肃立,秋天来时那右半边手臂的形状还算完整,今日再见却已经掉了大半,若不是和左掌黏连在一起,这个我佛慈悲的姿势恐怕是早就维持不住了。

顾览朝地上皱巴巴斗篷瞥了一眼,淡淡道:“不出来么。”

稍等了等,小庙里静得出奇,他便又道:“门外那孩子跪着求我救你,倘若他知道自己从一开始就被骗了,该会有多伤心。”

“你少在这里假慈悲了。”

这少女的嗓音竟出奇得清脆好听,只是带着病态,气息十分不稳。顾览的目光寻声而去,见佛像肘下搭上了一只白皙纤弱的手,而后又露出半张精灵似的脸来。

她的瞳色的确不深,暗中显得更加瑰奇,是近乎雪雾山岚的灰蓝色,白色长发凌乱而凄美地散落一身,像是随时都会融化开来。

顾览曾在脑海中想象过霜女的模样,如今亲眼见到,反倒觉得她真实又普通,或许传闻与记载并无夸大,但他分明知道,眼前这一位只是活生生的平常人而已。

“你好像对我有很大的敌意,”顾览轻轻一笑,“上次在百忌,你为何要阻止孟无言向我求助呢?”

少女空茫茫地直视着前方,毫无感情道:“我听过你的声音,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顾览略微一顿,并未向深处想:“他们是谁?是指灰阁的人吗。”

“不,你是里面的人,”少女察觉到他向前稍稍动了一步,立时警惕地缩回到佛像背后,“站住,别过来!”

顾览继续问道:“什么里面,一条船里面,还是一座石宫里面?那里终日不见阳光,有许许多多和你一样的女孩子,对不对?”

白发少女侧着耳朵,仔细分辨着顾览的方位,听声音认定他还在原地站着没动,才稍微放松了一点。谁知她这一口气还未喘匀,手腕却猛然被人抓住了,少女挣扎着尖叫:“无言!无言快来救我!”

顾览三指摸准她脉门,轻松道:“他不会进来的。”

“啊,你将他怎样了?”少女伸手抓向顾览的眼睛,却被轻而易举地制服,“你说啊,孟无言是不是已经死了?”

顾览眉头轻蹙,压在她腕上的指尖挪动几分,目光倏地一凛,无声地转到她身后。

【霜女者,成熟落蒂,颈后留梗。】

他伸指拨开少女脑后霜瀑似的长发,见她白皙纤柔的脖颈后面果真有一片铜钱大小的疤痕,极像植物果实脱落后的柄痕。

“你想干什么?”少女害怕地抓紧前襟,声音不由得发起颤。

顾览放开了她,轻声道:“孟无言受伤极重,若不及时救治恐怕有性命之虞,不过最终他是生是死,还要取决于你。”

少女神情充满敌意:“我才不会上你的当,呃……”话说一半,她忽然呕出一大口鲜血,“噗通”一声倒在地上,疼得五官紧紧拧在一起,浑身不住地痉挛。

顾览连忙蹲下查看她的情况,扭头一瞥,原来大雨已经停了,残破的庙顶中漏出了几道晴光,刚好照在了这姑娘身上。于是他脱下身上外罩将她头脸盖住,抱起她轻放到光照不到的角落。

少女艰难用力地深深喘一口气,颇有些绝望地对顾览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他我是什么人,求求你了。”

螓娘子(十四) 霜女(五)

“求求你了。”

“求求你。”

顾览沉默不言, 由于身职的原因,这句话他已听过不知多少遍了,但他十分不喜欢别人对他说这三个字, 甚至有些恐怖和厌恶。对一个大夫来说, 一声“求求你”代表着不可想象的责任与义务,同时也带来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生命脆弱如斯,神明尚不能妄为,何况普通人。

“我尽力,”顾览道,“首先你要配合我, 其次,我亦有我自己的原则。”

少女紧闭着眼睛,摇了摇头道:“我没有多少时间了, 你也不必在我身上浪费精力, 你想问什么,我都说,只要, 只要你照顾好孟无言,别让他知道我其实是, 是咳咳咳……”

顾览侧身换了个位置,用身体帮她挡着庙顶泄露的日光:“我暂时没有什么要问的,你安静些,我只收了一分钱,自然只能先救一个人。”

“你救不了我, 这世上没有人能救我,”少女眼角缓缓涔出泪来, 一颗一颗落在顾览衣服上,“我本来早就该死的。”

