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嗤”一声,旁边一个锦服大汉乐开了花:“哎,你到底会不会啊,你玩得起吗?后面的赌注可是要翻倍的,你该不是以为每一注都只要一百两吧?哈哈哈哈……”
众人亦随着他哄笑,都等着看冤大头的好戏。尤其那摇骰的年轻人,姿态更是嚣张:“我看你还是先把这几注的钱拿出来吧,别待会儿跟刚才那个一样,裤子都输没了。”
古先生的反应出奇平静,即使转瞬间就输掉近两千两白银,也不见他有丝毫焦灼气愤,好像不过是拔了根头发似的稀松平常。这使得众人更加好奇他的身份,纷纷扒着脑袋去看他面容,可惜上半张脸被面具盖着,只能从他露出的俊美下颌来遐想一番。
“不着急,”古先生道,“也才四注而已,再来。”
年轻人皱眉道:“你可知道,在咱们这儿赊账的后果?”
古先生屈指轻轻地蹭了一下面具:“难道你们这里竟有连几千两也拿不出的人吗?”
“嚯!豪气!”
“听听,听听,这位兄弟可真是‘出手不凡’呐,哈哈哈。”
“哼,说得倒是硬气,刚才那个最开始不也很硬气么。”
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力被吸引到这边,连另外两局的人也纷纷放下手中筹码,凑过来看好戏。小眼睛的年轻人瞧不得他这么嚣张,心里铆足了劲要使这不知好歹的输个光净,右手飞快地在赌桌下面摆弄一下,而后冷哼一声又要开局。
“嗳,烦请稍等。”古先生用折扇压住他的手。
年轻人道:“怎么,开始害怕了?”
古先生道:“我还不清楚,若是后面的局赢了,这钱又该怎么算呢。”
“哈哈哈,”这年轻人忍不住大笑起来,摇头道,“算了吧你,连前面的都赢不了,还指望后面会赢?真是异想天开。”
骰盅一停,他哂笑着问:“这回押什么?”
“小。”古先生面带浅笑,十分笃定。
“哼哼,我就说你……什么?怎么会!”
骰蛊一掀,三只骰子点数都是二,合数为六,自然是小。
他竟然赢了!
摇骰子的不能置信地瞪着古先生,咬咬牙道:“这次是你侥幸,再往后可就没这好运气了。”
古先生笑笑:“你还未告诉我赢了之后怎么算钱。”
年轻人一敛之前浮躁情敌之色,凝眉正色道:“赢一次三百两,之后翻番。”
古先生捏着折扇轻轻在额边一点:“你们这样做生意,不怕亏本吗?”
像是被当场扇了两个耳光一般,小眼睛的年轻人面色涨红,攥拳恨恨道:“敢不敢再来?”
“当然,这次是大。”
摇骰小子一手抄起骰盅,一手按在底部,没有人能看清他究竟做了什么小动作,然而就在这瞬息间,其中的几枚骰子都已经被调换,变成了三只重量不匀的,六点那一半灌了铅,这样一来无论如何摇晃,最终落下来都会是数最小的一面。
他自打五岁识人以来就跟着佘有极做这种事,年年如此月月如此,每天每时每刻都在重复这一动作,熟得不能再熟了,就像是喝水吃饭一样的自然流畅,这也是为什么至今都没人能在他手上赢回过钱的原因。
“啪”一声,骰盅被重重撂在桌面上,那小子扯了扯嘴角,斜眼瞧着古先生:“我劝你还是趁早想好,这一局若是不开,你只用赔之前的钱,若是开了,输得就是整整一千六百两。”
古先生点头道:“无妨无妨,都是小钱。”
“你!”年轻人腮边青筋鼓起,“好,看来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就在他手掌触及骰盅的电光石火间,古先生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耳力功夫好的人或许会听到一下细细的“啪嗒”,再等那小子掀开盅盖时,里面原本的三只‘一’就全都翻成了‘六’。
围观人群中哗然一片,抽气声此起彼伏,还有不嫌事大拍手叫好的。摇骰小子人都傻了,呆呆地举着盅盖,眼睛直愣愣瞪着那三枚叛徒骰子。
古先生不急不缓地低头一看,轻轻一笑道:“啊,看来我的运气还是挺不错的,多谢小哥手下留情。”
年轻人忽然面色一冷,眯眼盯向古先生:“阁下不会是来砸场子的吧?”
