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算了吧,等你想好办法,咱们全都要毙命在这里了。”段寞豪回头挑衅地看了一眼叶钦,又将威胁的目光移向顾览,“更何况,我根本就不信你。”
杜遗筝与幽怜只是默默听着,皆未表态。段寞豪说罢,便起身走到石门那面墙前,双脚分立重心下沉,然后蟹子举钳一般张开筋肉鼓胀的双臂,结结实实地夹住一块青砖的左右两边。
他自小便专攻横练功夫,身形比一般人壮硕许多,浑身上下的肌肉坚实得像石头,放在平时,别说是移开一块千斤重的石砖,就算是几万斤的青铜鼎也能轻而易举。
段寞豪双臂猛一发力,身上青筋暴起,仿佛盘虬在土表之下的树根一般撑着皮肤,他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呵,被钳住的青石砖边缘拖出了呲呲啦啦的声响,竟然真的被挪动了。
就在石砖向外移动稍过三寸时,边上一角忽地塌掉了,段寞豪低头一看,见这青砖居然只有半掌宽的石壳,里面都是空心的,便呵呵笑道:“偷工减料……”
顾览见状急忙大声喊:“快离开那里!”
“嗯?”段寞豪不明所以,兀自呆呆地杵在原地。叶钦疾冲过去,抓住他衣服用力向后一扯,然而石砖中猛然蹿出的毒浆还是浇到了段寞豪身前,他尚来不及痛叫,面部与喉咙就被迅速腐蚀凹陷,只能发出嘶哑的啊啊声,一股刺鼻的焦糊味迅速从他身上散开来。
叶钦放开段寞豪,回头冷声道:“都退后。”
石砖内部的毒浆源源不断地向外喷涌,在昏茫茫的烟瘴中涔发出幽绿色荧光,不多时已占据暗厅大半个地面。这毒浆的威力不容小觑,地上扔着的男尸甫一触到就滋滋地开始融化,浆液从尸身上漫过后,连粒骨头渣子都没有留下。
众人只能一步步向后退,然而毒浆蔓延的速度实在太快了,他们不得不暂时站到石桌大块的残骸上,可这毕竟不是解决之法,眼看着液面一点点上升,用不了多少时间,毒浆就会彻底把这里淹没,他们所有人都会化成一滩尸水,溶在这不见天日的罪恶之地。
段寞豪僵硬地转过身,挪动四肢,也想要爬到大石块上去,他的小腿往下已经变成裸露的白骨,正面几乎看不出人形来,脏器与模糊的骨骼直接暴露在外面,而钻入血液的毒浆仍在继续腐蚀着他的身体,就像从内点燃一只纸灯笼那样,化成灰烬只是时间问题。
“你们……给我……让个地方……”段寞豪身上几乎不剩什么肉了,整个人渐渐萎缩成一具焦红恶臭的骨架怪物,稀烂的内脏还在不住往外流。他异于常人的宽大手骨勾住了幽怜的脚,想要将她从石头拽下来甩到毒浆里去,好给自己腾出一块位置。
幽怜大声尖叫着,她吓得连话都不会说了,叽哩哇啦地一通乱叫,双手疯狂地在身前乱抓乱挠,双腿剧烈扑腾,但段寞豪的手骨就是紧紧地钳着她的脚,死也不肯松开。
“要么……你……也下来……陪我……”
段寞豪呆呆地看着自己断掉的手臂,好一会儿不能反应到发生了什么。他僵硬地抬起头颅,咔咔的声音仿佛一块数十年的锈铁,看见石块上方肃立着的黑袍男人和他手中的玄刃,然后身体慢慢地向后倒,噗通一声坠入毒浆之中。
幽怜慌乱地爬到叶钦身后,蜷缩成一团抖个不停。
杜遗筝突然“啊呀”一声跳起来,指着自己烧掉的鞋边喊:“漫上来了,漫上来了!顾老弟你快想想办法,想想怎么救我们出去呀!”
不知是镇静过头还是已经绝望了,顾览的表现有些异常的平淡:“别慌。”
“你有办法啦?”杜遗筝惊喜道。
“不是,”顾览道,“算命的说我会死于二十八岁生辰之后,我刚算了算,不够天数,我们一定能从这里出去。”
螓娘子(二十)(倒v结束) 兽衔花(六)
“胡说八道!”
