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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2

第2章 2
  然而,少年在聂言家的第一晚并没有过得很好。
  睡在客厅沙发上的聂言,凌晨被一阵来自头部的刺痛惊醒。他顶着像被巨人手指碾碎的痛楚奋力坐起身,看见家里所有物品都在精神力的波动下扭曲,丢在茶几上的抑制头盔合金架、沙发弹簧、桌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被痛醒的聂言并没有昏头,马上想到了睡在他房间里的陌生少年估计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他连外套都没穿上就往卧室里赶。
  每一步都像背负重铁行走,施加在每一寸皮肤上的压力彰显主人的不安。要不是身体素质过硬,聂言都要怀疑自己下沙发后连几步路都走不动。
  但奇怪的是,仿佛在风暴中向风眼行走,越靠近卧室,身上与大脑传来的刺痛就像在阳光下的浮冰似的逐渐消散。当聂言将手搭在门把上时,已经完全感受不到方才的疼痛,桌椅瓶罐晃动的声音全部消失。他意识到,不是到达了风眼,而是少年自己将释放出的能力收了回去。
  估计他已经没什么事了。聂言松了口气,准备打开房门。
  突然,门内毫无预兆地响起一声巨响,落地哐的一声震得聂言双手发麻。是一件沉重的物体落地的巨大闷声。聂言心头一紧,马上把门推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他的卧室一片狼藉之景。
  他那张需要两个人才搬得动的实心木床,像被人抓起悬在半空,再用力摔在地上,散得四分五裂,地板上满是摔断的木板和脱离的木柱。本来铺在床上的床单枕头被单被掀得落在房间不同角落,在阴影里露出待人收拾的一角,庞大的席梦思床垫直接被按在墙上,跟抹在墙面上的口香糖一样滑不下来。本来应该躺在床上安然入睡的罪魁祸首,裹着睡前盖着的米黄色空调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脸颊上布满细汗,黏住一点银色的碎发,整个人就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幸存者,裹着被子又像刚剖出来的鱼卵。
  聂言感觉自己的眼角仿佛在抽搐。
  睡觉时都能把自己的房间搞成这样,难怪掀翻两次科研院。
  微微叹了口气,他避开地上的报废零件,走近那颗鱼卵,然后蹲下。少年银灰色的眼睛还装着噩梦初醒的惊魂未定,看向他。
  聂言把缠在少年脖子上的空调被解下好让他呼吸顺畅些。他将少年抓在空调被上的手拿下去,拉扯之中,他看见少年苍白的右臂上有一大片蹭红的部位,冒着血珠,像红梅落进雪里一般刺眼。应该是从床上滚下来时弄伤的。聂言皱起眉,问道:“做噩梦了?”
  少年听到男人低沉的声音,眼中的不安慢慢褪去,露出清醒的神情。他先是摇头,忽然像冻住一样中断,换成点头的动作。
  他的动作变换让聂言感到不解。
  这是是,还是不是,哪个才是他想说的。
  可当聂言再看到少年抓着空调被的右手,右臂上显眼的红,他清楚下一步要做什么。
  “你受伤了。”
  说着,他站起身,准备转身向客厅走去。在他迈开第一步时,一只无形的手用力拉住他的身体,另一只手,少年真实的手握住他低垂的右手。
  人造神明不用劳作,加上他还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手指与掌心一点薄茧都没有,柔嫩得如同花瓣。五指修长,挤进聂言宽大的手掌,又像盛开的花一样占据手指与手掌之间的空间。少年拉着他的力气远远小于他用能力牵制住他的力度,却直接停下他的动作。