古先生道:“有谁敢来砸佘老板的场子呢。”
就在这时,围在桌子后方的人群一阵骚动,自觉流向两边,让进一个梳飞云髻的高挑女子来。这女人的扮相颇有东瀛特色,脚踩木屐,穿一身靛青色短和服,眼尾描得斜飞入鬓,双唇中间俏俏地点一抹朱色,笑起时便显出几分冷艳妖异之感。
“小六,你下去,让我来陪这位先生玩一玩。”她一字一顿说着蹩脚的中原话,娉娉婷婷走到桌边,拿过骰蛊,对着古先生妩媚一笑,“如何?”
古先生温声道:“荣幸之至。”
小六十分不甘心:“桑子小姐……”
“嗯?”桑子回头瞪了他一眼,“听不懂话么。”
小六道了声“是”,走前还不忘使劲向古先生白了一眼。
方才还对古先生拍掌叫好的锦衣壮汉呵呵笑道:“哎呦,兄弟你这下惨了,桑子小姐可不是一般人惹得起的,你赢得了一百个小六,也赢不过一个桑子小姐。”
桑子绽开柔媚笑容:“刚才只是热身,现在开始正式的游戏。”话音未落,她皓腕一抬,将那骰盅摇得开出毒花一般,又快又狠,眼神也毫不遮掩地显露出杀意。
盅落,数定,她道:“请。”
古先生静静听了片刻,道:“小。”
桑子翘起唇角:“先生不改了么。”
“不改了。”他道。
“真的不改?”
“真的不改。”
“那么好。”桑子目光一凛,抬手掀开盅盖。
众人纷纷将脑袋挤凑到前面去,不约而同发出一声惊呼。
真是出人意料的结果。
螓娘子(十七) 兽衔花(三)
盅盖下面的三只骰子变成了一枚头骨形状的耳环。
“咦?这, 这是怎么回事?”一直凑在前面的锦衣汉子挠了挠脑袋,“骰子去哪儿啦?”
桑子盯着那耳环愣了愣,忽地反应过来, 连忙一摸自己右耳垂, 羞愤地瞪向古先生。
“方才桑子小姐摇骰盅摇得太快,竟将骰子都摇飞出去了。”古先生事不关己地淡淡笑道。
围观人群中发出一阵嬉笑, 桑子凌厉的目光将那些人扫了一遍,朝古先生伸出手:“少在这里作怪,快把骰子拿出来!”
古先生将折扇点住下巴,低头看向桌面:“嗯……桑子小姐的眼神儿似乎也不是特别好呢,骰子明明就在盅盖里呀。”
桑子听后急急把倒扣着的盅盖拿开, 见这三只骰子果真规规矩矩地待在下面,每一只都是一点朝上,一时间惊怒交加, 竟不知说什么了。
古先生笑了笑:“嗳, 这次又是在下赢。三百两,六百两,一千二百两, 加起来刚好是一千五百两。”
“你会不会算数,”桑子咬牙道, “明明是两千一百两!”
古先生耸耸肩道:“一千五百两是我输掉的钱,多谢桑子小姐帮忙,请问在哪里可以领到多赢的这六百两呢?”
桑子冷冷一笑:“赢了钱还想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敢不敢再来一局!”