这其实只算是一句抚慰众人情绪的玩笑话, 顾览没想到叶钦竟会当真,而且发了从未有过的大火。本来幽怜已经不哭了,他一吼出这句, 吓得人家打了个哭嗝, 又开始哽咽起来,就连一直趴在杜遗筝背上昏死的楚云嘉都被吼醒了, 懵懵地睁开眼睛“嗯”了一声。
叶钦两三步迈到顾览面前,食指用力在他胸口一戳,口气称得上恶狠狠:“我说你能活一百八,你就必须给我活到一百八!听见没有!”
顾览心里急,被他一激也有些上火:“我倒是想!”
“哎呀呀呀, ”杜遗筝上前扯开他俩,脸上哭丧的表情难看极了,“现在可不是吵架的时候啊, 消消气, 都活一百八,都活一百八……哎呦我杜某人恐怕是活不到一百八了呜呜呜……”
咕噜噜的毒浆已经漫过了石块边缘,能供站立的地方越缩越小, 终于搞清楚状况的楚云嘉悲痛的嚎了一声:“大哥啊……”杜遗筝使劲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你给我闭嘴!”
顾览背对叶钦站着,手里还攥着那张从铜兽嘴里取出来的花笺, 被他揉成一个邹巴巴的小纸团。叶钦悄悄地伸出一根指头来勾他的小指,顾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他五指扣住,使出最大的力气往死里握。
片刻后,叶钦却忽然将他的手甩开:“我怎么可能让你死在这,不是还有一个办法吗, 只要将那块破砖堵上,毒浆就不会再上涨, 你等到提灯带人过来,从外面打开石墙之后就可以出去。”
顾览又紧紧攥住他,生怕这人趁自己不留神蹿出去:“然后呢,谁去?”
“自然是我去。”
顾览见他说得如此风轻云淡,气得眼眶发红:“你的脑子是叫毒气熏坏了吗,想的什么狗屎主意!”
叶钦道:“能救命的狗屎也不会太坏。”
就在众人心中无尽悲怆之时,侧面的石壁内部忽然发出“钪钪”的撞击声,像是有人用利器在里面凿打。
顾览耳尖一动,连忙问叶钦:“你听到了吗?”
叶钦微微眯眼:“这不是提灯的信号。”
“管他是谁,”顾览笑道,“能救命的人不比那什么强得多?”
虽未发出声音,但顾览知道叶钦也笑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已到了对方任何细微情绪都能察觉的地步,他的掌心温暖而坚定,像极一个真挚磊落的誓言。
石墙那边又发出了相同的凿击声,叶钦跳到离墙面最近的一块石头上,举刃在石壁敲击数下以作回应,那面听到之后又快速“钪钪钪”地凿了一阵,像是急于要传达给他们什么讯息。
顾览跳到叶钦身边,对他道:“再回复他看看。”
于是叶钦也以相同的频率敲击一阵,那边却突然没了动静,两人都将耳朵贴近石壁,稍许过后,墙壁另侧响起了沉重的磨转声,像是推动了一个巨大的磨盘一样。
起初众人并未感受到有什么变动,顾览心如擂鼓,不知道这最后的救命稻草究竟能不能抓得住,他的目光无意识地瞥向仍在淌出毒浆的石砖,无法自抑地想到了最为惨烈的结局,难道今日他们果真要命丧于此了吗。
浆液的边线渐渐变得一边高一边低,顾览觉得十分奇怪,这暗厅的地面明明是十分平整的,他回头看向石块上艰难站立的幽怜和杜遗筝,发现他们果然维持不住平衡了。
幽怜身子不断向后倾,连忙扶住了杜遗筝胳膊,楚云嘉也叫起来:“你别再往后扯了,我们快要摔下去了!”
幽怜哭道:“我没有!”
叶钦举起折江用力/插/入石砖缝隙中:“这面墙在向后倒,不,准确的说应该是……”
“这间石厅在转动!”顾览将霜翎钉入石缝中,转身向那三人伸出手臂,“快点跳过来,抓住我们,这里马上就要翻过去了!”
