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101
沈玉霏的确没见过梵楼醉酒的模样。
昔日, 他不将梵楼放在眼里,自然不会关注,梵楼喝没喝过酒,更不会关心, 梵楼喝过酒, 会变成何种模样。
他更没想过, 蛇莓于妖修而言,如同香醇的美酒, 是会令蛇妖醉倒的存在。
沈玉霏撩起衣袍,俯身望着梵楼的脸, 唇角微微上扬。
“阿楼。”他低低地唤了声。
梵楼循声仰起头, 迷迷糊糊地回应:“主……主人?”
沈玉霏心里一荡:“你唤我什么?”
梵楼皱着鼻子,翻身将脸埋在他的衣袍里, 乖乖地重复:“主人。”
清醒的时候, 梵楼只敢唤沈玉霏“宗主”, 但吃了太多蛇莓, 已经醉倒的梵楼,毫无顾忌,扯着沈玉霏的衣袍,一声又一声地叫:“主人……”
沈玉霏轻笑出声。
显然, 比起“宗主”这个称呼,沈玉霏更喜欢梵楼称呼自己“主人”。
“起来, 本座有话对你说。”沈玉霏眼珠子一转, 抬起腿,不轻不重地踢梵楼的肩膀, “阿楼, 你从何时开始, 对本座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梵楼被沈玉霏踢得微微向后仰去,继而又伸着胳膊,抱住他的小腿,磨磨蹭蹭地起身。
“主人。”梵楼习惯性地将头埋在沈玉霏的颈窝里,高大的身形佝偻着,像是以为自己还是一条小小的黑蛇,试图将自己拱到宗主的怀里去,“从……从主人教会我……教会我……开始。”
梵楼的话说得含糊,沈玉霏压根没听明白。
不过他也不在意。
他是合欢宗的宗主,梵楼说他教了什么,那就是教了。
沈玉霏在意的是另一件事:“阿楼,本座问你。”
他的指尖灵力涌动,手指悬在梵楼的后颈处,伺机而动。
“……在本座之前,你可曾有过旁人?”
沈玉霏眯起了眼睛,静静等待着梵楼的回答。
梵楼是妖修。
沈玉霏不知他来合欢宗之前,经历过什么。
他也不知道,妖修会如何选择道侣。
……说不准,梵楼连灵蛇都可以接受!
沈玉霏一想到自己与刚开了灵智,连人形都无法变幻出来的灵兽处于同一境地,就羞恼得恨不能当场掐断梵楼的脖子。
“说!”他的指尖噼里啪啦地炸出一片无形的波动,几抹红印也浮现在了蜜色的皮肤上。
梵楼似有所感,委屈地闷哼了几声:“没有……主人,没有。”
他从未有过旁人,但沈玉霏呢?
“……主人呢?”醉了的梵楼话未止于此,“主人在我之前——唔……”
梵楼的话被沈玉霏恼羞成怒的脚踹断。
“本座如何,你不知道?!”他手中的灵力陡然消散,转而拧住梵楼的后颈,一下又一下地磨起后槽牙,“阿楼,你是故意折辱本座……本座要你……要你……”
要梵楼如何呢?
沈玉霏一时语塞了。
梵楼却反常地接下话茬:“主人的确没有。”
“……我闻得出来,主人的身上没有别人的气息。”
妖修说着,在沈玉霏羞恼的喘息声中,埋头于温热的颈窝,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主人身上……只有我的味道。”
——砰!
梵楼话音刚落,就再次被沈玉霏踹回了蛇莓堆。
梵楼在果子堆里翻了个身,愣愣地坐起来,望着面若桃李的沈玉霏,眼神逐渐发直。
“看什么看?”沈玉霏的火气还没有从眼角眉梢消下去。
梵楼抿了抿唇,沾染了果汁的手伸向了沈玉霏,却不敢触碰他的衣角:“主人……主人没叫我起来。”
沈玉霏:“……”
沈玉霏倏地转身,看也不看梵楼,只羞恼地呵斥:“滚过来!”
须臾,他背后又黏上来一具滚烫的身子。
梵楼搂着沈玉霏的腰,一下又一下地用鼻尖蹭他的耳根:“主人……”
“说话!”
“主人……不需要别的狗。”
“……”
“主人有我就够了。”
“……”
“主人不要找别的狗,好不好?”