古先生叹了声气。
又几局下来,他赢的钱直接从六百两翻成了近三万两。
奇怪的是, 这下再听不到任何议论、哂笑或者喝倒彩的声音,人群之中鸦雀无声, 有人眼红,有人嫉恨,有人咬牙切齿,也有人冷汗频频,只是没有一个胆敢像之前那样出声调侃,甚至连喘气都小心翼翼。
桑子面色十分难堪,抽了抽嘴角,勉强镇定道:“桑子眼拙,竟不知先生是高人。”
“不敢当,”古先生“唰”一下打开折扇,扇面上水墨的仙鹤正飞离潭面,留下一圈圈的涟漪和倒影,“请问现在我可以走了吗。”
桑子眸色骤冷,紧紧地盯着他,垂在桌面之下的右手攥得骨节咯咯直响,在她将要出手之时,小六却突然跑了回来,一把按在她肩上,对古先生恭敬一笑道:“咱们老板请先生到里面去坐坐。”而后以手掩口,在桑子耳畔迅速说了些什么。
古先生似是早有预料,微微颔首道了声好啊,就跟在小六身后走出人群。桑子追上他,仰着脸看了几眼,并不十分在意似的问道:“我想知道你究竟带了多少钱来。”
古先生道:“其实我身上并未带着钱。”
桑子瞪大眼睛:“你的胆子真的很大。”
“但是我现在已经有很多钱了,啊,对了,”古先生从怀里掏出三枚铜板递到桑子手里,“这是在下手里仅有的现金,就送给桑子小姐作为服务费吧,摇了一晚上骰盅,确实有些辛苦。”
“服,服务费?”
小六口中的“里面”是一间比大厅略小的暗厅,须得通过一条隐晦狭窄的甬道和一扇极为隐蔽的暗门方可进入。
在里面,古先生见到了自己想到看见的。
暗厅灯烛暧/昧,正中央设着一张圆形的大石桌,桌畔又有八张精致的石椅,现在这八张椅子上已经坐好了七个人,七人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只是全部都黑衣蒙面。
当然他们的服侍并非统一,虽然都穿一样的黑色,依旧能看出这些人来历各异,财富与地位大相径庭。左二的年轻女人一身黑色罗裙,面料上乘,做工极为毫奢,将她的身材衬托得玲珑有致;右三的中年男人则穿着廉价的粗布衣裳,头发蓬乱,一双微红的眼睛苍而不老,他的眼神像极一头独自在雪林中觅食的老狼。
左四的少年应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少爷;右二的老翁身形瘦削,却穿了件宽大肥胖的衣服,他一定是个善用暗器的老手;左一的椅子上坐着个胖胖的小孩,他戴着模样有些可怕的虎头帽子,正眨着眼睛看向古先生。
没有人说话,气氛便显得更加诡异,古先生垂眸看着那单独为自己留下的一个座位,觉出了点请君入瓮的意味。
他毫无顾忌地入座,这期间除了左手边那个孩子,没有一人将目光转向他,不知为何,大家都全神贯注地盯着空无一物的石桌,仿佛这上边放着什么普通人瞧不见的宝贝。
古先生坐下后不久,石桌内部响起沉顿的磨合声,只见离桌子边缘一掌宽处显现出了一条血红色的线,以此为隔,桌面里外两个部分极缓慢地逆向转动起来。
石桌转动拉扯着地砖下的铁索,暗厅侧面一扇小小的石门逐渐升了上去,自那扇门中钻出六七个妖精似的女孩子,她们穿贴身且露骨的薄裙,有着雪一样的长发和洇墨似的眼睛,脸上的表情古怪又僵硬,似笑非笑,近乎麻木的欢喜着。
每个白发少女手中都端着一只银盘,盘上放笔墨,与一张窄长的血色桃花笺。她们轻盈盈地从八位客人身后绕过,将笔墨纸笺一一放在他们身前,古先生细细看着这些少女,发现她们的容貌果真如同复刻,像是一只模子烧出来的雪瓷人偶,纵使栩栩如生,全身上下也没有一点人的味道。
其中一个白发少女细腰一转坐到了古先生怀里,将纤柔白皙的手搭上他的肩,沿着胸膛缓缓向下摸,口中发出吟吟的笑声,却不是非常动听。
古先生并不抗拒,他从善如流地环住这个极不真实的女孩,将她的头轻轻按向自己肩头。少女似是惯于这样被人对待,十分乖巧地将脸靠了过去,双手在他身后拢住。古先生伸指拨开少女颈后的白发,低头看了一眼。