  这又在做什么?聂言回过头,疑惑的黑眼与银色的眼睛相见。
  少年的手指收紧。聂言看见倒映在奇异色彩之中微微扭曲的自己,又看见少年浅色的双唇拉开一条缝,接着流出有些沙哑的声音:
  “不、不要。”
  像是刚使用这门语言,少年吐字很慢,却很清晰。在聂言开口之前,他又重复了一遍:“不要。”
  他说:“我不要戴抑制器。”
  “太疼。”
  聂言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被他丢在茶几上的黑色金属头盔叫什么。他想说他只是想去客厅拿点红药水给少年上药,但他身后的房门在无风的情况下自行关闭,地上的木块从四面聚拢,堆成一座小山拦在门前,少年没有松开他的右手,却阻断了他所有前往客厅的去路。那他只好再次蹲下,与少年平视,将双手放在那张脸两侧,拨开黏在上面的碎发,“我要去拿药水,不会拿抑制器的。”
  少年的手还抓着聂言的右手,随着他的动作,自己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他专注地看了聂言一会,像在判断真假,然后摇头。
  对抑制器施加的疼痛的厌恶与不适大于一切。
  在之前,他曾经请求穿着白色制服的研究人员不要为他戴上抑制器。可是,他们都忌惮他身上未知的能力,金属头盔还是卡在他的头上,只要精神数值超过“70”,反馈抑制机制的启动便会带来撕裂的疼痛。
  令人头疼。
  从此他不再和那些人有过多的交流,戴着抑制器,活在数据与人影中。
  他把手中的骨肉抓紧。他不清楚眼前男人的底细,只能统一把他当做科研人员。
  聂言的手被抓麻了。偏偏少年的手柔软修长,不带任何攻击性,抓着他的右手就像小动物抓着一团毛绒。手随着他的动作贴在脸上,指节蹭过脸颊,衬着少年脸小了一圈,眼睛大得装下所有不安情绪。任谁看见都会心软。聂言捧起他的脸,像捧起一汪水,不禁脸上挂笑,继续柔声哄着:
  “我带你去客厅,你看着我,如果我拿了抑制器,你就用你的……”他想了一会,在找合适的词语形容那股压力,“就用你的能力弄晕我,行吗?”
  一束屋外高楼的夜灯透过窗帘缝隙照进卧室,一个倒扣的圆底花瓶般罩住两个人,男人俊朗的容颜、略带安抚的微笑在微弱灯光,在少年眼中逐渐清晰。这次,少年点了头。
  *
  聂言是把人抱去客厅的。
  他没给少年准备拖鞋。卧室地板上全是从中间断开的木板,它们尖锐的截面足以划破少年的肌肤。此外,还有沙砾般粗糙的木屑和木刺躺在地上,少年足底经受不起这种折磨。
  聂言让少年将手臂环在他的肩上,少年照做了。聂言再扶着小孩的腰,用力一托,并不娇小的一具身体像雏鸟一样贴到他的怀里。
  小孩把头搭在肩上,眨着眼睛,并没说什么。他在制止聂言为他戴上抑制器后就再没说过话。
  聂言抱着少年走出卧室,关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卧室里那堆乱七八糟的木头,想:反正都要换了,明天就去买床,钱让薛迎来出。
  考虑到突然强光对少年眼睛的影响,聂言把少年放在沙发上后并没有直接去开客厅大灯,而是拉了一个小台灯过来,对准少年伸出的右臂,确保自己能看得清上面的伤。接着他去拿医疗箱,但在他抱着箱子回来时,看见黑色的金属头盔躺在少年手上,一点点变形、扭曲,像被火烫着的纸一样越变越小,最后冒出几缕黑烟,彻底报废成废铁。
  少年将手里的废品丢进旁边的垃圾桶,抬眼看见站在不远处的聂言,又端正坐好,将右臂伸进台灯灯光下。
  ……