石厅旋转的速度明显开始加快,青石砖间错动的声响震耳欲聋,已经升到墙壁过半的毒浆跌宕翻涌,那危危浮在浆液中的石块眼看就要将三人倾覆下去,而叶钦和顾览脚下的石块早就已经淹没了,他们仅仅靠抓住石壁上的兵器支撑着。
“杜前辈,快!”顾览急喊。
杜遗筝惶忙中向他抛出自己那把蛟头大剪,顾览稳稳接住后反手用力刺入砖隙中,杜遗筝一手将剪尾连着的链索在胳膊上绕了几圈,一手抓住幽怜肩头,然而还不等他捉牢,石厅猛然加速翻转,三人急剧向毒浆中坠落。
顾览和叶钦同时拽紧链索用力向上一扯,杜遗筝直接被他们提了起来,而与此同时,石厅基本上完成了翻转,所有石块都已经湮进毒浆中,幽怜双手没能及时抓到杜遗筝的裤腿,已经绝望地闭上了双眼,手腕却最后关头被楚云嘉一把捞住。
此时,石厅顶上,顾览叶钦一手扒住刃柄,一手拽着蛟头剪上的链索,链索另头吊着的三个中,杜遗筝最不好受,因为楚云嘉双脚倒钩着他的脖子,双手还要抓住幽怜,等同于有两个人的重量向后紧勒着他的颈子,简直比上吊还要折磨人。
“呃,哆噗噗咳……”杜遗筝两眼翻白,口齿不清。
顾览皱眉道:“杜前辈快撑不住了。”
“都怪你这个拖后腿的!没什么本事还要学人家出来杀人。”楚云嘉一边骂着,一边挥动双臂将幽怜荡了起来。
幽怜抬起哭花的脸:“不,不要放开我,求求你!”
“除了哭你还能干什么!”楚云嘉一咬牙,使劲将幽怜往石顶上一抛,大喊道,“接住了,大馆主!”
接住幽怜的不是顾览,而是叶钦,他生来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只是倒提着幽怜的一只脚,像是着提刚刚退好毛的白条鸡。
于是近两人的重量就全部落在顾览手中,叶钦向他转过脸问:“还行吗。”
顾览道:“尚有余力。”
毒浆仍在上涨,速度不减反增,倒吊着的楚云嘉方才弄掉了发冠,一头长长乌发倒垂下去,不一会儿就闻到了糊味,他急忙将头发往上拢:“啊!快点呐,到底有没有人来救命,本少爷这张俊脸马上就要毁啦!”
当石顶终于传来“轰隆隆”的响动时,这几人像是听见了这辈子最动听的天籁,忍不住热泪盈眶。就在离顾览的霜翎剑不到一尺的地方,缓缓打开一道石门,他不禁想起,不久之前这道石门也曾开启过。
来救他们的是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顾大夫,我来迟了。”
螓娘子(二十一) 剑鸣(三章合一)
位于最后的楚云嘉也被顺利拉上石门后, 下面翻滚的毒浆离暗厅顶部几乎只差一臂之隔,众人大呼一声好险,各自瘫倒一片, 好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劫后重生的喜悦, 让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危险的处境。
顾览惊魂未定地靠坐在甬道一侧,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叶钦, 见他竟然还未摘下兜帽,忍不住伸直腿踢他一脚:“你不热吗?”
叶钦一手搭在曲起的膝盖上:“不啊。”
顾览笑道:“果然拉一个人比较轻松。”
“那可不一定,”叶钦挥手在脸边扇了扇风,“有时候一个人也可以比两个更重。”
楚云嘉拍手哈哈大笑两声:“你说的太对了,这女人死沉死沉的, 简直比两头猪都重!”
杜遗筝摆手道:“嗳,要当猪你自己去当,别连累我。”
幽怜脸色涨红, 跺了跺脚道:“你, 姓楚的你真是个混蛋!”
“喂,本少爷刚才可是救过你的命!你为什么只说我不说他!”
阿霜抿嘴轻轻一笑,双手转动石门旁的旋柄, 又是“轰隆隆”一阵响动,那噩梦一般的滚滚毒浆终于被彻底隔绝, 她随后站起来对顾览道:“我们要赶紧离开这里,地宫里的毒浆远远不止这些,说不定再过一会儿就会把这道石门冲破。”
顾不上仔细研究这间石厅的精妙机关,顾览立即起身道:“好,那就劳烦阿霜姑娘带路, 如此大恩,真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阿霜将一缕白发顺至而后, 微微低头道:“如果没有顾大夫,阿霜也活不到今天,你就当我在报恩吧。”
时隔几日,再见到阿霜,顾览却感觉她像是变了一个人,或者说,真正变成了一个人。那双深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鲜活的光彩,眉目间流动着一种成熟且温恬的韵致,她将一头素白长发绾在脑后,举手投足都像极一个沉浸在甜蜜中的少妇。
没想到这短短几日,她过的这样幸福。顾览暗自松了口气,心道不枉自己做出那么大的牺牲。
同样见到阿霜的变化,叶钦反而感到忧虑重重,他向顾览投去探究和疑问的目光,似乎从细微处察觉到了什么。顾览不经意触到叶钦的视线,心虚地连忙转头避开,装作毫不知情,继续同阿霜讲话:“你不是同孟无言一齐走了吗,怎么会知道我们被困在这里?”