右三的男人抬头朝他一瞥,那双满是苍茫的眼睛不禁露出一丝鄙夷。古先生扶起怀里的少女,又随手拉住旁边一个,一把扯了过来。
一模一样的白发少女跌卧在他膝上,抬起脸媚眼如丝地向他笑。古先生拈起她白到透明的下巴,扳过脸看了看颈后。
“你们还在这里干什么,赶紧下去。”桑子一走进来就十分不客气地吼了那些女孩,后者明显对她很是忌惮,听到呵斥之后就匆匆忙忙钻回石门去了。
木屐踩在光滑坚硬的石砖地板上,发出“哒,哒,哒”的声音,很有力量,也散发着一种说不出的蛊媚之气。桑子刻意擦着古先生身侧走过,绕着石桌走了一圈,慢悠悠道:“现在就请各位客人将自己所求之事写在花笺上吧。”
其余七人迅速执笔,在纸笺上簌簌地写了起来,古先生倒是一点也不急,他神色轻松自若,勾花一样写下一行字。
桑子见无人再动笔,便道:“请各位拿出自己的兽契,放到红线外面,纸笺放到里面。”
八个人照做,都将手中执有的铜铸小兽摆到正对自己的桌沿上,写好的花笺则倒扣着摆于红线之内,小兽的正上方。
石桌里面又发出钝重的响动,八张花笺朝一个方向错位旋动,侧边的石门也缓缓落下。古先生隐约觉得有道目光在望向这边,于是向那石门转过头去,看到一个白发少女正趴倚在门边,死气沉沉的黑眼睛竟溢出无限留恋之感,他分不清她是方才的哪一个,却对这种强烈的执着产生了几分动容。
石门落到一半时,那少女终究是缩了回去。
只听一下清亮伶俐的“巴咔”,石盘停止旋动的同时,八只铜兽整齐地咬住了面前的花笺,所有人都将自己的小兽拿了回来,摘下纸笺谨慎地看一遍上面的内容,而后卷成纸筒塞回小兽嘴中。
桑子道:“恭喜诸位,所想之事已有了着落,但请务必完成手中花笺上的内容,否则我们会出手追究。”
古先生面无波澜地看着手中纸笺,上面只写了三个字。
拿到他所写纸笺的是右三男人,他正直勾勾地盯着古先生,眼睛里似有一丝狂妄笑意,剩余全是赤/裸/裸/的杀机。
因为古先生笺上写着:【放下屠刀,或许可活。】
从这一刻开始,暗厅中的气氛骤然变得锐利又凶残,石桌之下刀剑离鞘,衣袖中的银镖亦蠢蠢欲动起来,四壁灯烛凄凄瑟瑟,仿佛无辜的灵魂惊恐地看着这一群剑拔弩张的亡命徒。
与此同时,黑黢黢的夜色下,一辆简陋的马车正欲从南面山道驶离百忌城,坐在前面驾车的小六面色紧张,不住用力挥鞭催马,口中叨念着:“千万别追过来,千万别追过来……”
突闻一声幽冽的哨声,林野间寒鸦四起,噪声一片,狂奔中的马儿忽然惊得长长嘶鸣起来,四蹄来回踱动腾跳,再也不肯往前一步。
小六面色惨白如纸,哆哆嗦嗦地探出脑袋一看,见前方野树梢头悬着一道颀长黑影,袍袖在夜风中猎猎舞动,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看到了死神。
螓娘子(十八) 兽衔花(四)
小六使尽全力勒住受惊的马, 身后车子里的人早就颠乱成一团,小孩子在哭喊,女人尖声嚎叫, 所有人都像是被恐怖攫住了神经。
“小六, 小六,怎么回事啊?马车怎么不走啦?”一个长相妖娆的年轻女人哭着爬出车厢, 一道道的泪痕挂在她脂粉厚重的脸上,仿佛一块浓墨重彩的旱田。
小六颤着手指向前方,山道上鬼气森森的野林中,鸦群旋绕着一道黑影正向他们迅速袭来,那人衣袍鼓动, 瞬息之间竟能移动百十步的距离,眨眼前还在很遥远的地方,眼睛一睁却已经将到正前, 简直如怨鬼恶煞一般恐怖。
“二夫人, 咱们今夜恐怕是,恐怕是……”小六骇到极处居然倒也无所谓了,此时此刻他已经完全放弃了逃生的可能, 就等着这尊凶神过来直接取了自己这条贱命。
“你放屁!”佘有极的二夫人瞪着眼睛,伸手胡乱抓着小六的手臂, 叫他快些赶马逃跑,“老爷明明说了我们能逃出去,他留下来对付仇家,托住时间,好让我们赶紧出城!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你想死老娘还不想死呢,你他妈地赶紧赶马!”