她说着,努力抬起自己的手臂,用指甲在皮肤上划出一道口子:“你看。”

那细白皮肉中气死沉沉地裂开一条缝,一丁点血也没流出来,顾览执起她手臂仔细看,见伤口处迅速生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肉芽,这些细碎的触手不停蠕/动勾缠着,阻止里面更深处的东西露出来,没过几瞬便将皮肤缝合如初了。

他感到一阵恶寒从指尖蹿遍全身,却没有任何过激的表现,平静地拉起外罩将少女盖好,神情淡然。

“你明白了吗。”少女问道。

顾览垂着眼帘,看向她的目光说不清楚是怜悯还是温柔:“你既然知道自己活不久,为什么不直接向他说明呢。”

“自我出世以来,身边都是同类和畜生,直到见过了真正的人,才明白他究竟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少女裹紧他的衣服,身上发冷,瑟瑟地抖着,“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快变成人了,有时候又觉着差得远。我们寿命很短,活不过三四个春秋,我已经到了第五年,这辈子恐怕是没机会做一个真正的人了,但至少在他心里,我和外面的人一样,都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

“所以你打算一直瞒着他。”

少女微微睁开眼,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丝生动的笑:“他让我有活着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美妙,我希望在最后一刻,也能带着这样的感觉死去,那样的话我就一点也不害怕了。”

顾览嘴唇动了动,还是沉默下来。

“对了,你真的是大夫吗?”少女忽然坐起来,用苍灰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他,“你是不是很厉害,什么样的药都可以开得出来?”

顾览苦笑道:“不厉害,比神仙差远了。”

少女依旧充满希望:“我想要一种可以变成人的药,哪怕只有一天也好,如果没有一天,只有一个时辰也行。”

这怎么可能呢,顾览想,可真是异想天开。

见他沉默,少女眉间凝愁,说不出的失落:“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顾览细细想了想,云淡风轻道:“你体内的蛊虫离完全成熟还有一段时间,只要暂时将蛊毒转移一部分,你的体力就可以恢复了,虽说不能和常人一模一样,但至少可以行动自如。”

“那太好了!”少女激动得两颊泛红,“谢谢你,要我怎么做?我一定会配合的!”

他没有告诉少女,这蛊毒只能转移到活人身上,而且受蛊者必死无疑,除非有百毒不侵的功体。

孟无言在门外等得焦急无比,顾览进去之后不过一个时辰,他却好像已经煎熬了一百年。不知第几次走到庙门前,不知第几次想要举起手敲门,又不知第几次唉声叹气地走开后,廉木终于忍不住了,问道:“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坐下来等呀,这也没多久,你转得我眼睛都要花了。”

“你懂什么。”孟无言无心理他,难受得恨不能冲进林子里疯跑三百圈。

“嘻嘻,”廉木突然笑起来,“你现在这样,好像等老婆生崽似的。”

孟无言脸颊登时红了个通透,大声道:“你别胡说八道!”

“吵嚷什么。”顾览突然推门走了出来,略显疲态,嘴唇微微发白,他只着里面一件单衣,袖口还有些黑色的污渍。

孟无言二话不说,急着往庙里冲,顾览伸手将他拦下来:“你先等等。”

“她没事了吗?”孟无言看菩萨一样看着他。

顾览淡淡一笑:“我帮你问她的名字了,她叫阿霜。”

孟无言青稚的脸上绽出无比晴朗的笑意。

顾览脸上却没有太多的喜色,他一言不发地走上回去的小径,廉木在身后跟着,问道:“馆主,你冷吗,要不我先回去给你拿件衣裳来……”

“廉木,”顾览回头,见这孩子发顶上沾了片湿哒哒的枯叶,随手替他拂了,“你不用跟我一同回去,先在这附近留一会儿,等他们出来,让孟无言去药馆里一趟,关于阿霜我还有些事情嘱托他。”

廉木乖巧地点点头,隐约觉出顾览有些心事,但他深暗自家馆主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还是不要多问的好。

回房之后,顾览解衣宽带径直入了温泉,阖上双眼懒洋洋地趴在池岸的石头上,一动也不想动。

“怎么累成这个样子,”听见身后一声水响,叶钦身上清冽的味道扑了过来,一只宽大温暖的手掌缓缓由上而下抚着顾览脊背,“你身上很冰,淋雨了吗?”

