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天骐
宋洲从那个晚上之后就再没联系过高云歌。
三年前高云歌跟自己“断崖式分手”,一夜之间卷铺盖走人带着弟弟消失在上海,他原本以为回到温州以后还能再见,但他从酒吧到工厂全都找了个遍不见人踪影。
紧接着就是姐姐的订婚宴。他也从肯恩毕业,在澳尔康有了职务,正式从一个学生过渡到职场。
仔细想想,他当年和高云歌的相识其实极为短暂,也就只有在上海的半个月里,有那么三天,为了给自己省酒店的住宿费,高云歌主动提出两个人住一个标间。
宋洲当时心里狂喜。
这些花费对于高云歌来说是天文数字,对他来说不过是一夜酒水,一顿宴请,花了就是花的,毫无感觉。
但高云歌珍惜他的钱不就是珍惜他这个人吗,他单方面美滋滋地享受两个人的同床共枕,无奈高云歌母亲的病情还是回天乏术,主治医师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宽慰是,医学只能到这儿了。
这世界上终究是有钱买不到的东西,比如逝去的生命,还有高云歌肯定的爱意。
“在你真正爱上我之前我是不会和你发生什么的。”宋洲那一晚说得义正严辞。像古早偶像剧里带台湾腔的花美男,宋洲发誓自己会守叽如玉,如果一定要在这之前加一个期限的话,那他会一直等到高云歌对他说“我爱你”。
轮到高云歌:“???”
宋洲终究是个有骨气的人,高云歌毫无表示,他就发动技能“断崖式断联”,要让高云歌也尝尝自己三年前怅然若失的滋味。
但事实证明高云歌好像并没有受到攻击,他的生活和工作都照旧,今天在这个厂,明天那个工位。宋洲在那个拆迁户小区门口远远地看到过一次高云歌出大门口,后座载着另一个睡眼朦胧刚从被窝里捞出来的小黄毛,一看就是又当老好人了,帮人找工作又借别人暂住。
高云歌就是这么很好的高云歌。
宋洲完全能想象没喝过酒的高云歌笨拙地劝说,要每一个吃不了打工苦的年轻人明年不要再出来了,乖乖待在老家读书。
至于宋洲,他还是要每天去工业区里转悠,哪怕没下单,总是不缺老板请他吃饭,饭后酒吧迪厅里消磨时光。宋洲有一次提到麒麟湾大厦的KTV,茶桌对面的老板先是一愣,然后玩味地笑,问宋洲是不是山珍海味吃多了想尝尝不干不净的野趣,宋洲听出他在开什么玩笑,摆摆手,把这个话题跳过。
那一晚宋洲一行人还是去了V19。
顶奢卡座里,每一个男性喝到最后,身边都陪着个浓妆艳抹身材绝佳的小姐,只有宋洲孤零零一个人。记不清多少次有小姐妹想来拼桌坐到宋洲边上,宋洲躲开,开玩笑说他没有钱,姐妹们咯咯直笑,说如果是宋洲的话,只要有人就够了。
非常套路的调情语句。
暧昧可以批发,深情支持零售。如果是放在三年前还读书的时候,宋洲那叫一个来者不拒,不重样到当时暂住在他大平层之一的梁真都被吓到,捞起吉他就往外面山塘街跑。
但宋洲现在一点心思都没有。
大厅里电子音乐炸裂到说句话都得贴着耳朵,宋洲像是抽离出这个空间,又回到麒麟湾大厦里廉价逼仄的KTV包厢,他在那里唱歌给高云歌听。
高云歌眼睛亮晶晶的,追着问他这个很简单的英文单词怎么念,那句很短但一直在重复的词是什么意思。他会很捧场地鼓掌,连连发出“哇”的声音,好像宋洲会另一门语言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宋洲承认自己很想见高云歌。
哪怕只是远远看着,看到这个人存在于自己的生命里,他就能获得某种无法解释的平静。
以至于在天骐的车间里见到高云歌,他笃定高云歌一定也是在没有自己的日子里度日如年,所以才略施小计出现在这里,企图重新复宠!
