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一个人 …
谢暄的早饭吃到三分之一的时候,何林来了。
老太太招呼小伙子,“来,小林,刚好,吃早饭——”
何林连忙摆手,“老夫人不要忙了,我吃过了。”
老太太嗔怪道:“不是跟你说过来吃嘛——”
谢暄指指斜对面的椅子,“坐下再吃点。”
老太太也附和,“是呀,外面卖的怎么会有营养?再喝点粥——”说着已经开始亲自动手盛粥。
何林盛情难却,只好坐下,双手接过老太太递过来的粥,老太太又剖了一个咸鸭蛋,何林就着老太太自己做的酱瓜、金针菇和咸鸭蛋慢慢吃起来,吃到七八分才开口,“三少,今天中午约了土地规划局的副局吃饭,地点定在‘泰皇宫’的金桂厅,泰国菜,你看还有什么吩咐?”
谢暄优雅地一块酱瓜,一口粥,闻言,点点头,“可以了,跟李副局的秘书打听打听,看李副局有什么忌口的。”
何林点头,“我知道了。”停了停,终究没忍住,“三少,是不是还是请王局长出面比较好,怎么说李副局也只是个……批不批,不过是王局的一句话,何必那么麻烦,凭谢家……”
何林虽然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谢暄没有丝毫不悦,连眼皮都没抬,“这不过是件小事,人情这东西用的时候当然爽快,等到要还的时候,就不是欠多少还多少了。越是珍贵的关系,越要谨慎使用——”
何林低下头,有点汗颜,“我知道了,三少——”他停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那个余家——”话还没开头,就被谢暄的眼神制止了——
“出去说。”
何林吓了一跳,目光在灶间忙碌的老太太那儿转了一圈,聪明地闭了嘴。
谢暄慢条斯理地吃完早餐,用手巾擦了擦嘴和手,起身,跟老太太说过之后,才带着何林走出老宅——
“你刚才说余家怎么了?”
何林整理了下思路,说:“余家的那个女儿余婷,跟人争风吃醋,找了几个混混把那女的给QJ了,还拍了片子。那女的家人报了警,结果只抓到一个小喽啰,余家用钱把余婷摘得干干净净,反说那女的自己作风不正,咎由自取。”何林顿了顿,小声嘀咕了一声,“虽然两个都不是好货——”
谢暄斜了他一眼,何林干笑一下,继续说:“那女的家里不肯罢休,一直没放弃上诉。那女的还有个哥哥在当兵,前不久复员回来,知道这件事,一把火把余家的拖鞋厂烧了大半,有个值夜的工人被重物砸伤,进了医院——”
谢暄很长时间没说话,何林有些疑惑地看看他,“三少?”
谢暄摸着自己左手骨节,问:“你说那女的叫什么名字?”
“胡莎莎——”何林说完才有些后知后觉地想到谢暄在周塘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周塘又不大,就四个小学,一个初中,有些迟疑地开口,“三少认识她?”
谢暄回过神,“不认识。”他拉开车门坐进去,何林坐到驾驶座,刚关上车门,听见后面传来谢暄没有起伏的声音,“下午你安排一下,我想见见胡莎莎的哥哥。”
虽然心存疑惑,但何林没有多话。
下午天气有些变坏,阴阴的天空飘着雨丝。
派出所与六年前相比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显得有些陈旧了。谢暄在审讯室见到胡莎莎的哥哥胡宁军,几乎贴着头皮的板寸,使五官轮廓刀削斧凿般清晰硬朗,一双内双的眼睛黑亮警惕,如狂野中的孤狼,下巴胡茬丛生,略显疲倦——
谢暄在他面前坐下,胡宁军的目光充满戒备和疑惑,打量着谢暄,半晌,忽然开口,“我知道你。”
谢暄扯了扯嘴角——很多年前,在谢暄还是个单薄的青春期少年时,这个人曾经为了他被拒绝的妹妹狠狠地教训过谢暄,那时,眼前的这个人还是个染着黄头发脾气暴躁轻浮的混混,若不是那是谢暄活到现在唯一的一次挨揍,印象深刻,否则又哪里会记得。就是现在,能想起的也只是一个模糊的印象,或者军队真是改造人的地方,眼前的这个人已经没有半点当年的轻飘——不过谢暄也不相信,仅凭那一次,就让胡宁军记到现在,但他没兴趣探究——
谢暄仔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漫不经心地说:“余家告你故意纵火和伤人——”
胡宁军目眦欲裂,眼里迸发出强烈的恨意,整张脸都要扭曲了。
谢暄掀起眼帘,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后悔么?”
胡宁军双目赤红,“我只是后悔怎么没弄死那群王八蛋!”
谢暄轻笑,“我帮你怎么样?”
胡宁军的神情凝肃,目光宛若鹰隼般摄住谢暄,谢暄毫不胆怯地回视,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仅能让你毫发无伤地离开这里,连着你妹妹的仇,都能一起报了!”
