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楚云惜缓缓摇头,下唇轻颤道:“你接近我,只是为了……地图残片?”
莫灵不知道是该感到可笑还是可怜,于是用烂漫又纯真的目光看向他,嘴中吐出的却是冰冷刺骨的话:“你说呢?”
“慕容卿是你杀的,那云娇呢,你把她藏在什么地方?”
莫灵皱了皱眉:“你不回答我的问题,反倒问我两个问题,这个买卖不划算,我不玩儿了!”
说罢她竟真的转身便走,绝情到回头看一眼都不肯,门扇被“咣当”一声摔上,楚云惜独自在原地怔了半晌,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无法言明的悲戚,像黑暗而浓稠的海水将他淹没。他将双手覆上眼睛,泪水就从指缝静悄悄地淌下来,寂寞地干涸在袖口中,犹如他憋闷且无趣的一生。
待到黄昏后,雨稍微有停下的迹象,繁简山庄后院的一方小塘水线升高,漫过岸边石刻的兽脚,于是一旁假山里面便开始不停地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来。
这声响清幽辽远,仿佛涤净之后的晚钟,一连传到整个山庄都能清楚听到,引来不少驻留的侠客前去查看。
顾览亦在此列,他走近时,心头隐约不祥的预感愈发严重,不少人围在池塘边上,窸窣私语指指点点。他挤到前排去,一眼便瞧见池面正中央漂浮着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脸朝下,一动不动,如墨般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身体四周,好像一尾白鱼缠进了水草丛。
周围人只是议论,却无人出手去打捞,大概见此人多半不会活着了,怕沾晦气,便等着楚家下人来做。顾览方才找了游荡一圈都不见人影,心里正焦急,一见有人落水右眼就突突直跳,默念着千万不要是他,未作多想就直接跃过去将人抓了上来。
把尸体翻来一看,周遭人都“啊呀啊呀”地叫着往后退,那人面部像是遭过猛兽的撕咬,已经被毁得丝毫看不出原样,身上的肉也破破烂烂,腹部塌陷下去,内脏与肠子似乎都不在了,连双腿的髌骨都玩了去。
叶钦看不下去,将顾览扯了起来:“是他吗?”
顾览手有点抖,强作平静,摇头道:“我不知道,我要再看一眼,再看一眼……”
“不会是他,别看了。”叶钦抚着他肩膀。
“这人……有些像白狐岛主江意寒。”人群中有个声音犹疑道。
另一人接话:“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像,身量是差不多的,而且江意寒之前穿的就是这件白衣。”
“那狐裘领子倒是错不了的。”
“对,错不了,就是江意寒。”
“哎,这真是……可惜了。”
“哼,可惜什么,你瞧他之前那目中无人的样子,我就知道迟早有这一天。”
“不管怎样,人都死了,少说几句吧。哎,也不知道咱们什么时候能从这里出去。”
男尸捞上来,池塘水面又沉到兽脚之下,假山里的“叮当”声反倒响得更加急迫,一下下钢锥似凿在人的脑壳上。叶钦走到假山一侧,反曲手指四处敲了敲,无意间触到什么地方,一小块石头突然凹陷下去,紧接着一道低矮的石门在他眼前沉沉拉开。
顾览听到声音跟过来,与叶钦一同进到那石门里。原来这假山内部竟别有洞天,构造类似于天然的溶洞,开口狭小,往深处去则愈加开阔,两人寻着叮叮当当的声音一路向里,几乎到了尽头时,隐约在暗处看到一个盘坐的身影。
顾览点燃火折凑近一看,这人居然是含晖大师。含晖神情惊恐地坐在地上,一双浑浊眼睛深深凹陷进去,他对顾览叶钦视而不见,上半身僵硬直挺,头颅却极别扭地半垂在脖颈上,大张着嘴,愤力急促地敲击身前一只铁木鱼,那穿透力极强的叮当声就是由这只铁木鱼发出来的。
“这和尚不久前还很有活力,怎么一会儿不见就变成这样。”叶钦奇怪道。
“他已经没气了,为何还能敲动木鱼?”顾览将食指探向含晖鼻下,又去摸他腕间脉息,触到一块怪异冰凉的东西,索性拉开含晖衣袖一看究竟。
只见他整条手臂挂着数条细铁索,内侧有一条明显又粗糙的缝合线,其中的骨骼已经被改造过,皮肉之下还塞了不少铁板之类的硬物,铁索牵连着手臂、脊椎与头颅,另一端则绕进木鱼中,顾览三两下将它拆开,发现里面是一个精巧的发条装置。
榫卯结构交底,辅之几组啮合转动的金属齿轮,惊世骇俗又不伦不类,顾览不由得眉梢一挑。
“看,”他将这物件交给叶钦,“像不像你扯烂的那个机械人?”