“……”
“主人,我会变强……我是妖修,我……我会变成主人手里最厉害的一柄剑……”
“……”
吃了太多蛇莓的梵楼,最终被沈玉霏勒令,变回了蛇身。
梵楼停止了喋喋不休,化为了一条身子软塌塌的小蛇。
沈玉霏揉着眉心将其从蛇莓堆里拎起来。
小蛇挂在他的指尖,晃晃悠悠地荡了几下,然后缠在他的手腕间,彻底睡死了过去。
梵楼第二日醒的时候,彻底将自己醉后说的话抛在了脑后。
他纳闷地看着自己沾满蛇莓气息的蛇身,“嘶嘶”吐着气,游动到了沈玉霏的肩头。
“嘶嘶——”小蛇对着他的耳朵吐息。
沈玉霏从修炼的状态中脱身,伸手将小蛇从肩头抓下来:“变回来。”
梵楼听话地幻化出人身:“宗主。”
清醒过来的妖修一板一眼地唤他,语气里虽有沈玉霏熟悉的痴缠,却没有了不清醒时的放肆。
沈玉霏略有些不满地蹙眉:“百两金在外面等很久了,你去替本座看看。”
梵楼依依不舍地松开环在沈玉霏腰间的手臂:“属下遵命。”
梵楼从床榻上起身,将崭新的面具扣在了脸上。
他走出了临月阁。
百两金果然等了许久。
二人双目相对,眼底皆是闪过了莫名的光。
百两金已经知晓,梵楼是妖修,且看见了梵楼的真身,但今日再见,仍旧被对方身上散发而出的雄浑妖力所震撼,一时无话。
梵楼则由百两金,想到了合欢宗的其余几位长老。
……宗主身边的人真多啊。
梵楼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占有欲作祟,让他不由自主起了杀心。
“玉清门一事,我已查明。”百两金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立刻跪拜在临月阁前,咬牙道,“宗主,玉清门上下,除了春熙与明心,都已死得不能再死了。”
“哦?”
沈玉霏的声音在梵楼的身后响起。
梵楼身上的杀意骤然消散。
“宗主。”百两金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还有一事,事关海中月……”
“海中月如何了?”
赤红色的身影隐隐戳戳地映在临月阁的大门上,虽未现身,却在无形中,保住了百两金的命。
“海中月覆灭一事传出,各派蠢蠢欲动,已经有胆大之辈,孤身入北海,试图将海中月的历代传承,占为己有。”
百两金顿了顿,又道:“北海旁的翼州城,失了海中月的庇护,如今灵蛇泛滥,已然寻不到几个活人了。”
“灵蛇泛滥?”映在门上的身形一顿,再出现,已经在百两金的身前了。
沈玉霏低头望向女修:“继续说。”
百两金精神一震,打起精神答:“翼州城的修士,大多与灵蛇为伴。海中月的修士在时,倚靠法阵,压制北海中的蛇潮,自然也压制住了数不清的灵蛇。”
百两金说的话,沈玉霏已有所体会。
想当初,他领着合欢宗一众人等前往海中月时,就瞧见了修士与灵蛇共存的奇景。
且如今,他与梵楼共处,难道不比那些渔民更惊世骇俗?
“……若只是灵蛇,属下也不会在意,只是有些流言蜚语——”百两金点到为止,视线短暂地在梵楼的身上停留。
女修言尽于此,想表达的意思,却是明明白白了。
梵楼是妖修,还是蛇妖。
翼州城灵蛇肆虐,必有有心之人,将一切都归结在梵楼的身上。
“宗主,属下以为,翼州城之事,暂且可以放一放。”百两金话锋一转,“各宗齐聚海中月,恐生事端。”
海中月的女修生前皆擅长法阵,宗门内更是藏有无数上古秘籍中才有所记载的秘术。
若是这些东西落在想要对付合欢宗的人的手里,忘忧谷必定祸事连连。
有伏魔阵在前,沈玉霏亦不敢托大。
他的神情变了变,不等百两金将剩下的话说完,竟凭空消失在了原地。
而默默杵在一旁的梵楼眼神一闪,漆黑的身影随之消失。
片刻,沈玉霏的红袍上,重重地砸下一条漆黑的小蛇。
“嘶嘶——”梵楼扭动着蛇身,奋力地游进了沈玉霏衣襟,生怕他将自己丢下,连尾巴都缠在了衣带上。
沈玉霏已身现合欢宗百里之外,眉头紧锁着向翼州城而去。
无论是海中月的法阵,还是翼州城内肆虐的灵兽,追根究底,都与他和梵楼有关。
沈玉霏不得不防。
事关妖修,行事不宜张扬,他才舍下合欢宗的一众长老,孤身离开了忘忧谷。
只是,沈玉霏可以抛下合欢宗的长老,却无法抛下梵楼。
他感受着胸前不断晃动的凉意,莫名叹了口气。
妖修,妖修……
前世,他被误会成妖修,惨遭算计,丢了性命。
今生,他保住了性命,却为了梵楼,不得不面对同一件事——
“日后,若本座不在,切不可化身为人!”
