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他面前是灰色的海洋。
一望无际、灰茫茫的大海,他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身处一块极小的陆地,小得只允许他一个人站在上面。同样是灰色的。
他抬头看向天空。只是一眼就能明白这不是现实。铅灰色沉甸甸地压在头顶上,好像是黑夜,可连一点星星都没有,甚至一丝云彩都不存在。凝固的天穹只是一个幕布,尽职尽责地履行充当背景的工作,除此之外和纸板盒没有什么两样。
只有悬挂在远方天际的一轮银灰色月亮,源源不断地散发柔和的光芒,连周围一圈的铅灰天空也被柔化,生动地荡漾起微波。
他想,这在引导,在呼唤,在逼我过去。
于是他动身,双足离开硬实的地面,踏入冰凉的海水。
海水的成分除了水,还有盐和其他矿质元素、金属离子。尽管如此,海水却不能承受一个人的重量,无法托起一个人让他履如平地。他刚踏上去,海水就没过他的脚背,像一团烟雾一样。
他眨眨眼,退回来。只见他面前的海水表面泛起暗蓝色的波纹,扭曲了原本平静的水面。他再踩上去,这次脚下像踩在棉花上,触感轻柔,却稳稳当当地托住了他。
他放心地在海上行走,暗蓝波纹以他为中心,扩散成半径一米的圆圈。他要找准位置,确保自己走在波纹之上,所以走得很慢,却一点点向月亮靠近。
原本平静的海水,因为他的走动和波纹迁移,有所起伏。
他来到月亮底下,月亮像个树上的杏子一般悬挂在他的正上方。顶着亮光,他看见月亮的球体被一道明亮的黄线分成两半,一半刚刚正对着他,银灰如蒙尘的宝石,另一半是鲜艳的金黄,像秋收的阳光,将银灰色的那一半对比得有些单调、可怜。
他盯着月亮看,从分界线到银灰色的部分,再滑向金黄的那边。他知道这个漂亮的球体是属于他的,可是是一半?还是全部?如果是一半,他能选择吗?如果能选择……他陷入两难地步,因为他熟悉他的银灰色,也希望得到温柔的金色。
月亮替他做了决定。整个球体向下坠落,晃眼得像个火球。越来越近,越来越亮,他想伸手接住,脚下暗蓝色的波纹却猛然向上伸展,将那个下坠的月亮卷入漩涡。
*
阿尔忒弥斯坐在床上,从他的角度看,整个卧室都被笼罩在暗蓝色的光芒之中。光芒像海浪一样层层涌动,阿尔忒弥斯早上看见的线条笔直的书架、墙壁、立地灯,此时像透过凹面镜观察看到的,全部被扭曲形体。
他坐了一会,看着整个房间和水族馆一样充斥昏暗的蓝色,直到睡在行军床上的聂言翻了个身。
满室暗蓝光芒随主人的意志,萤火一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室内重归黑暗。阿尔忒弥斯动了动右手手指,这才发现自己手里拿着一个小灯泡。
担心阿尔忒弥斯又做噩梦,聂言在床头给他留了一盏小灯。现在那盏小灯灯罩歪在一边,内里的灯泡被阿尔忒弥斯在梦里拆了下来。
“……”弄明白自己在梦里捧住的月亮是什么东西后,阿尔忒弥斯将小灯泡放在坏掉的灯旁边,起身下了床。
行军床横在木床与卧室门口之间,聂言人高腿长,买的行军床的长度也十分可观,把路堵得死死。阿尔忒弥斯不想聂言醒过来看到他,干脆纵身一跳,光芒像有实体的手一样托着他,让他轻巧地划过上空,无声无息地落到地面。
聂言毫无感觉地继续睡眠。阿尔忒弥斯注视他良久,见他没有醒过来的意思,转身推开房门。
客厅里还留有昨晚的痕迹。出于情绪问题,聂言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收拾客厅,桌上还放着易拉罐、玻璃瓶、纸杯、倒扣的书籍。客厅里的长沙发和茶几仿佛是他活动的所有范围,和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我不想这样。
他想出去。
与麻醉针发射装置连接的红外线探测仪感应到有人靠近,一根直径不过半毫米的麻醉针从针孔射向接近者,然而在离阿尔忒弥斯十厘米的地方被无形的墙壁挡住,掉到地上,滚到一边。
在第二根麻醉针发射的间隙,一道蓝光丝绸一般钻入针孔,短短瞬间就摸清机械原理,再找准位点进行拆卸。不过三秒,聂言精心设计的机关停止运作,成了壁花摆设。
阿尔忒弥斯直接走过机关,推开大门。
聂言的家在一楼,不然薛迎也不能那么轻松地就把装着他的箱子拉到聂言面前。