  聂言决定当什么都没看到,坐在少年对面的沙发上处理他的伤口。涂上酒精消毒时,他感到握着的手臂僵硬了一会,又连同握紧的手掌慢慢放松,任由聂言在皮肤上移动棉签,抹去血珠,涂上红药水。
  “原来你会说中文。”
  聂言弯下身,凑近被他涂红的地方,边检查边放松地说,换来少年一声含糊不清的回应。
  “不会。”
  聂言把红药水和酒精拧上盖放回箱子里,疑惑地看向端坐的少年,“那你……”
  “昨天不会,”少年将卷起的衣袖放下去,“现在会了。”
  他的声音不再因为初醒的睡意而沙哑,盈盈的,清脆的,是夹在幼年与成年之间的青果。大概还不熟悉中文,说话的腔调重音难落到点上,却听得聂言咂舌。
  从苏醒到现在,也只过了八九个小时,就算包括运输途中可能清醒的时间,也是极短的。对方却能在短短的几个小时内掌握一门语言。
  这么说来,人造神明令人畏惧除了无可名状的能力,还有令人惊叹的智商与学习能力。
  聂言觉得今天收到的信息量已经超出二十几年的认知,所以他放弃思考,选择将医药箱放回原处。回到客厅时,那个少年已经挪到他睡觉的长沙发一头,左手松开,电视遥控器飞到他手上。
  少年看着他,在无声地询问他的意见,丝毫没有困意。
  现在已经是凌晨三点,离天亮还有一段时间,聂言处理了一大堆事,紧绷的神经一放松,也感到困得有点神志不清。他随口答应了,只要声音不要太大吵到其他人,随后他爬上沙发,侧躺着面向沙发背。
  少年坐在他旁边,纤瘦的脊背贴在聂言后背上。
  电视打开后,被调到电影频道,深夜放的中文电影播放着男女主角的交流片段。
  聂言盖着被子,想了想,又起身用身上的毯子把人整个包住。小孩虽然高挑,但身上没肉,抱着腿坐在沙发上显得小小一团,一张毯子展开就可以把人整个裹住。
  少年只觉眼前突然昏暗,遮挡了电视上的画面。肩上按住自己的力量强势得不容反抗,他下意识想要将身后按着他的人摔出去,那人又松了劲,只剩下包着他的一团毛绒。少年把头探出来,碎发凌乱,脸被围在毯子和银发之间,看向重新躺回去的、身上什么都没盖的男人。
  “别着凉了。”
  男人侧躺着,在沙发里闷声闷气地说。少年围紧被子,什么都不回答,继续转过身去看电视。
  身后的呼吸声变得均匀。
  电视开了整晚。
  *
  聂言以为自己凌晨三点入睡,起码要睡到八点多,然而生物钟让他准时在六点半起床。
  他从沙发上坐起来,等着睡眠不足导致的睡眼惺忪、意识模糊、浑浑噩噩感觉从身体里剥离。半梦半醒时,他碰了碰旁边坐着的少年,第一感觉就是:“居然醒了一整晚”。
  少年的头沉下去,额头枕在膝上。
  聂言:……
  原来是坐着睡着了。
  不过这下聂言是彻底清醒了。他从少年手中拿过快要掉到地上的遥控器,将屏幕上是雪花片的电视关掉。接着他托着少年的肩,扶着他躺倒在沙发上,为他把被子盖严实,只露出一张安静的脸。
  小孩睡相很好,人长得也好看,像只打盹的小猫一样放松全身,和发色相反的墨黑睫毛颤动。只要不做噩梦不把他的客厅弄乱,光是看着这张脸,聂言也觉得昨晚遇到的事可以一笔勾销。他把小孩挪开一点,把被压在身下的长发弄开避免少年自己睡觉时扯到。处理好一切后,聂言才把放在旁边茶几上的手机带上,去给自己洗漱。
  薛迎给他在私密渠道发了一份档案。是他昨晚想给小孩买衣物时,向薛迎要的基本资料。
  边用毛巾擦脸,聂言弄干空下来的手,点开档案,入目是戴着金属抑制器的少年,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虹膜颜色相同,照片上的人给聂言的感觉却不同于在他沙发上睡觉的少年,漠然地看着镜头。如果说现在的少年眼中浸润着银河,那照片上的他眼底里是化不开的冰川。
  旁边详细地写着少年的基本情况。聂言一条一条地看着,将必要的记在心上。
