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悖论
临近傍晚是网吧最忙碌的时候,社畜下班学生下课,还有好些个上了一下的午网,嗷嗷待哺要吃东西的客人。
顾成阳和小朱两人不停补货,开机子,打扫卫生,等到忙完这阵子,顾成阳才得空偷偷去打量那个坐在角落里,认真玩游戏的客人。
除了诸如泡面哥这种把网吧当家的常客会和网管多说几句话,一般的客人除了开机子买吃的以外,几乎都没有什么需要和网管交流的地方。
所以顾成阳基本上没有能与林研说上话的机会,更何况林研在来的路上还特地警告过他:“别他妈跟别人说你认识我,也别过来烦我。”
近在咫尺却没法说话,这让顾成阳感到苦恼。他黯然神伤地看了眼时间,离下班还有一个多钟头,他头一次觉得时间过得这么缓慢。
可没过几分钟前台主控电脑就收到一条呼叫信息。顾成阳盯着机主的号码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见林研这会儿没在玩游戏了,而是低着头面无表情地在看手机。
顾成阳立刻站起身,走过去。林研从手机里掀起眼皮,瞥了他一眼:“这电脑卡住了,你看看。”
声音冷淡疏离,像是完全的陌生人。
顾成阳点点头,喉间挤出一个字:“……好。”
林研放下手机,双手环胸靠着椅背,没有半点起身让座的意思,控制着转椅往边上懒懒地挪了挪,为他腾出操作的空间。
顾成阳只好蹲下来检查主机,又看了看显示屏。
林研坐在他身后面,看着他一番操作,忽然噗嗤一声笑了,悠悠地嘲讽道:“不是,哥们儿,你的解决办法就是重启电脑?上岗前培训过没,这样都没被开除吗。”
顾成阳哑口无言,他半蹲着摁下了键盘上几个按键,又拿着鼠标不知怎的操作了一通,最后电脑恢复成了原本的模样。
他站起身,对林研说:“好了。”
“……哦。”
林研挪到电脑前正要检查,恍然想起什么,没去触碰鼠标键盘,转而要求边上那人把他碰过的地方都擦干净。
顾成阳没反应过来,只听他面无表情道:“我有洁癖,谁知道你这只手有没有摸过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顾成阳手指抖了抖,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好的…等我一会儿。”
他答应得很快,匆匆去前台拿来干净的抹布和消毒酒精。
接着他拿起酒精在键盘与鼠标上喷了几下,又拿着抹布仔细擦拭。林研瞥了眼放在桌沿的那个塑料瓶装的酒精,侧过身去故意用手指勾了勾,乘其不意把瓶子推到了地上。
顾成阳认真擦完一遍后,抬手想去拿酒精却拿了个空,往下一瞥便瞧见瓶子在地上翻滚两下,正好落在了林研的脚边。
完全能想到这瓶子是怎么掉下去的,可他还是毫无脾气地朝林研笑笑,随后蹲了下来去捡地上的瓶子。
只是还没有碰到那塑料外壳,他的手就被视线范围内唯一的那双黑色马丁靴重重踩在了地上。
猝不及防地,顾成阳一下子不敢动了。紧接着鞋尖转动,皮革材质的鞋底恶劣地抵着他的手背在地面上碾了两下,碾得他的指关节生疼。
他一寸寸抬起头,目光湿漉漉地望着面前这个架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的人,后者双手环胸,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将近半分钟后,身后传来脚步声,有客人经过。林研不动声色得松开了脚,而顾成阳也拿着酒精站起身,状似若无其事,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颔了颔首,很有礼貌地告知眼前的人:“都擦干净了。”
林研冷哼一声,这才终于放过他:“行了,滚吧。”
“好。”顾成阳点点头,说罢便拿着抹布与酒精回到前台。
重新打开游戏,林研还没来得及进入匹配界面,就感受到旁边一道幽幽的目光朝他看过来:“我感觉你这个人素质不太高。”
泡面哥刚才专注于游戏,没有看到却听得真切,林研前面这一系列行为,完全就是赤果果的刁难,还很没礼貌。得亏那网管哥们脾气好,连这种有辱人格的行为都能容忍。
