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顾览道:“庄主冷静,难道我们不能从刹耶山绕出去吗,虽然时间长了点,但这是目前唯一的方法了。”
“你不知道,”楚琰无奈道,“那座山根本不能进。”
“为何?”
“山里面有怪物!”
“怪物?”朱晴疑惑又紧张地盯着楚云嘉,努力不让自己做出露怯的模样,“你说清楚些,什么怪物,不要趁着天黑乱吓唬人。”
宴客厅的桌子被围到一起,没到悬崖去的人都坐在这里,但只有最中间的桌上点着一盏灯烛,栈桥已断,物资不能及时供给,灯烛必须省着来用。楚云嘉神情颓败,蔫巴巴地趴在桌子上,诡异的灯影在他脸上一飘一闪的:“山里的怪物多的数不清,都是些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具体什么样子我也没见过,能看清它们的人早就被开肠破肚了。人只要一进山,就会受到怪物的攻击,父亲以前尝试过各种办法入山,无一例外都失败了,后来不管我们出多少钱,都没有人再进去过。”
裴剑道:“会不会是一些长相怪异的野兽?既然它们这般凶猛,令尊为何还要在刹耶山安家呢?”
游荡“噗”地吐出一口瓜子皮:“小裴就是厉害,总能找到问题的关键。”
廖雪婵亦问:“什么叫‘难以用常理解释’的东西?是外形奇怪,还是怎么?”
楚云嘉有些不耐烦,一堆人却都等着听,不停催促,他只得继续说:“在我很小的时候,曾有一只怪物跑到了山庄里面。”
他盯着摇曳的烛焰,思绪忽而飘忽,似乎回到了十几年前。那时楚云嘉不过四五岁样子,全家搬到刹耶山还没多久,山庄还未全部建成,那日他和母亲坐在庭院的摇椅上看花,不知不觉就靠在她的膝上睡着了。
忽然周遭草木惊颤,一声尖锐凄厉的惨叫声打破了宁静的下午,楚云嘉惊醒,却被母亲捂上眼睛紧紧护在怀里。他从指缝间隐约看到一道灰影“唰”地一闪而过,母亲浑身剧烈战栗,大声叫来人啊,来人啊!
远处马上有人赶过来,见到那东西时,无一不发出惊惧的尖叫,好半天没一个敢凑上前去。母亲哭泣着喊道:“快去救人!”
匆惶间,楚云嘉从她怀里探出头来,看见假山根下半蹲着一个巨大的灰毛猴子,那时候他太小,看什么东西都感觉比实际的更大一些,因此那只一人多高的毛猴子在他眼中显得更加硕大恐怖,它浑身布满了肮脏坚硬的深灰色毛发,仅看身形则与扩大的成年男子差不多,全身佝偻,双臂奇长瘦削,脑袋却只有圆茄大小,看上去极不协调,怪异无比,前爪和双脚都长满了尖利的指甲,像是钢铸的鹰钩。
其实后来他才知道,那东西根本不是猴子,至少不完全是猴子。怪物被持刀的家仆步步逼到假山后,它龇牙嗤气,朝这边转过身来,这时楚云嘉才看到它的正脸,一张嘴里布满密密麻麻钢针似的牙齿,眼睛和鼻孔分不清楚,另一半身体并不长毛,而是由几段金属质地的支架歪歪斜斜地组成,形状与人的骨骼极为相似。
怪物金属的那只手贯穿了一个幼小丫鬟的前胸,鲜血顺着嶙峋的铁壁一点点渗入它的身体,很快另一半身体的毛发开始发出异样的光泽,这怪物也瞬间显得精神起来,体力充盈。
小丫鬟双瞳溃散,已经不再出声,像父亲机关室里那些废弃的木偶一般,无力颓软地垂在怪物的手臂上。
后来那些血肉横飞的场面仿佛重现在楚云嘉眼前,他不禁浑身发冷打颤,依稀记得是二姐的龙骨枪救了大家。
但是他不会将这些全部告诉外人,没有必要。
“所以我无意看见过,就是长得似是而非,不像人不像兽,半死半活的怪物。”
“切,”游荡对这个解释感到不满,“你这跟没说有什么区别。”
稍后,悬崖边上查探的那拨人回来了,顾览等在宴厅门前,见到叶钦便问:“如何,有修复的可能性吗?”