叶钦皱眉:“像哪个部位?”
顾览白一眼:“原理是一样的,不过这只木鱼没有能源供给,只能短暂维持运动,那个机械人更高级一些,只可惜我看不出来它究竟耗的什么材料。”
叶钦却不说话,像是在走神。
“叶钦,”顾览见他似乎不在状态,试着叫了一声,“你那把大砍刀呢?怎么不见你拿着。”
“什么大砍刀,”叶钦没脾气地笑笑,“我总不能走到哪里都带着它吧。”
顾览道:“那你可得放好了,别让人家偷了去。”
叶钦伸手碰了碰鼻翼:“行了,我们出去吧。”
顾览刚要随他一同出去,忽然耳尖轻微一动,听到尽头的那片漆黑中传出一声轻轻“嚓”,他拍拍叶钦肩膀,反手向那里一指,用口型道:“有声音。”
叶钦随手在一旁的石壁上扯了根木枝,撩开蛛网和潮湿腐烂的藤蔓杂草,顾览手中火折跟上,只见下面极低处忽地银光一现,叶钦刚要走到那地方去,被顾览一把拉住:“小心,有机关!”
叶钦反应极快,脚尖踩起一颗石头朝银线踢去,果然“叮”的一声,银线崩断,上空飞快荡出一把锃亮锋利的尖刀,直冲人的头部刺来。
两人各自闪到一边,尖刀一击落空,叶钦又提出一枚石子打断刀柄上方的铁线,只听一阵簌簌风动,暗处一连射出数十枚短箭,顾览拔剑挥挡,两人都毫发无伤。
片刻后,见没有新的暗器袭来,顾览与叶钦便直接走到假山的尽头,这里的石壁上方雕着一扇镂空小窗,有些许光线可以泄露进来,于是两人便看到一坨狰狞在角落里的不明怪物,似乎有两颗头,四条手臂,两幅躯干,这些部件全部用特殊质地的铁线缝合在一起,竟然可以活动自如,像蜘蛛一样四处爬行。
怪物身上的两张人面双眼全都被剜去,嘴角两边深深划开,用铁线勾出一个诡异可怖的笑脸。
顾览忍着恶心道:“这不是……龙易和他的手下吗?”
这怪物可以听到人声,但没有多少胆量与攻击力,反倒不停向阴暗处退缩,喉咙里发出“赫拉赫拉”的声响,想必是舌头也一并被割去了。
“好残忍的手段。”
叶钦捡起地上一块碎布片,上面赫然一排淋漓血字:
【明日的太阳升起之前,务必使黑白颠倒,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这行字较之前在祠堂发现的血字更加凌厉残忍,一笔一画饱浸恨意,仿佛亲手执刀,一下下割在仇人的身上,透过这些魔鬼般的字迹,似乎能看到一双被怒火与杀意熏红的眼睛,空瞳中燃烧着仇恨的火焰,厉如恶鬼凶如夜叉,那不再是属于人类的眼睛。
混沌桃源(十六) 惊变
这句血字同样也出现在繁简山庄诸多宴厅楼舍、私人房间甚至是吊死过穿着喜服的慕容宫主的楚家祠堂里。
整个山庄似乎被这二十六个字完全击垮、溃散成一滩散沙, 山庄中的人无论待在什么地方,哪怕蜷缩在无光的角落里,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前, 务必使黑白颠倒, 否则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了江意寒和龙易主仆的事,楚琰已近麻木, 慕一惊惧不已,反倒是一向镇定冷静的亓俞掌门最先发疯,这三人反锁着门在房中大吼大吵,互相指着对方的不是,不多时便开始刀剑相向。
于此同时, 杀戮仍在继续,且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不知何时房间外的甬道上便多了一两具新鲜的尸体, 有时候一个人上一刻还在与周围交谈, 下一刻就血肉模糊地倒悬在饭堂的某根梁子上,滴落的血刚好将下面那人的饭碗染红。