阿霜略微一顿,缓声道:“其实,我和无言是来找佘有极谈判的,但不知为什么无言不愿意我留在那里,无论如何都要我先去别处转转。我在地宫出口见到了以前的姐妹,她们告诉我今夜有个相貌俊美的古先生被困在笼子里了,我几乎马上就想到了你。”
她这一番话只听得顾览心惊胆战,原以为阿霜离开地宫之后就与佘有极那帮人再无联系,没想到竟会留下这么个要命的尾巴:“谈判?你们找佘有极谈判什么,难道孟无言之前同他有交易?”
“这个……我不太清楚,他们是在我昏迷的时候谈好的,无言答应了佘有极一个条件,他们才肯放我走。但无言说不是什么要紧的事,”阿霜终于也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有些发慌地看着顾览,“顾大夫,无言他会不会有事?他心思单纯斗不过佘有极那个老狐狸,你一定要帮他呀!”
“现在恐怕已经太晚,”叶钦沉沉道,“你们听到外面的风声了么,至少有三百个弓箭手在等着我们。”
穿越甬道尽头的一瞬光亮,顾览几人从一处狭小洞口攀出,睁眼便看见一圈炽腾腾的火光将他们包围。地宫的出口在落巫山坳,地势最为低陷,四面环绕落巫群山,视线受阻,如同一只收紧系口的布袋,一旦山峦之上藏有任何埋伏,口袋里的人必定插翅难逃。
阿霜惊道:“怎,怎会这样!”
楚云嘉撸起袖子气愤喊道:“佘有极这个王八蛋,赶快滚出来向本少爷赔罪!跪下来给小爷磕三个响头饶你不死,不然我大哥一定叫人活捉了你剥皮抽筋!”
正对面的山丘上响起一道尖利的声音,刺啦啦地仿佛长指甲在喉咙里划:“哈哈哈,楚少爷真是对不住了,怪就怪你不该轻信顾览的花言巧语,关键时刻站错了队,来日到阴曹地府见过阎王,也务必将这一账狠狠算在这伪君子的头上。”
顾览回头道:“不必同他废话,杜前辈,请你带他们暂回甬道中躲避一下,待到外面平静了再出来。”
杜遗筝略显犹疑:“多一个帮手……”
“这是私人恩怨,”顾览看了一眼阿霜,“只是拖得太久了。”
前夜,顾览跟着老康走在森森山野之间,提起芥子村的秘密,他装作十分好奇的样子不停追问。老康收了一锭银子,暗暗握在掌心里把玩,嘴上飘飘然道:“我们芥子村往前一百年,都是纺织为生,这纺织嘛,都是女人才做的事情,做得慢就赚得少,几天几夜也织不出一匹完整的布来。”
顾览道:“那要如何呢?”
“那就打嘛,使劲打,打疼了就织得快。”老康言语间是抑不住的洋洋得意,越说越眉飞色舞起来,“这几年还是多亏佘老板给咱们指了条赚钱的路子,嗳,这件事我告诉你,你可千万要保密,往后这种好事要是轮不上我们,村子里的老少爷们可就得喝西北风了。”
顾览神色一冷,心中无比厌恶:“怎么说呢。”
老康神神秘秘道:“每当村里有新生的女婴和快要不行的老人,佘老板就会派人过来取走,以前真不知道,不大点一个女娃竟然可以卖那么多钱!有次我偶然瞧见他们将女婴和死人放在一起,身上盖一层薄薄的白色藤蔓,没过几天啊,这些藤蔓就涨疯了似的,不到半月,就能结出满藤的……”
顾览听不下去,只觉得身上发寒,十分反胃。
目光回到漫山火星,已将顾览叶钦二人团团包围。佘有极扯着尖嗓厮嚎:“给我射死他们!”