叶钦道:“没有。两岸距离太远,根本无法越渡,下面是万丈深渊,岩壁陡峭坚滑,极难攀附,再加上积雪消融,下去就是死路一条。”
一众人皆是垂头丧气,楚云惜一路上应是受了不少责难,自己默默转着轮椅,独自走在旁边。
“究竟该怎么办?”邛山掌门亓俞道,“山门中尚有大事等我回去处理,看现在这清形,短时间内咱们非要待在这庄里不可了,后山又有怪物翻不得,这下到底如何是好啊!”
顾览想起在石宫中发现的邛山弟子尸体,数日前便将百忌城前因后果匿名告知了他们,见亓掌门好像并无追究细查的意思,也不知道他心中作何想法,或者这常风波里邛山一早就是知情者,还有幻影宫和繁简山庄,他们究竟和佘有极达成了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在人群中草草扫过一眼,发现没有幻影宫主慕容卿的身影,顾览便问道:“幻影宫主不是和诸位一起去了崖边吗,怎么不见她人回来?”
听者全都茫然摇头,其实直到顾览提起,这些人才想到的确是有好一段时间不曾看见慕容卿了。
“楚公子,”顾览看向楚云惜,“楚公子?”
楚云惜被叫到第二声才回神,转动轮椅稍稍靠近顾览,轻描淡写道:“我也不曾看见过她。”
火把的光照中,顾览目光微微一掠,便瞧见楚云惜搭在扶手上的右掌沾了些污泞,颜色发红,不知道是蹭到了血迹,还是不小心擦破了皮,不由得心中升起一丝疑虑。起初他以为楚云惜这副心不在焉的状态只是性格使然,现在看来也许另有隐情。
他道:“庄主方才在找你,你若是方便就过去一趟吧。”
楚云惜闻言便再次转动轮椅,调整方向,不急不缓地从众人面前离开。
“哼,”人群中一道尖酸声音笑起来,“这楚琰管教不好自己的女儿,连儿子都养得痴痴傻傻,也不知那些天赋异禀的传说都是怎么来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还是想想怎么出去吧。”有和事佬安抚道。
“不过话说回来,楚家大公子确实过于不称职了,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看他倒好像浑不在意似的。”
“术业有专攻,楚公子是钻研机关术的天才,自然人情世故上不那么上心。”
纷纷杂言中,一众人已进了山庄大门,此刻繁简山庄内大部分地方都是一片漆黑,唯有一处灯火通明,乍看之下不免奇怪。
慕一道长道:“白日里探查时,那个方向好像是楚家祠堂,为何在这时亮着灯,难道是要我们过去集合吗?”
含晖法师道:“有道理,或许是楚庄主发出的信号。”
言已及此,一行人便都往明亮的楚家祠堂赶去,推开大门,一阵瘆人的阴风忽地迎面撞过,不少人吓得一个激灵,然而更加恐怖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
在楚家祖辈所有牌位之上,祠堂顶部的木梁之中,吊着一个身穿大红喜服的女人,她搭着红盖头的头颅以一个极其古怪的角度垂在颈前,十指狰狞抓握,早已僵硬,脚上还好好地穿着红喜鞋。
而在这恐怖新娘的下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做喜童打扮的少女,脸和脖子全都被抹得煞白,脸颊中央还用胭脂涂红,眼尾和嘴角被墨笔勾出惨烈而阴怖的笑容,眼珠一动不动,简直和纸扎人一模一样。
祭台上绰绰约约燃着十几支鲜红的喜烛。
有人高声尖叫起来。
混沌桃源(七) 喜煞(上)
七手八脚地将新娘放下来, 众人胆战心惊地揭开她的红盖头,不由得发出声声惊呼。
“这,竟是慕容宫主!”
慕容卿身体早已冰凉, 发青的脸上涂着怪异的浓妆, 她怒目圆睁,神情甚是狰狞可怖, 脖颈上一圈完整的深紫色勒痕。顾览伸指在她鼻下一探,无言摇头,便起身去看旁边放倒的两个少女。
想必她们就是之前跟在慕容卿身边的侍女,其中一个面相有些熟悉,顾览却没工夫细想, 一一为她俩探过脉,发现只有一个还活着。
“她还有气,”顾览道, “谁帮我去厨房倒碗水来?”