凶手人数未知,心思毒辣行踪诡奇, 手段非一般的残忍凌厉,又带着某种故意夸张和炫耀性的疯癫, 势要把死亡的恐怖散播到繁简山庄的每一处隐晦之地,将这群囚笼之兽逼到自相残杀为止。
所有人都陷入极度的惊惧错乱中,仿佛一根崩到临界点的细弦,稍有风吹草动便会尖鸣挣断。他们警惕着看到的每一个人,生怕刽子手就藏在自己身边, 眼见着天色黑沉下来,又因为那句“太阳升起之前务必黑白颠倒”而无助彷徨, 黑白是什么,又要将什么颠倒,没有人知道,没有人清楚这其中详细缘由,更多的只是一边没命地躲避暗杀,一边期待着天亮前能有某个英雄豪杰挺身而出,手刃凶徒,将一切真相大白。
楚琰一手捂着胸前剑伤破门而出,身后房间中,慕一道长断了一臂一腿,倒在地上不知死活,而亓俞则手持长剑,双眼猩红,神态若狂。
然而门外却是火光一片,几十个人怒气冲冲站着,围成一面肉墙,堵着楚琰不让他出去。
楚琰颤颤地回头看一眼亓俞,又问身前这伙人道:“你们,你们想干什么!”
“交出凤阙,放兄弟们安全出庄!”为首的年轻人大声道。
楚琰极其为难道:“凤阙并不在我手中。”
“那黑白颠倒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们楚家究竟做过什么亏心事,赶紧从实招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该死的也只是你们楚家人,凭什么连累兄弟们一起!”
“就是,赶紧从实招来!”
“快说,不然先从老三开始杀,天亮前就杀光你们一家,不怕你不说出实情。”
吵嚷间,已有一个方面黝黑的汉子单手擒出楚云嘉拉到前面,当着楚琰的面按到地上,脚踩着脸将一把锃亮弯刀抵到楚云嘉颈后,恶狠狠地对楚琰挑了挑下巴,问:“怎样,说不说?”
楚琰双腿发软:“我……别伤我儿……”
“住口!”亓俞起身奔至楚琰身旁,长剑一横直指他喉间,怒道,“事到如今,你竟敢背叛与我,你这懦夫!你今日若是将我们的事吐出一个字来,我便先将这小子脑袋割了!”
“你来呀,来呀!”楚云嘉在壮汉脚下挣扎着抬起头,瞪向亓俞,“要不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威胁父亲,我们家也不至于沦落至此,你有本事就冲我来,楚家的男儿从来不怕死的!”
黑脸汉子脚上使劲:“他娘的小兔崽子,给老子闭上嘴!姓楚的,想好了没有,到底是你的名声重要,还是你儿子的命重要?”
亓俞突然冷哼一声,剑光挥洒一道弧光,那黑脸汉子的脖颈上便多了一圈红线,而后咕噜一下掉了下去,他扬剑大吼:“亓某人等这天等了十三年,谁敢拦着我,我就要谁死!”
“真是疯了,疯了……”楚琰连忙将自己儿子从地上扶起来,人群摄于亓俞的威力,不自觉便向后撤了几步,只将兵器纷纷指向他,这次却无人敢冒然出头。
忽然,亓俞在这些人身后看见一道隐约的人影,似乎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人,一身烟岚色薄衣,擎一把素色水墨纸伞,伞沿打得很低,看不清楚眉眼,只露着过分白皙纤瘦的下巴。那擎着伞的手臂亦是白得近乎透明,仿佛只是一笼迷幻的白烟,风吹过便会消散开了。
亓俞呼吸一滞,连忙眨眨眼睛,再看时那少年猛地将伞沿抬高,苍白面庞上赫然一双滴着血泪的赤红眼睛,勾起诡异笑容的嘴角大大张开,里面全是密密尖细的獠牙。
“啊!”他不禁惊叫出声,长剑“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此刻蓝衣少年却倏地消失不见了,鬼魅似的无声无息。“是他,他回来了!”亓俞惊恐道。
楚琰急问:“是谁?谁回来了?”
