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慕一涕泪交加,哭得不能自已,紧紧握着那女徒的手道:“为师一定替你报仇,一定替你报仇!”
忽然他发现可婞右手掌心中似有字迹,便将她五指掰开,赫然看到上面用鲜血画着一个极怪异的符号,旁边还有一个模糊的“顾”字。
混沌桃源(十二) 蜃海(上)
“顾览!”
慕一猛然爆发出一声怒吼, 不由分说一掌击向顾览胸前,怒极之下使出了全力,掌风赫赫, 力道遒劲刚猛, 势要让顾览就此毙命不可。
顾览自然不会与他硬碰,带着游荡快速向后一闪, 慕一这一掌便正好击中身披白羽的神像,一声巨大震响后,无面神像竟然从中裂开一条手掌宽的缝隙,沉重地向两边倾倒。
尘屑纷飞,烟雾缭荡, 神祠内的一切全被裹挟进一团浓稠不化的混沌中,刹那间什么也看不清了。顾览在面前挥挥手,待到尘埃落定, 双眼勉强可以视物时, 他的一颗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把。
这座神祠竟然又变回了一尘不染的样子。
不仅如此,他身边的人像是凭空蒸发了一般,游荡、楚云惜、含晖大师、龙易甚至刚刚还要一掌打死他的慕一道长, 全都不见了!这里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就连裂成两瓣的神像也不知所踪, 没有腐烂的瓜果,没有成絮堆叠的蛛网,没有尸体没有烛台,什么都没有。
顾览怔在原地,心头有些闷, 说不清是困惑还是恐惧,只觉得暂时不能思考, 自己仿佛是一只从纸面上夹起的蚂蚁,渺小又无助。
微湿的晨风吹入,带来一枚洁白的绒羽,在空中打了两个旋落在他手上。顾览眼睛一眯,马上像扔烫手山芋似的将它甩掉,他真的不想再看见这枚一模一样的白羽毛了。
踏出神祠,顾览沿潮湿的石径向自己房间走,一路上看不见半条人影,听不见任何活物的声响,没有太阳,看不出是什么时辰,天地间空空荡荡,他恍惚觉得自己就踩在时间的轴线上溯行,与众生背离,成了一个彻彻底底孤独的人。
推开房门的一瞬,顾览再也忍不住大声喊道:“叶钦!”
风浪迎面扑来,顾览摇摇晃晃地扶向门框,手下感觉奇怪,扭头一看居然扶的是柱形的桅杆。头顶上,涂满奇异符号的船帆迎风鼓动,分不出傍晚还是清晨的海面闪烁着粼粼波光,他转身环顾四周,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一艘大船上,甲板上并不见舵手与船员,大船兀自顺风漂荡,驶向茫茫无尽中去。
后路无处可寻,刹耶山与繁简山庄仿佛已经化作海上一片浮沫。
顾览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在这片诡静中他隐约听见船舱上面有一串轻悄悄的脚步声,他抬头向华丽的二楼走廊望去,极其意外地看见一个清丽的长发少女趴在栏杆上,额前斜斜的刘海遮住她大半张脸,露出的一只眼睛一瞬也不瞬地盯着他。
少女见他注意到自己,一手掌心向上平放胸前,另一手缓缓在上面扇过,这个动作她连续做了两遍。
顾览不懂手语,一时没法弄明白这女孩想要传达给自己的讯息。海风忽然变得强烈,将桅杆上一张旗子吹得舒张开来,上面暗青色的图腾依稀是只衔花的凶兽。
刹时,顾览脑海中灵光一闪,一个暌违已久的名字脱口而出:“眠光!”