小六被她使劲摇晃, 快要散架似的,眼里却没有一点光:“二夫人,你可知道这是谁?这是娑婆魔教的君座玄鸩啊!他若要我们死,又怎么可能逃得走呢?”
一听到拦在前方的人正是玄鸩,二夫人傻了眼,一下子腿软瘫倒,不可置信地喃喃道:“怎么会,怎么可能,他说过自己会拖住玄鸩的,他说过保护我们先走的!”
小六苦笑一下:“二夫人,事到如今你还不明白吗,地宫那个玄鸩是假的,咱们遇上的这个才是真的,老板他留下来根本不是为了拖住玄鸩。”
“难道,难道……他要拿我们当诱饵?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二夫人捶胸顿足,厮嚎不止,“我真是瞎了眼啊……佘有极!老娘就是到阴曹地府做了鬼也不会放过你!”
车上一众人,除了小六、二夫人,还有佘有极的大老婆、十岁的女儿和一个四岁的儿子,全都惊惧又无助地等着那道比阎王还可怕的影子靠近,然后连同性命一起,带走他们的不甘、悔恨和愤怒。
然而,事情大大出人意料。
待到那人影真的靠近,这些人发现他竟不是穿着一身黑袍,而是一件东拼西凑的粗布僧衣,而且头上没毛,脸上戴着古怪的笑脸面具,这分明是一个怪模怪样的和尚!
提灯走到小六众人面前,立掌道:“阿弥陀佛,小僧乃是娑婆堂的提灯使者,君座派小僧前来在此守候,给诸位夫人和公子小姐问声好。”
佘有极的大老婆性格软糯,只紧紧抱着自己一对儿女不敢出声,倒是二夫人先反应过来,转哀为喜道:“你这么说,是不杀我们啦?”
“当然,”提灯微微躬身,“出家人不打诳语,君座有令,不许动女人和小孩。看你们走得那样慌张,小僧不得不出面提醒一下,山路陡峭,夜里行车还需稳当些呀。”
二夫人欣喜若狂,大夫人喜极而泣,都连连称颂君座英明仁慈,这时提灯便稍带提了句:“哎,只是可怜我们君座,被佘有极骗了那许多钱,看来是追不回来了,这倒是没什么,若是大仇不报,娑婆堂十几个牺牲的兄弟在九泉之下也难以瞑目啊。”
二夫人愤而咬牙道:“我知道这姓佘的金库在哪儿,我带你们去!”
小六也趁机跟着谄媚了好一通,又道:“君座大人的大恩大德,小六定会一辈子记在心里的!”
谁知提灯将脸转向他后,面具上的花纹忽地一变,成了副诡笑的样子:“敢问这位兄弟,你算女人,还是算小孩儿呀?”