“那个孩子……”
话说到一半,两人同时缄口,像是触碰到什么禁忌一般,张惶着躲开彼此的目光。
亓俞自顾喃喃道:“怎么回事,难道我被骗了……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楚琰眼珠一动,对亓俞道:“大哥,我看不必再等那人了,他根本就是耍弄咱们的,现在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转功塔上还有两具备用的飞甲,咱们先到外面躲一阵,等风波过了再回来。”
亓俞心中暗道,楚琰这等贪生怕死、背信弃义之辈,岂会放着自己两个儿子不管,将这样难得的逃生机会拱手让人?他双眼一眯,狠笑道:“好,那便按你说的办。”
顾览压低身子趴在房檐上向下看,忽见楚琰朝包围的众人投了一把暗器,趁机携着楚云嘉与亓俞一同往转功塔的方向逃去。
_娇caramel堂_
他朝后摆手,道:“他们要跑了。”
叶钦凑过来,向远处冷冷瞥过一眼:“跑不了的,追过去看看。”
方才他俩在附近林子里找了个遍,到处都不见游荡和裴剑这两人,顾览心里十分奇怪,愈发有种不安的预感。
此刻正值子夜,夜空黑沉深邃,亓俞与楚琰夫子到了转功塔后,退一步将长剑抵住楚琰后背,道:“你先上去。”
楚琰嘴角抽了抽:“大哥,到了现在还不肯相信我吗?”
亓俞冷笑道:“我并非现在不信你,我一直都不信你。”
楚琰转过身,放慢脚步逐阶而上,楚云嘉走在他前面,三人上至第四层时,忽见脚下的楼梯火光明灭,周身渐渐感到一股难言的燥热之意,亓俞马上意识到是之前那伙人在入口处放火,骂了一句,道:“好了老三,现在人家断了咱们回头路,是死是活,只有你这一条道可走了。”
楚云嘉咬牙甩开楚琰的手,从亓俞身旁窜了下去:“他们竟敢!”
“嘉儿,回来!回来!”楚琰想要下去追,亓俞长剑一挑横在他颈前,厉声威胁道,“继续走!”
“大哥,那是我的亲儿子啊!”
“我让你继续走!”
楚琰额边青筋暴动,紧攥双拳转过身,这时两人同时看见楼梯上方凭空多出一道白影,蓬头垢面凄厉如鬼,在昏黑的塔楼里更显得触目惊心,那白影缓缓抬起手,幽哀道:“老爷……我后悔了……我不该背叛主人家,我不该啊……”
亓俞执剑的手不住颤抖:“这是……白夫人?”
“啊!”楚琰爆发出一声尖锐嘶叫,推开亓俞便往楼下没命逃去。亓俞再回身,那白影又唰的不见了,他摘下一侧石壁上的烛灯,躬身向前仔细一照,见方才白影站过的地方留下一双明显的鞋印,这才知道自己彻彻底底被楚琰骗了,登时火冒三丈,然而不等他抬起脸,头顶上方一声俏泠泠的讥笑,莫灵手中高高举起一枚尖锥,直接朝亓俞天灵盖上凿了下去。
“去死吧你!”
烛灯从阶梯上滚落下去,血滴喷溅了莫灵一脸,绰约的火光中,她笑得纯真又狰狞,像是纯粹享受这种快感,忍不住又将手中铁锥子多凿了几下,然后才从亓俞身上搜出最后一份地图残片来,哈哈地大声笑着,一蹦一跳地跑下楼去了。
就在三层的楼梯上,楚琰正背着手等她,见人一来,便急不可待地问:“到手了?”