号令虽下,数百弓箭手却无一人行动。正当佘有极讶异不已时,叶钦吹出一声短促有力的口哨,埋伏在包围圈之外的娑婆堂杀手几乎瞬间就将他们全部放倒,动作之快效率之高不逊色于沙场行军。
佘有极瞳孔中出现一道凌厉决绝的黑影,所过之处山石飞溅草木屈折,宛如夤夜中一只索命的恶煞幽灵,转眼间他脑袋上方钝光一闪,一把玄色大刃当头直直砍了下来,威风凛凛,势不可挡。
“铛!”星野将长刀高高一横,挡在佘有极身前,直被叶钦这一斩击退数丈,逼得喷出一口鲜血来。
叶钦无意在他身上浪费时间,转身却见桑子手持双刀拦路,眼神视死如归,竟然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佘有极。
而佘有极本人却吓得裤子都湿了,狼狈地手脚并用在山峦间死命奔逃。
顾览身形一晃,闯入三人战局,背对叶钦道:“这里交给我。”
无需再多说一句话,叶钦信任他如同信任自己,立即向佘有极逃跑的方向追去。桑子神情一变就要去拦,然而脚下还未迈开两步,前方已被霜翎剑抵住了喉咙。
星野一刀侧突,向他肋下刺去,同时桑子矮身一翻,两把尖刀各自旋向顾览双腿,这两人刀法出自一路,配合极为默契,一攻一守或是左右夹击,时而变幻莫测时而穷追猛打,刀路阴险毒辣招式密不透风,即使放在中原也算得上一流的高手。
只见顾览极为灵活地向后一翻,左手折扇一开,“噼啪”两下抵开桑子双刀,右手收起霜翎以银针破坏星野的步伐走位。他不用自身武功与二人正面对打,只见招拆招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的套路耍出星野满额头的汗。
不使用自己的功夫,对方就无从知道他的弱点与强项,像是进入了一个无休无止的圈套,只能被动地在其中耗费体力。
“别跟他纠缠。”星野对桑子低声道,身影忽地鬼魅一转,居然化出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分/身来,二人一影四把刀,同时攻向顾览身上四处不同的死穴。
顾览轻易就看破了他的诡计,轻轻笑了声道:“这招我也会。”
他伸指在自己襟前一划,黑色长衣砰然鼓动,四道白刃刺了个空,全部被卷入衣袖中脱离不得,同时星野后颈微微一痛,却是一身白衣的顾览神出鬼没地绕到他身后,将一枚细长银针刺了进去。
真星野“噗通”一声倒在地上,假的应声四散分裂。
“哥哥!”桑子一脸急切地跑过来,被星野一个眼神止住步子。他的眼睛还能动,拼命转来转去示意她自己先逃。
顾览一脚踏在星野肩膀,将霜翎剑立在他喉咙间,笑着问桑子:“我相信你不会走的。”
桑子隐忍而狠戾地望了他一眼,转身便向山下奔去。
“哎。”顾览微叹一声,摇了摇头,却并不急于去追。在他的视线中,桑子才急急跑了不到一百步,就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她伸手摸到肩胛处,发现那里也有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
佘有极双腿被废,骨肉乱糟糟地分离开,无比狼狈地在山石上爬行,身下拖曳出一道长长的血迹。叶钦跟在侧面,不愿被他的血脏了鞋子。
“你杀不了我,你杀不了我,谁也杀不了我……”佘有极翻来覆去不停地叨念着这几句,魔怔了一般,“哈哈哈,谁也不能杀我,谁也杀不死我,我一定是活到最后的!”
叶钦道:“当然不能叫你死得那么痛快。”
爬着爬着,似是看到了什么,佘有极突然癫狂地纵声大笑起来,双手在头顶上疯狂舞动:“哈哈哈哈哈,你终于来了啊,我就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不会言而无信的,哈哈哈你果然做到了!快,快杀了他,他就是玄鸩,别忘了你怎么承诺的!”
叶钦向山坳深处的雾霭中望去,看到了一个单薄而倔强的身影,笔直地立于黎明前最绝望的混沌中,比永夜更黑暗,比死亡更加了无生息,正提着一把剑,缓慢,沉重地一步步向他走来。
当这道暗影走得更近些,叶钦的目光却先一步落到他手中那把剑上。少年的容貌与数日前天差地别,这把剑仍是始终如一,样式简陋,剑身上布满了斑驳的锈迹,就像一个人手上染过的血,是如论如何也洗不掉的。
孟无言遥遥站定,目光空洞地看向叶钦,他面无表情地样子仿佛是一具被人操控的木偶,一头黑发已褪成了灰色,浑身上下竟然不剩半点活人气。
远在山下的阿霜看到山巅之上忽然出现的孟无言,一时间不能相信,她颤抖着流下眼泪:“无言怎会变成这个样子?不,他们要干什么,不要杀无言!”