那少女露出惊疑的神情,转身快速跑开,眨眼消失在木廊拐角,顾览直接翻身跃上二楼,紧紧追在她身后。
“眠光,是你吗?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顾览一边追一边说,又生怕吓到这孩子,不敢过于急切地逼问她。
然而少女不肯停下脚步,越喊跑得越急,她对这大船的构造又比顾览熟悉许多,左绕右绕,一会儿就将他甩开了,“咣当”一下,不知钻进了哪个房间里面。
顾览停下步子,赫然发现此处就是之前与叶钦来见秦夫人时的走廊,当时有乘风领着,并未觉得这大船的布局如此复杂。他回忆片刻,径直推开了秦夫人房间的门,一阵幽香扑鼻而来,房间对面的窗子大开,窗外的横栏上,少女面对着这边踮脚踩在上面。
顾览心中一惊,只见她突然张开双臂向后倒去。
“轰……”
神像倒塌,狼藉一片,神祠内众人都被荡了满身满头的土,慕一发狂地吼叫着顾览受死,却发现他人已不在神祠之内:“顾览呢?好一个道貌岸然的禽兽,给我出来!今日我非杀了你不可!”
含晖上前将他按下:“道长为何突然暴怒,这又关顾馆主什么事呢?”
“你们看,”慕一将爱徒手掌打开,“这里除了他还有谁姓顾?”
“这……”含晖闭上眼睛,念了句阿弥陀佛。
“我早就觉得他十分可疑,”龙易难掩语气中的得意,“瞧他昨夜里对慕容卿那事说得头头是道,没想到竟是贼喊捉贼。”
慕一喊道:“我们都被骗了,都被骗了!那封信根本就是索命符!”
一旁的亓俞见慕一神情过于激动,似乎怕他再说漏什么,便跻身向前,看了看可婞手上的字迹,而后道:“那旁边这个符号又是什么意思?”
血迹本身有些不清晰,又是濒死前画下的,符号的线条之间断断续续,勉强可以看出由两部分组成,中间似是一个开口向左的倒钩,钩子的左边与下边各有一条短线,左上角还连着一个小小的倒三角。
他们看着这奇怪又陌生的图案,只觉得毫无头绪,猜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只是无人留意旁侧的楚云惜,在看到那个符号的瞬间整张脸都痛苦地扭曲着,他双手死死抓着轮椅的扶柄,指尖发白,眼中涔发出近乎狰狞的恨意。
神祠内光线忽地一暗,众人纷纷转头看向门口。一袭黑衣,身姿英挺而修长,叶钦悄无声息地站在那儿,淡漠而轻蔑的目光在这几人间快速一扫,转身便走。
“站住!”龙易率先反应过来,咬牙大喊道,“这人同顾览是一伙儿的!”
慕一登时飞身跃出,拦在叶钦身前,大喝一声,拂尘横指:“休走,纳命来!”
叶钦心急如焚,不想与他纠缠,然而左右两路又被亓俞与含晖拦住,三人同时向他发动攻击,龙易悄然挪至他侧后方,手中早已捏出一枚涂毒的飞镖,暗暗对准了叶钦心口。
“不想死的闪开。”叶钦道。
“没想到玄鸩大人失了九成功力,仍旧这般狂傲。”
楚琰缓缓踱到他身后,一身锦衣妥帖气派,目光炯炯精神焕发,哪还有半点之前的灰颓丧气,他看着叶钦背影阴冷一笑:“菩提子与顾馆主的命,你来选一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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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晴惘然地看着颜色瑰丽的海面,一时记不起自己是怎么到了这座巨船上。脚下甲板,头顶旌旗,呼呼的海风在耳畔扬过,她抬手将吹乱的头发顺到耳后,忽然发现自己手上满是血腥。
对了。清晨她听到窗外林子里一阵躁乱,出门便看见顾览抱着浑身是血的廖雪婵走过,她问发生了什么事,顾览只说山庄里藏着危险的人,要她一定小心。
朱晴若有所思回到房间里,在梳妆台前坐下,却到处找不见自己的梳子,她定睛一看,镜中居然倒映出一只雪白狐狸,正叼着她那把白玉梳大摇大摆的卧在床上,微眯着细长的蓝眼睛,像极一个嘲讽的表情。
她跳起来,抽出鞭子:“小畜生,还给我!”