林研呵呵冷笑了一声,告诉他:“你才发现吗,我这个人一向来就没什么素质。”
“……”
虽然对方非常神经质的行为让他很不解,但好歹两人都喜欢玩同一款游戏,所以泡面哥在破口大骂和好言相劝中,还是选了后者。
“这个网管他人很好的,脾气好做事快,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针对他。哪怕是你自个儿心情不好,也不能随便把气随便撒在别人头上吧……”
对方絮絮叨叨劝解着,像唐僧念经似的,让林研听着很头痛,胸口又闷了起来。他闭了闭眼,竭力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努力平复心情。
林研瞥了一眼前台的地方,顾成阳此刻正垂眼看着自己破了皮的手背,看不清神情。他另一只手拿起酒精喷雾,在空中停顿半晌,最终没有喷下去,也没去管那红肿的伤口。
见对方没有理会自己,泡面哥也不气馁,还凑过来小声地对他说:“而且你看到他手上的疤没,虽然不知道是经历了什么,但看着就挺惨的……你这么为难人家,真的不好。”
“……”林研不屑一顾,“那又怎样,关我什么事。”
“怎么不关你的事啦,你能不能有点起码的同理心啊?”
“我为什么要有这种东西。”他的声音堪称冷血,“这点打击就受不了的话,还出来做什么工作,去死好了。”
泡面哥惊奇地瞪大双眼,一向来好脾气的他此刻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怒火,啪得一声把鼠标拍在桌面上,说话音量也大了几分:“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你听听你说的是人话吗,简直不可理喻!”
“不可理喻。”林研缓慢地重复他的话,眼神里已经写满了不加掩饰的冰冷与厌恶。
“我觉得你也挺不可理喻的。请问我是杀人了还是犯法了,需要你来对我的行为指手画脚?除了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指指点点,你还有别的本事吗?这么喜欢说教,也没见你为社会做出什么贡献啊。唯一的贡献就是在游戏里贡献人头吧。靠,我都不想说,游戏打得烂成这样还来网吧丢人现眼,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个24K纯菜鸡。我看你前女友跟你分手不是什么神神叨叨的原因,单纯是因为你打游戏太菜吧?真没用,我要是你早就恨不得一头撞死了。”
泡面哥显然是被这一席话说懵了,也因为对方的话语而面红耳赤,他深吸一口气,气势弱了下来:“我好心好意劝你,结果你非但不领情还反过来骂我,真没见过你这种人。不跟你吵了,真是有病。”
林研笑了:“是啊我就是有精神病,要不要给你看诊断书?说真的,要是我现在手里有把刀,我一定会用来捅死你。”
泡面哥原本准备收拾东西搬回自己的原位,不愿在他旁边多待。此刻突然愣住原地,火气也渐渐小了,在他那充满攻击性的话语里意识到对方有些不对劲。
他怯怯道:“你冷静一点……这里是公共场合,不要乱来啊。”
他们这边的动静也引起了其他客人的注意,邻座的几个大哥纷纷过来围观,好在只是口头争吵,还没有动手。
顾成阳几分钟前去隔壁仓库搬货了,小朱在前台远远就关注到了这一幕,看着争吵愈演愈烈,急得团团转却不敢上前劝止。
此前网吧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吵架和肢体冲突,她深知这不是她一个女孩子就能制止的。直到看见顾成阳推着小推车进来,她才宛若抓住救命稻草般把人拉过去。
顾成阳被小朱拽得晕头转向,定睛看见林研站着靠在电脑桌旁边,手掌撑在桌上微微发着抖。顾成阳神色一沉,立刻快步朝暴风中心走过去。
穿过议论纷纷的围观人群,他走到林研与那泡面哥面前。林研看了他一眼,没再争吵下去,垂下眼推开人群,径直朝门口走去。
赶来劝架的人还一句话都没来得及说,一个当事人就单方面休战了。顾成阳也顾不得别的,立刻跟着他出了门。