杜遗筝见她想要冲出石洞,连忙一把拽住:“姑娘,你先冷静,你即使过去也忙不了他什么。”
叶钦可以嗅见萦绕在孟无言周身丝丝缕缕的黑气,他眼神凛冽地刺向佘有极:“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佘有极疯疯癫癫,犹自痴笑不止:“他是个奇迹,我试了无数个人,只有他活了下来,哈哈哈,这小子就是老天赐给我的宝贝!孟无言!你听好了,阿霜的根藤在我手里,你若今天杀不了玄鸩,我便要你们一起死!”
孟无言看着叶钦,他的神情忽然变得脆弱而痛苦,像是就要哭出来了,声音沙哑地缓缓道:“你一定要使出全力,因为,我是真的要杀了你!”
叶钦冷漠地瞥了他一眼,刃锋一转攻向只有半口气吊着的佘有极,“钉钪”一声,孟无言横截一剑,竟然将折江直直挥开了。他如今的速度、力量与气势,都已然到了堪称恐怖的境界,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达到这样的改变,除了使用菩提子再无第二种可能。
叶钦看着他,忽觉可惜又可怜:“菩提子虽能最大程度激发你体内的潜能,却也在极速消耗着你的生命,杀了佘有极,至少你们还能活一个。”
“我已没有退路了,”孟无言道,“我已经别无选择!”
“你选择了最愚蠢的一条路。”
“啊啊啊!”孟无言爆发出一声狂吼,举剑向叶钦发起狂风骤雨般的攻势,毫无章法技巧,只凭借速度与蛮力,如同一只杀红了眼的兽,纵容着本能中杀性的驱使,不停地进攻,进攻,进攻。_娇caramel堂_
叶钦屡次试图近孟无言的身,好窥探出菩提子究竟是如何被他化用的,孟无言卷剑绞杀咄咄逼人,根本不予他丝毫喘息之机。当年师父将三枚菩提子交给他时,未曾说过最正确的使用方法,只郑重提醒他不要轻易靠近,因为这东西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魔鬼。
而眼前的孟无言已然同魔鬼没什么两样,他双眼赤红,脸上青筋突现,浑身的骨骼都因承受着过重的杀气而咯咯作响。叶钦逐渐不得不真正使出全力应对,随着菩提子的效用愈加强化,他在全力之下仍显出几分吃力,某种意义上,今日的孟无言是他功成以来遇到的最为强悍的对手。
一个不知活着还是死了,不愿杀他而不得不杀他的对手。
叶钦像是在和自己的一场噩梦殊死搏斗,像是同一个虚幻无形的执念较量到底,黎明之后,无论活着的是谁,这场战局中都没有胜利者。
越到濒死之时,孟无言的力量竟加倍地增强,叶钦倒退数步,以玄刃撑地,手背抹掉嘴角一丝飞红。顾览赶来时恰是看到了这一幕,一瞬间,他脸上闪过许多表情,不可置信,愤怒,担忧,明了,坚定和决绝。
顾览没有过去,这让叶钦十分高兴,能真正被一个人懂得,这感觉实在太过于美好。他直起身,向孟无言道:“你的时间不多了,如果要杀我,最好赶快。”
破晓的声音已经隐约可闻,曙光即将撕碎暗夜,徒添几分挽歌的色彩。落巫群山苍茫肃穆,百忌城的晨钟嗡嗡地涤荡而过,山坳里的雾霭逐渐疏散,天地之间,万物是如此悲悯而温柔。
孟无言低头,双眼空茫地向山下望了一眼,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举起他的剑,对叶钦道:“来吧!”
叶钦闻声而动,身影携风卷尘,凌厉强悍地挥出全力一击,方圆百里野兽惊动,不计其数地黑雀展翅旋向天空,孟无言高高跃起劈剑相迎。
顾览额边留下一滴汗,双手紧紧攥拳,阿霜已挣脱了杜遗筝,不顾一切地向山上交战之地奔跑。
两相迎击,声势浩大无可比拟,内力波动掀起数丈高的沙尘石浪,一声幽长的剑鸣响彻山谷,清越悲戚犹如龙啸。那一刻,黎光铺泄千里,天空中却开始落下雪花,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雪,竟然来得这样早。
“无言!”
