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昨晚解决完晚餐,阿尔忒弥斯想乘凉兼休息,聂言就陪着他坐在大堂餐厅里。
餐桌一角放着黑色塑封的餐点清单,阿尔忒弥斯拿起来一页页翻着,一目十行地看上面的字和配图,记下餐厅里未来几天的出餐样式与安排活动。突然,他将手中的清单转了个面,朝向对面正在喝水的聂言,指着一处问道:“甜的煎饼?”
聂言赶紧顺着修长的手指看了眼清单上的宣传图。几个边缘雪白、顶部焦糖色的煎饼叠在一起。黏腻的褐色糖浆被倾倒到绵软的表面,顺着弧度向下流淌,填满煎饼之间的缝隙,流满下面的白盘。应该是枫糖浆。
“是啊。蛋糕有甜有咸,煎饼也是,面糊里面可以不加盐加牛奶,外面可以淋枫糖浆或者甜炼乳。”
“我想尝尝这个。”阿尔忒弥斯直起身,充满期待的眼睛超出清单上边缘,像两轮海上初升的新日。
“那你要早点起床,才能赶得上自助早餐的时间。”
以黑色楷体和花体字母写在充满诱惑力的糖浆煎饼下方,向顾客透露出具体的信息:免费自助早餐,丰盛兼无限量的餐点,从早上七点到九点。
阿尔忒弥斯满口答应了,聂言隐约感觉阿尔忒弥斯超乎往常的期待不大对头,或者说不像个好兆头。
他们的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宽大又松软舒适。阿尔忒弥斯满足地在床上仰躺着,挂在床边的细白的小腿一晃一晃,聂言也暗自庆幸不用再面临早上的尴尬局面。
第二天睁开眼,聂言习惯性往旁边的床上一扫。床上空空无人。
在短暂的大脑空白后,聂言拿起放在枕边的无线耳机戴上。等连上线路的电流噪音过后,聂言开口问:“阿尔,你现在在餐厅吗?”
对面响起吞咽的轻微声音,后来才是阿尔忒弥斯的应答:“是的。”
聂言缓了一会,才回想起昨晚阿尔忒弥斯提起甜煎饼时眼底藏不住的雀跃。坐起后在床边缓了一会,大脑才逐渐从茫然得停止思考的状况恢复过来。
刚刚阿尔忒弥斯说话的语气很轻快,听得出他现在心情很不错,那么可以证明这里的煎饼质量很高,不仅没把阿尔忒弥斯再弄生气,而且也可能让阿尔忒弥斯忘记昨天糟糕的煎饼初体验。
他下到自助餐厅,远远就在人头涌涌中看到已经伪装成黑发黑眼的阿尔忒弥斯。这没什么难度。后者即使将自己最为耀眼的特征掩藏而去,摘下鸭舌帽后无物遮挡、精致到失真的面容还是引得路过的人频频回头。以阿尔忒弥斯为中心形成一个赞赏与惊叹的漩涡。
或许是其他人的目光没有以前的那么具有强烈目的性,阿尔忒弥斯并没有感到难受,正在依然自若地用餐叉将圆形煎饼切成规则的十份。
聂言给自己倒了一杯加奶咖啡,坐在阿尔忒弥斯对面。少年将最大一块煎饼在盘里来回移动,裹上厚厚一层枫糖浆,送进口中。
糖浆带有枫树那类似榛木的香味,清甜伴随着焦脆的外壳爆炸。聂言一边喝咖啡,一边看着阿尔忒弥斯迅速地将剩下的煎饼块裹上枫糖叉进口中,眼睛轻轻眯起。
吃完最后一块后,阿尔忒弥斯有些恋恋不舍地看着粘在盘子边缘的一星半点糖浆,样子显然是没满足的,但却没有行动。
“吃饱了吗?”
阿尔忒弥斯含着餐叉摇头。
“可以去拿啊,还是要我帮你?”聂言伸手去拿空的盘子,却发现盘子像黏在桌子上。
“没了,去也没用。”阿尔忒弥斯咬着叉子头含含糊糊地说。
“什么?”聂言有点不相信,因为自助餐总会补充缺失的食物,就像川流不息的河水,直到库存用光。
而现在才七点四十七分,距离闭店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煎饼没有了,枫糖也没有了,那边的……怎么说……是小姐吧?”他指向正在整理残局的一位年轻女性,聂言点头,“她说没有了,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
“你……”看着残留的糖浆和碎屑,聂言回想起昨晚不怎么好的预感,“你吃了多少?”