  身高:174cm。
  出生时间:20xx年,具体日期未详。聂言在心里换算一下,推算出少年今年16岁,和他猜测的八九不离十。
  体重:64kg。聂言看到这一行,不悦地皱眉。太轻了,难怪抱上去全是骨头,瘦成这样。
  他继续滑下去,看到过敏源一栏是“无”时,松了口气。目光下移,瞄到最后一栏的“转交原因”:
  “该实验体于20xx年3月2日送入欧洲分部科研院,于同年4月3日,因不愿配合研究工作、不配合佩戴特制抑制器,摧毁20%科研院建筑;同年5月10日,因其长发妨碍研究进行,护理人员与科研人员欲对其进行修剪,遭受实验体强烈抗拒后采取强硬手段,不慎引发实验体控制失效,造成科研院61%损失,所幸两次事故均无人员伤亡。即日起,实验体转交东亚分部,所有权亦归属东亚分部。”随后是薛迎的签字。
  聂言站在原地,拿着手机,拇指停在“转交……”一行,视线在“20%”“抑制器”“强硬手段”之间跳转。
  薛迎在他们一起上大学和进科研院工作时曾经评价过他,不该有的应有尽有,该有的营养不良。他无法接受科研院里过于理性造成的冷酷,所以他退出,独居在小地方,而薛迎越爬越高。他以为退出就无恙,像自愿舍弃所有麝香的香獐以为不会再被猎人找上。
  然后它回来了。
  即使身处熟悉的家中,聂言仿佛闻到科研人员身上惯有的消毒水气味,听见他们在交流:试验品、第几次实验、成果,薛迎的声音……他像梦初醒一样回过神,想起他想看的、关于少年更加重要的东西,于是他往上划,直到页面达到最顶端。
  照片旁边有姓名一栏,里面只填着一串数字:0051。
  *
  科研院会给试验品取数字代号方便记录和称呼,薛迎也讲过预知教会用数字统计他们的人造神明。0051不能确定是随机的科研院代号,还是第五十一个人造神明试验品。
  反正聂言不会用这个来称呼家里那个小孩。
  他能感觉到,少年对在科研院生活的经历十分抗拒,这点从他拉住自己不想安上头盔可以看出。
  至于预知教相关,连不关注这个组织的聂言也忍不住对此感到厌恶。
  美名其曰为世界带来真的神明,其实是将婴儿小孩当作牺牲用的垫脚石,用来巩固预知教的社会地位,为信徒洗脑,拉拢他们的忠心。
  聂言啧了一声,将手机丢到副驾驶位上,系上安全带,将车开到附近的购物中心。
  他除了要买冰箱里短缺的牛奶、鸡蛋,还要买肉类和海鲜,维生素片。人被薛迎交给自己时已经瘦成这样,15天里不好好养养,到时候还给薛迎还是这般削瘦,挺缺德的。
  别人送了一只小猫到家里养,也要帮人好好养着。更别说送的是个人了。
  想罢,他又往购物车里面加上一袋刚看见的、购物中心今早刚运来的鲜切牛肉。这种牛肉肉质紧实,熟后不会过烂,也不会硬得嚼不动,很适合做炖肉。
  聂言还买了点乳酸饮料和甜炼乳。都是纯正的奶制品,不是甜腻得烧喉咙的工业流水线合成物。反正,如果那小孩不喜欢吃甜的,他可以转手丢给薛迎。
  手里有了少年身高体重三围等等相关资料,聂言干脆一鼓作气,将生活用品都买齐了。从合脚的拖鞋和出门穿的运动鞋、贴身衣物、睡衣、遮阳帽、牙刷、毛巾,到被单枕套,一应俱全。反正也还能一起打包送去给薛迎。
  路过家具店时,聂言重新订了一张更为结实的木床,能经得起摔,和店员已经约好下午两点送来。出门后,他考虑了一会,又去旁边露营专卖店买了一张行军床。
  最后他去了专卖装饰品的小商店。少年的头发太长,昨晚吃饭时,他一直在频繁撩头发,防止头发掉进盘里。聂言进去时,一个比他还要年轻点的小姑娘接待了他,向他推荐什么样的发带最适合黑色头发。
  聂言想她一定搞错了。现在可以利用光影改变自己在他人眼中样貌的虚拟成像挂件风靡社会,几乎每个年轻人都人手一个,但不包括他自己。聂言伸手,制止住小姑娘去拿那条暗红色皮筋:“不是我要用,是买给家里小孩的。”