“啪啪”两鞭,毫不留情地朝狐狸抽过去,把檀木的床架都抽碎了,狐狸却灵巧地弹跃到窗边,回头低眸一瞥,“嗖”地蹿没了影。
朱晴忍不得,披头散发地直追出去,一路追到神祠门外。
雪狐从门缝中钻了进去,朱晴紧随其后,未曾多想就将两扇沉重木门一并推开。一股刺鼻的霉气朝她涌过来,灰尘像一群被惊动的蛾子,简直呛得人快要窒息,缓缓扩大的昏黯光线里,朱晴看见一尊无面的白羽神像,神像下有个清瘦的蓝衣男人背对而立,手中一把细剑还在滴血。
她认出来了,那是顾览的霜翎剑。
蓝衣男子轻微侧过脸,清冷眼眸向这边浅浅一转,笑道:“是你啊。”
“顾览?”朱晴试探着轻声叫他,目光却落在这人挡在身前的一滩血迹上,她颤颤地关上门,向他走去,“你怎么……啊!”
眼前所见令她下意识退后两步,朱晴连忙捂上嘴,以防自己叫出声来。一个衣衫不整的女冠七窍流血倒在顾览脚下,左拳紧握,右手的剑被拦腰截断,双眼惊恐地大睁着,胸腹当中的血洞犹自汩汩向外迸涌着鲜血。
朱晴惊慌的眼神在女冠和顾览之间晃过几下,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脑袋嗡嗡作响,半晌后才不能相信地摇了摇头。
顾览神色十分平静,似乎并没有向她解释什么的意思,只是用拇指缓慢而用力地抹掉了剑身上沾染的鲜血,而后随意擦在神像的白羽斗篷上。
当看到女冠身下的血即将漫到顾览白靴边沿时,朱晴仿佛被蛊惑一般猛然冲过去,竟用自己的裙子将血擦掉。顾览低头朝她温柔一笑:“多谢。”
朱晴恍然回神,这片飘摇不止的海面好像变得比刚才更加浓艳,她的胸前似乎堵着一口气,无比难受,忍不住趴在船舷上干呕,这时一块干净的手帕递到她眼前,顾览的声音道:“你还好吗?”
混沌桃源(十三) 蜃海(中)
朱晴接过帕子, 紧紧攥在手里,却不敢回头。
她听见顾览轻笑一下,声音逐渐离开:“真是头疼, 现在也只有一起找找出去的方法了。”
朱晴马上追过去, 不近不远地跟在他身后,她有些晕船, 两人登上船舱的木梯时,愈发感到胸口堵闷。顾览并未像之前那样细心关照她,他冷漠的态度令朱晴感到陌生,甚至有一点害怕。
“那个女人……”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为什么那么做?”
顾览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着:“你忘记吧, 就当什么也没看到。”
朱晴道:“你说得容易,现在我一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是她血淋淋的样子, 你不是说, 自己从不杀人吗?”
顾览伫步:“那只是幻象罢了,好比这艘本不该出现的大船,在这里一切都是虚假的, 包括你和我。”
“包括你和我?什么意思。”
顾览转过身,两步逼近了朱晴, 低头看着她的双眼。就在朱晴以为他当真要做些什么的时候,顾览忽然笑了笑,退开半步道:“就是在梦境中,可以为所欲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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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鸩?”
从楚琰口中听到这两个字后,慕一、亓俞几人皆是大吃一惊, 面上不由得露出几分忌惮,包围圈登时便向外扩了几步, 方才大义凛然般的气势也变成了各怀鬼胎的算计。
亓俞目光复杂地瞥向楚琰:“这一场局,楚庄主真是煞费苦心。”
含晖大师道:“庄主如何确定?若此人当真玄鸩,万万不可叫他逃了。”
慕一怒中带惧,早已将杀招改为防守:“怪不得姓顾的如此有恃无恐,原来是和这恶名昭著的魔枭混在一处。”
楚琰得意一哂,问道:“如何,君座可考虑清楚了?”
叶钦缓缓转动手腕,不正眼看任何一人,冷冽道:“我赶时间,你们是想一起死,还是排个先来后到?”