阿霜向倒在地上的孟无言扑过去,哭着用力摇晃他的身体:“无言,你醒醒,你醒醒啊!”
孟无言挣扎着坐起来,看了眼手中只剩下一半的破铁剑,然后一言不发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地去捡远处另一半断剑。阿霜跟在他身后,喜极而泣地一把抱住他:“太好了,你没有事,真的太好了!”
孟无言推开她,胸膛急促起伏,微微张开嘴,大口大口的鲜血就淌湿了前襟,他对叶钦喊道:“我还没死,再来呀!再来!”
叶钦摘下兜帽,发梢眼睫上落了些雪片,看上去有些疲惫,他平静地看着孟无言,似乎有话要对他说,稍顿了顿,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出口,就这样转身走开。
“你别走,你别走!我还没……哇!”孟无言又呕出一大片黑血,身上无穷无尽的力气仿佛一瞬间被抽走,干净得点滴不剩,他双腿虚软,头昏眼花,意识也渐渐模糊,若不是有阿霜搀扶着,恐怕当下就要一头栽倒在地。
佘有极正妄图爬进两块山石之间的缝隙中藏起来,手掌就被一把冰刺钉在地上,他惨叫一声,转头用最恶毒的目光瞪向顾览:“你究竟为什么非要把我逼到这种地步?啊?顾览,你不得好死!”
顾览一脚踏上他颈间,将手中冰刺用力钻动:“把根藤交出来。”
“呃啊!”佘有极尖声厮嚎,面目抽搐,血肉破碎的脸上扯出一个令人作呕的诡笑,“根藤……不在我身上……”
“在什么地方?”顾览眉间拧紧,眸中怒火渐炽。
“哈哈哈,在什么地方?你不是已经见过了吗,”佘有极费力抬起手,指着山峦下的方向,“根藤就在那里面,有本事你再进去拿呀!”
顾览起身望向山下,然而未等他做出决断,山坳中赫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震响,位置正是方才差点让他们丧命的地宫,刹那时间,山石崩裂地面塌陷,卷携着火焰的毒浆迸涌而出,杜遗筝和幽怜三人急忙逃到了附近山丘上。
而在这一片塌裂的残砖碎石和滚滚浓焰中,众人看到一条体型庞大的白蟒正在挣扎着沉陷下去,估约近有半丈粗细,它的头部伸出两根细长的触角,浑身遍布分枝斜杈,盘卧时居然足以包围一座小山。
顾览震惊不已,走到石崖边上细看,才发现这根本不是什么大蟒,而是一条活生生的长疯了的白色巨藤,藤身之下清晰可见颇有规律的起伏搏动,而那些枝杈上则挂着数不清的透明荚壳,在薄薄的荚皮之下,是一个个蜷缩着的小小婴孩正在酣眠,她们后颈伸出的细蔓就连着身后的白藤,以此汲取生长所用的养分。
灼浆不断淹没巨藤,很快烧化了它的外皮,在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尖叫中,长藤剧烈地挣扎扭动,好似真正能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一般,它身体内部的东西不断淌漏出来,浓稠的粘液里包裹着尚未融化的腐尸残骸,除去这些密密麻麻的尸体,巨藤几乎只剩下一张燃烧着的空皮。
“呜哇,”楚云嘉忍不住俯身猛吐,“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呕!”
山坳中的巨藤已然不再挣动,阿霜怔怔地看着自己忽然开始皲裂的双手,她的一头雪白长发亦开始簌簌地脱落,她抬头看向孟无言,目光茫然而惊恐:“我这是怎么了?”
孟无言心痛得无以复加,抱住她不住安慰道:“没事的,没事的,你不要怕,我会陪在你身边,你不要怕……”
“不!”阿霜突然哭着将他推开,紧紧捂着脸转身想要逃跑,“你别看我,不要追过来!”
“阿霜!”孟无言心口骤然绞痛不止,他忍得满头大汗,脚步虚浮地追上阿霜,“我们走,现在就离开这里,我们一起回家。”
阿霜背对着孟无言不肯转过身来,双手始终捂着自己的脸:“无言,你不知道……”
“你现在还不知道她是什么东西吗?”佘有极翻身仰躺在地上,朝着天空狂笑不止,“哈哈,哈哈哈,竟然还当个宝贝似的,你向山下看看,看看她的真面目!”