廖雪婵道:“我这就去。”
叶钦蹲在慕容卿身侧, 觉得她两颊边骨头凸起,似乎嘴里咬着什么东西。他伸手捏住慕容卿下颌将她抽起,另一手在她后脑猛然一拍, 慕容卿嘴巴赫然张开,吐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团来, 吓得周遭围观的诸侠士连连后退。
叶钦道:“顾览,你过来看。”
顾览见到那布团便要去拿,叶钦轻轻将他挡住,亲自捏来到顾览面前展开,他还戴着平时那双黑色的手套, 因此不怕脏也不惧毒。
【长风扼命,夜雨纠愁, 繁简庄主可记得十三年前的约定?不信,不仁,不义者,杀之。】
这几行字是用血水写成,笔锋遒劲,力透纸背,每一道笔画都透着深重且激烈的恨意,最后一个“之”字的末尾,书写时未干涸的血液长长地滴到了布片边缘,仿佛是饱含怨恨的眼睛流下的血泪。
不寒而栗。
楚琰看到这片碎布后,顿时脸色煞白,连站也站不稳,他对顾览道:“这方布片是从娇儿衣服上裁下来的,你看下面这条堇色绣花,我记得清楚,这正是她昨日穿的衣服!这些血……这些血难道是娇儿的?啊……”
“庄主切莫惊慌,若真是如此,说明二小姐现在至少性命无虞,”顾览安慰他道,“你再仔细看看这布上的字迹,或许可以将歹徒身份窥知一二。”
楚琰重重闭上眼睛,右手攥紧那块布片,背过身,声音不尽疲惫:“近几年我楚家在江湖中乍露头角,难免会引起一些心胸狭窄之人的嫉恨,歹徒最终目的无非是我山庄的财产罢了,编得这些恶毒字句好使我胆惧屈服,哪里会有什么真实隐情?他们要钱便尽管拿去,我楚琰就算倾家荡产也会保住自己的女儿,只要人能回来,过往一概不究。我这便将口信放出去,方才云惜已将诸位的房间安排妥当,馆主还请回吧。”
只是这样么,顾览并不相信:“庄主昨晚最后见到二小姐是什么时候?今早是否有人见过二小姐本人呢,可否叫那位老妈妈过来,栈桥断了之前没有人从上面经过,若是早上二小姐还在,那么她现下就仍在山庄之内,当然,杀人凶手也是,所以楚庄主,还请慎重考虑。”
楚琰固执己见:“馆主请回吧。”
“十三年前……”
“云嘉,送顾馆主回房!”
顾览漆瞳一缩,眉峰微蹙,冷冷地盯着楚琰后背,而后冷声道:“那便不打扰了,庄主好生歇息。”
楚云嘉一直低垂着头闷声不语,顾览与他走在黑沉沉的长廊上,一前一后很是静默。到半途上,楚云嘉突然伫步,转身道:“你还记得我吗?”
顾览点头:“当然。”
楚云嘉咬了咬下唇,眼睛向四周瞟过一番,靠近了些道:“我有话跟你说,你千万不要……”
就在他马上将重点说出口时,轮椅行动时独有的吱吱扭扭的声音传来,楚云惜的身影出现在长廊拐角,楚云嘉马上从顾览身前跳开,紧张地看着他的大哥。
长廊上没点灯,楚云惜苍白俊秀的脸从蒙雾似的月光中透出来,似乎比白日里更加倦惫,他清淡如水的目光迅速从楚云嘉身上掠过,转而空空地拂向顾览,却不发一言。
顾览只觉得这楚家兄弟一个比一个怪异,生怕外人不知道他们身上藏有秘密似的。他率先开口道:“大公子知道祠堂的事情了?”
楚云惜点头,脸上神情没有丝毫变化,如同一截从内腐朽的死木,比木偶还要毫无生气。半晌他道:“有劳馆主忙前忙后,夜深了,我已让下人重新烧旺炉火,房间不会再冷。”
“多谢。”顾览走了几步,终究是忍不住问道,“大公子觉得二小姐是被什么人掳走的呢?”