顾览倦得只想就此睡去,脸颊枕着手背,模糊的视野里侵入了叶钦刀锋般邪俊的眉眼,他任由那人厮磨自己唇角,觉得一阵一阵的暖意由叶钦掌下汇入体内,舒服得好像一只卧在火炉旁的猫。“你不用费这事了,我泡一会儿就会暖和的。”

叶钦伸出两指掂起顾览下巴:“刚才去见了谁?”

“待会儿他过来,你就知道了。”顾览顺势把叶钦手臂当成了劲道的肉枕,抱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轻轻打个呵欠,“叫什么……孟无言。”

叶钦垂下眼帘盯着他看,目光中有无限柔情,全然不见平日里那股杀伐之气,他心中忽然生出一个想法,就这样天长地久下去,似乎也很不错。之前很多年,他对世间的情与物都没有太多欲求,惯于狩猎且兴趣短暂,无论想要什么都唾手可得,逐渐也觉得所有事情本质都是无趣的。

然而,叶钦发现,如果能与一个人产生深刻的联系,脑子里便不会时刻想着更强更好的,他变得知足而清醒,同时又充满力量,内心不再空虚,不会再追逐无意义的刺激感。

他好像站在比以往都高的地方,能看清以往留下的种种迷障,学会向下看,学会在凶险的丛林之中活得强大且快乐。像是征服了心中的高峰,又仿佛被人驯服,原来一切的意义都要从人本身来获得。

见叶钦许久不说话,顾览抬起脸:“你要是有忙的事情就先去吧。”

“我没有什么可忙的。”

“不是要捉佘有极?”

“再让他活半天,”叶钦道,“等你休息好了,咱们同去。”

顾览忽然起身披起长衣,看向叶钦道:“他来了,你要是有兴趣,也可以去见见。”

“嗯?”

叶钦没有答他的话,一直皱眉不语,当顾览将要离开温池时,忽地一把攥住他手臂:“这小子身上怎么会有菩提子的气味?”

孟无言等在门外长廊上,他来时恰好遇见廖雪婵,被对方冷着脸警告千万不可擅自闯入馆主房间。孟无言想自己本就是来道谢的,怎会做出如此无礼的举动,廖雪婵见他面露犹疑,又反复将这话叮嘱了两遍,孟无言只得连连道是。

顾览推门出来时,孟无言被一股热腾腾的氲气扑了一脸,但见房内云雾缭绕的,正厅之后是一个小小的庭园,里面的池子里似乎还有人影,不由得好奇地向他身后探了两眼。

顾览侧挪一步挡住他的视线,向后背手关上了门:“孟少侠,跟我来吧。”

孟无言点头道好,跟在顾览身后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去望,联想之前廖雪婵的话,不禁更加好奇了。

“将她安置好了?”顾览将孟无言领到客堂,便问起阿霜。

孟无言道:“嗯,有廉师兄帮忙,已经在休息了。馆主,这次多谢……”

顾览抬手止住他接下来的话,示意他不必拘束,随意饮茶:“我直话直说,你最近是不是见过菩提子?”

“菩提子?什么菩提子……”孟无言目光十分茫然,“一种吃的吗?”

顾览一笑,大致向他描述了一下阿修罗菩提子的形貌:“就是这种东西,你仔细想想,有在哪里遇见过吗?”

不料孟无言神情骤变,面色苍白眼神慌乱,明显躲避顾览的视线,吞吞吐吐道:“原来,这个是菩提子吗,馆主……想要我做什么呢?”

看到他的反应,顾览心中便有数了:“别紧张,这东西是我朋友一直在找的,今天问你也没有别的意思,左右你拿着也没什么用,就成全我一个顺水人情,将它物归原主吧。”

孟无言忧虑稍许,重重点了下头,坚定地看向顾览,只答了一个字:“好。”

顾览微微笑开:“那就……”

“但不是现在,”孟无言起身朝顾览行了一礼,“馆主恕罪,你说的菩提子的确在我手中,但是目前我没有办法将它交给你。不过我及答应了交还,就一定言而有信。”

顾览温声道:“为何呢?”