小朱见状留在大厅里维持秩序,把围观的群众都赶回了原位。
酒吧位于城西一条商业街的三楼,林研沿着走廊走到底,打开最里面安全出口的门,走下楼梯。
安全通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的脚步声亮起。紧随其后的脚步与他交叠,他走到二楼与三楼的转角处时,顿下脚步,扶着楼梯扶手,难以抑制地喘着气。
几乎是立刻,有人从背后紧紧将他搂在怀里。无法被纾解的尖锐与躁狂一下子找到了宣泄口。林研毫不犹豫抓起那只环抱在自己胸膛的手,扯开袖子,朝那小臂狠狠咬了下去。
身后传来一道紧促的闷哼声,没有挣扎与反抗,只是一味承受着对方给自己带来的疼痛。
林研咬了很久,直到头顶的声控灯熄灭他才松口。
“我根本不想跟他吵,但我他妈就像是吃了炸药一样,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头顶的声控灯又一次亮起,他盯着手里那被咬出血痕的手臂,喃喃道,“……真是疯了。”
“我知道…我能明白,林研。”顾成阳把头埋进他的颈肩,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怀里,声音很闷却无比轻柔,“没关系,现在没事了。”
“本来这个时候我应该还在漠河,再过几天回哈尔滨,可行程还没有结束,我就提前回来了。因为我意识到自己很不正常,我在那儿待不下去了。我给你回邮件,没有别的原因,仅仅是因为我不想在别的地方发疯。”
他的声音急促又凌乱,完全失去了平日里的理智,像是有一团扯不断的黑线包裹着他的思绪。
“我就不该跟你来这里。就应该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这样再怎么发疯的也没人看见。而不是像这样一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丢人现眼。”
顾成阳耐心地听着他的每句话,而后贴在他的耳侧,声音很慢:“这不是丢人的事,林研,你只是病了,我知道你已经最大程度控制自己了。至于别人怎么看,是他们的事。”
“我当然知道,我才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我只是觉得…很无力。”
明明已经很配合治疗了,但不管做多少次电休克,大把的药吃下去,还是无济于事。希望随着时间流逝一点点被磨成灰烬,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我可能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林研在过去几年里经历过无数次以为自己即将好转的假象。每当这种希望达到顶峰时,现实又总狠狠地给予他一击。
事到如今他已经不敢再抱有任何希望了,可无论如何他依旧没办法坦然接受这样的宿命。与其一辈子被这样不受控的情绪困扰折磨,他宁可成为一个短命鬼。
然而顾成阳不假思索地对他说:“那我就一辈子陪着你,不管你是什么状态,只要你还需要我,我都会陪着你。双相跟任何一种慢性病一样,都就是至死方休的事,我不怕你好不起来。”
内心汹涌的潮水在此刻慢慢平息,林研摩挲着对方手掌心那些凹凸不平的疤痕。
他恍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来疏解情绪了。因为这些会流血溃烂的疤痕逐渐转移到了顾成阳的身上,而后者一直都默不作声地承受着,并且甘之如饴。
“疼吗,顾成阳。”林研将他的手掌摊开,放在眼前,那些扭曲的疤痕在微弱的灯光下一览无余,林研盯着看了很久,问他,“疼不疼。”
林研的肩膀很薄,像易碎的花瓶,顾成阳小心翼翼地抱着,并不怕被尖锐的棱角划伤。
“不疼的。”他说,“我不怕疼。我只怕你离开我。”
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平缓的呼吸,林研能清晰感知到自己犹如鼓点的心跳,也听到自己说:“为什么离不开我,对你来说我是什么?”