当然是一齐上胜算更大,亓俞与楚琰互相对视一眼,两柄长剑宛若蛟龙出海,同时攻向叶钦腹背两方,慕一手中拂尘力道千钧扫向他喉间,封去唯一的退路。叶钦连眉梢都未曾动过一下,三人只觉眼前残影一晃,楚琰闷哼一声,却是右手腕骨已断,长剑掉落地上的一瞬被叶钦踢起来接在手里,剑身一卷掀起一道狂浪,将慕一与亓俞连连逼退数十步。
含晖一声佛号如洪钟罩顶,双掌翻飞游织交错,掌风挥过之处好似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其上金光烁烁,隐约可见佛陀法相,叶钦朝身后虎视眈眈的龙易一伸手,将他抓在身前当做一面肉墙,转眼间亓俞二人已调整好战略卷土重来,攻势愈加强悍密集,楚琰虽断一手,仍可使一把袖珍弯刀,短暂一瞬间,局势终于变成以一对五。
只剩一成功力的叶钦游走在五个顶流高手之间,犹自游刃有余,丝毫不落下风,在外旁观的楚云惜惊叹不已,他知道若是逐个交手,这些人断然没有半分胜算。忧虑间,楚云惜暗暗从宽袖中取出一枚精致木弩,伺机而动。
时间疾速流逝,叶钦逆向催动周身气脉经络,将顾览为防止他真气暴乱埋下的几处针头全部逼了出去,霎时长剑挥霍悍勇难当,招式纵横开阔,恣意而狂戾,楚琰几人渐露败势,包围圈步步溃散,叶钦无意恋战,正欲脱身之时,楚云惜手中机弩忽然朝他发出几枚钢制短箭。
叶钦三指在身前一划,两道玄羽破空迎击,羽尖从锋利箭头中穿过,将短箭利落地一分为二,两三声“叮当”未了,玄影已至楚云惜身前。叶钦左手擒住他肩膀,右腕一转将楚琰的长剑直直朝下一顿,剑身刺透他腿骨后又将轮椅洞穿,楚云惜登时面色惨白,嘴唇也咬出一丝血迹。
“废物就该有废物的觉悟。”
扔下这一句,叶钦迅速消失在众人视野中。
楚云惜死死盯着钉在自己股骨上的长剑,紧咬牙关,目眦欲裂,他的身体虽然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但那两个字却像是一根毒刺,穿透了他的尊严,将他的灵魂剖开,剖出一个赤/裸/裸的一文不值来。
血迹浸透了楚云惜的灰色长衫,楚琰顾不得自己手上重伤,连忙跑过来查探儿子的伤势,关切道:“惜儿,父亲这就来救你。”
楚云惜闭上眼睛,浑身止不住发颤,用极轻极轻的声音说道:“滚开。”
亓俞等人皆受了程度不等的内伤,映衬庭院中满地狼藉残叶,一个个都垂头丧气,不发一言。
蜃海巨船上,顾览追着神似眠光的少女来到一扇房门前,推开之后竟看到那少女面对着他踩在窗外的木栏上,张开双臂向后仰倒。
当下第一反应便是救人,顾览两步冲过去跃到房外的廊台,大半个身子探出横栏,试图抓住少女的手臂。然而就在此刻,眼前的画面倏尔一变,雕廊画栋纷纷倾塌,橘红海面化为靛蓝山谷,鲜活明丽的少女脱去伪装,露出机偶人僵硬的关节和颌缝,万丈悬崖间山岚雾霭,雨障溟濛,栈桥残骸赫然在目。
他原本扶着的横栏也是幻象,再加上冲势过急根本来不及反应,顾览手上一轻,整个人便向悬崖猛栽过去,脚边碎石噼啪滚落,连声回响都听不见。
停住了。
顾览横斜在悬崖边上,后知后觉地倒吸一口气,心跳如擂鼓,回头一看果真是叶钦拉住他的手腕。
叶钦一把将顾览拽上来,紧紧拥在怀中,顾览下意识用力回抱住他,像是在奈河桥头被这人生生叫回去了似的,惘然间有种大梦颠倒、真幻不分的飘然。
两人一句话不说,彼此听着惊魂动魄的心跳声,过了半晌后顾览轻轻推了推叶钦,笑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叶钦眼神责怪:“你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我开心啊,”顾览道,“你若是晚来一时半会儿,我岂不是也成了一桩悬案?”