莫灵“哼”一声,自顾嘟囔了句:“果然还是老的更狡猾一些,早知道我就不在那瘸子身上浪费时间了。”
楚琰皱了皱眉:“东西到手了,咱们的交易就此结束,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以后也不要再来骚扰惜儿。”
“呦呦呦,谁骚扰你们惜儿了,”莫灵噘噘嘴,“臭老头儿,给本姑娘说话放尊重点。”
楚琰不屑地撇一下嘴角,从怀中掏出一个斜方形的令牌,精铜铸造,一面四个字:千金散尽;一面三个字:还复来。他将这令牌抛到莫灵手中:“你要这废弃了十几年的令牌有什么用?”
莫灵欣喜若狂,把令牌举在头顶翻来覆去地看,神情像极一个刚刚得到新玩具的小孩子,楚琰见她时精时傻的,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快点把地图给我。”
“臭老头儿,这令牌你在身上藏了十三年,不嫌沉?”莫灵对他眨眨眼睛。
“一块令牌而已,有什么沉不沉的,”楚琰语气难掩得意,似乎已经认定自己会是最后的赢家,故而对莫灵放松了警惕,“十几年来我一直忍辱负重,对他们几个言听计从,为的就是这天,你知道亓俞输在哪里吗,他只会向前看,而从不注意自己脚下的细节,而我恰恰就赢在细节。”
莫灵将令牌在手中一下一下掂着:“这块令牌最初刻的不是这几个字吧,我瞧这上面有刮痕。”
楚琰笑道:“小丫头片子眼睛倒尖,没错,最初的确不是这几个字,但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赶紧把地图残片交给我,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哼哼哼,你不说我也知道,这令牌是你们盗墨端朝太师墓的时候搞来的,当时这上面刻的是‘夜雨擎令’,并且这牌子一共有两块,另一块上则是‘长风督权’,你们并不知道这一对令牌的真实用途,甚至一开始连装它们的盒子都打不开,你们这些没脑子的不把真正的好东西当回事儿,反倒将那没用的盒子当成宝贝来供,我讲的对不对呀臭老头儿?”
楚琰脸色骤变,一枚袖里剑暗暗捏在手中:“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我怎么会知道这些?”莫灵一手绕着麻花辫子,一手捏着令牌转来转去地玩儿,“因为本姑娘为了突围这个挨千刀的世界,都他妈的来了一百多次了!算了,跟你也讲不清楚,你这么惊讶干什么,告诉你啊,外面有个痴情种,为了救他的老情人,都来过一千多回啦!”
混沌桃源(十七) 灰
寒夜将尽, 天色初明。楚云惜孤独地转动轮椅,来到转功塔顶,无限寂寥的目光轻轻将偌大山庄扫过一遍, 而后垂落到自己残废的双腿上。
塔下围聚着的人看见了他, 都开始指指点点,楚云嘉刚刚费力地将底层的火熄灭, 仰头不解地向他大喊:“大哥,你在那里做什么,你不要动,我去接你下来!”
“别过来。”楚云惜咬着后槽牙,又使出全力大声道, “别过来!谁也不许过来!”
楚云嘉脚步一顿,神情茫然。
不多时楚琰极其狼狈地从塔中奔逃而出,一看见楚云嘉便急道:“快, 关上塔门, 关门放火!”
然而为时已晚,莫灵纵身一跃从拦障中跳了出来,只有手臂和大腿受了些轻微的擦伤, 她擦擦嘴边的血迹,朝地上啐了一口:“老东西, 想烧死我,没门儿!地图在我这里,有本事来抢啊!”
塔顶上的楚云惜闭了闭眼睛,手掌从轮椅扶手上缓缓挪开,再一次锥心似的看到了那个数字:一四四。
几日前的一个夜晚, 楚云惜睡意朦胧中,有个看不清面目的人悄然来到他床前, 点了他身前穴道,而后轻笑着告诉了他一个惊天的秘密。
“你父亲年轻时是臭名昭著的匪帮十三金成员,为一张藏宝图残忍杀害了一整个山庄的人,我知道你幼年时受他逼迫,不得不天天研究那些机械傀儡,只是你不知道,那些图纸和标本,原本就是非白山庄的东西,你因为楚琰的缘故,成了一个可耻的剽窃者。”
没想到今天傍晚时他又来了:“如今到了偿罪的时刻,你父亲罪恶滔天,仅他一人远不能够赎还,非白山庄当年一共死了一百四十七人,我要你楚家也祭出整整一百四十七条人命来,天亮之前若是凑不够这个数字,你们兄妹三人便自己去填。
都言父债子还,我倒不屑于此,这是一条生路,看你的选择了,大公子。”
楚云惜被制穴道,由于那人隔着一层纱帐,只能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那人清雅的声音道,“大公子只需记得还差几人性命就可以了。”
还差三人,还差三人。
楚琰见塔顶上的楚云惜将轮椅渐渐转到了檐边上,不禁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惜儿,快些回去!”