顺着只有五格台阶的楼梯走下,头上高大灰暗的建筑物退缩,隐匿身形,让步。展现在阿尔忒弥斯面前的是蓝色天鹅绒一样的天空,月亮行将消散地露出半边苍白的脸庞。附近种植了一些棕榈树,用自己排列分明、末端尖锐的枝叶伸向高空,树影摇曳于荧荧灯火之中,被柔和得竟如根根麦穗。
新奇和愉悦并没有影响阿尔忒弥斯的行动。他放下一点蓝光,看着它们沉入地面,向四面八方延伸而去。
十几年的试验彻底激发他大脑的深层潜能,除了带给他超越常人的学习能力,还有无人能想象的感受力高度。当感受力达到极点,便转化为只有他自己能直视与接触的能力。
他给它取名为“精神力”。
这是预知教塞给他的礼物,也是他成为他们心目中的神明的资本。
他能用它做很多事。此时,他通过它感受方圆几里内的动静。几乎所有的生物都同时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偶尔会传来咳嗽与意义不明的梦呓,除此以外只有风声、树叶相互摩擦、零件咬合、心跳的声音。
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是清醒的。
阿尔忒弥斯听够了,用手捂住双耳,再松开,刚刚在他耳边放大几百倍、喧嚣的响声通通消失,万籁俱寂,只剩下他的呼吸与心跳声。
目前时间为将近六点,离彻底天亮还有十几分钟,离聂言生物钟起床时间还有半个多小时,阿尔忒弥斯可以在外面享受他的独处时间。
他顺着柏油路离开聂言的家。天亮前的天空似乎比凌晨还要令人难以看清,唯二的光源被棕榈树坚硬笔直的叶子切割得零零碎碎,落在柏油路上像一个棋盘,阿尔忒弥斯特意踏进地上棋盘似的光影之中。所有景物都失去白天的色彩,只留下灰黑色的影子倒映在天幕,在阿尔忒弥斯正前方,直立着一根柱子,最顶端有个禽类一样的物体在左右摆动头部。
被做成金属鸽子形状的民用监控。
阿尔忒弥斯走近些,金属鸽子正好要从左边往右边转头,突然像被电击一样一阵颤抖,把头埋在胸前,团成一团。
这是监控暂时停止工作的机制,过几分钟就会重新展开成正常鸽子,继续监视路上的情况。
因为看着监控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鸽子团,觉得太过人性化、太过可爱,阿尔忒弥斯忍不住笑了笑。
但当他想起自己为什么这么做,脸上的笑意慢慢变淡了。
他不能就这样暴露在大众眼光之下。薛迎拿行李箱运输他,就是为了掩人耳目,以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把他带到这里;他用精神力干扰民用监控线路,也是想不让自己被其他人看见。
即使他很想不管旁人,无拘无束地走进生活。
他走过暂时停止工作的监控,走出十米外拐弯,迈入一大片棕榈树叶的阴影中。在他身后,他听见鸽子展开金属翅膀的咯吱咯吱响声。
经过一个体育场,四周寂静无人,昏暗如夜,凭着模模糊糊的轮廓能看到有几张小石凳。他停止前行,找了张石凳坐着。不是因为劳累,而是他已经无法忍受腿脚上的疼痛。
研究他和敬他为神的人都明白他身上的极强学习能力与不可名状的异能,却不知道他的五感和触感在试验改造中也跟着到达他人无法到达的高度。
味觉的提升带给他大多是不好的回忆,蛋白质块藏着工业流水线的铁腥味和杂质的腥臊;啤酒和青菜散发的苦味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只是对普通人;视觉是为数不多他感到满意的,可他也只能满意它。
五感中除了听觉,其他都是不可控的,和他相连的。
至于触觉……
他低头,伸出右手,被灯泡烫伤的一小块绯红印记在雪白的手掌上显眼得吓人,皮肤上的灼烧痛感仍源源不断地刺激他的痛觉神经,像烧完的灰烬残留烫手的余温。
阿尔忒弥斯从聂言家里出来时只穿了一双拖鞋。柏油路上有些小碎石,滚进拖鞋里硌着足底,痛得如同行走在刀尖。
更别提抑制器抑制机制带给他的感受了,每一次都让他感觉仿佛头部与身体从中分裂成两半。
他用精神力把小碎石弄出拖鞋,扔到远处树叶阴影中,伸直双腿,仰头眺望渐渐变得更加昏暗的上空。
有时他会想,也许他不是人造神明,没有经过那些改造,就不用遭受这样的痛苦。但更多时候他会考虑,如果他不是,那他会怎么样生活,他还会存在吗?