  “啊?给其他人啊?我就说嘛那么短的头发……”姑娘讪讪地笑道:“那请问是什么样的头发呢?我可以为您提供最适合的搭配。”
  “银色的,长发,有点卷。”聂言比划,眼前仿佛划过融银般的长发,说。
  “银色?真少见,光影挂件还没人试过这种。长发?我找找……这条怎么样,很适合漂亮小女生,现在的人都喜欢这种复古贵族风格的装饰。”她向聂言举起一条塔夫绸发带。
  墨绿色的绸缎垂在小姑娘手指之间,像一节被剪断的春水,上面绣着金色的纹路。很好看,他想,毫不犹豫地付了账。
  *
  聂言回到家中时,正值九点,少年刚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坐在沙发上,头发被他在沙发上蹭得起静电,发梢乱糟糟地翘起,像只刚从雪堆里爬出来的小刺猬。
  少年睁着眼睛,却不知道在看哪,连聂言走近都没注意,显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看到他这幅茫然的样子,聂言忍住笑意,推了推他的肩:“快去洗漱。再不起来就错过早餐了。”
  少年胡乱嗯嗯回应,接过聂言递过的牙刷和毛巾,自己进了卫生间。聂言回到厨房,将甜品和肉类全部丢进去,独独留下那袋鲜切牛肉和几枚鸡蛋。
  九点距离吃中午饭的时间已经差不多了,聂言只能给少年做点能填肚子的。他把吐司片丢进烤面包机里,将已经打在碗里的鸡蛋倒进装水的锅里,看着透明胶状的蛋白渐渐凝固成白色絮状物,适时地转为小火。
  要做这样的早餐十分快捷。少年出来时,聂言已经将烤得两面焦香的吐司分到两个瓷盘里,用勺子捞出水波蛋,沥干水后放在吐司上。橘黄色的蛋黄在晶莹的蛋白中若隐若现,颤颤巍巍。
  “我叫聂言。”背对他的男人边收拾厨房,边说,“你可以这样叫我,又或者随你喜欢,不要太过分就行了。”
  他接过聂言给他的盘子,聂言跟着他走到客厅。在他入座后,聂言给他倒了杯牛奶。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满满一杯的牛奶放在自己面前,为了实验体的生理达到预期,科研员并不给予他除了营养液和速食蛋白块以外的食物。他举高玻璃杯,放在眼前,透过玻璃杯看不见对面,却能听见对面的人说话。
  “喝点牛奶。”
  “对了,你……你希望我叫你什么。或者我问你有自己的名字吗?”
  他想,他有自己取的名字,只不过没人知道,没人问起,他也不告诉他们,因为他知道他们更情愿用“神明”或者“0051”叫他。
  他的嘴唇微微动作,说出一个单词。聂言没有听清少年说了什么,凑前了些。
  少年又说了一遍,这次用的是清晰的中文。
  “阿尔忒弥斯。”
  是月神与狩猎之神的名字。
  聂言笑道:“还真会取,挺适合你的。名字太长了,平时叫阿尔,不介意吧。”
  阿尔忒弥斯摇头,耳边的银发随着动作轻轻晃动,乍一看像戴了精巧的银饰。
  “好。那希望我们能好好相处,阿尔。”
  *
  拿出来的鲜切牛肉包装袋上碎冰化开,淌了一台子的水。聂言忙将保鲜袋丢进一个盆里,以免等会牛肉流出来的血水弄脏厨房。
  西芹、胡萝卜、洋葱,冰箱里还有不少,聂言用刀处理完毕后,装在涂了油的烤盘里送进烤箱。过后,他用清水、白胡椒粉、罗勒叶和烤过的蔬菜做了一锅蔬菜高汤,用滤网一遍遍把汤滤得澄澈照人,再放入旁边的保温仪里保温。
  聂言在忙活时,阿尔忒弥斯咬着酸奶的吸管,靠在厨房门边看他干活,忽然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你说这个?”聂言刚把手洗净,在用干抹布擦掉手上的水珠,“用来做炖牛肉的汤,留着晚上吃。”
  “那午餐是什么?”
