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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无尾的人

第51章 无尾的人
“他们说竖琴岛的雾是最有名的。”

这是竖琴岛映入眼帘时,陈宁在轮渡上对盛星河说的第一句话。

陈宁跟盛星河说了竖琴岛的情况。

这个岛距离海岸五十多海里,上面只住了连丘和他的三房老婆和一群子女,还有孙辈。

岛上有医院、马场、汽车修理厂、加油站等各种基础设备。还有为连家二十来口人服务的工作人员,加起来有数千人,俨然一个小城市。

轮渡靠岸,岛上的情景才清晰映入眼帘,路灯沿着竖琴岛的边沿,灯光顺坡流下。

下了轮渡又坐车,开了近一个小时,终于到了岛中心位置,连丘的住宅。为了迎接盛星河,连丘已经提前出院在家静养。

车直接开到大宅子的台阶下面,盛星河从车上下来。放眼望去,四周没有院墙,只有一圈密密的椰子树,树后映着一轮清秋弦月。

花草繁密深阔,影影绰绰。

连丘坐在轮椅上,在正屋廊下等盛星河,初秋的夜,腿上已经盖上了薄毯。他身后的三层大楼房上下门窗俱开,灯火通明,烧着了似的亮,

身边还簇拥了一群人,都是医生、保镖、助手等,没有其他几房的人。

盛星河抱着骨灰盒朝他走去,近了之后更觉灯光大亮,像被流萤扑了一身。

连丘在轮椅上坐直,待盛星河走近后,紧紧拉住他的手。他激动地盯着盛星河看了好大一会儿,然后视线下移,落到盛星河怀里的骨灰盒上。

他瞬间老泪纵横,颤抖着手抚上骨灰盒,颤声喊了句:“漪漪——”

屋内装修雄华,盛星河坐在连丘对面的沙发上,面无表情。

连丘喝了管家端来的参茶,提了点精神,对盛星河说:“以后你就跟我住在一起。”

盛星河没说话。

连丘观察他的表情,又提议:“或者我再给你建一栋房子,明天让陈宁开车带你在岛上转转,你来选址。”

“已经被占了的地方也可以,你看上哪里就告诉我,我让别人给你腾地方。”

盛星河一路舟车劳顿,连丘拉着他说了会儿话,就放他去洗漱休息了。

然后叫来陈宁,问:“你天天跟着他,知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又愿意来我这了?”

他总觉得,除了连漪去世这件事,还有别的什么影响了盛星河。

陈宁:“也许,大概,可能是……被甩了。”

连丘愣了下,然后一哂:“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睡前,连丘又去盛星河屋里坐了一会儿,说些宽慰他让他把这里当家的话。

盛星河坐在床边,垂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眼看夜深了,连丘就准备离开让他休息了。陈宁在走廊外面侯着,盛星河起身帮他把轮椅推出去。

快到门口的时候,连丘频频转头看他,犹犹豫豫地问:“要不要给你找个男人?我那些保镖里……”

盛星河呼吸一窒,不等他说完,直接一下将他推到门外,嘭得把门甩上了。

连丘坐在轮椅上,一脸茫然地从房间滑了出来。刹住后,又控制着轮椅转了个圈,看着紧闭的房门,担忧地眉头紧皱。

竖琴岛从上空看,形状就是一个竖琴。

盛星河第二天就去选址了,他选到了竖琴岛尖尖上凸出来的那一块。他性格本来就偏内向,现在更是有往孤僻发展的趋势。

房子没那么快建好,盛星河先和连丘住在一起。

盛星河在南洲这个北方内陆城市长大,花了一个多月的时间,才习惯了竖琴岛带有海盐味的空气。

连丘对盛星河的疼爱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

流落在外二十多年,不仅没长歪,还特别像样,连丘怎么能不疼他。再加上对亡妻的爱,对女儿的愧疚,一股脑变成汹涌的慈爱加诸于盛星河身上。

别人是爱屋及乌,连丘是爱屋及乌、及乌的乌。

盛星河是他溺爱的象征及延展。

他不准别人说盛星河是外孙,让盛星河管他叫爷爷。盛星河不想改姓,他也不勉强。

连丘年轻时长相英俊,基因也很强大,他的孩子多多少少都有些像他。盛星河从他那里继承来的地方,也会在那几房的孩子脸上见到。

这种感觉对一直都是独生子的盛星河来说很怪异。

他们有的和盛星河有相似的眉骨,有的有和他鼻梁一样的弧度。

骤然面对这么多相似基因的不适感,在盛星河到了连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在他心里挥之不去。