他既想拥有超强的感受力去感受万物,又希望能像普通人一样不被看管和拘束,不用受感觉的折磨。两种互相对立的愿望是他的贪婪,也是他的不可能,他的矛盾来源。
他坐在那想着,直到后背被热出的汗浃湿。
今天天气闷热得异常,有着黑云压迫的窒息感觉。空气中的水汽也比平时多,潮湿又温热,粘在头发、皮肤上很不舒服。
他知道要下雨了,他应该走开、找个地方避雨,或者回聂言家里。
阿尔忒弥斯在两者之间权衡一下,果断选择了第二种。跑出去的后果无法估计,也许他能安然无恙地存活,但发现他离开聂言家的科研院会重新来找他,带他直接回科研院。至于回了聂言家嘛……
他咬住右手食指,轻微的刺痛暂时顶替烫伤的不适灼烧感。
聂言看上去是在管着他,却实际上是在纵着他。在聂言家里,他的味觉能免遭折磨:他能尝到甜炼乳醇厚的奶香和甜味,谷物被做成蛋糕与面糊时熟透的暖香,肉类浓郁的鲜,连他一直讨厌的蔬菜也能变幻出甜美的味道。他厌恶呛人的烟味和啤酒的苦味,排斥番茄的铁锈味,自此之后再也没能在聂言家里寻找到它们的踪迹。锁上的冰箱他随时可以把密码锁解开,聂言从锁上起就没有更换的打算。如果他想去其他地方不再局限于长沙发和客厅,聂言想必也会答应他的。
他决定在天亮后回聂言的家,像从一开始就注定好的,像丛林里迷路的人在密林里寻找出路,左脚右脚交错前行却最终兜回原处。
不过他想先尝试淋一场雨。
*
聂言被窗外沉闷的雷鸣和下雨声吵醒时看了下手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是上午六点二十六分,差不多到他起床的时间。
他翻了个身,听着外面雨滴敲击玻璃窗的声音,感觉这声音很沉重。
这雨下得有点大。聂言再次闭着眼睛,进行判断。声音太响了,不知道会不会吵醒阿尔,他对气味和声音好像有点太敏锐了。
下雨天会刮风,气流会把屋外闷热的潮气带进屋里,即使关了窗。这种天气总给聂言沉闷不愉悦的心情,所以他会在下雨的日子里准备暖和饱足的食物。若是这样,他就得早点起床,以便阿尔忒弥斯能准时享用到热乎的早餐。
聂言坐起来,还带着些初醒的茫然和对下雨天的不爽。但当他看到床上被子被掀开,里面的人不见踪影时,所有的情绪都和开锅时的蒸汽一样蒸腾干净。
他跑出卧室,叫着阿尔忒弥斯的名字。客厅里没人应答,卫生间和厨房空无一人。聂言站在玄关前面的走廊,检查到麻醉针发射装置外壳完好无损地留在原位,里面所有的电路与咬合位点被拆得一干二净。
不是外人入侵把阿尔忒弥斯带走的。聂言放下检测器,手指在发抖,掌心布满冷汗,脑中却在飞速分析。如果有人进来,又不是像薛迎那样的人,必然躲不过他的埋伏装置;而且他们一定会发出声响,自己浅眠,肯定会赶在他们进卧室前醒来;这个拆卸装置手法的水平高于任何人,无论是他还是薛迎。
是阿尔忒弥斯自己跑出去的。聂言得出结论同时,心沉了下去。
阿尔忒弥斯不熟悉周围的环境,没有生活经验,没有处世经验,即使是能力超群的人造神明那又如何?被养在笼子和他人看管里的小猫连泥泞都没有涉足,没有真正见识过社会上隐藏的污垢,况且他的长相……
