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入村 ……赵公公的脸。
进站检票, 上了车,找到座位,把?行李箱放到卧铺底下, 骨灰盒放好?在了枕头边上。
做完这一切,陆青泽坐在床头, 呆呆地望着盒子。
就这么望了良久,才终于有两行清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他抹了抹眼睛。
本?以为抹一下就好?了, 可眼泪比他想的来势凶猛。
陆青泽没出声,可却越哭越厉害,眼泪止不住的流。
他吸了吸鼻子,从包里翻出纸巾来,擦了好?久的眼泪。
陆青泽长出一口气,看向?车窗外。
火车还?在检票,没发车。外面的景色一动不动,行人来去匆匆。
陆清泽有些出神?。
皇宫大火那日,太子祁昭没能和皇后说上一句话。
京城遭袭, 宫城被破时?,正值夜深。
祁昭人还?在梦里。
外面的声响将他吵醒, 他只听见外头乱糟糟的。
他起身询问出了什么事,宫女跟他说已派人出去打?听。话音儿还?没落,赵公公就从外面急急忙忙跑进来,顾不上什么礼数,冲进来就把?他拉下了床。
“殿下快走!”赵公公面色惊慌,“快换上宫人的衣服出宫, 敌军入京了!”
“乌泱泱进来好?多?敌军,御林军不敌,宫城被破, 他们已进了皇宫了!”
祁昭闻言一怔。
他被套上宫人的衣服,宫女们将他带出门去。
祁昭问公公帝后如今在何处,赵公公急得快哭了,说自己也不知道。
宫中大乱,宫人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忠心的得了消息,就顾不上别的,马不停蹄地回去找主子,而墙头草的早就翻墙跑了。
赵公公没空打?听皇帝,回来就找祁昭。
赵公公拉着他跑向?宫外,那一路都?是?人间炼狱。
金楼阁宇葬身火海,惨叫哀鸣大笑嘶喊震起耳鸣,遭了砍杀的人摇摇晃晃地往外逃,又被拽着头发扯了回去。
祁昭跟着赵公公躲在残垣断壁后面,避人耳目地往外跑。
赵公公想直接带他出宫,途中经过了长宁宫。
祁昭停了一下,想进去看看皇后。
可里面也喊杀声震天,宫女们惨叫着。
祁昭顿了一顿。
赵公公抓住他的袖子。
“殿下不能去……”
“不能去啊……殿下,殿下不能去……”
赵公公老泪纵横,声音都?断断续续,气喘吁吁,抖得断裂。
祁昭看着他,无语凝噎,喉咙发梗。
一口气堵在他嗓子眼里,上不去下不来。
他最后叹了口气,说了句好?,抬脚正要跟赵公公走,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皇后娘娘”。
祁昭骤然回头。
他看见温皇后蓬头垢面地从火烧成天的长宁宫里跑了出来,狼狈的像乞丐。
她被地上断裂的烧木绊倒,摔到了地上。
身后有敌军大喊:“她跑了!”
宫女们又大叫起了皇后娘娘。
温皇后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慌忙从地上爬起来。
抬起头,她看见了不远处藏身在隐秘处的祁昭。
祁昭和她四目相对。
祁昭甩开?赵公公拉着他的手,朝着她就要跑过来。
皇后瞳孔一缩。
她正要起身的身体?一僵。
祁昭向?她跑过来了,她听到身后逼近过来的兵士。铁甲一步步踩在地上,那样清晰。
皇后僵住片刻,不再?犹豫。她放下正要站起来的左腿,跪在地上,拔出脏乱的头发上摇摇欲坠的金玉发簪。
她握住发簪,扎进了自己的脖子里。
一瞬间,血流如注。
太子祁昭怔在原地。
远处的皇后定定地望着他——那是?个太过坚定、太过怨恨,又太过不甘不舍的眼神?。
死前,她的眼睛里有千言万语。
但她什么也没说,就那样无言地看着还?在隐秘处里的太子祁昭,朝前倒了下去。
她死在了宫门口,用来自裁的金玉簪是?她嫁给“六皇子”祁邕时?,祁邕在桂花树下,亲手为她簪上的。
敌军从里面追了出来。看见在门口自裁了的皇后,仰天哈哈大笑。
有人踩着她的尸体?走了出来,一脚踢在她的脸上,嘴里叽里咕噜地讥讽着骂起她不知好?歹。
祁昭脸色惨白,脚步停在烧着的宫墙之后,浑身突然沉重无比,没办法再?往前迈一步。
赵公公把?他拉走了。