楚云惜眼中含泪:“我问你,还记不记得十三年前有一个叫非白山庄的地方?”
非白山庄,这四个字让在场所有人为之一颤,尤其楚琰更是脸色大变。顾览听到后有种奇异的触动,像是脑海深处有什么东西快要浮到水面上来,隐隐约约,模模糊糊,他虽然对非白山庄一无所知,却莫名感到熟悉,像是游子对家乡那样的熟悉。
这感觉很奇怪,令他疑惑不已。
只听楚琰道:“从未听说过,你莫要再胡言乱语,赶紧退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楚云惜缓慢又沉重地摇头:“起初我也是不信的,我不相信我的好父亲竟会是十三金的人,所以我到转功塔中找出了你之前参与行凶的证据,难道这些会有假吗?”说着他从袖间拿出厚厚一叠泛黄的纸,扬手洒向空中。
纸页如同枯叶坠蝶一般纷纷扬扬落在微湿的地面上,塔下众人随手各自捡起几张,楚云嘉急忙也抢了一把过来,见上面分明写着十三金某年某月于某处作下的案子,从匪帮建立起一直到十三年前销声匿迹,足足数百余张,大小案件无一遗漏。
顾览亦从脚边捡起一张来,这张上面字数倒是不多,只简单记着“丁亥年季夏中,灭非白山庄,楚记。”丁亥年正是十三年前,季夏中则是六月十五,没想到楚琰当真是十三金的成员之一。顾览眉间微蹙,他知道楚琰此人心思深沉且颇有手段,擅自整理这些一定为了日后保命用的,可见十三金组织外强中干,成员各怀心思,貌合而神离。
“啊,这……你们快来看,‘己丑腊月十八,十三金内讧不可协调,原十三人只留五人,其日后在江湖中的假名为冯慕一、亓俞、含晖与龙易。’原来那个老牛鼻子和老秃驴他们全都是十三金的人,我的老天爷,就连邛山剑派的掌门也……”
“我道这江湖的水怎的越来越浑呢,一流的高手,竟是一流的盗贼。”
“楚琰造这么个人间仙境的山庄,不知是用多少条人命换来的,怪不得连给人喝的茶水也是一股血腥味。”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楚琰双拳紧攥,脸上青筋直抖,五官狰狞扭曲,咬牙切齿地看着楚云惜:“原来之前转功塔的火是你放的,你怕我察觉到什么,索性就将秘阁一把火烧了……你,你这逆子,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楚云惜情绪激动不已,身体微微颤抖着,“自我有记忆起,就一直被你锁在不见天日的地窖里,整日为你研究那些杀人的暗器、机关,你为了偷窃傀儡人的图纸,假意与非白山庄庄主交好,我的一切名誉,一切荣耀,不过是拾人牙慧的笑话,全部都是假的,假的!”
“你给我闭嘴!”楚琰怒视着上方的儿子,疯狂地喊道,“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非白山庄,只有我繁简山庄,是有我楚琰!我才是最后的赢家!”
“大哥?大哥怎会……”楚云嘉满脸不可置信,目光慌乱。
楚云惜苦笑道:“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不觉得自己很可怜吗!做了这么久的盗贼还没有做够,你的心里除了那可笑的虚荣,究竟还有没有哪怕一点点真情呢?我做梦都想成为一名剑客,每当我向你提起的时候,你只会狠狠地斥责我,甚至不惜毁掉我一双腿,将我的一生死死钉在这张轮椅上,变成你追名逐利的工具!你私通非白庄主的婢女念白,将匪帮十三金引入非白山庄的大门,杀光庄中所有人,现在你终于如愿以偿了,我也可以自由了。”
楚琰见他半个轮椅已经悬空在外,猛然意识到楚云惜有轻声的念头,顾不得再去想别的事情,只柔声恳求道:“好,惜儿,是父亲错了,我向你道歉,只要你好好的,往后要我怎么做都可以。你先退回去,千万不要冲动。”
“道歉?”楚云惜冷冷一哂,“一声道歉便可以还给我一双好腿吗,一声道歉就可以改变我的人生吗?”