孟无言紧紧抿着下唇,半晌才道:“无可奉告。”

对于他的反应,顾览略显意外,却也不打算硬逼他坦白:“好吧,萍水相逢,你既肯相信我,我自然也会相信你,这件事我不再问了。你之后要带阿霜去哪里呢,我看你伤势不轻,不如现在医馆歇息两日。”

“多谢馆主好意,”孟无言感激万分,“不过我们不能久留,这就准备向你辞别了。往后……啊,若是还有往后,定会再来看望馆主。”

顾览摇头:“说的这是什么话,你这样年轻,往后自然是无量前途,光明可期。”

孟无言笑容干净得有些脆弱:“但愿如此吧。”

螓娘子(十五) 兽衔花(一)

十月二十五夜, 百忌城郊芥子村。

马夫老康如往常一样蹲在村口,叼着一只脏兮兮的烟嘴,身上只穿件油腻肥大的破棉袄, 不时抬起头朝两边张望一下。

无声无息地, 已有一人站到了他的身前,那人嗓音十分清润温雅:“现在可以走吗?”

老康吓得一激灵, 猛然抬脸去看,竟是个身穿玄色长袍的男人,身材修长,脸上戴着半张银色面具,真容未露, 却难掩一身清贵之气。他左右瞧望道:“见鬼,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今天就你一个?”

男人道:“哦?佘老板说今天晚上有特殊节目, 专程邀请了我来, 唔,原来还会有其他人吗,没想到居然是唬我的。”

老康塌眯着眼睛, 半信半疑道:“你可知道咱们这儿的规矩,车票带了?”

“当然。”男人说罢, 从袖间掏出一样物件,放于掌心展示给老康看。那是一只精铜铸造的华美小兽,形貌瑰丽栩栩如生,口中衔着一支血红桃花。

一看到这东西,老康马上知道他就是老板今夜请来的贵客, 不敢怠慢,一改方才懒散态度, 笑呵呵道:“哪里哪里,这就带您去,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我吗,”男人用折扇悠悠然地敲着左手心,右手食指上一枚华贵的紫晶宝戒十分惹眼,他笑道,“我姓古。”

“古先生快请,快请。”

虽说是马夫,身边却看不见他的马和车,老康领着这位姓古的公子七拐八拐饶到村子后方,不停地向接近山林的更荒凉处走。

一路上寒风冽冽,夜黑得仿佛一眼静死的潭,脚下是越发贫瘠荒芜的坳地,耳边不时擦过几声不知什么野兽的呜叫,气氛实在阴森可怖,像是不知不觉走入了黄泉冥道。

_娇caramel堂_

古先生倒也不作怀疑,只管放心大胆地跟着他。老康自己反倒有些发憷了,按道理说这条路他每天都要走个来回,不应该再害怕的,或许是因为今天状况的确特别。往常他都是领着许多个人一起走,一路上污言秽语聒噪不休,众人嬉笑哄闹,一点也不觉得怎么,所以他从来也没有胆怯过。

然而今天来的这个人,异常古怪。他走在老康的身后,始终一言不发,连走路都没有丝毫声响。老康有几次故意带他从满是枯枝烂叶的小径上经过,就算是只猫也该发出点动静了,这男人依旧行得静悄悄,不回头确认一下还以为人走丢了呢。

难不成不是人,而是……

老康咽了口唾沫,实在忍不住道:“看来古先生和我们老板交情不错嘛,我是头一次见你,也是头一次只带一个人过去,前面的路可不好走了,先生当心些。”

古先生笑了笑,心想这人不会知道,今夜本该来的那十几个人就昏睡在离村口百步不到的地方。“多谢。”他道。

老康瘪了瘪嘴,刚要放弃这自讨没趣的聊天,古先生突然问:“平时人会很多吗?”

“是啊,”老康笑嘻嘻的,兴致勃勃道,“先生不知道,我们老板的生意一直都很好,除了那些住在里面不走的,平时一晚上少说也得有几十个新客,全是由我送过去的。”

古先生听后淡淡地“嗯”了一声,语气仍旧是不咸不淡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老康道:“自然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了,不是我吹瞎话,先生过会儿见了也会吃惊的,呵呵,不管是武林豪侠还是朝廷高官,到了咱们这就是一样的客人,都是一样地好生招待。”

他虽未明说,字里行间却无不表示着对这些所谓“贵客”的鄙视,古先生想,佘有极究竟搞出了怎样叫人欲罢不能的生意,惹得这许多英雄竞折腰。

老康突然止步,回头朝古先生隐晦一笑,低声道:“咱们这就到了。”