陆青泽突然很后悔刚刚一句话都?没有说。
他应该和她说点儿什么的,不该就这么沉默地走。
陆青泽突然很想给自己一巴掌。他又哭了,觉得自己很对不起温皇后。
又抹了会儿眼泪,陆青泽吸了口气,拿出手机,给祁邕发了条信息,要他帮忙转告温皇后,自己会没事的,也会尽量早点回来,叫她别担心。
还?有,他很高兴又见到她了。
陆青泽放下手机,把?面前擦眼泪用过的一堆纸巾扔进了垃圾桶里。
简单收拾了下,陆青泽看到他刚刚放到卧铺床上的纸袋子,那是?温皇后刚刚在抱过他之后给他的。
陆青泽把?纸袋子拿过来,打?开?来一看,里面是?一些水果和吃的。
苹果橘子梨,还?有饭盒,饭盒里面是?些精致的饭菜。
又翻了翻,陆青泽还?翻出来一个平安锁。
他怔住了。
他见过这个平安锁。
小时?候,在穹泽寺的时?候,老住持曾经拿出来过这种平安锁。
他告诉陆青泽,这种平安锁也是?可以求来的,只是?求佛的人的命格不同,所能求来的仙物也就不同。
秦杨雪和陆勇强跪了三天三夜,求来的最好?的仙物,就是?前月碎掉的那块佛牌。
而这种平安锁,也得是?诚心诚意跪佛三天,才能求过来的。
陆青泽手里捏着平安锁,沉默很久,最终把?它紧紧握在了手掌心里。
锁是?温的,不知是?因为放在了饭菜上,还?是?因为本?身就是?温热的。
陆青泽把?它挂在脖子上。
刚刚戴好?平安锁,手机来了电话。
陆青泽拿起来一看,是?他亲妈秦杨雪。
他本?来想接,但想起元永住持的嘱咐。
住持说,他父母可能会被牵扯进这场纷争之中,最后冤死。
陆青泽快按到接听上的手指一停。
虽说只是?接个电话而已,但陆青泽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
李无已可不管你是?不是?只是?接了个电话。
虽然现?在骨灰盒上也有黄符帮助他躲避李无已,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陆青泽还?是?挂断了秦杨雪的电话。
他回到vx,给秦杨雪发了消息,说公司组织培训团建,现?在在会上,不方便接电话。
【这几天都?会很忙,领导要增加团结性,会议很多?,大概没空接电话。】陆青泽说,【放心,妈,我没事,打?电话来干什么?】
隔了会儿,秦杨雪回复他:【没什么,就是?前几天做了梦,梦见你灰头土脸地回来,哭着说自己被欺负了。】
【妈想你了。】
陆青泽不知道回复什么好?。
他叹了口气,琢磨很久,才说:【不会被欺负的,有人帮我。等这次团建结束了,我可能就没事了,到时?候就回去看你。】
【好?。】秦杨雪说,【注意安全啊,有事跟妈说,妈马上过去找你。】
他亲妈好?像知道什么。
陆青泽五味杂陈,也回复了个好?,就关上了手机。
列车发动了,风景向?后面远去。
陆青泽定的是?软卧,四人间,可这个卧铺间只有他一个人。
他这一趟的目的地是?离诸子庄最近的火车站。
陆青泽查过了,也查到了——有了关键词,查东西确实很快。
楚樾说,诸子庄是?当年最后一场复国之战的所在地。
有了这个重要情报,锁定诸子庄就很快了。
当年那场战役,是?在当今的榆城Z市打?的,Z市里的竹子村,就只有三个。
虽说有三个,还?是?让人很难确定到底是?哪个,但三个已经足够缩短范围了。
陆青泽这一趟的终点站是?离其中一个竹子村的市级火车站。线路很冷门,没多?少人往那儿去,陆青泽居然还?能包场一个卧铺间。
他坐在床铺上看了一路风景,到了中午的时?候,列车员在外面推着推车卖起了盒饭。
陆青泽拿出温皇后做的饭,吃光了。
列车晃晃悠悠地开?到了晚上。
这一趟要到明天早上七点才到,那地方离陆青泽住的地方很远。
晚上的时?候,陆青泽就抱着骨灰盒睡过去了。
骨灰盒这几天都?没有什么反应,但陆青泽能感应到里面有楚樾的气息。
他有时?候会对着骨灰盒自言自语些什么,即使骨灰盒没有任何回应。
*
一夜安眠,陆青泽梦见楚樾来宫里看他。
小将军风尘仆仆,肩上还?带着雪。
祁昭叫人给他泡茶,宫女们去给楚樾拍掉身上的雪。
祁昭拉着楚樾说话,话赶话地把?话说到了一处,祁昭笑着跟他说:“以后要是?嫁给我了,想去做什么呀?”