“我不清楚。”阿尔忒弥斯对聂言很诚实,因为不会被怎么样对待,“那位小姐每次都给了我很多,超出其他人很多的分量。她看我……嗯……就像你看着我时的样子,我不清楚是什么和为什么,但我挺喜欢她这样的。”
这就是没有教会人造神明辨别他人对他好感的缺陷。
聂言莫名感到不爽,连他都不知道冒着气泡的酸涩难受的源头在哪。于是他索性将其归结为嫉妒,类似自己养的猫被别人投喂后又对别人产生好感的嫉妒。
他让声音保持平常的音色,但在不爽中还是首先去关心过度饮食的阿尔忒弥斯:“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没有。”阿尔忒弥斯先是否认地摇头,但又像想起什么一样补充,“我有点头疼。”
“怎么了?”
“我吃了一半的冰激凌。”
聂言怔了一会,明白这里的“一半”不是勺子的一半或者纸杯的一半,是属于冰柜的一半。
他也跟着头疼了。
他能理解阿尔忒弥斯长期被约束、被压抑,现在好不容易无人监视后想做自己想做的事的心情,但他也为阿尔忒弥斯没有边界的随心所欲头疼。
被半强迫半妥协地灌了两杯热水又在床上躺了一会,那阵来自头骨里面的钝痛才消融。如释重负的阿尔忒弥斯翻了个身,躲开聂言给他按摩太阳穴的手,脸朝下趴在床上,形成一团蓬松的毛团。
“好点了?”
“本来就不严重,是你自己大惊小怪了。”阿尔忒弥斯抱怨声从底下闷闷地响起。
由于阿尔忒弥斯喜欢侧躺在床,戴着虚拟成像挂件会硌疼他,所以他早早就将挂件摘下,展露出他真实的容貌。银发在床单上蜿蜒成道道小银河,明丽而耀眼。
聂言一向对阿尔忒弥斯亮晶晶的银辉和像装下整个星河般灿烂的双眼没有抵抗力,看着床单上丝丝缕缕的银发,他心痒了。于是他一边悄悄伸手,一边和趴在床上的阿尔忒弥斯说话:“我怎么大惊小怪了?换任何一个人吃那么多冷的,早就一整天躺床上了,哪会喝了点热水就没事。”
阿尔忒弥斯往旁边挪挪,躲开聂言想作乱的手,满不在乎地说:“我又不是他们。”
确实如此。阿尔忒弥斯的体质似乎也和常人不同,像一个自动的安全应急机制在保护阿尔忒弥斯,让他尽可能不被过度敏感的感觉所伤。聂言把眼睛从流光溢彩的银发上挪开,落到阿尔忒弥斯纤瘦的、蝴蝶骨分明的背部,突然意识到被自己忽略很久的一点。
这小孩吃了那么多,体型却好像没有什么变化。
会不会也和这种体质有关?
谁知道那群丧心病狂的邪教信徒会不会为了保证他们的人造神明由内到外完美无瑕,而特意对他进行改造。
“难怪还是那么瘦。”
趴在床上的阿尔忒弥斯听懂了,不满地抱怨几声。与此同时,一只无形的手猝不及防地拍在坐在床边正背对着少年的聂言后肩,力道不大,但聂言还是踉跄一下。
还说不得了。阿尔忒弥斯的心思有时候比家养的猫还难猜。
感到哭笑不得,稳住身形后的聂言反手直接狠狠摸了把阿尔忒弥斯的头顶,结果当然是后背又挨了一记。
还是老样子。
不过比起之前碰一下都差点被从沙发上摔下去,现在阿尔忒弥斯对他简直是温柔。
赶在阿尔忒弥斯真的生气之前,聂言剥开糖纸,给他喂了颗椰子糖。
椰子糖表面偏软。阿尔忒弥斯用尖尖的犬齿钉住圆滚滚的糖球,在一点点含化椰子糖时,听到聂言问他:“想不想上山玩?那里有水域,可以划船。”
阿尔忒弥斯听见后面一句话,重重地点了头。
*
排在阿尔忒弥斯的愿望清单上前五名其一,是去看一次自然的水。
为了躲避外界警方的追捕,也为了到更多的地方宣传教内神迹以吸纳更多信徒,预知教会不断带着他们的人造神明游走各地。
当然,阿尔忒弥斯能被他们带着周游世界,却几乎没有往外看过一眼。他是他们的资本,是他们最大的底牌。当成功的人造神明名声传遍信徒之间,他们却恨不得把阿尔忒弥斯永远关在昏暗的铁箱里,以提高神秘感来符合神明形象,疯狂提升他的知名度。