胡宁军的瞳孔急促地收缩,谨慎地看着谢暄,但目光中又压抑着一种狂热的杀气——谢暄的话太具诱惑,要运用全身意志做抵抗,他慢慢地说:“我只要讨回公道。”
谢暄的嘴边散开一个浅得看不清的笑,他站起来,摸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支,站在审讯室的角落里,像欣赏美术馆的世界名画似的看着某个地方,似乎在想什么,然后,他的目光由上而下落下来,直直落到胡宁军身上,像神俯视地面上不值一提的蝼蚁,轻轻地说:“有权人制定规则,有钱人玩弄规则,其他人遵守规则,这就是公道。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这就是公道——”
胡宁军的牙帮咬得酸疼,脖子上青筋毕现,放在身侧的拳头,都能听见骨骼的摩擦声。
谢暄深深地看着他,然后才说出自己的目的,“我可以帮你,但,你能给我什么?”
胡宁军的神情冰冷而狠戾,“你想要什么?”
谢暄审视地看了胡宁军一眼,低头抽烟,“你是退伍军人?”
“是。”
“什么兵种?”
“侦察兵。”
“怎么没继续留在军队?”
胡宁军沉默了一会儿,说:“本来要提干的……”他没有说下去,但谢暄已经明白——某种意义上而言,军队是更看重背景的地方,更加现实。
谢暄安静了好一会儿,才说:“你跟着我吧。”
胡宁军没有说话,谢暄已经站起来了,“你再在这儿待两天,我让何林留下来,等事情结了,他会带你来见我——”他说完,就径自出了审讯室。
谢暄吩咐好何林,将车也留给了他,自己走回去。走出二三十米,何林拿着一把新买的黑伞匆匆追上来,将伞塞到他手里——
其实雨并不大,但牛毛似的密密茫茫,时间长了,头发衣服也会被洇湿。谢暄撑开伞,一边走,一边思考——随着他跟谢晖竞争的白热化,和目前他的身份地位,会有越来越多的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他身边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处理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至于胡宁军,再看看吧——
因为下雨,天色有些暗,有些人家已经亮起灯。
谢暄跨进门槛,一眼就看见门口滴水檐下蹲着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锅巴——谢明玉——
谢暄有些吃惊,站在院子里微微拧了眉,“你怎么在这儿?”
谢明玉有些尴尬,瞪着眼睛,脸上期期艾艾的,仿佛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摆,嘴边还沾着一粒米饭——谢暄看出来,他手里拿的锅巴就是老虎灶烧的锅底饭,用铲子从锅底铲出,贴锅的那面发黄发脆,另一面雪白柔嫩,撒一层白砂糖,用手捏结实了,这种锅巴谢暄小时候老太太经常做给他吃——
正在这时,老太太在里面喊:“明玉,还要不要?”
谢明玉还来不及开口,谢暄先回答了,“外婆,我回来了。”
他收了伞,放在廊柱旁,老太太出来了,身上挂着围裙,手里拿着一只刚做好的锅巴,“三儿,要不要吃锅巴?”
谢暄微笑着接过,“谢谢外婆,正好饿了——”
老太太很开心,转头问谢明玉,“明玉呢,还要吗?”
谢明玉摇摇头,“外婆我这个都还没吃完呢——”
“还要吃的话就跟外婆说,外婆再给你做——”老太太转身进了厨房。
谢明玉已经恢复正常,亲密地挨近谢暄,嘴角的饭粒也已经抹掉了。谢暄靠在滴水檐的柱子上,看着他,“怎么过来了?”
“想来就过来了呗——”他说得满不在乎,眼神灵动,神采飞扬。
“公司里怎么样?”
“没事儿。”
“车子呢,停哪儿了?”
说起车子,谢明玉的脸上,就出现郁卒,鼓着脸撒气,“扔大街上了——”
近几年周塘的经济飞速发展,街上店铺林立,外来打工人口也明显增多,私家车往来不绝,曾经宽阔的大街就显得逼仄,时不时就要堵住。谢明玉那辆红色的玛莎拉蒂跑车确实够拉风够骚包,可惜碰上一点都不时尚一点都不拉风的周塘大街,周围都是电瓶车、三轮车、土不拉几的轿车,他一辆跑车卡在那边,巨大的轰鸣声响个不停,就不见挪动,更加上旁边时不时有小姑娘指指点点嗤嗤发笑——大概将他当做炫富的暴发户。
谢明玉郁闷得够呛,少爷脾气发作,钥匙一拔,就将车扔在街上了。
“待会儿把车开回来——”谢暄的话还没说完,唇已经被堵住了,谢明玉的脸上笑嘻嘻的,像个调皮的孩子,舌头伸进谢暄口腔,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刚吃过锅巴的嘴里,又甜又香。
谢暄一恍神,飞快地推开他,眼睛往厨房瞄了一眼,沉着脸用手背粗鲁地抹了下唇,“这里不是家里,别胡闹!”
谢明玉的脸一僵,神色很难看,定定地看着谢暄,有些发狠。
谢暄的神色不变,只是又重复了一遍,“明玉,你别闹——”像是警告,又像是劝诫不听话的小孩。
谢明玉咬着唇,双眸深深看着谢暄,缓缓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我不闹。”
他扭头走进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