叶钦敛眸,目光淡淡瞥向悬崖之下:“我会跳下去找你,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顾览一向是清醒冷静的人,此时此刻却因为叶钦这一句话红透了脸,从脖颈一直红到耳尖,究其原因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大概是大难不死过于激动吧。
叶钦见他这般模样,心中也不可抑制地澎湃起来,伸手握住顾览肩头,轻声道:“我们离开这里吧。”
“你有办法离开繁简山庄?”顾览目露讶异。
“我是有办法,”叶钦道,“但我只能带你一个人走,离开繁简,离开这片浮沉之地,就只有你和我,去到一个平静无扰的地方,然后就在那里过一辈子。”
顾览微微怔愣,着实未曾料到叶钦口中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他拂开肩头的手,向前走了两步,而后道:“你不再找菩提子了吗,你不想知道这场风波背后的真相吗?”
叶钦难掩失望之情,愈加用力地望着顾览背影:“真相没有意义,顾览,我只要你活着。”
“与我而言,与其糊涂活着,倒不如死了明白。”
“你死了干净明白,那我呢?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办,接下来的日子我该怎么熬!”
叶钦双眼通红低吼出这句话,像是一个迟来的质问。顾览一阵恍惚,他从叶钦声音里听出一丝哭腔,这让他感到说不出的心疼,好像有东西狠狠在自己心尖上剜去一块,再也填补不齐。
顾览沉默,低垂着眼睫:“叶钦,这不像你。”
“你答应过我,我们永远不会分开。”叶钦倔强地坚持。
“哪有什么永远,唯一不会背叛的只有当下而已,”顾览说到这里,连自己也觉得过分,可他不愿意欺瞒叶钦,“有些事情,还是不要强求。”
叶钦目光泛冷,似笑非笑道:“哪些事情,不妨索性说明白,若我非要强求又会如何?”
顾览眉梢一颤:“等事情解决我就跟你走,随你去哪里,随你想怎样都可以,但是现在……”
话音未落,顾览忽觉一道厉风袭来,叶钦欺至身前,霸道擒住他手臂,五指收紧,攥得越来越死:“我说过,我只要你活着,我再问你一次,跟不跟我走?”
顾览平静道:“不。”
叶钦被气狠了,抓着顾览下颌朝怀中猛然一扯,那个吻/凶残至极,没有丝毫温情柔意,像是一种纯粹的惩罚与宣泄,顾览徒然瞪着眼睛,双手紧紧扣在叶钦颈后,他并没有反抗,以此来证明自己不移的决心与爱意。
叶钦嘴边有血,眼角却缓缓滴下一颗泪,他推开顾览,半晌一言不发,等胸口稍作平息后才道:“好,那就等。”
顾览淡然抬指抹掉唇边血丝,点点头:“嗯。”
“我对这个世界所有人的事情都毫无兴趣,谁死谁活和我没有关系,”叶钦赌气一般说道,“你给我好好记着刚才说过的话,接下来的时间,一步也不要离开我,知道吗?”
顾览没心没肺地笑了出来,脑袋被叶钦使劲点了一下。
“你不如拿只铐子将咱们两个扣在一起好了。”
“你这个提议不错,我替你记着。”
“别别,我只是说着玩儿的。”
叶钦“哼”一声:“晚了。”
混沌桃源(十四) 蜃海(下)
叶钦与顾览说明了楚琰的意图, 两人打算先潜回山庄知会游荡等人,叫他们做好准备,说不定什么时候又会有一场恶战。
顾览道:“我想杀人凶手一定露过面了, 你觉得这些人中哪一个嫌疑最大?”