“你的人身还有很长,而我已经没有多久的日子可活了,等我走后,楚家的一切都是你的财富,惜儿,你有什么可想不开的!”
楚云惜道:“你的财富我不稀罕,你给我的一切我都不稀罕。”
话音未落,转功塔上人影一荡,楚云惜已从顶层跌落,几乎同时,楚琰飞身而上,在半空中稳稳将楚云惜接住,然而就在二人即将落地的时候,楚云惜袖间弩箭却对准了楚琰的心口。
一箭射出,楚琰后心登时殷红一片,他闷吭一下,迅速翻转身体将楚云惜拖在上面,只听钝重的一声坠落,楚琰承着两人重量后背着地,口中鲜血狂涌,显然已无力回天,看向楚云惜的目光中仍有几分欣慰:“你为什么不明白……”
“是你不明白。”楚云惜嘴角淌下的一丝黑血断绝了楚琰的美好幻想,看到父亲双眼涣散,绝望而无力地仰面躺倒,他却没有同预想中那般畅快,只有不尽的酸楚,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
楚云嘉扑过来,痛苦道:“大哥!父亲!”
楚云惜用最后的力气握住他的手:“快跑,快离开这里……”
“大哥!不要啊,大哥呜呜呜……”
“哼,这楚琰如此穷凶极恶,怎能叫他这般好死!”
“为死去的兄弟们报仇!”
一声呼和,群怒激起,刚才还在围观的人纷纷拔剑出刀,各个一副替天行道的模样,楚云嘉连忙伏在楚云惜身上,骂道:“滚开,不要打我大哥,你们滚开!”
“他娘的,现在哪里还有你这死小子说话的份,你们楚家人都死绝了,这山庄里的财宝也该给大家伙儿分一分才对,留你这条命往后也是个祸害,不如趁机一并解决了才好!”
几道锃亮刀刃竟然真的就往楚云嘉脑袋上落,“钉钪”一下,被一柄细剑挡开,顾览冷声道:“诸位现在的做法,和十几年前无恶不作的匪徒有何区别?”
“不要你来管!”楚云嘉头也不回地吼道,“你方才也只是冷眼旁观罢了,你明明这么厉害,刚才为什么不救我大哥?”
叶钦冷哼一声:“顾览,你的时间既然宝贵,何必又去理不知好歹的东西。”
顾览不愠不火,只对楚云嘉道:“节哀。只是现在这里不太安全,你可以去找你父亲的亲信,或者和我们走。”
“谁要和你们走,我只和我大哥在一起,我哪里都不去!”
顾览叹息:“那就没办法了。”
“嗯?”顾览回头环视一圈,问叶钦,“你看见莫灵去哪儿了吗?”
叶钦反手指指身后的方向:“早就跑了。”
顾览道:“地图在她的身上,或许只有找到混沌桃源,最后的谜题才会解开。”
叶钦略顿片刻,有些无奈:“说实话,我没什么兴趣,如果你执意要去,我会和你一起。”
莫灵趁乱悄悄离开了人群,独自来到白羽神祠门前,她抬脚踢了踢门槛,道:“你要的东西我带来了。”
蓝衣男子身形修长,背对门而立,手中轻捻着一枚白绒羽,微微侧过脸道:“地图残片?”
“没错,”莫灵道,“还有夜雨擎令牌,不过牌上的字迹被那死老头儿改掉了。”
男子轻笑道:“没关系,你将这些放在地上吧。”
莫灵绣眉一挑:“那我的能源石呢,你准备好了吗?”