妖修化为真身时,气息与蛇类无异,可若是化为人身,浑身散发出来的强大气势,实在是让人侧目。
“嘶嘶……”藏在沈玉霏衣襟里的小蛇听话地摇了摇尾巴,确信宗主不会赶自己走后,幻化出了人身。
“宗主,属下……属下很强,属下不怕。”
蛇妖目光灼灼地盯着沈玉霏的侧脸:“属下可以……可以成为宗主最趁手的兵器。”
这话倒是与醉倒后,一般无二。
沈玉霏也丝毫不怀疑梵楼如今的强悍。
一个能将半步登天的玉清门老祖,困死在肉身里的妖修,怎么会是当初那个废物呢?
但沈玉霏习惯了发号施令,也习惯了高高在上。
“本座有趁手的兵器。”沈玉霏轻哼着将残妆剑丢在梵楼的怀里,“本座不需要你的保护!”
梵楼接过重剑,搂在怀中,从善如流:“宗主说的是。”
沈玉霏的确不需要他的保护。
是他一厢情愿,也是他甘之若饴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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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浪裹挟着无数灵蛇的尸身,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船舷。
贺老二驾驶着船穿过境门,目瞪口呆地注视着眼前,漂浮着密密麻麻蛇身的海面,颤抖的唇蠕动半晌,愣是没能发出半点声响。
昔日将他吓得晕厥过去的蛇潮,不知遇上了什么,竟被人毁得彻底。
“沈、玉、霏……”孟鸣之亦看见了那些数不清的蛇身,坑坑洼洼的面皮抽搐了几下,露出一个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神情来,“是你——当真是你下得手吗?”
“……你,你……真的是你吗?!”
孟鸣之的手猛地捶向身前——砰!
他一拳将船舱上开的窗户打得震颤不已。
“不,不对,你为何要来海中月……”孟鸣之的眼珠子狠狠地颤抖起来,“难不成,你听说了伏魔阵?不……不会,你怎么会知道伏魔阵了?!”
前世,孟鸣之将沈玉霏当成妖修,试图从对方的身上获取玉骨粉,故而将人引入了杀阵。
若是沈玉霏未死,对他起疑心,情有可原,今生……今生沈玉霏如何会怀疑他?!
孟鸣之一时惊疑不定。
往前种种,似乎都带上了一层疑影,一切的一切都变得扑朔迷离了起来。
“恩公……恩公!”
贺老二的喊声忽而响起。
孟鸣之顺势仰起头,只见被密密麻麻的蛇尸覆盖的海面上,开始飘来死去多日的修士。
“死……死人了!”贺老二本就不大的胆子,登时被吓破了。
他不敢多看水里的尸身,战战兢兢地掌着舵,“恩公啊……咱们,咱们回去吧!”
来的路上,贺老二一路都心惊肉跳,生怕没了海中月的修士,境门随时随地会崩塌,但现在,面对漂浮着蛇尸与人尸的北海,境门也显得尤其安全了起来。
“继续往前。”孟鸣之却阴沉着脸,气急败坏地命令,“你若是敢调转船头,我保证你的下场比这些人还要惨!”