聂言打断自己胡思乱想,赶在无能为力的无助感上来时,他从鞋柜后面抽出伞,出了家门。
他会去哪?聂言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去思索阿尔忒弥斯的去向。渐渐的,有了思路。
他去不了哪里。现在的居住地以圆形区域划分,在边缘设有认证点与把守出入口的专人,没有终端身份证明不会放行,如果有人想强行突破,全区警戒都会拉响,所有住户都能得知;居住地里安置大量的民用监控,它们会负责记录时间与录像,顺便指路,只要阿尔忒弥斯没对它们动手。
现在他最紧要的,是赶在阿尔忒弥斯淋雨感冒前找到他。
聂言撑着伞,一路走到离体育场最近的那只金属鸽子面前,询问那只人造鸟:“你好,请问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朋友吗?高高瘦瘦的,留长发,银色,有点卷。”
鸽子僵硬地摇头,接着继续左右监视周围环境。
好吧,阿尔忒弥斯果然还是对它们下手了。聂言叹了口气,决定往昏暗的地方走走,看能不能在这些隐蔽的地方找到那只乱跑的,银色的小猫。
*
聂言找到阿尔忒弥斯时,对方还坐在体育馆旁边的石凳上,仰着头任由雨水滴到他脸上。
虽然看着状况并不好受,但他一直悬着的心总算是落回原处。没什么比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找的猫安然无恙更让人长舒一口气的了。
他不知道少年在这坐了多久,不过也没关系了,因为阿尔忒弥斯全身都已经被淋湿,流光溢彩、融银一般的长发贴着修长的脖颈,沉甸甸得失去往日月光般轻盈的感觉。昨晚换上的灰色睡衣被雨水淋成深黑色,黏在身上,将少年的肩背线条展现无遗。生着的两片蝶骨因身体清瘦而分外明显,在背上立着,振翅欲飞,形成优美的弧度。
阿尔忒弥斯背对着他,聂言却能感觉到他异常地兴奋、活跃,仿佛吸饱了水的银白色植物在奋力向上抽枝散叶。然后,阿尔忒弥斯打了个冷战,头低下去,缩成一团。
……阿尔忒弥斯的身体状况也没他看到的那么自在。
聂言脱下身上穿着的长雨衣,搭在手臂上,走近冻得发抖的阿尔忒弥斯,将雨衣盖在他身上。
冰冰凉凉的塑料落在身上,遮挡了雨滴,还没反应过来的阿尔忒弥斯将蒙在头上的雨衣拿下,习惯性伸手,却没有水落到手上。
他抬头,他的上方天空已经完全替换成暗灰色的雨伞内面。聂言把自己的伞全部倾向阿尔忒弥斯,自己选择淋雨。汇聚而成的水流淌过聂言眉骨,顺着他锋利的下颚线滴到地上。
“还不走吗?你都快感冒了。”
阿尔忒弥斯把雨衣披在身上,从石凳上站起身,却没继续动作。
“怎么了?”
“太疼了,我走不了路。”他说这话的语气软,听上去有点委屈,还有意无意地让聂言看他被划伤的小腿。
聂言沉默了一会,把雨伞给阿尔忒弥斯拿着,弯腰把少年背起。阿尔忒弥斯环着聂言的肩,头发、脸上的水流进聂言颈窝里,被雨淋湿的手臂冷得像块冰。
“跑出去做什么?不想留在家里了?”