楚樾红了脸,愁眉苦脸地想了好?久,想不出来,对他摇了摇头。
“不知道,”他说,“反正跟殿下在一起就好?。殿下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我要是?死了呢?”
“那就跟殿下死一起。”
祁昭就笑,让他别瞎说胡话。
那时?候外面飘雪,殿下烧着小火炉。
火炉烧得人暖烘烘的,所以楚樾的脸看着比平时?更红。
陆青泽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四周还?是?黑的。
夜色深沉,手机上的时?间才三点多?。
火车还?在晃晃悠悠,陆青泽侧过头,刚刚在梦里鲜活的人,此刻只是?个小小的盒子,无声无息的。
过去那么鲜亮的一个人,如今就只是?这样一个小小的盒子。
四周没有声音,卧铺间里只有他一个人,周围空荡得可怕。
只有列车的声音十分清晰地轰轰隆隆着,带着他走向?远方。
前路令人恐惧,是?一片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渊。
陆青泽心里都?明白,神?色却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侧过身,抱住骨灰盒,又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间,他感到身边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轻轻抚他。
那东西冰凉,可陆青泽又无端觉得温热。
那好?像是?一只手,但陆青泽没感觉到任何杀气敌意,只令他想起风尘仆仆肩上带雪地入宫来的楚樾,于是?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陆青泽醒了过来。
外头走廊上的列车员尽职尽责地吆喝起了起床,说要到地方了,让乘客们做好?下车的准备。
陆青泽挠了挠头发,打?了个哈欠。
他看向?自己搂了一晚上的骨灰盒。
骨灰盒还?是?没动静,但陆青泽用来绑住它的布松开?了些。
陆青泽回忆起了些昨晚半夜的小插曲。
他没做声,只是?把?它重新绑好?,放回到枕头边上,拿起洗漱用品,拉开?车间的门,出去洗漱。
早上七点十七分,陆青泽出了车站。
拉着小行李箱,他坐上了前往第一个竹子村的大巴。
Z市有些偏,前往三个竹子村的方式都?只有坐大巴,出租车都?不愿意去。
因为又远又偏。
抱着骨灰盒,陆青泽坐着大巴去了第一个竹子村,问了几个村里人,没一个人知道什么墓碑。
光是?问人并不放心,陆青泽还?亲自去村子里转了一圈。
的确没有。
之后他找了家面馆吃了碗加蛋加肠的板面,起身去了车站,坐上回市里的大巴,又坐上往另一边去的大巴。
这个竹子村也没有,陆青泽又坐着破不漏搜的村子里的公交,换了五趟车,还?自己扫了共享单车骑了半个小时?,九转八折地到了第三个竹子村。
到达第三个的时?候,天都?快黑了,陆青泽都?没来得及吃午饭。
幸亏有温皇后给他准备的食粮。
陆青泽啃着苹果,从公交车上下来,顺着身残志坚信号微弱的导航往前走了一会儿,慢慢停在了原地。
他怔怔望着眼前的路。
脚下泥土的路,两边的田野。草木被黄昏时?的风吹动着,前方不远处,立着一个牌子。
陆青泽放下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
他走上前。
牌子是?木头的,看起来年岁很久了,十分破烂。
风一吹,它嘎吱嘎吱地响。
牌子上面写着【竹子村】三个字。这三个字早已和牌子一样破烂斑驳,过去的雨水把?牌子和字都?淋得惨不忍睹,字体?的墨都?淌了下来。
好?死不死,这三个字当年是?用红墨写的。
于是?往下淌的墨像牌子流下的血,触目惊心。
这个牌子,陆青泽梦里见过。
牌子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听久了就像谁在嘴里啃着一块骨头。