楚云惜双眼对着他,眼珠却不知在看什么地方:“没有头绪,我原以为是她自己赌气跑了,不曾想……”
见他如此缄默低落,顾览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索性直接回房。
房间里果然比之前暖和很多,叶钦若有所思地抱胸立在窗前,圆桌上堆着不少糕点零食,还有新沏的果茶。
顾览感叹一声,坐下就吃:“我刚才还在心里骂楚家不会做人,没想到倒是我错怪了,知道我晚膳没吃,专程叫人送来这些睡前发胖的东西。”
叶钦撇撇嘴角,冷笑一声:“你继续在心里骂,楚家的人才不管你吃不吃,这些是我从厨房给你找来的。”
顾览正捏着一块糕饼,狐狸似的舔舔嘴角,睨着他一笑:“还是你对我好。”
“哼。”叶钦眉头舒展,下巴不自觉仰起几分,“我以为你不知道呢。”
“今天的药丸吃了吗。”顾览问。
叶钦道:“一如既往的难以下咽。”
顾览从干果盘里扒拉出个核桃来,用牙咬了下没咬开,又扔到一边去了:“之前那些你就嫌苦,这次我特地调了很多蜂蜜进去,按道理说不应该难吃呀。”
叶钦纠正他:“我不是嫌苦,我是不喜欢吃药。”
“为什么,医道讲究内外调和,扎针服药一样也少不得,我这不是想让你快些恢复功力嘛,哎,你是不是没事做了,自己脱了衣服躺到床上去,今天这次还没扎呢,差点误了时辰。”
叶钦坐到桌边,拿过刚才那个挨咬的核桃,指尖轻轻一捏,“咔吧”一声让它碎成完整的两半。他将两颗完美的核桃仁放进碟子里,又在手里拿了一颗,似笑非笑地看着顾览道:“顾大夫,你是真心希望我早日恢复吗?”
“你这是什么话?”顾览一把将剥好的核桃仁抓进嘴里,“我还能害你?我是那么小肚鸡肠的人?”
“我可没说,”叶钦松开手,几粒核桃仁落进碟子,“转功塔我去过了。”
顾览忙问:“怎样?”
叶钦摇头:“即使有机关,单从外面也很难看出来,现场也没什么值得注意,只不过……”
“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吞吞吐吐?”
“也?”叶钦明显不悦,停下了剥干果的手,“其实自打进入繁简山庄,我就觉得奇怪,这楚家是以机关流名门在江湖著称,为何一整天连个像样的东西都没看到,实在是很令人失望。”
顾览深表赞同:“游荡他们都是奔着赫赫有名的傀儡偶跟来的,这下估计肠子都要悔青。刚才从楚琰那里回来,楚云嘉看样子是有秘密要同我讲,但不知为何楚云惜一出现,他就像耗子见了猫,一声也不敢吭,和之前在地宫里那个纨绔小子简直不像一个人。”
叶钦道:“说到底,不管是机关偶还是凤阙,乃至从未出面的楚云娇,我们根本就没有见过。”
“你怀疑是楚家人在自导自演?”顾览捏着下巴,“这倒是不无可能,慕容宫主死后我也考虑过这点,可是动机又是什么呢,思来想去还是觉得牵强。”
叶钦忽地皱眉:“自什么导什么?”
顾览一噎:“啊,什么?什么自什么导什么?”
叶钦表情十分无奈:“我问你刚才说的那个自什么导什么。”
顾览面不改色:“我怎么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自什么导什么,不知道你在纠结什么,君座多久没掏过耳朵了,我帮你呀?”
“气死我了。”叶钦冷着脸,却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说正经的,”顾览道,“你觉着这事与灰阁扯上关系的可能性有几分?”
叶钦握拳抵额,慵懒地斜靠在桌边:“凭证据,一分也无。凭直觉,十分。”
有人敲门,顾览起身去开,游荡笑嘻嘻地向里面探了探脖子,表情古怪道:“呦,我来的不是时候,打扰了,打扰了。”
“少说些废话。”顾览一把将他扯进门。
叶钦塌着眼皮,并不是很想理会。游荡自顾自揣着手,笑容放肆地绕桌走了一圈,拉过把凳子一屁股坐在那两人中间,伸指比划比划:“这是……准备歇息啦?哎呦那可真是不好意思,我没想到你们睡这么早。”
“咔吧。”
叶钦捏碎掌心两只核桃,剥开果仁放进碟子里。
游荡收起笑意,往顾览身边挪了挪。
顾览给他倒了杯茶:“晚膳之后你们都在宴厅里待着,听到点有意思的事没有?”