“没有,我正想回来。”
“淋雨很好玩吗?”他知道,如果阿尔忒弥斯想,就能在倾盆大雨中一直保持干干爽爽的样子。
“好玩。”少年带有水汽的呼吸随着回应拍到聂言侧脸上。
水滴降落到手上的轻微撞击感,流淌过皮肤的凉意,比灼烧和闷热舒服多了。
“感冒就不好玩了。回去给你煮姜茶,必须喝完,然后吃药,不许发脾气。”
“……哦。”
*
聂言将被淋湿的衣服全部换了,简单擦干净身上的雨水,把阿尔忒弥斯赶进浴室后,挽起袖子在厨房里煮姜茶。
茶叶在沸水中浮浮沉沉,清澈的水渐渐变成浅褐色。家里还留有几个老生姜,存量充足,所以切姜丝时,聂言特意切了往日一倍的姜。
把姜丝放进茶水里熬煮时,随着雾气扑面而来的姜辛辣气息差点把聂言呛到后退。他忍着鼻腔里的难受感觉,将茶叶碎末和煮透的姜过滤除去,用一个小碗盛着焦糖色的汤汁,放在餐桌上降温。
“什么味道?”阿尔忒弥斯隔着浴室门问。
“姜茶,你要全部喝完。”
浴室里无人应答。
聂言从医药箱里拿出祛风寒预防感冒的几盒药,阅读包装上说明后拆开铝纸包装,将花花绿绿集中药放在桌面。
浴室里又有声音传来。
“聂言?”
“什么事?”
停顿片刻。“我的头发打结了,我解不开,好像只能剪掉了。”
聂言拿着剪刀,站在浴室门口敲门,示意阿尔忒弥斯让他进去。门开了,热气像没了闸门的洪水一样涌到聂言面前。阿尔忒弥斯换上新的睡衣,站在镜子前,捏着银发发梢给聂言看。
本来光滑柔顺的长发末梢缠在一块,分不清那束搭那束,强行解开又会扯痛阿尔忒弥斯,真的只能剪掉乱糟糟的那部分了,还好并不长。
但阿尔忒弥斯在聂言动手剪掉第一束时,难过的情绪还是清清楚楚地展现在明亮的银灰色眼睛里。从镜子里看出阿尔忒弥斯不高兴神情的聂言还是心软了,柔声哄道:“只是一点点,还是很漂亮的。”
“能够系起来吗?”
“可以。不过下次再跑出去淋雨,再把头发弄乱,可能就要全部剃光了。”
用来骗小孩的恐吓没能骗到人造神明,阿尔忒弥斯哼了一声,没把聂言的话当一回事。
剪掉所有乱发后,聂言看着自己的成果,陷入沉思。
他太高估自己的手艺了,毕竟他的剪毛技术以前只用于给实验用的兔子剪毛好让出空位来下刀,但用到需要成果漂亮美观的猫身上,不行。
整齐是整齐,不过长短不一,糟蹋了这片美貌的银辉。
“怎么样?”
看不到后面情况的阿尔忒弥斯想把头发拉到前面看看成果,被聂言拉住手,推到客厅。他回头去看聂言,只见聂言避开他的眼神。
“阿尔,你是觉得家里太无聊才跑出去对吧?下午我带你出去走走,顺便把头发修得更好看点。你觉得怎么样?”