高云歌还是没戴蓝牙耳机,来回走动两圈后,又回到流水线的第二道口。
临近年关,工业区里的鞋厂都已经结束了生产,天骐的流水线今天开着也不是为了赶货,而是换鞋盒。坐在线头的黄毛一边重复将鞋从印有澳尔康注册商标的鞋盒里拿出来的动作,一边歪低着头,看手机屏幕里蝴蝶从嫔妃披肩里飞出的解说。
黄毛心里嘀咕大数据怎么回事,一直给他推梦比优斯奥特曼切片的,怎么突然串台到宫斗剧了,他一扭头差点没被宋洲跟自己的距离之近吓到。
高云歌也注意到宋洲的到来,从始至终都垂着眼,不跟他有直接的对视。他抓住宋洲的手肘将人往外拉了两步。宋洲动作上配合,嘴上不饶人,问高云歌:“你们好大的胆子,被退回来的都是次品鞋,怎么,换个盒子就又打算重新卖了?”
高云歌:“……”
还是天骐的成型管理有眼力见,赶忙把宋洲往后又拉了两步,一口一个“宋总”,毕恭毕敬。
他试图把宋洲往车间靠内的办公室引,那才是客户应该去的地方,宋洲偏要待在这里,看这条稀稀拉拉只站了五个人的流水线在搞什么花样。
只见第一个黄毛不停地拆盒,把马丁靴一双双放在流水线上,流水线最末尾的那一个小姑娘再用一个空白鞋盒打包,那质感和澳尔康的精品鞋盒差得可不止一星半点。
大包纸箱也是白色的,8双就是一件,打成四四方方的小块。
“内销转出口?”宋洲一看这操作就懂了是什么情况,“接了哪个地区的外贸单啊,要求高不高的啊,别漂洋过海三个月到国外也过不了检,运费血亏。”
“发中东小五国。”管理信心十足道,“他们那边的人懒,抽检。哪里像你们温州要全检,一双不对就整批退回。”
“你们这批货可不止一双有问题啊。”宋洲提醒道,“我自己当时都还不信,亲自去过澳尔康的检验线上看过,黑色鞋底上有点白色斑驳,那是很明显的,有几箱鞋尤其严重,拆开来每一双都这样。”
话音刚落,黄毛就中奖,拆出来的一双38码马丁靴符合宋洲的描述,原本应该通体哑黑的鞋底上冒着星星点点的白斑,和鞋帮接触的那一圈沿条尤其严重,远远看去像一道细小的白线。
这么典型的残次品,宋洲以为黄毛会从源头就扔掉,那双鞋顺着流水线到了高云歌手里,他拿起一把小刷,比胶水还刺鼻的处理剂的气味瞬间扩散,管理都捂了捂鼻,宋洲屏了屏呼吸,又正常吸气,因为正在操作的高云歌连口罩都没戴,手腕一转,刷子上有腐蚀性的处理剂涂满鞋底发白的边缘。
流水线上还有鞋子在以正常速度拆包、打包。高云歌等不及,直接带着那双鞋走到流水线旁的杂物台。他用透明的胶带缠住马丁靴的邦面,然后拿起喷枪,手腕再一转,哑黑油漆就覆盖在了处理剂涂抹过的地方。等那双鞋再过一道烘箱使得油漆干燥,他把鞋递到管理手上,问:“这样的效果可以吗?”