“你住嘴!”孟无言嘶吼。
他转到阿霜对面,温柔地轻声哄道:“你让我再看你一眼吧。”
阿霜摇头:“你会讨厌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我是什么。”
孟无言伤心地流下眼泪:“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知道,那天我躲在石门后面,什么都看见了。”
阿霜身子一僵,指缝间淌出泪水,她肩膀轻轻抖动,声音微颤:“我后悔了,如果重来一次,我不会再去给你送那碗粥。”
“可是我不后悔,我永远不后悔。”孟无言认真地、用力地看着她说。
直到最后,阿霜也没有放下遮住脸的双手,她在孟无言怀中慢慢地枯萎、融化,皮肤干裂脱落,头发一把把掉光,血肉飘散在风中,直至完全消失在洒洒的初雪里,只留下满地白发、一件粗布裙子和一支木簪,被孟无言珍宝一样捧在手中。
天地沉寂,万籁无声。觉来知梦,不胜悲戚。
孟无言一动不动地站着,像是随她一同死了。佘有极彻彻底底欺骗了他,他眼中本该有无尽的愤怒,而现在却如死水一潭,没了希望没了斗志,连仅余的光亮也已经熄灭了。
似乎过了许久,孟无言在雪地之中忽然回过神来,轻轻放下阿霜的遗物,缓慢而沉重地朝着顾览走来。
叶钦见状欲拦,顾览对他摇了摇头。
孟无言一边向他走,一边面无表情地解开衣带,脱掉上衣,露出初现挺拔的胸膛,上面一道狰狞的疤痕分外醒目。“顾大夫,我答应过你一件事,我还记得。”
雪越下越大,孟无言心死神伤,身体的状况也到了绝境。“谢谢你曾经救了阿霜。”
意识到他即将做什么,顾览瞳孔猛然放大:“等等,不要……”
“噗”的一声,孟无言毫无犹豫地将五指/插/进自己胸前,像是丝毫感知不到疼痛,表情木然地用力拔出,鲜血淋淋的掌心已经多了一颗犹自鼓动的心脏。
“菩提子……就嵌在……我的心里,我已经没什么可失去的了,”孟无言走近顾览,将心脏举到他面前,“这个你拿去吧。”
顾览双手搀扶住将要倒下去的孟无言,叶钦目光隐隐动容,转过身不忍再看,袍袖之下却暗自攥紧了拳头。
顾览哑声道:“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事,可以告诉我。”
孟无言摇头,苍白的嘴唇颤颤道:“我知道这时间有很多美好的东西,但不一定属于我。我已经要的很少了,为什么上天连这仅存的一点奢望也不肯施舍我,为什么。”
艳红的血灼伤了他脚下干净的雪地,孟无言闭上了眼睛。
顾览胸口一闷,说不出的难受,他放下孟无言,径直冲过去抓起佘有极的前襟,将他重重摔到山石上:“是谁做的?是谁把菩提子嵌到他心里去的?灰阁背后的人究竟是谁?是谁策划了这一切?是谁!是谁!告诉我!”
佘有极双眼涣散,只出气不进气,抽了抽嘴角道:“你永远也别想知道……”
“你说不说?你说不说!”顾览疯了似的挥起拳头砸佘有极的脸,每一下都使出最大力气,他的五指和衣袖很快便成了殷红色。
“顾览。”叶钦沉声。
顾览浑身剧烈颤抖,手指一松,断气的佘有极就滑了下去,他枕着手背靠在山石上喘气,许久之后仍无法平息内心涌动的情绪。
叶钦将手搭在他肩上,轻声道:“走吧。”
顾览转过身,只觉得胸口沉闷地无法呼吸,双腿也像灌铅似的不能行走,他抬头看看落雪的晨空,目光是从未有过的茫然。他忽然记不起自己最初的目的是什么,忽然间看不清自己的身份,意义在哪里,敌人又在哪里,那只幕后操控的手在哪里,这场局的弈者与棋子又分别在哪里。
他已经无法置身事外。
远处阿霜倒下的地方,有一枚微弱的红光在细细闪烁,顾览拨开上面的积雪与衣发,发现竟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小小的心。
“原来,她已经有心了。”
他与叶钦将阿霜和孟无言合葬在附近的山丘上,立起一块无字的石碑。叶钦将孟无言那把断掉的铁剑端在手中看了半天,然后插在了墓前。
不出意料,被顾览捆在石头上的桑子星野二人已经让同伙救走了,不过他有预感,他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