  聂言转身拿起旁边密封好的、已经解冻的鳕鱼肉,“煎鳕鱼。”
  拿鱼肉时,他不自觉地多看了几眼阿尔忒弥斯,实在是对方太过好看,连聂言这样自认从高中到大学就不会被美貌迷惑的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
  换下聂言那套对他来说太过宽松的睡衣,合身的家居服修饰出少年人的身形,纤瘦但青稚。握住酸奶罐的五指修长干净,在铝制易拉罐上像盛开的玉兰花。从短袖和裤脚露出的四肢,过度的苍白,用梨花苹果花牛奶形容反而失真,更像悬挂在冬青树上半融的新雪,泛着不自然的白,却很美。
  阿尔忒弥斯的过腰银发被聂言用塔夫绸发带系起来。在吃早餐时,阿尔忒弥斯顾着把面包上的水波蛋挑开,披散在肩上的头发往下滑,差点沾到橘黄色的蛋黄。看不下去的聂言摸出那条绸缎发带,绕到少年身后。
  “别动。”他说,阿尔忒弥斯果然不动,坐直。聂言得以将搭在背后的银发聚拢,握在手上。
  发质很好,凉润凉润,比左手上的发带触感更佳。些许握不住的长发顺着指缝淌下去,淅淅沥沥的,流光溢彩的,跟指缝里错失星河一样。
  当初硬要剪去这头长发的人,挨打不冤。聂言心里默念,再整理干净头发,换了只手握着,右手灵巧地用发带系住银发。
  “疼。”手下的人抱怨。
  “好,我松一点。”聂言将发带松开些,稍微挪下一点,这样阿尔忒弥斯再没说什么。聂言打了个医用蝴蝶结,绑得松,像只翅膀庞大的墨绿色蝴蝶栖息在雪上,绣着金纹的长长带子和发丝混合。
  脸颊边有点系不起来的碎发,聂言将它们拨到耳边。做完一切,聂言直起腰,阿尔忒弥斯转过头和他对视,说了声谢谢。
  翘起的银发聚拢在耳边,塔夫绸蝴蝶宽大的翅膀从颈后伸出,五官带着华美的特征,眼前的美少年宛若贵气十足的小王子。
  聂言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明白什么叫被美貌冲击。
  他有些恋恋不舍地将欣赏的目光挪开,放回面前被他取出来的鳕鱼块。
  聂言打算做最常见的煎鳕鱼,早上烤的吐司还有剩,正好拿来做配料。买的是专门用来油煎的鱼,早就被调好味,聂言要做的只是用吸水纸吸干上面化开的冰水,然后下锅。
  “你是科研院的?你和她很熟。”阿尔忒弥斯在背后问。
  “不是。”聂言想了想,补充,“以前是,现在不是。”
  “为什么?”
  “不喜欢,我就走了。”对于这些,他一向长话短说,删头去尾,特别是面对这个能自学语言的小孩。
  “唔。”阿尔忒弥斯重新咬住吸管,塑料在牙齿之间挤成一条线。
  聂言把鱼块放下锅,感到小孩还站在后面看他,突然语气轻快起来,问:“怎么,昨天还不说话,晚上也不怎么说,今天那么喜欢说话了。”
  在喝最后一点酸奶的阿尔忒弥斯直接哽住。他确实,在掌握一门语言后,就像孩子得到新的玩具,会不断动用唇舌,去说,去交流。不过之间没有人在意他,他们眼中的人造神明学会新的语言,稀松无奇得像天空下雨。
  聂言将抽油烟机调小,好能听清后面的声音。沉默了一会,才闷闷地传来回复:“我昨天还不会像你们那样,自然地发声。”
  “啊。”聂言自行对比阿尔忒弥斯昨晚与今天的发声,发现对方的发声的确进步飞快,咬字重音音调全部正确,流利舒适得像个母语使用者,“看电视学会的?”
  “嗯。”
  “这……”聂言有点哭笑不得,将在鱼油脂中滋滋作响的鳕鱼捞起来,重新炸了吐司片,“那还需要什么吗?”