贺老二一噎,哭丧着脸应是。
三层渔船无声地滑进一片死寂的海域。
不知何时,起雾了。
浓稠的白烟拥住了船,裹挟着它,向浓雾深处行进。
“恩公……”贺老二这回是真吓哭了,吸着鼻子哀嚎,“雾……雾……”
事出反常必有妖,贺老二靠着北海过了大半辈子,从未遇见过如此诡谲的雾。
孟鸣之自然也察觉到雾气有异。
他还是玉清门的首徒时,曾听师父,长灯真人提起过,海中月的仙岛外,如同玉清门一般,有着护宗的法阵。
果不其然,雾气中很快传来缥缈的歌声。
几艘挂着惨白色灯笼的小舟也从雾气后缓缓驶来。
它们悄无声息地围住了三层渔船,每一盏灯后,都飘飘忽忽地浮动着一道曼妙的身影。
咚!
此情此景,让贺老二再次吓晕了过去。
孟鸣之的神情也阴郁到了极致。
那曼妙的身影,明明离得极近,却看不清面容,显然是海中月的女修。
可海中月已然毁在老祖的手中,怎么会还有活人?!
“是谁——你们究竟是人还是鬼?!”
孟鸣之已是凡人,手中也只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长剑。
对上贺老二,他尚且可以耍耍威风,但面对海中月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女修,他显然没了先前的嚣张。
“不管是人,还是鬼……”孟鸣之拔出了手中的剑,“我就不信,你们……你们能拿我怎么样!”
他色厉内荏地咆哮,“你们……你们活着的时候,就是一群没有修为的废物,死了……死了也只知道……只知道摆弄法阵,装神弄鬼——啊!”
眼瞧着挂着白灯笼的小舟离渔船越来越近,孟鸣之终是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怒吼。
就在他准备不顾一切跳下船时,平静的海面毫无预兆地掀起了滔天巨浪!
“吼——”
灵兽的嘶吼打破了海面上的沉寂。
风声,海浪声,呼啸声……一切被白雾阻隔的声响一齐出现在了孟鸣之的耳畔。
他一屁股跌坐在甲板上,脑中嗡嗡作响的同时,眼前忽地升腾起一轮翠绿色的“太阳”。
被吵醒的贺老二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见状,眼前又是一黑,留下一句“吾命休矣”后,再次陷入了昏睡。
“吼——”
耀眼的绿色将浓雾撕得稀碎,并已最快的速度向渔船靠近。
孟鸣之的后背紧紧地贴在船舷上,一身冷汗被海风吹了干,干了吹,鲜血也从生生缝起的伤口处,接二连三地溢出来。
恐怖的威压从海底喷涌而出。
哗啦啦——
哗啦啦!
巨浪猛地将渔船抛向天空。
“吼——”
水雾升腾。
孟鸣之终是得以窥得绿色的光芒的真容。
那哪里是什么绿色的太阳?
那时一条足有百丈高的巨蛇的眼睛!
巨蛇翠绿色的瞳孔倏地一动,竖瞳轻颤,忽地直扑渔船而来。
渔船在巨蛇的衬托下,渺小如一粒不起眼的尘埃。
船上的孟鸣之更是小到不能再小。
他见过梵楼化为蛇身的模样,可那时的梵楼,远不及他眼前的白蛇。
那巨蛇雪白的蛇身仿佛没有尽头,亦如传说中通天的巨蟒,粗长的身躯盘踞在海水之中,探出海面的身躯顶破了天去——
“是……是什么……”
白蛇的存在远超孟鸣之的想象。
他眸光涣散,浑身绵软,连逃跑的心思都未曾生出来。
在绝对的力量面洽,臣服已经成了本能。
白蛇张开了血盆大口,一口吞下了渔船。
“吼——”
更大的巨浪翻涌而起,白蛇庞大的身躯将海水搅得亦如沸腾。
无数灵蛇被卷上天际,已经没什么人气的翼州城里,残存的灵蛇在同一时间,莫名地停下了动作。
它们齐刷刷地望向了北海的方向。
轰隆隆——
不知过了多久,大地震颤,海水涌动。
足以倾覆城镇的巨浪狠狠地从北海深处扑来!
“嘶嘶!”
数不清的灵蛇同一时间扭动起身体,开始向着翼州城外疯狂逃窜!
可惜,太迟了。
海啸吞噬了海边的渔船,也吞噬了翼州城内早已没有人居住的房屋。
海浪过后,不仅灵蛇被巨浪卷走,整个翼州城也不复存在。
作者有话要说:
补上昨晚的更新_(:з」∠)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