叶钦道:“当然是与你最有仇的那个, 他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杀人, 然后再陷害你。”
“我与他们皆不熟悉,无仇无怨,为什么非要陷害于我?”
叶钦轻轻看了顾览一眼:“你可以等一切真相大白后自己去问,想要加害一个人有成千上万种理由,单凭猜是猜不尽的。”
正说着, 顾览无意瞥见沿路的崖边飘着一条朱红色布片,走进却看见下方的石崖缓坡上趴着一个长发披散的女人,竟是朱晴。
“当心, ”叶钦阻止顾览上前, 做手势叫他先在上面等着,“我去看看。”
顾览这次倒没那么听话,不顾叶钦横眉怒目, 仍旧动作伶俐地跳了下去,小心探过朱晴脉息, 将她扶转过来。
朱晴脉象微弱,面色苍白如纸,似是被一种极精妙灵巧的内功所伤,听到顾览声音,她一双绣眉立时紧紧绞在一起, 昏迷中伸出手想要将他推开,嘴边也含混不清的念着什么。
“怪了, ”顾览道,“我之前明明见她还好好待在房间里,怎么这会儿竟会晕倒在山崖边呢,糟糕!雪婵受了重伤,现在是一个人!”
叶钦不应会,顾览便伸手扯住他袖口,用恳求的语气道:“你快回去帮我照看一下她,我担心山庄那些人会对她不利。”
叶钦冷哼一声,甩开他道:“你就是不长记性,刚才怎么说来着?”
顾览扶抱着朱晴站起身,轻轻一勾唇角道:“罢了,若论轻功速度,君座大人未必能在我之上。”
“开什么玩笑。”尽管叶钦并不受激,表情仍是不自制地一变。
顾览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机,将朱晴稳稳地朝叶钦怀中一托,转身一跃已在数步之外:“那咱们就来看看好了,你究竟能不能和我寸步不离。”
叶钦忍住将手中女人丢开的冲动,将她一把甩到肩膀上扛着,提速跟上顾览,与他一前一后回到山庄。
确认廖雪婵无恙之后,顾览才将心放下,意外的是,游荡与裴剑居然都不在房间中。
繁简山庄内不见亓俞等人,也看不到楚琰和楚云惜,死静一片,顾览回想起之前的经历仍是心有余悸,然而现在他才意识到,自己竟然一直忽略了一个极为重要的矛盾点。
为什么叶钦一直不曾问自己为何要到悬崖边上去,又遭遇了什么,好像这一切他早已知道似的。
与此同时,白羽神祠后。
龙易听到身后愈近的脚步声,掌间暗暗探出一枚飞镖,后面那人却及时朗声一笑道:“帮主,是我啊。”
“仇威隆?”龙易背过手转身,“我床上那张字条也是你留的?”
仇威隆脸上顶着两块狰狞丑陋的血痂,极别扭地咧嘴笑笑:“正是属下。”
“哈哈是吗,原来你竟可以写那样一笔好字,为何之前都说自己大字不识呢?”龙易眯起眼睛,他忽然觉得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这个手下。
仇威隆挠挠头道:“哪敢在帮主面前班门弄斧,怕您笑话不是?”
龙易神情骤然一凛:“那么你又如何知道地图的事?”
仇威隆见他直入正题,便也不再装什么,大胆道:“那日你与邛山剑派掌门的密谈,我全都听见了。”
龙易杀意渐起:“我俩在封闭的石室中,你是怎么听到的?”
仇威隆道:“我也在石室里,就藏在石室的暗门之后。”
“原来如此,”龙易笑着点点头,负在身后的手背早已青筋暴起,“暗门的事情我只与春瑶说过。”
仇威隆眉眼之间多了几分挑衅与戏谑,神情完全不似往日那样敬重:“我只想知道,那份从非白山庄夺来的地图,你们现在凑齐了没有。”
龙易问:“只是这样?没有别的吗?”