顾成阳翻过手掌,与他十指相扣,语气笃定而真诚。
他说:“你是我的整个世界。”
掌心的温热传递到他的神经末梢。林研觉得顾成阳好像的确有一种特殊能力,总能在大多数时候平稳地处理和对待他任何不可控与极端的情绪。
就如同此刻他渐渐地将方才的争吵抛之脑后,脑海里只剩下了身后之人的呼吸与温度。
“世界”这个词太过于宏大,林研觉得自己根本就没有足以与之匹敌的分量。可顾成阳的语气又过于笃定,并不像是在夸大其词。
“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认识的时候吗?那个时候你在我的帖子下留言,说我的声音不错,问我有没有兴趣跟你合作。”
似乎是梦里出现过的记忆,可这几年里他因为吃药或者治疗而忘记太多事情了,记性也大不如前。可即使记忆模糊不清,但林研知道以自己的性格,当初在顾成阳帖子下留言,并不会出于何种特殊目的,仅仅只是觉得他的声音不错而已。
“所以呢?”林研问。
“我最近总是做梦,梦见如果你当初没有回复我的帖子,或者我们没有因此结识,我会怎么样。”顾成阳抬起眼,注视着头顶昏暗的灯光,“或许我早就已经放弃音乐了,也不会来到C城。或许我会庸庸碌碌地结束自己的一生,也可能马上会死。”
林研不知道的是,他眼里无关痛痒的初识,对于顾成阳而言则是一道难能可贵的光,照亮了他腐朽而又破败的少年时期。
于是他以这束光为引,固执地将那个素未谋面的网友Wildfire视作救命稻草。
而往后他的一切选择与决定都是基于此而做出。
林研怔怔地盯着地面,他听见顾成阳说:“人的劣根性在于写日记都无法对自己坦诚。我在邮件里告诉你我会听你的话,好好活下去,这是假话,实际上没了你我根本就活不下去。因为从很多年前开始,我就一直在为你而活,对我而言,你就是我的全世界。”
顾成阳眼底闪着泪光,却遗憾地笑着,他告诉林研:“如果你真的死了,却让我好好活下去,这才是对我最大的惩罚。”
林研闭了闭眼,长呼了一口气,毫不犹豫挣脱怀抱。他转过身,直视对方泛着光的眼睛。
顾成阳曾经问过他为什么在床上总是背对着不愿意看他,林研从没有解释过原因。
事实上他害怕看到对方那将自己视作一切的眼神,那眼神全神贯注却流露出极度自私的占有欲,总让他想起那个令他窒息却无法逃避的母亲。
林研始终都不愿意把这两者划上等号。可他不得不承认顾成阳带他离开,将他带到这个全新自由的世界,实际上却是另一个禁锢着他的囚笼。
林研不想看到有人因他而死,可顾成阳却说没有你我活不下去,这何尝不是另一种以爱为名义的占有呢?
林研以为自己一生都在追求自由,实际上却至死都被爱束缚着。
他意识到这两者根本就是悖论。只要他无法割舍掉爱,就永远都得不到绝对的自由,也做不到自由选择自己的命运。
锁链缠绕在他的手腕上,好像同样束缚了他自己。而他们的命运从很早之前就已经紧紧缠绕在一起了,谁都无法挣脱。
他陡然意识到真正偏执的人从来都不是他,是顾成阳。应该极少有人会像他一样将另一个人视作自己生命的一切,哪怕是死都在所不辞。
在将这一切的因果理清之后,林研忽然释怀了,既然无法割舍,那他就不会轻易放过这个让他得不到自由的人。
他缓缓走近,用手钳住顾成阳的下颌,迫使他看着自己,顾成阳顺着他的动作,半晌都不敢喘息。
林研盯着自己那个从手腕至虎口的纹身,轻笑了一声。
他对顾成阳说:“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对你的惩罚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