  “要书。我还不会字体。”
  “行,我等一下给你。”
  *
  开饭前,阿尔忒弥斯喝掉最后一点残留的酸奶。易拉罐在他手中自动折叠成硬币大小的金属片,被丢进垃圾桶。
  “我还想喝。”意犹未尽的阿尔忒弥斯抬眼看向聂言。
  可惜这次聂言没领他情,捏住他右脸假装用力地扯了扯,“先吃饭。”
  *
  解决掉中餐,聂言信守承诺,从冰箱里拿出一罐甜炼乳递给阿尔忒弥斯。
  炼乳瓶身采用最原始的曲颈瓶,却最容易抓握。阿尔忒弥斯握住内凹的瓶颈,感受液化的水珠顺着瓶身流到他的手上。他好奇地看向瓶盖,啪的一声,瓶盖脱落,滑到茶几上。
  他沾了一点炼乳在舌尖上,满足地眯起眼,往后一靠枕在沙发背,开始阅读聂言给他的最新版字典。
  还挺喜欢吃甜的。聂言清点冰箱里的甜食,盘算着按阿尔忒弥斯这样的消耗速度能支持多久,得出可靠的结论:不行,还得去买。
  回到客厅,聂言差点被阿尔忒弥斯气笑。阿尔忒弥斯往后靠时,腿会向前伸平,腿太长,哐当一下就会撞到茶几,所以他选择将脚踩在茶几边,半躺着看书。
  聂言坐到他旁边,屈起食指敲了敲他的脚背。被敲得不舒服,两只踩在茶几边的脚像取暖的乳鸽一样互相蹭了蹭,没动。聂言只好直接握住那节露出来的纤细脚踝放下去。
  脚踝被突然裹住,一阵警觉和提防顺着脊椎爬上大脑皮层。
  压力像射出的利箭,眨眼间就抵在聂言两侧,但都停住了,没有再先前一步。聂言将他的脚放下去,“用不着对我用能力吧。脚下去,不许踩着茶几。”
  阿尔忒弥斯缓过神,哼了一声,把脚放下后又缩在沙发上。聂言坐到他旁边,刻意没去管他,低头查看自己的信息。
  过后,聂言想点支烟。把烟咬在嘴边,打火机却怎么都点不了火。他皱着眉打了几次,都不着,抬头就看到阿尔忒弥斯在书页后面看着他。
  聂言明白了,“你不喜欢烟味?”
  阿尔忒弥斯点头。
  “抱歉,自己一个人太久,习惯了。”他把打火机收起来,把烟放进垃圾桶,想了想,又把没剩几根烟的盒子也跟着放进去。
  他也该戒烟了。
  木床两点钟准时送到家门。
  阿尔忒弥斯这次没把空的瓶子直接处理,而是摆在茶几边,又给自己拿了一瓶甜炼乳。比起带乳酸的酸奶,他更喜欢纯粹是甜的炼乳。
  他维持原来的姿势坐在沙发上,一边看书,一边分出心神来关注卧室里的情况。
  只要他想听,整个屋子的声响都无处掩藏。
  木床被放稳在地。来搬运的人瞄了一眼被清到角落里那堆木头,忍不住好奇了:“怎么搞的啊,烂成这样。”
  “睡塌了。”是聂言的回答,显然有些底气不足,说到后面都低了。好在那人没追问下去,离开时顺手还帮忙清了那堆烂木头。
  捧着炼乳瓶子的阿尔忒弥斯来到卧室,聂言已经铺好了床垫、床单,把空调被折好放在枕头上。地上还放着军绿色的行军床。见阿尔忒弥斯来了,聂言边收拾边说:“阿尔,这是给你睡的。我铺软点,让你舒服些。”
  又看向地上的行军床,补充道:“我睡在这,你再做噩梦我也能知道。这张床轻点摔,买床很麻烦的。”
  麻不麻烦,阿尔忒弥斯从来没有考虑过这点,人造神明为数不多的好处就是他不用经手生活中所有琐事,全部交给他人就行了。他从来没想过这些。
  不过他还是对聂言应了声好。
  *
  炖牛肉是个很耗时的菜,光是前期工作就要花费几个小时。
  洗干净牛肉上的血水,再用吸水纸吸干水渍,用黄油煎得两面变色后全部倒进砂锅。
  如果按原来的做法,聂言应该往砂锅里倒红酒。不过想起阿尔忒弥斯今年才16岁,教唆未成年摄入酒精这种事还是不要做了,于是他直接跳过这一步,端起保温仪里温热的蔬菜高汤倒进去。
  应该不会差太远吧。他还没这么做过,有些不放心。
  他搅拌一会防止粘锅,又加了点香叶。但当聂言从冰箱取出番茄酱时,却发现怎么都打不开,瓶盖与瓶身像黏连在一起。
  聂言:……
  “你不喜欢番茄?”已经对阿尔忒弥斯的小动作熟稔,他直接问从刚开始就站在后面观察他的少年。