“哇,悉微你是不知道,这楚家不为外人道的小破事可太多了,”游荡得意洋洋地呷一口水,“单是我晚上听来的这些,恐怕就要跟你说上一天一夜。”
“不听风流韵事,不听子虚乌有,”顾览道,“捡重点的来说。”
游荡道:“那没了。”
“你回去睡吧。”
“等等,”游荡伸手,“你可知道繁简山庄后山有怪物?”
顾览一脸失望:“早知道了。”
“那你可知道楚家这三个孩子,竟是出自三位不同的夫人?”
顾览:“说说。”
“这也是我刚刚从一个丫鬟嘴里打听来的,”游荡一脚蹬上凳子边,压低了声音,“楚琰真是命里克妻,没一个老婆长命。”
混沌桃源(八) 喜煞(下)
“楚琰原本出身于襄源一个贫苦渔夫家, 家里一贫如洗,不过,据说他年轻时外表出众, 在武馆做工时有幸被大小姐相中, 穷小子翻身做了姑爷,然而没过多久, 那家武馆的老板就意外身亡了,武馆自然落到了楚琰手里。
楚琰把武馆经营得不错,短短两年时间,规模翻了几倍,楚琰名声响亮之后, 结交不少达官贵族。当时正值芳龄的莫凌郡主明知道他已有家室,仍然毫不避讳地大胆追求,好巧不巧, 就在这时候, 你们猜怎么的?”
游荡说着,伸手要去拿碟子里的核桃仁来吃,叶钦敛目一瞥, 食指抵着碟子边向左一推,直接推到顾览面前。
“楚琰的夫人出事了?”
游荡惊异:“你怎么知道?”
“猜的嘛。”顾览道。
“对呀, 你说奇不奇怪,楚琰第一个老婆莫名其妙害了重病,不久就离世了。”游荡就势将手收回,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之后楚琰顺理成章和郡主成婚, 那时候他已不满足于一个武馆老板的身份,借着岳父家的财势, 在江湖上混得的风生水起。这莫凌郡主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性子暴烈,对楚琰和前妻的儿子并不好,而令人没想到的是,在嫁给楚琰的第二年,她就因为难产步了前人的后尘。”
顾览皱眉:“唔……”
游荡紧接道:“楚琰的第三个老婆最为神秘,楚家下人只唤她作白夫人,来历家世一概不知,正是和白夫人结合之后,楚琰才离开繁华的都城,举家搬到深山老林里隐居起来。后来繁简山庄赫然现世,楚云惜一举成了机关流天才,白夫人的结局如何却没人知道。”
说到这里,连叶钦也不免感到奇怪:“生死未卜?总该有个说法。”
“那小丫鬟的原话是‘不知不觉就成了一个不可提及的忌讳’,我也想不通这是什么意思,失踪了?生病了?还是被土匪掠走了?总不能变成妖魔鬼怪吧,越是神神秘秘,我这心里就越是好奇。”
三人沉默半晌,顾览突然道:“我们这样在别人家里,公然聊人家私事是不是有点不太好。”
游荡道:“你这话该早点说。”
叶钦道:“这件事从头到尾都很诡异,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充满矛盾与违和。”
顾览道:“也包括我们吗?”
叶钦道:“当然。比如你之前说的那个词,就很令我匪夷所思。”
顾览道:“你怎么还记得这茬。”
游荡问:“什么词,也让我来匪夷所思一下。”
叶钦道:“自导自演。你听过么?”
顾览一惊:“咦?你居然记得!”
游荡抓了抓后脑勺:“嗯……还真是有点。悉微,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是方言,”顾览敷衍道,“意思就是一个人自己谋划自己实施,却给别人一种他很无辜的错觉。”
叶钦恍然大悟,当场造句道:“啊,顾馆主自导自演的技艺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真是令人叹服。”
顾览眯眼:“我不想再听到炉火纯青这四个字,叶钦,你不会别的成语了吗。”
游荡道:“啊,顾馆主自导自演的技艺已臻化境,真是令人叹服。悉微,怎么样,我这个句子是不是更高级一点?”
顾览:“……你俩都给我出去。”
游荡坐端正,眼中敛去几分顽劣之意:“悉微,我听说慕容卿死在了楚家祠堂,这究竟怎么回事,你在现场?”
