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程延林该回去了。
严拓说要送他,被拒绝了。又说送上车,还是被拒绝了。
最后他只能站在电梯口,和里面的程延林挥手拜拜。
电梯门关上的那刹那,严拓后悔极了,身体一歪脑袋抵在墙上。
就应该再坚持一点,好歹送到楼下,这样也能多待一会儿。
但没来得及让他自怨自艾,电梯忽然“叮”了一声,门再次缓缓打开。
严拓站直身体,愣愣看着里面的程延林。
程延林抬手挡住门,顿了下,对他说:“我怕我会迷路,你还是送我下去吧。”
电梯里很安静,只能听到轿厢下降时钢缆被吊轨拉动的阵阵摩擦声。
严拓站得离程延林很近,两人之间只要稍微动一动就能碰到彼此。
但电梯运行的速度过于快,停留在里面的时间转瞬即逝,很快门就重新打开。
车就停在小区门口,严拓跟在后面,绞尽脑汁想还有什么借口可以拖延时间。
但一直走到车旁边,他都没想出来。
程延林打开车门,看起来毫无留恋地坐上车,降下车窗对他说再见。
严拓只好说:“明天见。”
他眼睁睁看着车在视野里逐渐变小直至消失,连带着人也一起不见。
回到家后,严妈睡前例行问他吃过药了吗。
严拓说没有。
他换上睡衣,接过严妈递来的水杯,将不同颜色的药片扔进嘴里,仰头咽下。
严妈看着他,没有任何预兆,忽然伸手抱住了他。
水杯还在严拓手中,他抬高胳膊,身体有些僵硬,但没有躲开。
仅仅几秒,严妈就松开了手,像遮掩什么似的,语速微快地说:“睡觉吧。”
她拿着空杯子走到厨房,手放在水龙头上,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掉下眼泪。
不是难过,只是高兴而已。
她记得严拓每一次吃药的模样,记得他躺在病床上动弹不得只能靠点滴才能将药输入血管,记得他暴躁地把药全都摔在地上,记得他面色麻木地吞下药然后又全呕吐出来,记得他把药藏在舌下被护士发现,记得他神志不清时直接吞下一整瓶药。
不论是在医院还是在家,她清楚记得每一个画面,也记得其中一丝一毫的变化。
所以现在才会无法抑制地落下泪水。
严拓没有被突如其来的拥抱影响,他坐在桌边,打开笔记本,写下今天的日记。
今天很高兴。
早上高兴,中午一开始也高兴,后来有点郁闷,但下午又恢复了。
晚上最最最高兴。
这是李医生要求的,让他每天必须写日记。
一开始他写不出来,虽然感觉脑子里有很多想法,但笔尖落在纸上的时候却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李医生听完说不用写多么复杂的东西,就记录自己的心情,高兴还是伤心,愤怒还是平静。
写日记很简单的,她说。
于是严拓按照她说的,每日记录自己的心情。
一开始写得很简单,只有高兴或者不高兴几个字,就概述了他的一整天。
后来渐渐多几个字,会写今天有点开心,或者今天开心了一下午。
现在又进一步,会坦诚自己的难过和烦心。
李医生说这本日记她不会看,是独属于他自己的,所以要诚实。
严拓一开始做不到这点,即便知道不会有任何人看到,他还是会在日记里写下欺骗性的文字。
比如把悲伤写成愉快。
但这也不算不诚实,因为他只是心里难过,并没有表现出来。除了自己没人知道他不开心,这样也可以算开心的吧?
但可能是不论长短还是真假每天都要在这个本子上写下点什么,让他对它渐渐培养出了一些感情,或者说信任。
他开始觉得可以写一些真诚的话。
比如忽如其来的难过,或者没有原因的闷闷不乐,以及莫名其妙的烦躁。
他将这些不愿展露出来的情绪写下来,就像记录自己的发病日常,每一天都很清晰认知到自己病还没有好。
可这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随着写下来得越来越多,他开始习以为常,甚至认为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也算李医生说的一种变化吗?