“十几年前,江湖中有个传言盛行一时,非白山庄的机关凤阙中藏着一份地图,其上绘制着前朝摄政王陵寝地宫全貌,据说墨端朝的太师在地图上留下了记号,只要按照指引便可以找到敬王真正的长眠之地——混沌桃源。无尽的黄金珍宝,神兵秘籍,乃至号令魔兵的军符,全部藏在那个地方。”
“不错,”龙易接道,“但你只说对九分,混沌桃源并不是敬王的长眠之地,而是长生之地。只要找到那里,你能得到的不仅是至高的财富与权力,还有永生的力量,与神同在的殊荣。”
仇威隆哂道:“所以当年你们为了这张地图,屠了整个非白山庄。恐怕谁也不会想到,当年叱咤武林的匪帮十三金,早已成了德高望重的掌门、威名赫赫的大侠,甚至满口慈悲功德的高僧道长!”
龙易似是短暂陷入回忆,眼前浮现出滔天火光和撕心裂肺的哭嚎声,他用指腹轻缓地在飞镖纹路上摩挲,佯作漫不经心道:“你若不提起来,我早就将这些事情忘记了,十三金?匪帮?呵呵,成王败寇的道理知不知道?你只要站在最高处,所有人便只会怕你,畏你,敬你,谁还会管你是踏着哪一具尸体爬上来的?你看敬王威震一世,明明未曾称帝,却可以享有陵寝的待遇,谁人敢说一个不字。敬王为隔绝北蛮毒患,曾活活烧死一整座城的百姓,他驰骋战场数十年,刀下亡魂不计其数,这样的人,连阎王都不敢收,何等威风何等潇洒!”
仇威隆早已不耐烦了:“原来你是想和敬王比?哈哈哈。”
“你这叛徒,有什么可笑的!”龙易愤怒地指着他道,“说吧,楚琰他们给了你多少银子?”
仇威隆摇头:“帮主错了,我并非是为楚琰卖命,我……只为自己而活!”
“只可惜你活不久了!”话一出口,龙易掌心暗器飞射而出,直朝仇威隆面门,几式行云流水般的绝影掌紧随其后,使得仇威隆无暇应接,连连退后,最后一击直锁其咽喉,势在必得,凛厉决绝。
“噗嗤”,利刃破开血肉,鲜红的刀尖从龙易胸膛刺透出来,又转动着来回搅了几搅。
一个轻灵妖娆的声音在龙易身后笑道:“那么你又能活多久呢?嘻嘻。”
看着龙易难以置信的怒容渐渐凝固,仇威隆拍拍胸脯道:“小莫姑娘你可真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不肯来救我呢。”
莫灵拈着兰花掌在身前轻轻一点,龙易健硕高大的身躯便直挺挺地倒了下去,她跳到尸体背上,里里外外仔细的搜索一通,却无任何发现,正急躁时,仇威隆谄媚似的说道:“龙易生性多疑,肯定不会将这么重要的东西随身放着,他有个宠妾名叫春瑶,地图残片一定交给那贱人藏着了。”
“是吗,”莫灵明艳一笑,一双眼睛弯弯的好像月牙,“那你可真是帮了咱们大忙,说说看,想要点什么奖励?”
仇威隆精明眼珠来回一晃:“那封要求在繁简山庄集合的信……是你发给他们的?”
莫灵手指绕着辫子,一副无辜相:“什么信?我怎么不知道。”
“若是这样,那我……”仇威隆突然邪心横起,大手抓向莫灵,“我便只要小莫姑娘你!”