  “有铁锈味。”
  “尝过?”他记得薛迎和阿尔忒弥斯自己都讲过,在预知教和欧洲分部,少年能接触到有机原食物的机会少之又少。
  “在预知教里尝过,他们的群体活动上。”含着聂言塞给他的水果糖,阿尔忒弥斯回想了咬破番茄的味道,厌恶地咬牙,“难吃。”
  “好,我不放了。”
  聂言怕后面的小孩脾气不好直接弄碎玻璃瓶,给他打扫任务增加麻烦,只能尽快把番茄酱放回冰箱。一锅没有红酒和番茄酱的红酒炖牛肉,他已经不敢保证最后的味道如何了。
  阿尔忒弥斯似乎对菜肴一事特别感兴趣,从聂言进厨房起,他就靠在后面观察他。起初聂言怕刀具和油弄伤他,好声好气、用甜炼乳和果糖劝他出去等着。可是看完字典的阿尔忒弥斯空闲得无聊,手指一动,厨房拖拉式磨砂门哐地关紧了。
  于是聂言只能让他留在这,给他喂糖,让他别乱动就好。
  看着番茄酱放回冰箱,阿尔忒弥斯放松下来,也没继续搞什么乱。
  培根切片,在平底锅里煎得油亮,再倒进砂锅里。鉴于没有番茄酱和红酒提味,聂言多加了不止两倍的培根碎,希望能让成品多点味。
  在等着焖熟的几个小时里,聂言终于能把阿尔忒弥斯拉回客厅。阿尔忒弥斯的头发在他靠在沙发背上看书早就蹭乱了,原本整整齐齐的蝴蝶被弄得一边宽一边窄,可怜巴巴地趴在银辉之上。实在看不过去的聂言把阿尔忒弥斯扒拉到自己面前,给他重新系好头发。
  含着椰子糖的阿尔忒弥斯抿着唇,什么话都没说。
  为了消磨时间,他们打开了电影频道。聂言心情复杂地看到所有的电影,无论好坏中外,都被标注着“已观看”,只好点开历史记录里最靠前的。
  两个身形高挑的人坐在沙发上看电影,阿尔忒弥斯不愿意好好坐着,几乎倒在聂言身上。体温透过衣服布料在两人之间传递。
  聂言想把他扶正坐直,但还是任他软骨似的靠在自己身上。束起的银发垂在聂言手上,他不自觉地抓握一把,只觉得捧了一捧水。
  “什么味道?”中途,聂言突然问道。
  阿尔忒弥斯闻了闻,“是厨房。”
  聂言从沙发上弹起,去查看那锅在小火上熬煮的牛肉,阿尔忒弥斯没再跟过来。
  幸运的是,虽然靠近锅壁的牛肉有些发焦,但总体还好。浓缩后的蔬菜高汤金黄一片,牛筋熬煮出的胶原蛋白将汤汁变得黏稠,和聂言之前做过的炖牛肉除了颜色不同,其他却差不多。
  看来还不算坏。
  洗净切块土豆和胡萝卜,连同干净的蘑菇一起放入。撒上黑胡椒粉和盐,见收汁差不多了,他朝客厅里已经完全趴在沙发上的少年招呼:“吃饭。”
  虽然档案上显示阿尔忒弥斯没有过敏源,但聂言的医学知识告诉他,长期不沾染某类食物的人如果尝试该种食物,可能引发呕吐等不良反应。
  看着阿尔忒弥斯吃下一块没有什么反应后,聂言松了口气,给自己装盘。事实证明只要调整得当,没有红酒和番茄酱的炖牛肉也是十分美味的。
  即使阿尔忒弥斯没有不良反应,聂言还是不敢让他摄食太多,中间经历了讨价还价,以及咬着下唇的阿尔忒弥斯差点弄坏餐桌。在给明显不高兴的小孩喂了片维生素片,把他哄睡后,聂言将剩下的牛肉包装好,放进冰箱。
  炖牛肉可以留一段时间,鈣,爿蛧,歮5,5,沅不限时看gv.av嶶ly xy yc c用来做佐食也是不错选择,他还要给阿尔忒弥斯准备些其他的,好让这个刚从实验室出来的孩子过得好一点。
  他叹了口气,把厨房、客厅和自己收拾干净,躺上行军床。
  睡在床上的阿尔忒弥斯整个人蜷进被窝里,从外面看不出一点痕迹。查看过他没把自己弄得透不过气,加上卧室开的空调够凉快,聂言也不打算把他从被子里抖出来。
  照顾的工作一向麻烦。
  自己分明不是喜欢做麻烦事情的人,这次却心甘情愿地照顾他。
  还是我对长得好看的猫耐心更多作祟吧。
  聂言也跟着闭上了眼。
  2021-10-18 01:0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