管理捧着那双几乎看不出瑕疵的鞋,如获至宝。
鞋子被大批量退回来时,他不是没想过用喷漆来修正。但橡胶鞋底不同于其他材质,并不能让油漆很牢固地附着在表面。
于是鞋子自十月份从温州被退回后就一直积压在仓库,成本价六十八的精品靴,老板到年底都打算十八块钱一双处理了,来了个俄罗斯人说愿意出四十一双,吃掉这库存里的一部分。
那可不得赶紧捯饬一下,少亏一点就是赚到一点。
但鞋子在仓库里又多放了三个月,有鞋底颜色问题的更多了,怎么都挑不干净。搞得流水线换包装的效率降低,有问题的鞋子又堆成山。年底最后几天工人流动性大,来打包的那个是临时叫来的,忙活了半天没挣到什么钱,肯定着急,提议干脆用处理剂把橡胶底腐蚀一遍,再喷漆,说不定能把次品鞋都救回来。
管理起先嫌麻烦,一直没行动。
但当高云歌真的把一双鞋修好,给厂里减少损失,他肯定高兴。
“不错啊,”管理冲高云歌肯定道,“怪不得别的工人都说你手灵得很,不应该只干打包,他们都叫你什么来着……小夜莺。”
小、夜、莺?宋洲第一次听到高云歌的外号,眉毛一挑。
他装作跟小夜莺不熟的样子,挑剔道:“从这里到中东路上物流至少一个半月。现在看着没什么问题,要是运输途中掉漆了,怎么办?”
高云歌解释道:“这个处理剂原本是刷鞋帮用的。”
——已知皮革制成的鞋帮和橡胶鞋底也是两种材质,没有粘合度,所以需要先用处理剂做面处理和底处理,再刷胶后就能粘连。
高云歌动手抠橡胶鞋底的那圈边缘。当他在这上轻轻刷了一圈处理剂,本质上也是把表面腐蚀掉,所以才会有难闻的气味。腐蚀过后再喷油漆,别管你是橡胶底还是爆米花玉子烧材质底,油漆都牢固得像妈生皮。
“我送办公室去给卢总看看。”管理对这个效果是满意的,但还需要大老板的确认。宋洲将那双鞋从他手里拿走,说:“我去。”
管理先是一愣,然后喜出望外,以为宋洲也能接受这种程度的返工。
那还处理个啥!直接正价卖回给澳尔康,鞋盒都不用再换了,皆大欢喜!管理眼巴巴送宋洲到办公室门口,给他推开玻璃门,宋洲进入前回头看了看流水线,终于和高云歌含情脉脉地对视上了一眼。
宋洲切换成宋总时就没那么多温情。
那双鞋几乎是被他扔到卢总地红木长桌上的。
像是这个办公室里真正的主人,他毫不客气地坐在对面,二郎腿高高翘起,指着那双鞋像指正什么罪魁祸首,叫苦不迭道:“卢总啊,你真的把我害惨了。”
卢总笑而不语,沏茶的动作熟练。宋洲继续抱怨,说这款鞋原本可以再多卖个十几万双不是问题,结果呢,反而退给你了好几万双。澳尔康在山海市合作的第一家代工厂就是天骐,你倒好,给我搞出个这么大的生产事故。”
他用一种哀怨的语气,抑扬顿挫明显,有种与这个年纪不匹配的世故圆滑和老练。
他故意夸张到有些刻意:“我这么信任你,你让我怎么跟我姐交代嘛。”
“所以我特意把金成鞋底厂的老板娘都叫来,给你负荆请罪。”卢总倒了两杯茶,一杯放在宋洲面前。
“哦,应该叫……小老板娘。”卢总把另一杯推到宋洲的左手边。两个大男人的视线顺着那一小杯晃荡的红茶,落在女人娇小的身姿上。
“初次见面,宋总。”林文婧向他伸出了手,大波浪染成了红色,衬得整张脸更加精致白皙。
“久闻大名。”宋洲同她一握,礼貌且生疏。
显然林文婧不希望别人知道他们俩以前是同学,那他就自然而然顺着她的话,商业吹捧道:“早就听说金成的女儿年纪轻轻就继承家业,今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宋总,过奖。”林文婧彼此彼此,“也经常听工业区里其他客户提到您,您也是我们麒麟湾的、优质客户。”
林文婧有明显的停顿。
若是仔细听,“优质”二字,明显是在咬牙切齿。
澳尔康的订单量是大,但仅十月份,澳尔康的温州全检部门就往天骐退回成品鞋三万余双。而作为天骐的鞋底供应商,金成在这条供应链上面临的赔付金额单款至少一百万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