连丘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为了让盛星河自在些,他不再允许其他几房的任何人在未经同意的情况下进他的门,避免他们出现在盛星河面前。

逢年过节的日子,盛星河不主动提出,连丘也不会让其他几房的人出现,就他们爷俩在一块儿待着。

也就是说,只要盛星河愿意,他可以不见任何人。而任何人想见他,都要看他的心情。

只有一个人敢于打破这种规矩,就是连成壁。

连成壁是二房夫人生的,只比盛星河大四岁。他和连漪有几分像,所以多得了一点连丘的喜爱。

这点偏爱让连成壁在其他兄弟姐妹中一直很有优越感,而这种优越感在盛星河来了之后,直接被他踩在脚下碾压。

怎么可能服气?盛星河让他们这些年的明争暗斗都成了笑话。

连丘的原配,那个女人死后多年,还能用她血脉滴落的一点回音将他们这些人全部击溃。

连丘开始着手培养盛星河,发现他爱上了骑马,就请了马术教练给他。

第三个月的时候,连丘又送了他一匹黑马。那马极好,血统纯正,体型优美,脚步轻快灵活。一身毛发尤其油光漂亮,马屁股在阳光下绸缎似的闪着。

盛星河很喜欢这匹马,但是成年马驯服起来有点难,他又经验不足,磨合期非常长。

这天下午,盛星河又在马场驯马。黑马和往常一样,十分不配合。

这时,连成壁骑着马过来了,走近之后,他跨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了盛星河一会儿,然后才翻身下马,

连成壁身材高挑修长,长相绮丽,五官细致精微到有些女相,苍白是他唯一的缺点。

他穿着法式亚麻衬衫,修身的黑色长裤绷得两条长腿很直,身上有一种上流的,倦怠的,腐朽的气质。

他眼神不屑地看着盛星河和那匹马较劲,挑衅地笑了,斜着看了盛星河一眼,说:“侄子,马不是这样驯的。”

说完,他从旁边慢慢接近,从侧方抱住马头轻抚,为它顺毛,仿佛和马融为一体,建立起了一人一马谁也不愿意破坏的亲密氛围。

连成壁就像一个真正的马语者,桀骜不驯的黑马就这样被他驯服了。

盛星河冷眼看着他,连成壁很喜欢明里暗里地挑衅他。而且只有他不守规矩,总是不经允许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很碍眼。

今天他来马场的事并未透露,可是连成壁却这么快就寻了过来,显然是有人在跟他报告自己的行踪。

这不是第一次了。

黑马儿用嘴拱连成壁,跟他亲近。

这让连成壁感到很得意,他冲盛星河飒然一笑,招呼也不打,直接当着他的面,利落地翻身跨上这匹属于盛星河的马,勒着缰绳跑了出去。

盛星河站在原地看着连成壁,和他身下的那匹马。被挑衅的怒火渐长,眼神逐渐冷沉,显出一种凶狠的酷虐。

他突然提起脚边的猎枪,一气呵成地装子弹、上膛,架在肩上,将枪口对准那一人一马。

“盛少爷!”旁边的保镖见状一惊,上前想制止。

盛星河面色阴戾地瞄准目标,对耳边的阻止不予理会,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

嘭——

枪响了,开枪的后坐力震得盛星河肩膀一麻,周围的林间惊起一圈腾空而起的飞鸟。

紧接着,就传来了黑马嘹亮的悲嘶惨叫,听得人五内发怵。

盛星河瞄准的是马腿,直接炸碎了半条马腿。连成壁从马背上滚了下去,摔折了胳膊。

这事把连丘都惊动得来过问,盛星河只是傲慢又阴郁地说了句:“不忠诚的东西我不要。”

连丘闻言眉头微蹙,叹了口气,说:“你的性子跟你妈一模一样。”

盛星河继承了母亲的刚烈,眼里容不得沙子的性情也是如出一辙。连漪在家的时候就对几房夫人很不客气,每每被她们挑衅,根本不屑争执,直接抬手就往人脸上抽。

盛星河的这种烈性和骄傲曾被出身压制,被社会打磨。而连丘的溺爱则让它重见天日,如轰然窜出的巨焰。

连丘看了他一会儿,问:“你学枪才两个月,不怕打偏了?”