阿尔忒弥斯摸着头发,脑海中瞬时浮现四个字:“好啊”和“完了”。
*
看着碗里盛着的焦糖一样、不可见底的液体,阿尔忒弥斯看向对面的聂言,男人的神色并不严肃,还带着纵容的温和,却并没有他可以不喝的通融意思。
他端起碗,只尝了一口就皱着眉放下碗,坐在沙发上捂住下半张脸,被呛出来的眼泪挂在长睫上,欲坠不坠。
好辣,快吐了。
“切多了姜丝,对防止着凉有好处。”
“才不是,”他在忍耐呕吐感觉同时尽力反驳,“人体对姜醇吸收是具有范围的,超过吸收极限加再多也没有用。你是故意的。”
“这样啊,抱歉抱歉,我主修不是生物,又远离那么久。喝吧,对你身体有好处。”
他怎么都喝不下去,决定向聂言摊牌:“太辣了,我的味觉起码是你们的五倍,我喝不下去。”
聂言一怔,意识到自己把小朋友折腾惨了。用纸巾擦掉阿尔忒弥斯被辣出来的泪水,在愧疚之中往姜茶里加了足量的蜂蜜,将焦糖色的姜茶硬是调配成金黄的蜂蜜茶,阿尔忒弥斯才安静下来,喝掉整碗茶。
随后是服用感冒药。聂言给的药都是外面包着层糖衣的,对阿尔忒弥斯的接受难度并不高。他也知道药丸不能因为贪甜而久含,糖衣化开后里面的药能苦到他哭,所以他在含住药丸后迅速混着温水吞服下去。
阿尔忒弥斯表现得很乖,因此聂言不再计较他清晨自己跑出去淋雨害得自己着急找了半天,给他喂了颗牛奶糖,让阿尔忒弥斯盖着毛毯、吹着自然风空调躺在沙发上,自己拿了医用棉球和药水处理他小腿、足底和右手上的伤口。
只能说身为人造神明,阿尔忒弥斯被捧得太厉害了,肌肤柔软细腻到不可思议的地步,稍微磕碰一下都能受伤,在白皙得几乎透明的皮肤上尤其触目惊心。聂言一边处理伤口,一边和把自己裹在温热的毯子里的少年说话。
他注意到阿尔忒弥斯右手上的牙印和红印。
“这里野猫很多,不要乱摸,被咬了很难处理。”
“我自己咬的。”
聂言将“要打狂犬疫苗”的话吞回去,拿医用酒精擦拭手心的烫伤,顺便抓住要缩回去的手。
“那手上怎么会有烫伤的痕迹?”
“被小台灯的灯泡烫的,我把它弄坏了。”
“这样啊,我等下修好就没事了。”
“……”
“阿尔,下次如果觉得不舒服,想出去玩了,就告诉我。”
“好了好了……知道了。”阿尔忒弥斯说话逐渐没了逻辑,语无伦次。
“困了?”他丢掉医用棉签,把拧紧的瓶瓶罐罐放回医药箱,
“嗯。”
“那睡吧,中午我再来叫醒你。”
*
阿尔忒弥斯的力气不行,身体素质却出乎意料得不错。淋了一场雨,喝了姜茶吃了感冒药再睡一觉,醒过来一点感冒的迹象都没有。
中午聂言自己和面、匀馅做了希波饼,至于调味,他估摸阿尔忒弥斯吃的量,比平时少加三分之一的盐。等到诱人的香味弥漫整个厨房,聂言叫醒了在沙发上窝成一团的阿尔忒弥斯。
阿尔忒弥斯中午不大乐意吃主食,也不愿意不吃肉,经过改良调味、内馅几乎全是肉食的希波饼无疑成为他的所好。
吃饱之后,聂言递给阿尔忒弥斯一套休闲服。正在喝柠檬水解腻的阿尔忒弥斯疑惑地问:“为什么又要换衣服。”
这时,他注意到聂言早早就换上外出用的休闲装。他还从来没见过聂言穿上除家居服和睡衣以外的服装,现在只觉得很好看,浅色衬衫和长裤把对方修长挺拔的身形勾勒得完美无瑕。
“不是要出去吗?你不能穿着睡衣外出啊。”
理论知识全能,生活常识为0的阿尔忒弥斯似懂非懂地点头。
*
第一次坐上车的阿尔忒弥斯十分好动,像被放到了新环境的猫,车还没开到半路,他就把放在前面的车载萨克斯小花的头折断了。
“坐好。”目不斜视看着前方道路状况的聂言出声制止阿尔忒弥斯,在心里决定下次说什么也要让这小孩坐到后面,坚决不坐副驾驶位。