佘有极私人地宫的暗厅内,围绕在石桌旁的八个蒙面黑衣人均已泄露杀机,各自蓄力盯紧目标,如同抵在满弓之弦上的箭,一旦发出就再无回头的余地。
那穿着尊贵的少年人首先耐不住气,手腕一扬挥出三枚雪亮的毒镖,同一时间,左二女子、右二老翁与右一的壮硕男子同时发动攻击,分别以一对梅花匕首、一柄蛟头大剪和硬如铁石的一对拳头袭向同一人,那就是正中座位的古先生。
然而,他们的速度还是太慢了,只见古先生端坐如钟,面不改色,在所有攻击即将触及他身体的前一瞬身形迅速一晃,便如鬼魅一般闪到了对桌右三男人身后,用指尖点点他肩膀,轻笑着问道:“这位仁兄为何不动手呢,我知道你们今夜的目标全都是我。”
右三男人早已准备多时,右手缓缓按在腰间长刀刀柄上,他知道只要这把刀一拔出来,敌人就会在顷刻间毙命,从来没有人能给他砍出第二刀的机会。
就在长刀出鞘的刹那,从左方突然袭来一道掌气,将他连人带刀一齐重重拍向石壁。右三男人虽遭受突袭,却能临危不乱,跌到地上后顺势向侧方一滚,双眼狠狠瞪向攻击他的人。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身穿一件暗纹玄色长衣,浑身带着极其强烈的凛杀之气,面容隐在压低的兜帽里,原是坐在左三座位的人,此刻正从容不迫地和古先生站到了一起。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不是说今夜除了正中座位的人,其余都是佘有极雇来的杀手吗?右三男人因为这突发的变局扰乱了心神,一时停在原地没有继续动手。
同样,方才率先出招的几位也纷纷感到疑惑,面面相觑,无法确定目前是什么状况。因这忽然横杀而出的左三,实力实在深不可测,原本一个古先生已够他们头疼,再加上这一个,胜算着实不大。
“诸位,”古先生动作优雅地将面具摘下,缓缓抬起眼帘,是比在场众人想象中更为俊美潇洒的模样,“你们难道没有发现,我们之中少了一个人吗?”
这时,那个浑身裹得像粽子一样的胖孩子正欲从厅门悄悄溜出去,桑子并未参加战局,一直在旁观望,所以离他最近,一下子就将他抓住。
“站住!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她一手揪着那胖墩,长腿在石门上一蹬,头也不回就将石厅的大门关上了,“今天晚上,谁也别想从这里出去。”
这一来正合顾览心意,事已至此,他也不必再伪装作古先生的身份:“桑子小姐,看来你对现下这番状况早有预料,可否请你解释一下,为何在场其余客人都将我视为刺杀对象?”
桑子冷哼一声:“我也是奉老板的命令行事,至于其他人,你倒不如亲自去问问他们。”
执梅花匕首的女子早已安耐不住急躁的心:“你方才说我们之间少了一个人,坐着的八个人加上站着的一个,九个人刚刚好,哪里少了一个?”
华贵少年轻蔑道:“你也是够蠢,他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何必相信他的鬼话?”
赤手空拳的汉子道:“都不要在废话了,赶紧将这小子杀了,大家好快些分赏金!”
“你们根本杀不了他,咱们都被佘有极给骗了。”持大剪的老翁也将自己面罩摘下,遥遥对着顾览抱拳行礼,以示歉意,“馆主恕罪,是老朽眼拙,未能将你认出来,才造成这一番误会。”
“无妨,老前辈言重了。”顾览亦对他抱拳施礼。
那一直蠢蠢欲动的少年突然拔出剑来:“你们临阵脱逃,赏金可要让我一个人独吞了。喂,看你好像很厉害的样子,敢不敢报出名号来叫小爷听听?”
“当然。”他笑笑,“在下烟华馆,顾览。”
“顾览?”
听到这个名字,在场众人皆是一愣,年轻女人将两只梅花匕首收进后腰的刀鞘,揭开轻飘飘的黑色面纱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奴家幻影宫幽怜,听自家宫主总是夸赞烟华馆主医术一绝,妙手回春,不曾想竟是如此年轻英俊。”
未等顾览回应,站在他身旁的高大男人却冷冷道:“你倒是很会攀关系,可惜烟华馆主从未听说过什么幻影宫。”
幽怜噎得面色涨红,顾览连忙打了圆场。
那少年也一把将自己面罩扯了,犹带稚气的白净面庞仍是高傲不屑的神情,他将剑尖指向顾览道:“顾览这名字本少爷也从未听过,更何况,你说自己是谁就是谁了?空口无凭谁会相信!”
“小子少狂妄!”老翁厉声道,“你不如回家问问你爹娘,这江湖上谁人不知烟华馆,不晓得神医顾悉微。老朽青鳞蛟杜遗筝,从十岁便开始在这浊海之中摸爬滚打,至今少说也有六十余载,见识的不比你这毛头小子多?”
桑子眉头微蹙看向顾览:“你说这里少了一个人?是谁?”