盛星河淡然道:“我不会失手,我的手本来是要握手术刀的,稳得很。”

连丘哈哈大笑,刚安静下来的鸟群再一次被惊飞,他拍了拍盛星河的肩膀:“不亏是我的孙子,有胆识。”

这时,旁边人来问连丘怎么处置那匹马。

连丘不在意道:“安乐死吧。”

然后他就带着盛星河回自己那,说要给他连漪曾在家时收藏的珠宝,问都不问连成壁的伤势。

连成壁的胳膊一个多月后才好,中间盛星河去探望了他一次,对他说:“爷爷又送了我一匹马。”

连成壁手臂吊在胸前,外套披在肩上,嘴里咬着烟,以为他在炫耀,闻言一嗤:“他送你再好的马有什么用,你又驯不来。”

盛星河看着连成壁,那个散漫可恶的样子让他想起了一个人。咬着烟,傲慢地吐槽的样子也很像。

盛星河:“我已经驯好了。”

连成壁眉一皱:“不可能。你怎么驯的?”

盛星河:“我用的另一种驯法。”

“用绳子把它捆起来,用刺耳的噪音刺激它,用棍棒迫使它。一旦它有屈服的迹象,就立刻把马具给它套上,翻身上马,让它看清楚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让它从震惊到畏惧,经历伤痛、狂怒、沮丧,最终筋疲力尽,只能双膝跪下,这就是我的驯法。”

盛星河说这些的时候,一直紧紧盯着连成壁的眼睛,似乎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然而连成壁只能感觉到盛星河眼中的冷酷和阴鸷,忍不住生出一丝怯意,烟灰掉到手臂上都没反应。

从这以后,盛星河身边偷偷给连成壁通风报信的那些人都老实了。

盛星河只用一匹马和一颗子弹,就让连家所有人看清了一些事实,他的心狠手辣不可欺,以及连丘对他无底线的纵容。

连丘的溺爱,很快就造就了盛星河在连家超然的地位。

一种压倒性的、让人绝望到丧失争夺欲的地位差,横隔在盛星河和连家众人之间。

在连丘身边,盛星河迅速变化着,也迅速成长着。

他再次变成了一个无尾的人,跑得那么快。曾经的那个盛星河似乎被他遗弃了,遗弃在那个让他面目全非的清晨。

他也绝口不再提闻亦这个人,好像这两个字真的在他的生命中淡去了。

————

两年后,南洲。

仲夏夜,蝉歌如潮。

闻亦来参加了一个商业宴会,规模很大,不少熟面孔,最多的就是金融圈的人。

两年过去了,闻亦面容不变,时光没有给他增添一点岁月的痕迹。然而只有非常熟悉闻亦的人,才能感觉到闻亦身上那种细微的变化。

他变慢了。

对,就是变慢了,不管是语气还是神态,都给人一种开了0.75倍速的感觉。

不远处,穿着一身好西装的Gavin看到闻亦,朝他走了过来,说:“闻总,好久没见了,你一个人吗?”

闻亦嗯了一声。

Gavin又凑近了一点,邀请:“我有话跟你说,我们进里面聊聊?”

旁边有几间小型会客厅,方便客人谈论些私密事。

闻亦歪歪地靠在沙发上,语气很轻很慢,还有被恭维惯了的强势:“在这说。”

Gavin:“这太吵了,我们换个安静的地方谈。”

闻亦眼神轻傲,淡淡地睥着他,一点没有给面子配合他的打算。

Gavin气势弱了下来,只好在他对面坐下,说:“闻总,你也知道了吧,有人在二级交易市场收购闻风医疗的股票。”

闻亦没说话。

他还没昏聩到连这个都不知道的地步,前段时间他就发现有人在买进闻风医疗在外的散股,开始他没在意,可短短一个多礼拜,收购的比例居然已经高达8%。

对方目标清晰,动作迅速,怎么看都是恶意收购的前兆。

这不,投行的人都找上来探他口风了。

闻亦缓缓开口:“对方是谁,你知道吧。”

Gavin没说话。

闻亦哦了一声:“忘了,你们投行也有行规,知道也不能说。”

他看起来并不着急,慢悠悠玩手里的杯子。

Gavin看着这人,不禁皱起眉。

差不多一年前,闻勤生去世,闻亦立马就把闻风集团的其他业务板块全都分割了出去,自己就留下了闻风医疗,三十出头的年纪就一副混吃等死的养老打算。

所有人都觉得,闻亦的阶级滑落不过是早晚的事。

现在看,这人果然是扶不起的阿斗。闻家没了闻勤生,闻亦什么都不是。

Gavin没有把鄙夷带到脸上,又问:“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闻总,我问一句,你是怎么想的?公司如果要卖的话,心理价位是多少?我干这个的,可以帮你把把关。”