阿尔忒弥斯规规矩矩地把手放好,只是放出精神力在车里乱窜,把整辆车的构造原理摸得一清二楚。聂言看不到这些暗蓝色的线条,却能感到阿尔忒弥斯安静坐直的表面下在干什么。
算了,这小孩玩得也挺开心的,只要不打扰他开车就行。
但等下了车,阿尔忒弥斯的快乐一扫而光,接踵而来是心理上的不适。
聂言审美一直在线,给他挑选的休闲服是浅浅的暗色调,更衬得他白肤胜雪;西方人标志性的立体五官和颜色罕见的虹膜、被松松束起的银发,让青少年的稚气与病态贵气的华美在一人身上融合,形成不可忽略的靓丽风景。
按道理,聂言也是长得极好的人,是标准的东方英俊长相和健康的小麦色肤色,平时也会有人看他。不过阿尔忒弥斯生得太好看,就算不是艳丽至极的长相,也把旁边的聂言完全掩盖住。经过的路人只会关注这个银发白肤的漂亮年轻人,而忽略旁边的成年人。
一道道目光如箭矢落到身上,烫得发烧。阿尔忒弥斯过于敏感的感觉让他一直不喜欢被太多人注意,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
很吵,热得难受,蒸腾而上的蒸汽,开开合合的双唇,模糊而响亮的话语。
都在说什么啊。
如果他们全部睡着、昏迷……
“阿尔?该走了。”有人把遮阳帽盖在他的头上,挡住大部分的目光。带着薄茧的手按在他肩上,聂言不动声色地挡住其他人看向阿尔忒弥斯的视线,把难受得几乎当机的小孩拉进购物中心的角落。
远离人群后,阿尔忒弥斯才慢慢在空调的凉爽中恢复,但脸上还是惨白一片。聂言等他回神了,叹了口气,说了声:“长得太好也不行。”低头搜索附近最少人的理发店。
他们顺利找到一家,离他们还不远。远离人群的注视,阿尔忒弥斯感觉好多了,就算是他摘下宽大的遮阳帽后理发师露出震惊与欣喜的神情,也比被一群人看着好受。
他的头发被剪短到刚好盖住蝴蝶骨的位置。聂言用发带帮他系上后,盯着他看了几分钟,一直看得阿尔忒弥斯后背发凉,才移开目光。
“很难看?”
“没有。很漂亮。不过现在不看等一会就看不到了。”
一头雾水的阿尔忒弥斯被聂言牵着走进一家店,聂言把一个类似耳夹的东西别在他的右耳,递来一面镜子,他才明白聂言的深意。
光影虚拟成像挂件能改变一个人在他人眼中的外貌,镜子中的他脸没有变,最惹眼的银发和银灰色双眼却变成常见的黑色。他晃了晃头,镜子里的黑发黑眼的美少年也跟着做同样的动作,没有一点破绽。
“没有以前那么漂亮了。”聂言有点遗憾地付了钱,叹气。
“哪有?明明脸都没变,还是一样的。”
把头发和眼睛换成平常的颜色果然有着显著的效果,就算还会有人因为看到他的正脸而起兴趣、多看几眼,也不会出现整条街的人都盯着他的盛大景象。
看着恢复活力,主动拉着他走走停停的少年,聂言好笑地想:
有够单纯可爱,估计没有一个小孩比人造神明更好满足的了。
*
聂言此次出街,除了解决阿尔忒弥斯被他剪得乱七八糟的头发,还有件目前对于他而言的头等大事要做。
从进科研院开始熬夜做实验起,他和薛迎便同时染了烟瘾,就算休长假的三年,他也没断过烟。结果现在阿尔忒弥斯不喜欢烟味,他就得戒烟了。
戒烟初期的不适应感让他总想嚼点什么,昨天他还拿了阿尔忒弥斯的一个杯子蛋糕。发现蛋糕不够数的阿尔忒弥斯瞪大眼睛,用不乐意的神情质疑了他半个小时。为了接下来的日子不再被小孩用眼神谴责,他给自己买了口香糖和戒烟糖。
阿尔忒弥斯从他手里拿过戒烟糖,对着说明书和成分表看了会,把盒子还给他。
“‘不含白砂糖,糖份含量为0’,这还是糖吗?”少年嘟囔道,被聂言笑着拉走。
“给我戒烟用的,又不是给你的。”
提起戒烟,两个人都想起昨天没有落到阿尔忒弥斯手上的那个杯子蛋糕。阿尔忒弥斯看向聂言,聂言似乎能透过虚拟成像挂件的假象看到一双写满谴责的银灰色眼睛。