陆青泽转头往里走去。
往里走深一些以后,泥路两边的田野渐渐少了,两边变成大片大片的草地。
路上有大大小小的石子,进了村子后,路两边是?简陋的房子。右手边第一家的院墙后能看到棚子里吃草的牛,左手边第一家的院子墙后有一颗长得拔高的梨树。
路上许多?老人坐在小马扎上,吹着黄昏的晚风。
陆青泽走进村子里,停了下来。
是?这里。
都?不用问人,他就能确定——一定就是?这里。
因为这里,和他梦里一模一样。
那天他梦到“李无已”来这里时?,看见的场景,就是?这样的。
陆青泽又咬了两口苹果,抱着骨灰盒,往前走了几步,突然看见一位老人。
那老人白发苍苍,有点儿地中海,微胖,穿着白色的背心,套着一件深灰的外套。
衣服都?被洗得发黄了,看起来很旧。
老人坐在小马扎上,拿着一把?蒲扇,给自己吹风,跟身边人聊着天。
聊着聊着,还?哈哈笑了起来。
陆青泽认出了他,那是?他梦里的老人。
陆青泽几口下去,把?苹果咬得只剩下一个果核,然后扔进随身带着的垃圾袋里。
他走上前,抱着骨灰盒弯下身去。
老头正和另一个老头聊天。
陆青泽突然凑过来,老头声音一顿,收起刚说到一半的话,转头看了过来。
陆青泽对他露出笑容。
“大爷,”陆青泽问他,“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个墓碑?”
“墓碑?”大爷面露疑惑,“啥墓碑啊,村儿里哪儿有墓碑?”
“我听说有一个啊。”陆青泽不慌不忙,“就一个插了钉子的墓碑,你们村有没有?”
大爷立刻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哦哦,你找那个啊!”
“是?有一个,是?有一个墓碑!”大爷想起来了,激动地朝他挥着扇子,唾沫横飞,“有一个有一个!这村子里面有个大空地,里面有个墓碑!”
“一个礼拜多?以前,也有个人来问我这个墓碑!之后他就往那儿去了,然后就出了一堆怪事!哎哟喂,那墓碑被他糟蹋的呀,过分得很!”
“他先问我那个墓碑在哪儿,我告诉他以后他就走了。结果那天晚上,那墓碑附近就鬼哭狼嚎的!”
“村子里就有人说见着鬼了,我家隔壁的婶子说,大半夜看见个白影在外面飘飘忽忽地,还?有人晚上听见小孩在哭!”
“前天,老王家儿子在外面玩,结果突然就没影了,晚上没回家!怎么找都?不回来——”
大爷越说越激愤,自顾自地说了一堆,说得满脸通红。
最后他说:“然后我前天一去,就看见那墓碑上被钉了一排钉子!”
“造孽啊,肯定是?那个混账钉上去的!墓碑里面的人被扰了清净,肯定是?生气了,就出来闹鬼了!”
大爷说得眼睛都?红了,抹了抹眼泪,“真是?造孽,那些钉子,我们还?拔不下来……村长说,已经给市里打?过电话了,你就是?市里派下来的吧?”
陆青泽正要出言安慰,闻言声音一顿,表情一僵。
思考只用了一秒。
陆青泽清了清嗓子,沉下声音,一脸正色:“我是?。大爷你放心,我既然来了,就肯定会尽力帮你们解决这件事。”
大爷喜极而泣,握着他的手连连道谢。
他站了起来:“那既然如此,我就带你看看去!”
那好?啊!
陆青泽应声说好?。
大爷刚要动身带他前往,身后却有人说:“哎,等等啊,老冯。”
大爷一顿,回过头。
陆青泽也回过头。
这一回头,他立马瞪直了眼。
来人是?个也穿着老头衫,两手背在身后,走路一瘸一拐,身子佝偻的小老头。
小老头笑眯眯的。
“干什么啊你,那么着急。”小老头说,“这太阳都?要下山了,大晚上的,你带这小年轻过去,不危险啊?”
大爷恍然大悟:“是?啊……”
“你啊,一天到晚,做事儿也不过过脑子。”
小老头笑话他,叫老冯的老头哈哈笑了起来。
小老头也笑了。
两个老头的笑容健康爽朗,陆青泽抽了抽嘴角,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
因为这位佝偻的小老头,长着……赵公公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