蓝衣并不转身,随手向后一指道:“看你脚下。”
莫灵退后一步,见门槛内侧果真放着一个精巧的包裹,她拾起之后放在掌中打开,正是一颗闪烁着微弱荧光的淡绿色石头。
她将石头包好放进怀中,悄声从腰后抽出一把匕首,正打算屏息靠近那蓝衣男子。谁知蓝衣后脑上长了眼睛一般,突然出声:“省省吧,你打不过我的,赶紧拿了石头走人,再晚一会儿你就走不了了。”
“你已经走不了了。”顾览道。
莫灵惊呼一声,猛然转身将匕首指向来人,看到顾览之后,又妩媚一笑收起刀子,紧张神情稍稍一缓:“嗨,又见面啦。”
顾览不理会她,径直向前捡起地上的地图残片与夜雨擎令牌,对蓝衣道:“你转过身。”
蓝衣身体不已察觉地一僵,肩膀微微颤动。
“转过来!”
仍是不动。
顾览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背影,目光复杂,半是失望半是怜悯:“杀够了吗,游荡。”
蓝衣捻动羽毛的指尖一顿,终于长长地叹了声气,道:“没有呢,悉微。还差一个。”
混沌桃源(十八) 拂晓
游荡转过身, 对他惨淡而寂寞地轻轻一笑,摊开手,耸了下肩:“抱歉。”他依旧那样风流恣意, 桃花似的眼睛, 桃花似的笑意。
“抱歉?”顾览久久地盯着他的眼睛,“你对我有什么可抱歉的, 你并不欠我。”
游荡垂下眼睛:“我只是……觉得自己让你失望了。”
顾览忽然心尖一酸,他道:“你与非白山庄是什么关系?”
“你不记得了么?”游荡温柔地望着顾览,一步步向他走近。
顾览只是茫然摇头。
叶钦抱胸靠在门边,眼睛瞥向神祠之外,佯作一脸冷漠, 对顾览与游荡谈话的内容毫不关心。莫灵本想再次趁机溜走,无奈大门被叶钦的长腿卡着,她只能拱手求饶道:“大人放我一马吧, 同病相怜的人, 又何必苦苦相逼呢?”
叶钦看也不看她一眼,莫灵便知道这就是放行的意思了,于是赶紧溜之大吉。
“我十四岁那年, 父亲外出□□,刚好捡到了昏倒在山道旁的你, ”游荡淡淡道,“那时你也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相貌出众,性格乖巧,只是似乎被山石撞坏了脑袋, 之前的事情全部都不记得了,问你家是哪里的也不知道, 只说自己名叫顾览,字悉微。”
顾览不说话,安静地听着。
“我家虽是机关世家,对医术也颇有些研究,父亲便让咱们一同吃住学习,那段时光是我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我和你日日相伴,夜夜同衾而眠,小时候你总是怕冷,我就整夜把你双手捂在怀中,讲故事哄你睡觉……”
叶钦已经听不下去了,走之前狠狠在门槛上踢了一脚。
顾览道:“你能不能快些说重点?”
“好吧,”游荡曲指在眼角上抹了下,侧过身继续道,“谁能料到,这样美好的时光不过一年,我家就遭遇横祸,那群人私通一名婢女,趁夜半之时闯入大门,杀光整个山庄一百四十余人口,夺走父亲几乎耗费毕生心血保护的桃源地图,还有雪鸦大人生前留下的所有珍贵手稿。雪鸦是非白山庄机关一流的开山鼻祖,因此我家一向将他奉作神明,那个婢女跟随楚琰逃走之后,由于心存愧念,也继续在楚家供奉着他。”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开始假扮成我的样子?这一整套计划,又是从何时开始执行的?”顾览目露痛苦之情。
游荡此时并未易容,或许是早已准备好要向顾览摊牌了,他手指缓缓抚过神像前的案台:“你应该还记得宁淮生。”
顾览点头:“是的。”
游荡道:“我家遭劫的那晚,咱们两个是分头跑的,当时约定在百忌城郊外一处林子里汇合,后来我到了那里却迟迟不见你来,我便每日都到城里偷一两个包子来吃,然后继续去那林中等你。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十三金的车队连续几日都从百忌城经过,我便偷偷跟在他们后面,发现这匪帮里早就起了内讧,他们因为分赃不均,杀光了其中一个单姓成员全家的人,哦,他家似乎还是间挺有名气的武馆。我趁乱救出一个孩子,就是后来的宁淮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