“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没有,我记着呢。”
聂言记得很清楚,昨天为了停止阿尔忒弥斯的注视行为,自己承诺给他重新买一个蛋糕补偿。
环顾四周,正巧旁边有个咖啡厅,他便带着阿尔忒弥斯进去,顺便休息休息。
咖啡店里的投影仪播放他们新品的宣传片,拍摄技术很高,把蓬松的戚风蛋糕上黄色糖浆流淌而过的流畅感清楚地展现在顾客眼前,连被糖浆浸湿的蛋糕微微凹陷处也高清记录,刺激顾客的食欲。阿尔忒弥斯看完,毫不犹豫地点了这份。
然后他光速中招了。黄色糖浆含有浓缩的橙子与柠檬汁,把味觉敏感的阿尔忒弥斯酸得差点弄塌桌子。
最后还是聂言点了一份香草冰激凌球配原味戚风作为补偿,安抚完被酸得炸毛的阿尔忒弥斯,顺带帮忙解决了那份只叉了一口就被丢到一边的蛋糕。
“甜的?”尝到第一口蛋糕的阿尔忒弥斯,叉子悬在半空,望着聂言。
“是啊,蛋糕都是甜的。”
“你做的是咸的。”
“因为我不喜欢吃甜食。”
“所以家里的甜炼乳是买给我的?”
“对。”
“聂言。”
“怎么?”
“谢谢你。”
最后的道谢十分柔和,甚至可以说是有点撒娇的意味,配着他过于出色的长相与认真得闪闪发光的神情。阿尔忒弥斯的情绪一向有点阴晴不定,对于科研院和预知教来说,他是棘手的、难控的,但若有人愿意纵容他,他便可以对那个人露出柔软的内里。
身为“那个人”的聂言受宠若惊,连叉起蛋糕的动作都停顿半拍,宛若喜欢猫的人被漂亮的小猫主动蹭了脚踝。愣了一会,才回应他的道谢。
“你喜欢就好。”
吃到美味的甜食的阿尔忒弥斯今天所有的阴霾被洗涤得一干二净,喜悦得仿佛浑身发光,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聂言外订了一份甜口的红丝绒蛋糕,以留着给阿尔忒弥斯尝鲜。
阿尔忒弥斯主动要求拿蛋糕,聂言见他高兴,也没拦着他。在少年接过蛋糕盒时,聂言问道:
“你的味觉比我们敏锐,吃那么甜的蛋糕不会难受吗?”
“不会。”阿尔忒弥斯用精神力检查完蛋糕盒内部状况,确保蛋糕没有损坏,“不同味道的接受程度还是不一样的。”
“好好好我记住了,只能吃甜,不能吃苦。”
他们出购物中心时,太阳已经西斜。广场中心聚拢一大群人,有大人也有小孩,围着一个一人高,打扮得和传统绅士形象无差的机器人和他的推销员。
是附近娱乐型机器人公司的推销表演,每到傍晚人多的时候就会举行。看出阿尔忒弥斯对此十分好奇,聂言带着他站在远处观赏,以免他又在人群中感到不舒服。
机械随着音乐向人群脱帽弯腰行礼,孩子清脆的笑声和着动听的音乐。忽然机器人的动作僵住,正好卡在它把礼帽摘下之时。
“好像出故障了……”
“等等,又好了!”
机器人眼中闪过暗蓝色的光芒。接着,它高举礼帽和手杖,以众人意想不到的灵活表演了一段踢踏舞,将原来舒缓的音乐节奏打乱,最后向目瞪口呆的观众鞠躬行礼,动作行云流水得像个真人。
它对着的方向正好是阿尔忒弥斯和聂言的位置。
反应过来的人群为公司精妙的程序设计鼓掌喝彩,掌声轰动,而聂言看向旁边的真正操作者。霓虹灯和落日余晖把阿尔忒弥斯长长的、上翘的睫毛浸染上金色,回望的眼睛像繁华都市上空的星空一样璀璨,显得格外柔和。
“走吧。”阿尔忒弥斯握住聂言低垂的右手,催促道,一点被发现的尴尬都没有。
“好。”
2021-10-18 01:0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