顾览道:“是本该坐在我左手边的人,他名字叫做方颖,是邛山剑派的首席大弟子,年龄二十有三,身长五尺有余。”
乍听他这几句话,在场数人不禁都有些发懵,纷纷将疑惑的目光投向桑子手中的幼童,且不说他是否能担起“邛山剑派首席大弟子”这一名号,单是年龄就对不上,身高也差得甚远。
显然他是假冒的,那么真正的方颖去哪了呢?
“真正的方颖早已经死了,就在不久前,你们还未踏入这间暗厅的时候。”顾览款步向桑子走去,停在她面前,低头对被擒住的孩童道,“我说的对吗,佘老板。”
螓娘子(十九) 兽衔花(五)
“什, 什么?”
桑子惊讶不已,退后一步道:“你是佘老板?”
“这矮子竟是佘有极?”杜遗筝下意识握紧了大剪,“我正好要找他问个清楚, 为何故意欺瞒我们, 真是好黑的心!”
浑身缠得严严实实的矮胖子忽然发出一声刺耳怪笑,从桑子和顾览之间飞闪而出, 趴到暗厅最西边的角落里,两手一扒便脱掉了身上的伪装,砰然弹出一个肥硕许多的身躯,几乎是原来的两三倍大。
佘有极扔了脸上的人皮面具,露出一颗恶心至极的蛤/蟆头, 伸出细长舌头在嘴角周遭一舔:“顾览,你医你的病人,我做我的生意, 本来两不相干, 是你们逼我入绝境,事情发展到今日之局面,有你七成功劳。”
顾览淡然一哂:“倒也不必将话题扯开, 佘有极,若是不揭穿你, 你是不是打算就这样看着我们这一众人互相厮杀,然后幸灾乐祸地坐收渔翁之利?到头来不仅不用付佣金,还能将自己的罪行遮掩得干干净净,这一石二鸟之计,用得可真妙。”
眼见众人神情愈愤, 佘有极垂死挣扎道:“诸位,你们千万不要被他三言两语昏了头脑, 根本就没有什么邛山剑派的方颖到过这里。我从未有过欺瞒你们的意思,只是今夜变动颇多,实属不得已而为之。更何况,各位既已答应同我做生意,咱们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你们以为从这里出去之后,顾览就会对方才的事情一笔勾销?冤仇已结,最后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们想不到吧,他已经和娑婆堂的玄鸩结盟了!呵呵,既然已对菩提子动了心思,就算顾览肯放过,玄鸩能饶的了你们吗?”
“聒噪。”
就在众人忽惊忽吓,尚不能理清这其中的关键时,一把宽大而凶残的玄黑阔刀已干脆利落地当空一劈,暗厅中央的大石桌应声裂作两半,一具血肉模糊的男尸便从中滚落出来,一直滚到幽怜和杜遗筝的脚边。
杜遗筝蹲下粗略一看,便笃定道:“这的确是邛山剑派的衣服!”
一直未除面巾待时而动的右三男子这时却睁大了眼睛,声音微颤道:“这是……折江?你……”
叶钦挥起折江一指佘有极,冷冷道:“该是你闭嘴的时候了。”
佘有极扯着尖利嗓子大叫:“星野君!”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那通体玄黑的神兵如同扑向猎物的凶兽,以折江断海之势冲向了佘有极眉间,而桑子与尚未路面的星野却同时高高跃起向前一扑,滚到了佘有极左右两侧。
“刚铛”一声,好似金石崩裂,震得暗厅众人耳朵嗡鸣不止,折江将千斤重的地砖砍出了一道近尺深的沟壑,而本该死在刃下的佘有极和桑子星野都不见了踪影。
顾览看得分明,当三人同时站在西北角时,脚下那块石砖就会翻转过来,石砖沉重无比,翻过时速度快得肉眼都看不清。
“快!”他一把扯上身旁张大嘴巴的杜遗筝,朝西北角的石砖奔过去,叶钦也十分默契地向后稍退半步,伸出手想要接住急冲而来的顾览。
然而佘有极却抢先一步在下面动了手脚,叶钦听到了锁链移动的细微声响,这时顾览已抓住了他探出的手臂,整个人极速地向他怀中倾倒。
石砖并没有如预想中一样翻转,两人对视一眼,顾览便先一掌将杜遗筝送出两丈开外,而后叶钦抱住他顺势一转,伸腿在墙上狠蹬一脚,就在两人退离开来的刹那,那石砖下突刺出十几把雪亮尖刀,每一道都长及人膝。
这如此惊心动魄的一幕,不过发生在弹指一瞬,人高马大的铁拳壮汉因为背对着西面,还不等他闻声转过身来,叶钦和顾览就已经各自站好了,混乱的暗厅中唯余簌簌尘埃还未落定。
幽怜捂着心口,缓了缓后轻声问:“你们……原本就是认识的吗?”