莫灵腿上花蛇“滋滋”吐信,猛然弹起,张开血口獠牙朝仇威隆颈上狠狠咬去,然而仇威隆好似早有准备,大手一抄便将那花蛇七寸捏住,使劲在莫灵面前抖了两抖,笑得相当猥琐:“小莫姑娘刚才还说要奖励我,这畜生太不懂事。”
“别伤它,”莫灵表情有些紧张,忽而又妩媚一笑,“我又没说不行,来,把它给我。”
仇威隆目光在莫灵身上流连,笑道:“不如你先脱……”
话未说完,一根细长银针已从他的喉骨穿刺而过,一滴血珠掉在仇威隆的前进上,迅速殷化开,他再也不能发出声音,只是徒劳地张着嘴巴:“你……你……”
不到第三个“你”字,仇威隆的双瞳已经溃散,他手掌一松,莫灵忙向前扑去,将掉落的花蛇细心温柔地接到怀里。她不抬头,语气却变得很冷:“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蓝衣男人发出一声轻微而诱人的笑,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方巾,慢条斯理地擦着手,莫灵注意到他五指间尽是新鲜的血迹。
“你杀了春瑶?找到地图了吗。”
“嗯,现在总共有三块,剩下的一块,就靠你了。”
莫灵神情似有疑虑,狡黠地看着男人:“这么快就找齐了三块,你这效率倒是挺高呀,看来那个姓朱的蠢女人已经被你拿下了?”
男人静默一笑,不置可否。
莫灵又道:“之前咱们谈好的,你可不准反悔,否则我一定要你生不如死。”
“放心好了,”男人不急不缓道,“只要最后关头你不出差漏,答应你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昏黄的房间中,楚云惜对窗而坐,略显忧郁的双眉微微下撇,眼神一片灰暗。他大腿上的剑伤已做好了包扎,此时已不再流血,但他心中的怒意仍旧无法平息,轮椅木制扶手上又添了几条新的抓痕,其中一道深近寸许,边缘似乎还带着血迹。
房门上响起一下极轻巧短促的敲击,随后是稍重稍沉的一下,然后又是两下短敲。楚云惜听见这熟悉的暗号,整个人激动得恨不能马上跳起来去开门,他眼中灰翳一扫而光,唇边不自觉地挂上一抹温暖的微笑,双颊都隐隐泛着红晕,急道:“快进来。”
莫灵推开门,探进一个脑袋,鬼灵精似的朝他眨眨眼睛:“这里可没有什么陷阱等着我吧?”
混沌桃源(十五) 恶眼
“怎会。”楚云惜充满依恋地看着她。
莫灵盈盈地走过来, 笑着在楚云惜身前蹲下,将下巴轻放在他膝盖上,这样亲密的动作令楚云惜即紧张又情动, 忍不住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
半晌, 莫灵道:“我是来与你告别的。”
楚云惜一愣,手掌僵在半空, 小心翼翼道:“什,什么?”
“我说啊,我就要走啦。”莫灵抬起头,似是没心没肺地笑笑,站起身道, “这些天多谢你的照顾,以后恐怕是没机会再见面了,真希望你能过的快乐一点, 不要整天愁眉苦脸的。”
楚云惜猛然抓住她的手, 急切道:“不要走!”
莫灵快速撇了撇嘴,把手抽走,眼中露出轻蔑笑意:“我岂能一辈子陪在你这个瘸子身边?我很忙的。”
楚云惜心中一阵钻痛:“等我研究完雪鸦的手稿, 就可以找出做完美义肢的方法,等到那时候……”
“到那时候又能怎样?”莫灵一边借着窗外微光欣赏自己的纤长指甲, 一边敷衍道,“你还不是照着人家的东西傻乎乎地抄?雪鸦是几百年前的人了,那时候能源石遍地都是,现在你就算做出了义体也只是废铁一双,根本接不上骨骼筋脉。”
“有了菩提子就可以!”楚云惜语气激动, 目光灼然,笃定道, “只要拿到菩提子,山庄里损坏的机关偶就能恢复行动,凤阙的机核也可以打开。”
莫灵像只闻到腥味的野猫,双眼一眯,坏丝丝地哼笑道:“你要不要命了,连菩提子的主意都敢打,大腿扎得不够疼?”
楚云惜十指深深抓进扶手凹痕中,劲边青筋鼓现:“我们有帮手。”
“好啦好啦,随你便吧,”莫灵不耐烦地摆摆手,“我只问你,混沌桃源的地图残片你有没有啊?你老爹可曾对你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