古先生无澜的目光越过他,轻飘飘地向后面一扫,但见夜穹之下一片茫茫雾林,期间零散落着几处残败孤冢,断裂石碑好像碎掉的兽骨,兀自涔发着灰鳞鳞的幽光。

老康得意道:“这篇瘴林诡异的很,如果不懂方法,一旦闯入就是死路一条,纵使你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走出来,之前诛邪司的几批人想要查我们,最后还不是变成了这里面的孤魂野鬼。”

古先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前面几颗冢碑,浅笑道:“看来老兄你的本事却比通天还大呢。”

“哈哈哈,先生过奖了,”听到贵人的奉承,老康更加眉飞色舞起来,他暗道这古先生与平时来的那些酒肉之徒不同,着实气度不凡,并且慧眼识英,不禁放松许多警惕,“我也不过是从小在这里长大,所以了解一些旁人不知道的秘密。”

古先生缓缓展开折扇,半掩着面轻轻一笑:“在下倒是很有兴趣,不如边走边聊?”

“好嘞,请,请。”

老康紧赶两步,走着十分杂乱诡奇的路线,跑到瘴林最里那处石碑旁,对古先生道:“先生一定按照我的路子过来,万万不可踏错一步。”

最里处的坟冢明显与外面那些不同,规模更大更气派,石碑保存也相较完整,依稀可见碑上图文字迹。古先生点了制火折,照着从上往下将碑文粗略看过一遍,道:“这是前朝的东西了,好像葬的是位年轻的副将。”

老康不禁竖起拇指:“先生可真是懂家,这里曾是前朝的一处战场,我们芥子村的祖辈经历过那场恶战之后存活了下来。不过管他是将军还是国主,既然死了就没用了,活着的时候对我们祖上吆五喝六的,死后也该为我们这些后辈做点贡献,是不是?”

他嘿笑一声,突然跳到了少将的坟冢之上,伸手在石碑座下拧动几把,然后又灵活地跃回地面。

“轰隆”一声,坟冢沉缓地分作两半,不出所料,里面果然是空的。

入口处出现一道向下的石阶,石阶最上层的架台上置着两把灯笼,老康自己拿了一只,又递给古先生另一只:“这往下的路可有些陡,嘿嘿,先生一定当心啊。”

如此熟悉的构造,不免让人心生联想。古先生执起纸灯,在台阶两侧石壁上照了照,凿刻痕迹却比长风门的暗道更加复杂,有近几年的新痕,也有十数年前的翻修印迹,甚至还有层层修造都没能遮去的更为久远的线索,其具体年龄恐怕要与外面的荒冢不相上下。

他似乎又能捕捉到一点别样的东西,说不清道不明的灵感,使人惧怕又兴奋。

古先生从袍袖里捧出一只浑黑的玲珑小雀,修长手指轻轻向上一抬,黑雀便灵巧地飞走了。老康见到后眼珠转了转,咧嘴笑道:“先生还有这样的兴趣吗,但是这么小的玩意儿最好还是随身带着,万一叫别人的客人捉到,可不一定会还给你呢。”

“无妨,它机灵得很。”古先生手腕一翻摸出一枚雪亮的银锭,放到老康手中,“老兄,只管带路就是了。”

老康忙不迭将银子塞进怀里:“嗳,是,是。”

宽阔的石道里停着几辆马车,老康示意让古先生上最右侧的一辆,但古先生却好像全然没有看见,自顾上了中间那辆,老康不敢说什么,也只能由着他,乖乖跟上挥鞭赶车。

古先生将车厢侧面的帘子撩开一条缝,见石道两侧灯台熠熠,装潢十分华丽,想是为了迎客好看,下过一番功夫的。

几乎隔一段距离就会有一间大门紧闭的石室,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些石室是什么用途,直到马车拐弯时偶然靠近了其中一间,听到那里面不断传来的/靡/靡/之声,心中才终于明了,当下撂了帘子,只觉得万分反胃。

地下石道布局极为缜密庞杂,不似长风门那样以宅院的房屋排布为参照,这里就像是一个九曲回肠的蛇窝,没有在阴暗环境里生活过的常人很难摸清门道。

一想到自己正在乱葬堆下头飞速行车,说不定刚才就经过了哪个前朝少将军的家门口,古先生就觉得颈后发凉,非常不自在。他自认为不太迷信,尚且觉得这样有辱前人,怕遭报应,不知道那些把人家安息之地改造成窑/子的狂人,夜里都是怎么睡得着的。

大概真的是要钱不要命吧。

“停车!”