这话简直是把闻亦当傻子。

闻亦没抬头,也不接他的话。只是用两根手指拈着杯口,在手里晃着玩,半晌后才说:“Gavin,我记得你以前,对我还是您啊您的,现在直接称你了。”

Gavin愣了下。

闻亦这才抬头看向他,眼睛含笑:“看来我真是落魄了哈,已经不是你在我屁股后头求我赏饭吃的时候了,对我也不用‘心’了。”

他一语双关,玩笑般把Gavin说得面红耳赤。

Gavin比闻亦还大五六岁,以前为了拉近关系奉承闻亦,还舔着脸管他叫过闻哥,也确实受过闻亦的照拂。

可是他瞧不起闻亦。

他从小苦到大,完全是自己打拼上来的,打心里瞧不起闻亦这种人。

没野心的煞笔富三代,纯命好会投胎的败家子。

闻亦静静地看着他,微笑唇翘着,缓缓开口:“再见。”

Gavin觉得他像在说“滚蛋”。

Gavin走了,闻亦把一直拿在手里的酒杯放到桌上,换了个姿势歪着,眼中懒散地缠着倦意。

心累。

旁边人窃窃私语。

这些金融圈的人一个个嗅觉敏锐,消息灵通。都知道连丘最近来了南洲,今天会出席。

连丘的一生是传奇,他是时代性的符号,船王这个身份之下是几辈子都挥霍不完的财富。

这样的客户,在他们眼里是一条肥美的大鱼。

周围都是谈论连丘的声音,还说“他”也会来。似乎每个人都知道这个“他”,又对“他”很好奇。

如果说连丘是现世神仙,那“他”就是未来佛,将来要继承连丘所有家业的人。

闻亦听着谈论,垂了垂眼皮,看着桌上的酒杯发呆。

宴会过半,门口突然嘈杂起来。

连丘一进门就被围住了,他的身体经过两年的休养已经完全康复,整个人精神矍铄,老而强健。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容貌优越的年轻人,大部分的目光都在看向这个年轻人,神秘的“他”。

年轻人一身精良的黑色西装,腰部裁剪线条异常精道,让他穿出了贵重又深沉的气质。

再看那张脸,又忍不住感慨,形太准了,这种棱角分明的周正长相,正适合穿黑白色系的衣服。

闻亦隔着人群,远远看着被众星捧月的盛星河。

他和两年前大不一样,难以想象他竟成熟得如此之快。

盛星河本来也不属于筋肉厚实的体型,以前甚至是高挑优雅的。现在他比两年前宽了些,厚了些,优雅还在,却已经完全褪去了稚气,气度也和肩宽同步增长。

现在的盛星河有着黑檀木般的气质,和白象牙般的仪态。

连丘随便敷衍了几句,便冲开人群,带着盛星河准备往里面的小会客厅去。

闻亦看着他一点点走近。

盛星河挺括的西服剑领把胸前的白衬衣削成尖状,西服后开叉的燕尾像把剪刀,剪断他身后的路。

他每走一步,被他丢在身后的过去就纷纷断裂坍塌。

经过这边的时候,盛星河注意到了闻亦,微微偏头朝他看了过来。

视线对撞,面面相观,时光如薄亮的尘土,铺洒在他们中间。

两人的表情里都没有内容,脸上空白,眼睛空洞,像两个还没装眼睛的手办。

连丘没见过闻亦,那时候打听他也只是知道个名字,看了看他问:“什么人?”

盛星河:“以前认识的人。”

连丘又看了闻亦一眼,说:“哦,那你去叙旧吧,我先进去。”

“不用,没什么好聊的。”盛星河淡漠地收回视线,说:“不熟。”

他脚步都没有停顿,说着继续和连丘往里间去。

盛星河走远了,闻亦还看着他。

仿佛突然患了眼疾,他既看不清盛星河的轮廓,也分辨不出他的形状。那是盛星河,但陌生得像换了一个人,闻亦看不到他身上与过去的接口。

盛星河眼看要进去了,突然又回头看了过来。那眼神如刀似剑,看闻亦一眼,就像把他从头到脚刮了一遍。

闻亦心悸般一震,疑心自己看错了。不等他分辨,盛星河就转过头,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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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好长,跟双更又有什么区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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