严拓不清楚,他不是医生,并不会治病。
他只是想好起来,从没有任何一件事能让他迸发出如此巨大的渴望。
所以他一定会好起来。
第二天太阳照常升起,阳光依旧普照大地,鸟啼清脆,花草芬芳。
严拓如往常一样,被吵闹的闹钟叫醒,洗漱完后晃晃悠悠走进厨房。
小餐馆恢复了早餐供应,但因为着实没有厨艺,再加上早起很艰难,严拓大部分时间都会选定最方便省事的粥和水果。
为了不让程延林吃腻,他很用心地隔三差五更换粥的品类,今天大米粥,明天就小米粥,大后天就大米小米两掺。
不过这么用心的早餐并不能让他每天都见到程延林,程延林太忙了,不总待在办公室。
但他会给严拓发图片,证明自己吃了他的早餐,虽然有的时候消息下午才传来。
又过了一周,程延林说自己要出差几天,让严拓别送早餐了。
严拓立刻委屈了,心碎了,患得患失了。
原来这就是被吊的感觉吗。
为了不让自己多想,严拓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就连兼职的时候都比往常要认真好几倍,连连被小孩子夸赞是游乐园里最活泼的大熊。
可努力并不只会带来好结果,也会带来噩运。
在周一的早会上,严拓因为犯了一个不小的错误,被王卷毛当着全体员工面骂了个狗血淋头。
散会后,虽然其他同事纷纷来安慰他,但严拓还是心情低落到极点,午饭都不想吃。
他一个人坐在楼梯间,一遍遍复盘自己犯的错,不断推敲其中每一个细节,就是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这么蠢。
手机铃声响起第一声时,他没有任何反应,直到都快挂断了才反应迟钝地掏出手机。
来电人是程延林。
严拓将手机贴在耳边:“喂。”
那边安静了一秒,似乎是只从一个字就听出严拓的情绪不对,问他:“你怎么了?”
严拓不想表现得太懦弱,于是闷声说:“没怎么啊。”
程延林放弃追问:“你现在在哪?”
“楼梯间。”
“在楼梯间干什么?”
不知不觉严拓说了实话:“反省。”
“反省哪件事?”
“你说的好像我有很多事应该反省一样。”严拓伸手扣了口墙壁上的灰。
程延林轻笑了一声:“不是吗?”
楼上忽然传来消防门被推动的声音,严拓下意识抬头望去,手机听筒传来中断的嘟嘟声。
刚刚正在通话的人从楼梯上走下来。
严拓没数过自己几天没见过程延林了,但应该很久了,因为他真的非常想念程延林。
“说吧,怎么了。”
程延林走下来,屈腿和严拓坐在同一层台阶上,语气很自然。
严拓看着他,忽然伸出手指戳了下他的脸,问:“你是真人吗?”
“是,”程延林抓住他的手,“别乱戳。”
“你出差回来了?”严拓还是问。
“刚回来,”程延林没放开手,就这么一直握着,“你在反省什么?”
严拓把自己犯的错讲了一遍,程延林听完后侧头看他:“就这个?”
“这还不严重吗?”严拓有些郁闷。
程延林轻轻捏着他的手指:“我第一份工作把公司的进价单发给了客户,后面项目直接黄了,公司因此损失了很多钱,大概是我当时年薪的几十倍。”
没想到程延林也犯过这种低级错误,严拓问:“然后呢?”
“然后被当时的领导大骂了一顿,全公司通报批评,每个同事都收到我被处分的邮件。”
“后来损失的这些钱我又挣回来了,那年还升职了,没有人再提过我之前的失误。”程延林终于揉捏够严拓的手指,松开了它,“就连现在的安迪,拿着你好几倍的工资,今天早上还把咖啡洒到了非常重要的一份资料上。”
严拓看着他没说话。
“如果每个人犯了错都来楼梯间反省,这里该挤得站不住脚了。早知道我应该叫安迪过来罚站,正好可以陪你一起。”
“那样安迪好可怜。”严拓小声说。
“你就不可怜?”程延林站起身,牵住他的手腕,“起来吧,去吃饭。”
严拓被拽起来,和走进楼梯间的心情完全不同,推门走出去时胸口堆积的郁闷一扫而空,身体都轻飘飘的。
他想他果然很想念程延林。
和写在日记里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