顾览刚要将刚才触目惊心的场面讲述给他,外面却有人毫不客气地大力拍门,他不禁露出一点忧虑,轻声道:“麻烦来了。”
“风霆寨仇威隆有请馆主到祠堂一会,幻影宫主一案凶手未明,兄弟们怎能睡得好觉!”
“就来。”顾览未去开门,只坐着应道。
门外那道粗狂声音一“哼”:“馆主倒是沉得住气,也难怪,我们这些无名无势的外人可分不到这样宽敞的房间,白日里见你与庄主交情不浅,听说这楚琰专克老婆,许是有些别的癖好也未可知。”
身旁寒气骤涌,叶钦眸光锋利如刃,纸糊的门扇上赫然多了一道喷射的血迹。门外仇威隆见这血道一愣,稍后才觉得脸颊锐痛难忍,伸手一摸,腮帮上竟破开一个血洞,当下冷汗如注,向地上呕出一滩浓血、四颗槽牙和半截舌头。
他身后的廊柱上,半粒血红的核桃仁纤毫未损地嵌在里面。
顾览一行人到时,楚家祠堂里嗡嗡嚷嚷的争论声顿时收个干净,所有人都将颇具意味的目光转向他们。满脸血污的仇威隆半躲在风霆寨主身后,狠毒而忌惮地瞪着叶钦,楚云惜和楚云嘉亦在场,仍是不见楚琰。
地面上陈着两具新尸,白布蒙着,台上的红烛却还未来得及更换。
寨主龙易冷冷道:“顾览,我手下的兄弟好心通知你过来,你为何下这般狠手,解决地下的事之前,先把地上这事说个明白。”
龙易作为统领北塞十大部落的土匪总头子,形貌却不似仇威隆那样彪悍张扬,身材挺拔而英武,衣着利落简练,倒像个中原名门大派的威严掌门。
顾览不卑不亢,直视他道:“这怕是个误会,方才我和两位朋友并未踏出房门一步,只听见外面风声尖锐刺耳,还以为是野狗在吠,出手误伤了介个,真是不好意思。”
“你!”仇威隆气得像头野牛嗤嗤喘气,单手捧着一张汗巾捂住脸,一拿下来脸颊就血涌如注,疼得他说不出话来,“寨主!”
龙易暗下一个手势叫他安静,心里大致清楚了前因后果,他冷不丁撞上叶钦逼视而来的目光,只觉得如寒刀迎面,残暴狂戾,一时间连血液都冷了几分,气焰被掐灭一截,再也升不起来。
楚云惜转着轮椅走上前,浅浅淡淡道:“龙寨主,是我让顾馆主先去休息的,你的人在繁简受伤,责任理应由繁简来承担,等凶案解决之后,我自会给出一个交代。”
“交代?”龙易却不肯顺阶而下,“大公子准备如何交代,也在自己脸上开两个洞吗?”
人群中传出一声清泠泠的讽笑:“楚公子家里并未养狗,倒是有几只肉猪,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可以去它们脸上多开几个洞。”江意寒翘着二郎腿,独自靠坐在角落的案几上,轻轻抚着怀中白狐,看也不看这些人。
大家都在忍着笑,龙易怒道:“干你什么事?”
含晖法师也站出来:“龙施主,现下形势紧急,老衲以为还是先将个人恩怨放下,共同商议出山大计为好。”
龙易:“哼!”
楚云惜将脸转向角落:“江岛主,还请不要坐在我家供奉神灵的案台上。”
江意寒:“哦,抱歉。”
含晖法师看向顾览:“馆主可否将尸体查验的情况向诸位讲一讲。”
“好。”顾览走到陈尸旁蹲下,掀开其中一具脸上的白布,“从慕容卿脖子上的勒痕来看,她是先被人从后面用绳索活活勒死再吊到梁上,而喜服内衬的袖子被指甲划破,说明这件衣服是死后才换上,戌时末至亥时初,正是凶手作案的时间段。她的侍女情况大致相同,只是死前被强灌一种毒药,可以使四肢僵化如铁。”
亓俞道:“不是还有一个活着吗,醒了没有?”