华服少年朝她翻了个大白眼:“现在倒好,佘有极跑了,我们全都被困在这里,我说那个什么顾馆主,你该不会真的和魔教有勾结吧?”
顾览扶起杜遗筝道:“杜前辈,你无恙吧,情急之下冒犯了。”
杜遗筝:“啊?怎,怎么回事,老朽为什么会倒在地上?”
“喂,你没听见本少爷说话吗?”桀骜不驯的少年人一脸不满地瞪着顾览,就要亲自过去质问他时,忽觉浑身一冷,他转头向那道刺向自己的凛然目光寻去,被叶钦掩在兜帽之内的冷冽双眼吓得一惊,一种无法比拟的强烈压迫感和威慑力将他钉在原地,双腿都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但他嘴上仍是不肯露怯:“你看什么,有把厉害兵器就觉得自己很了不起吗?”
“看你如何送死。”叶钦道。
“你……”少年“哼”一声,摊开手道,“我看你也算有两下子,为何到现在露个脸都不敢呢,莫非是个丑八怪?像你这样的人在江湖上一定不好混吧,不如投到我的门下,好吃好喝的养着你,怎么样?本少爷就是繁简山庄少庄主楚云嘉,繁简山庄的鼎鼎大名想必你一定听过了……”
话说到一半,楚云嘉才发现根本没有人在听,叶钦和顾览正在暗厅四处查看有无出口,幽怜悄悄跟在他俩身后,不时插一句嘴试图加入讨论,杜遗筝一个人抚着下巴沉思着什么,铁拳壮汉则无所事事地到处走来走去。
“你们难道没有听说过繁简山庄吗?”楚云嘉羞愤地喊道。
仍是无人搭理。
于是他只好独自闷闷地坐到角落里,看起来有些可怜。
顾览检查石壁时,忽然警觉地抬起头,叶钦问他:“怎么了?”
“你有没有闻到一种奇怪的味道?”
幽怜动动鼻子,还使劲闻了闻自己的衣袖:“没有什么奇怪的味道呀。”
“不对,”顾览急忙抬手同时捂上自己和叶钦的口鼻,大声提醒道,“大家快屏气,别吸进毒烟!”
话音刚落,暗厅四下角落里便开始“滋滋”的涌进大团大团泥黄色的烟雾,楚云嘉由于贴墙坐着,几乎立刻就中招,“砰”一声歪倒在地。
顾览以袖掩口,马上用银针帮他封掉几处重要血脉,一旁杜遗筝比了个手势,顾览点点头。杜遗筝便将这少年背了起来,朝向叶钦比划:“现下也只有强行冲出去这一条法子了……”
“不可,”顾览急道,“这暗厅四壁均是由几千斤重的石砖砌成,这种砌法常用作古墓修建,虽然目前尚不能明确,万一石砖缝隙里有流浆机关的话就,咳咳,太危险了。”
“快别说话了,”叶钦隔着顾览衣袖按住他嘴巴,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如果没有更好的方法,也只能这么做。”
顾览一边咳嗽,用力捉住叶钦的手:“绝对不行,你别乱来。”
在此危机之时,一直沉默着的铁拳汉子突然轻笑两声,众人见他未掩口鼻也丝毫无事,都感到十分惊奇,于是这汉子越发有些得意:“区区毒烟就将你们搞成这副狼狈样子,我段寞豪一根钢筋铁骨,刀枪不入百毒不侵,就让我来为你们打出一条生路吧。”
顾览额边青筋猛跳两下,攥紧拳头道:“壮士!你听我一句,先不要妄动,容我再想想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