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相见
陆渊对上曾经的自己那双被愤怒吞噬的眸子, 也没比对方青白的脸色好到哪里去。
生死之境在一点点扭曲,直至千层冰凌化作的穹顶,如脆弱的瓷器轰然碎裂。
陆渊霎时后撤,冰凌变成了急坠的匕首, 数以万计的从上方不客气地砸向两人。
虽然陆渊不会被生死之境里的东西所伤, 但陆灵越此时是真想要了他的命!
碎裂冰柱在两人周围落下像极了透明的镜面, 反射出二者缠斗在一起的身影。
这个只凭本能行动的尸骸,此刻已经失去了所有理智一般, 如流星一般狠狠地直冲而来,接连数个冰柱碰到他的瞬间变成齑粉, 仿佛扬起了一阵雪沫。
陆渊眼底映出陆灵越紧蹙的眉峰,熟悉的脸此刻竞变得有些陌生。
生死之境发出最后一声哀鸣,猝然崩裂,外面的光线取代了冰封的冷光。
外界的时间似乎恢复了正常的流动,但是实则并不外界速度变慢了,其实是在生死之境运转之时, 彼此被拖入幻境的人以极快地速度阅尽着沧海桑田。
当生死之境破碎之时, 两者速度又瞬间回到了平衡。
那把春将晚早已掷出的折扇终于朝着他们招呼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纷纷后退一步,看似薄如蝉翼的扇面不偏不倚地砸向两人中间, 硬是凿出一个数寸的裂缝。
陆灵越冷眼盯着陆渊,本就破损的脸庞,被碎石划出诸多细小的伤口, 但是已经没有一滴鲜血可以流出。
他缓缓喘了一口气,因为神魂只剩下最后一个碎片, 灵力自然不如陆渊充沛,他本就是强弩之末, 强撑着靠神骨的力量与陆渊抗衡。
“不对。”陆灵越忽然低声说道。
陆渊被对方这个反应弄得有点一头雾水。
什么不对?
“确实不对。”
陌刀划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刺耳难听。
韩世照对着陆灵越那张森冷的脸没有什么惧色,相反他堪称言笑晏晏地说道:“陆首座应当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陆灵越偏过头,看了韩世照一眼,他黑色的衣袍在风中翻飞,冰冷的视线跟冰碴子似的冻得韩世照脊背一寒。
出乎意料的是陆灵越却真就此收手,他霍然转身,几步就已经不见了踪影。
下一瞬韩世照的陌刀就已经贴近陆渊,寒芒如霜离陆渊只有方寸。
不觉应声出鞘,轻而易举地格挡下了这一击,陆渊定定看着韩世照,露出有些意外的神色,“你是来送死的么?”
“你知道你的这具遗躯……最想报复的人其实是谁么?”
韩世照静默半响,脸上突然挤出一个笑,“当然是前世将你杀了的陵川渡啊。”
“陆首座你这一世百般维护他,该不会是……不忍心了吧。”韩世照微微向前倾身,似乎想在陆渊脸上找出什么端倪。
他的目光落在陆渊脸上,却好像隔着千万里的距离,又看见了孤独死在小镜湖旁的韩寻真。
那么可怜,那么无助。
韩寻真临死前还依旧怯生生地拉着他的袖子,对他道歉说哥哥,对不起,是我没听话。
我不该一个人偷偷跑出来,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啊……
韩世照说不清楚,他心里到底是悔恨还是悲痛占据了更多位置,他慌乱地想捂住韩寻真的伤口,强迫自己将视线从狰狞的伤口处移开,勉强朝着妹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
——我怎么会生你的气,别说话了,没事的没事的。
他的妹妹就乖巧听话地躺在地上,一声不吭地死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的只言片语。
你本不该那么冰冷地死去,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跟你的道别。
韩世照攒紧手心,眼里充斥着空洞的悲伤。
我说过……一定会给你报仇。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现在,该轮到你跟陵川渡说再见了。”扭曲阴冷的笑意,没有丝毫遮掩地传达出他的每一分恨意。
陆渊像是没有看见韩世照想杀人的目光,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太在意。
他皱了皱眉,只想尽快扫清这个拦路的障碍,好去拦下那个失了神志,只知嗜杀的残躯。
陆渊脸色有些不悦地屈指顶开刀镡,冰冷的气劲立刻扑面而来,韩世照瞳孔一缩,强烈的求生欲让他纵身后撤,他厉声喝道:“你该不会以为只有我一人来对付你吧!”