“她现在状态欠佳,还需要休息,”廖雪婵从顾览身后站出一步,“最好还是不要再去打扰她。”
顾览问:“她醒来之后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
廖雪婵目露怜悯:“她像是被吓坏了,翻来覆去只说有鬼,一个劲地哆嗦,再多的就问不出了。”
鬼。众人不禁又响起后山那些光怪陆离的传言来。
慕一道长神色泰然:“戌时末至亥时初,贫道正在悬崖边上与几位商议连通栈桥的办法,法师与公子都可作证。”
朱晴道:“我们几个待在宴厅的人亦可相互作证。”
亓俞看向她,目露犹疑:“这位姑娘……”
“长风朱晴。”
四下一片碎声,朱晴昂首挺胸,不做理会。
龙易突然道:“我当时也在宴厅,却未见过江岛主,不知道当时在崖边的兄弟看见他了没有。”
江意寒闻言毫不惊慌,甚至淡淡一哂。
“这……”含晖法师仔细回想,确实不曾见到江意寒的身影,“老衲斗胆问一句,岛主戌时末身在何处?”
江意寒道:“我在房间里,一个人。”
龙易质问:“一个人,算不得证词。”
“在下房内只一人,隔壁却有一男一女,活泼得很,这位仁兄或许可以帮忙作证。”说着他将细长美目瞥向游荡。
游荡“蹭”地跳出来,举手道:“我能为他作证,我看见他了,至于我嘛,大家伙儿也都看见了是不是?好啦好啦,这事就到此为止。”
顾览挑了挑眉,不言。
一个面带刀疤的汉子这时却道:“既然咱们都能自证清白,凶手自然就是到现在还在做缩头乌龟的人了,我这么说,各位都没意见吧?”
到现在仍未正式出面的人,除了山庄庄主本人还能有谁。楚云嘉暴怒道:“放你娘的屁!这死女人穿的是我二姐的嫁衣,你脑袋里莫不是长了尿/泡!我看你这鳖蛋鸟怂比谁都像/杀人犯!”
混沌桃源(九) 怪(上)
楚云嘉这一通咆哮, 震得在场众人都是一怔,心道这楚三怎会这样毫无教养,温和谦逊的楚云惜与他简直是天壤之别。
顾览将缠绕在慕容卿颈上的粗麻绳解下来, 扬手向上一抛, 让绳子搭在横梁之上:“这段时间,在下恰好一直都与楚庄主待在一起, 他自从转功塔出来后就陷入昏迷,自然不会有时间去做这么复杂的事情。”
刚刚挨了骂的刀疤脸气不忿道:“那又怎样,你如何证明自己与他们不是一伙儿的?事已至此,我也就有话直说,咱们刚到这山庄里, 栈桥马上就断了,难道大家都不觉得这事蹊跷得很吗?慕容宫主头一个要离开山庄,结果立即被杀, 这不是杀鸡儆猴是什么, 我看,楚云娇失踪凤阙被盗都是幌子,楚琰根本就是想要将咱们囚禁在这里, 借以威胁各个门派,他的野心实在不要太大!”
这一点其实每个人心里都早已设想过, 只是武林中人互相防忌,慕容卿的死又是个相当震慑的警告,于是谁也不肯率先提出来,现在好不容易出现一个打头的,当下众怒难抑, 附和声愈发响亮,一个个都挥拳擦掌气势凶猛, 吵嚷着叫楚云惜交出凤阙,马上将他们送离繁简山庄。
楚云惜闭了闭眼睛,一言不发,似乎不屑于做多余的解释。楚云嘉紧攥拳头,奈何无能为力,他紧咬牙关,将求助的目光投向顾览,却在被发现之前紧忙撤了回来。
慕一与含晖默默看着,连亓俞这样声名赫赫的正道掌门也只是静观其变,众人眼看就要在楚家祠堂里直接动手,更有甚者举剑朝台上一道道牌位砍了过去。
“铛”的一声,剑刃没砍到牌位,而是砍在了一把样式素朴的折扇上。顾览本想在如此危机关头,或许楚云惜会搬出山庄里的机关傀儡来压一压场,谁知他竟眼睁睁看着人家糟蹋自家祖祠而无动于衷,超然物外到了六亲不认的地步,也算个真奇人。
顾览道:“诸位,何必这么大火气,静下来好好谈行不行?”
刀疤将那剑客向边上一推,喝道:“大爷我许久不曾开荤见血,今天就拿你这小白脸开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