听到前方一声厉喝,马车便急急停住了,老康的声音道:“嘿嘿,焦爷,这不是紧赶着送客人进去吗,怎,怎么啦?”

那被称作焦爷的汉子肃声道:“老康,你是不是活腻烦啦,老板说什么都忘到脑瓜后头了吧?让你今天架朱车来!你看看你架的什么车,这车是随随便便就能换的吗?”

古先生安然自若坐在车内,手中折扇敲了敲身旁座位,记得当时老康的确是叫他乘那辆朱色的马车来着,而他擅自挑了中间这辆靛色的。

“不是,焦爷息怒,”老康凑到焦爷耳朵旁,悄声道,“里面那位主儿可不好惹,这车是人家自己选的,您就,通融一下吧。”

焦爷“哼”一声:“天王老子来了也是一样,里面坐了几个啊?”

“就,就一个。”

“怎么会就一个?你怎么办事的!起开!”

那焦爷一把搡开老康,一脚踏上马车就要将车帘掀开:“里面的人出来!”

螓娘子(十六) 兽衔花(二)

老康骇得不住哆嗦, 要知道如果这迎客的环节出了差错,他有十条命也不够佘有极杀的。

焦爷是个身材颇为魁梧的中年汉子,面相有几分北蛮人的特征, 一脸络腮胡子野草似的蔓到胸口去, 鼓圆鼓圆的眼睛,方鼻大口, 腰间盘一把兽头大月刀,全身上下没有一寸地方不在耀武扬威。

他二话不说踏上了靛车,一把掀开帘子钻进车厢里去,老康在外头瞧着,吓得裤子都湿了, 只恨自己贪财不要命,这下好了,连命带钱都要被这焦胡子搂走。

然而事实却不如他料想的那般, 焦爷几乎后腿刚一迈进车厢就退了出来, 甚至倒退的时候还差点踩空,脸上的表情又恐怖又震撼,仿佛在车帘后面看见了阎王爷。

老康不明所以, 大着胆子上前问道:“焦爷,这是今晚的客人没错吧?”

“没, 没错!当然没错,当然没错……”焦爷惶惶张张对老康道,“还不快去给客人赶车,傻愣着干什么!”

等老康驾着靛车走远,焦爷才敢挥手招来手下, 低声道:“快去通知老板,他真的来了。”

古先生下车后, 便走进这间金碧辉煌的大厅。

乍从昏黯的石道出来,眼前赫然就是一片金灿灿亮晶晶,他的眼睛甚至有些不能承受。该怎么形容这座大厅呢,古先生觉得这里有点像暴发户给自己老年得来的儿子办满月party的感觉,恨不能将自己搜罗来的所有黄金珍宝都嵌到墙上、桌上和地上。

整座宴厅的大小相似于一座京城繁华地带的高档酒楼,约摸六七丈高的天顶上吊着一只精美硕大的八角琉璃灯,东南两面墙壁上绘着十殿阎罗与地狱恶鬼,西北则是碧海天仙和各路大神,两厢对望,意义十分耐人寻味。

中间当然是一池五颜六色醉生梦死的众生丑相。

古先生只是在入口处站着,马上从美人堆里跑来两个袅袅娜娜的绝色舞姬,一左一右伏在他身上,千种风情万般娇柔,拉着他向最拥挤的区域走。

声音吵得脑浆子都要沸了,那两个美人趴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一句也听不清。到了一看,原来是张/赌/桌,下一注需要百两银子,第二注就要翻番。已经有人输得神志不清,面前的房契和妻儿画像统统被收掉,光溜溜地坐在椅子上,嘿嘿嘿地不停笑,没多久就被人像牲口一样硬生生拖走。

长桌被围得水泄不通,对面一个贼眉鼠眼的瘦高年轻人对古先生抬抬下巴:“你下不下,不下到一边去。”

古先生目光淡淡扫过面前的几盘局,随意指了一个道:“就这个吧,押大。”

所有人都在嘲笑,因为他一看就是来送死的。

鼠眼年轻人不屑地撇撇嘴,将骰盅一掀,果然不是大。

“那么就再押小好了。”古先生毫不在意道。

年轻人挑眉,抬眼打量他几眼,动作熟稔的摇骰子,骰盅一掀,依旧不是小。

“那么就再押大。”

不是大。

“押小。”

不是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