不知哪里来的浓郁魔气,此时却见缝插针地朝着白玉京扩散。不多时,半空中魔修纷至沓来,列之如麻,遮天蔽日。
众多不善阴冷的目光纷纷落在同一个目标上。
“那是陆渊么?”有魔修小声嘴碎了一下。
夜通天直接给了他脑壳一下,“你是瞎还是眼神有问题,没看见那把刀吗!”
“我们现在直接上么?”魔修颇为犹豫地瞧着看着就不太好惹的陆渊。
从南山手中冷光一过,她拿起匕首,眯着眼睛像在观察了许久,余光看到一旁被陆灵越一掌捏碎心脏的萧殊尘,眼中克制着怒气和一些莫名的嫌弃。
最后她率先从空中一跃而下,高声道:“陆渊实力不比从前,请诸位随我前去!”
魔修们衣袍猎猎,像一群闻到血腥腐肉的秃鹫,黑压压地连着一片朝着地面压近。
韩世照在这五百年间,第一次品尝到了畅快的味道:“对了,你应该也是来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了。”
“你知道不是我杀了她。她早就死在五百多年的小镜池。”陆渊黑沉的瞳孔没有什么波动,“你的迁怒只是无能为力罢了。”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阴云瞬间被破出一条光柱,日光灼眼,赤漓拍起百丈的江水越过结界,尽数跃进结界内宛若下了一场瓢泼的大雨。
大地震动起来,暴戾的灵力轰得四面八方炸开,韩世照还没等明白怎么回事,就跟着魔修们一起被气浪毫不留情地掀开。
烟尘弥漫,模糊了韩世照的视线,他一把挥散自己面前的灰烬,却悚然发现陆渊那张长生木雕刻的脸庞此刻已经碎开,数条细密的裂缝徐徐洇出淡金色的血液。
他瞳孔紧缩:“你已无神躯,这么做只是自取灭亡!”
陆渊无动于衷地将手背上龟裂出的血液抹去,但伤口无法愈合,血液根本止不住。他眼见无济于事,索性仍由那脱离身躯的神血肆意流淌。
“你当年是无能无力。”陆渊那张脸上依旧是一片漠然,他意义不明地看了韩世照一眼,似乎在嘲弄对方眼中的不可置信。
“而我更喜欢殊死一搏。”
横冲直撞的灵力,磅礴滔天的修为,无不昭示着对方已经将境界再一次往上攀登,已逾半神之阶!
韩世照捂住脖子,艰难地喷出一口鲜血,有什么恐怖的气劲碾压着自己的血肉,让他如脱水的鱼一样窒息痛苦。他抽身欲走,却被一柄长剑拦住了去路。
他露出了意料之外的神情,在漫天的灰烬中,有一个人执剑一步步走近了他。
“想走?”沈循安没有仇人相见那般的满面怒容,也没有任何的悲愤难抑,他就像突然下定了某种决心,直视了往昔旧友的容颜。
韩世照屏住呼吸,他一时不知道是灰尘让自己不适,还是身体里那早已死去的另一个灵魂在挣扎。
他脸色苍白地如一个死人,也许他本就该死在五百多年前的旧都。
“好啊。”韩世照忽然无声地大笑起来,他迎着少年背后的太阳轮廓,将身上的大氅费力甩开,高声咆哮道:“好啊!在天都城的那一战还未分出个胜负。”
韩世照手中的陌刀亮出獠牙,他曾经在自己旗帜下,跨骑大胤最好的战马拿起这柄战无不胜的陌刀。
无数战士会随着昭武王战马一声长长的嘶鸣声,所向披靡地席卷战场,曾几何时他的旗帜令人闻风丧胆。
只是那匹陪他征战南北的战马,早已经不知道老死在哪个角落。
“陆首座,快走!”春将晚召回纸扇,格住来自从南山的一击,将对方挡退后,他转身看到陆渊的模样也是眼角一跳。
他收起那副笑眯眯的老好人样子,表现出慎之又慎的态度,认真地说:“这具长生木的身体还是无法承受您的神魂,切莫要勉强。”
陆渊薄唇紧抿,眼神有些怔然,“你怎么知道的?”
“不记得了?”春将晚沉吟片刻,他也不再啰嗦,扇骨在他手中已从檀木转成黑铁之色,“首座还是快去做自己想做之事吧。解释的事情,以后……再详说。”
他不知道还有没有以后。
春将晚曾经只是霜简书局一个小小修纂,在一次仙盟散会之后,他无意在花园撞到了还在似乎还在沉思的陆渊。
他以前是竹栖城的人,听闻过拂花村幸存者说过他的事情,加上本就看不起仙盟中其他光说不做的人,所以对陆渊保留着一份尊重和敬意。
“陆首座是有什么心事么?”他壮着胆子问了一句。
结果,陆渊不似其他人说的那样狠厉无情,专断独行,他并没有不悦地呵斥春将晚惊扰自己。
相反他摸了摸下巴问道:“难道我有事,你就能帮我解决么?”
春将晚当时也不知道哪来的胆子和自信,“您不说我怎么知道能不能呢?”
陆渊听到这句话,也没有生气,或者说是看不起这个小修纂,他闻言像是觉得有意思一般,便道:“你们霜简书局有长生木么?”
“陆首座想要什么样的呢?”春将晚一听这话也没用立刻应下来,能困扰到陆首座的长生木,自然应该不是那种可以入药的薄薄木片。
陆渊拿开支着下颌的手,随意比划了一个比他略高的高度,“大概那么高,然后……”他双手放在自己两肩外几寸的位置,“那么宽。”
春将晚保持微笑的脸一僵。
这种大小!得是个成年的稀有长生木了吧?!
“我一定尽力给您找到。”春将晚想了想这个大小,没忍住说了一句,“您是要做什么东西的支撑柱吗……”这也太浪费了吧……
陆渊慢条斯理地瞥了他一眼,春将晚惊觉自己好像问得太多了,正当他想找补的时候,陆渊慢吞吞地答道:“我想做个木雕。”
“哦哦……原来是……”
木雕?!!
什么鬼???
春将晚的双目写满了暴殄天物几个大字。
陆渊也没指望对方真能办成这个事,他扬了扬眉,开玩笑一样地说:“那我这边先谢过了,你可得上点心。”
他挥了挥手,就此别过。
春将晚刚刚只是匆匆一瞥,就看出这是他曾经帮陆渊寻到的长生木,他对上从南山锋芒毕露的眼神,令对方牙痒又熟悉的笑容再一次浮现,“哎,这么巧,又是你。当时星回一别也是许久未见了。”
从南山手中匕首与乌黑的扇骨锵得一声发出相击之声,她焦急地看了一眼陆渊离去的身影,怒道:“滚开——”
“夜长老你还愣着干什么!”从南山撇过头,朝夜通天大声逼问。
夜通天刚把自己脑袋从林绛雪的长剑下挪开,慌忙争辩:“我没有愣着!”
整个白玉京外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原来刚刚萧殊尘的身亡,让一群墙头草直接确定了风向,他们站队站的没有比这一次更坚定的时候。
“魔修还敢来此捣乱!”
“勿要伤我们首座!尔等速速受死!”
“吃我一拳——”
“早就看你们魔修不顺眼了!以前说井水不犯河水就算了,现在还敢来这里撒野!”
嘈杂的人声交织,混乱的兵械相撞,骂骂咧咧不绝于耳。
陆渊强行拖着崩裂的身体往外急行,他能感受着自己的力量正在疯狂地外泄。
系统:【淦!你这会好像真是要死了。】
现在求神拜佛还来得及不,系统绝望地想着。
陆渊沉郁地看了系统一眼,不容置喙地说道:“那就让我晚一点死。”
系统:【……】这只是我早被开除和晚被开除的区别。
在不久之前,陆灵越化作一道闪电光影掠过建章城的数座建筑,落在了陵川渡的房门口,他并没有敲门,而是相当粗暴地踹门而入。
他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步一步地逼近陵川渡,像一个取命的修罗恶鬼,抬起自己白骨森森的手掌。
“……师兄?”陵川渡失声叫了出来。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害怕,反而二话不说地走了过去。
陆灵越突然停住了,他好像找回了一些神智,猛地撤回自己的手掌,骨骼扭曲发出咔地一声急停。
他端详着陵川渡近在咫尺的脸,指骨轻柔地描绘过对方的面容,最后缓缓地将手放在陵川渡的心口上。
那张被些许霜雪盖住显得冷峻的脸庞,此时却显得冰雪消融了一般,他温声道:“给我,好不好。”
陵川渡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人,他不知道为什么陆渊只是出去一下,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几乎要哭了,慌张地摸了摸陆灵越已经残破不堪的脸,声音发抖,断断续续得问道:“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你说话啊,你别吓我……我害怕。”铁灰色的眸子瞬间升起一团水雾,陵川渡眨了眨眼睛,拼命忍住了想落泪的冲动。
陆灵越没有回答,他像只会说那句话一般,冰冷的颌骨靠在陵川渡的手心,征求着陵川渡的意见。
他喉骨艰难地攒动了一下,“把它给我……好不好。”
这具陵川渡曾经找了百余年的尸骸,他曾路过山川百泽,寻过山林峻岭,忙碌百年想要找的人。
此刻正温顺地将侧脸贴近他的掌心。
只是,现在的陵川渡已经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