阿尔忒弥斯去过很多地方,却寸步不离软禁着他的华贵牢笼。房间四面密不透光,连前来照顾他起居的两位侍女都是特意挑选出来的、失明的虔诚信徒。
不过他还是看过一次来自自然的、不收拘束的水。
那是在他八岁的时候。
在他还很小的时候,预知教对他的控制已经丧心病狂到用上封闭式移动房屋的地步。他八岁那年的夏天几乎是在封闭昏暗的简易房间里度过。屋内恒温26度,不冷不热,阿尔忒弥斯不用在外面被从地里蒸腾而起的热气熏烤,但他还是不舒服。山路上的颠簸即使经过底板减震器的处理,其余波还是对阿尔忒弥斯过分敏感的感觉造成影响。
他捂住嘴,一股强烈的反胃感在他的食道涌动。坐在旁边的侍女将水递到他的唇边,轻声劝道:“请您喝点水,马上就要到了。”
到了又如何?他还是要被关在这,听着外面刺耳的人潮笑语。铝制水杯带着难闻的铁锈气,把里面的蒸馏水也熏得恶臭难忍,他厌恶地扭头,将侍女手中的水杯撞到一边。
水撒了一地,把褐色的底板晕染出一大摊咖啡色的痕迹。侍女并没有什么反应,平静收拾了残局。原因第一为她是专门派来照顾阿尔忒弥斯的,自然要忍受阿尔忒弥斯的坏脾气;第二则是预知教内对阿尔忒弥斯的态度:他们觉得自己能够掌控自己的造物,只要阿尔忒弥斯不会影响预知教的稳定,任何他的小脾气、反抗都能被沉默地略过。
阿尔忒弥斯背对安静的侍女躺在床上,过了一会,突然出声问她。
“那是什么声音?”
“是河水。我们正在一条河的边上。”
“我想去看看。”他提出自己为数不多的要求。
“不行。”
和前几次一模一样的回复。
阿尔忒弥斯不说话了。等到他们的移动房屋停下,预知教的成员选择在靠河边的陆地休息调整。在那位侍女刚刚离开房屋一步时,只听见身后一阵巨响,然后是几米高水花的溅起响声。失明的侍女没能亲眼目睹,却能通过听觉感受到周围信徒哗然一片,乱成一团,向河边跑去。
阿尔忒弥斯的脾气很奇妙,对着拘束压抑他的人一向没有好脸色,这是预知教内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的。但在此之前,没人知道他真正发作起来会连自己的安危都不理会。
他把移动房屋平衡支点用精神力破坏干净,这样整个小型建筑就会向河里倾斜。忍受过向倾斜一端极速滑动的失重感,阿尔忒弥斯如计划好的那样从被破坏的窗户落入河水中。
他不会游泳。溺水的感觉相当不好受,黏腻冰冷还带着水草腥臭的水涌入鼻腔,从口腔和呼吸道侵袭,夺走他的体温,挤走肺泡里的空气,占领他的身体空间。这种想呕吐、寒冷、缺氧、头晕目眩的感受,他不会选择再来第二遍。
但是,他高兴啊。水底也是昏暗的,但却有针尖大小的太阳能照进来,将水草的暗绿影印在暗蓝色的水体上,那是他从没见过的颜色,这是一个广阔无垠的异色空间。失温迅速引起四肢冰凉麻木,但这也是全新的体验。他感到难得的快乐。他给那群自以为是的预知教信徒摆了一道,给他们添了麻烦。
水涌入耳道,撞击耳膜,咕咕作响。阿尔忒弥斯听见人跳下水搅起水花的声音。在失温的麻木中,他闭上被水浸泡得酸涩的眼睛,想:别来救我。
精神力由主人的想法控制,能去操纵有形的液体,下水的人全部被凝聚的河水甩回陆地。河底又是没有人声的地方,阿尔忒弥斯放心地睡着。
但他的愿望还是落空了。隔天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被严严实实抱在毛毯子里,躺在新的、更昏暗的移动房屋。预知教采取更严格的措施,行路途中远离悬崖与水域,遇到不得已的情况也不能在险区停留。他们还增加群体活动次数,在阿尔忒弥斯身边增加一个虔诚的信徒,让这个信徒絮絮叨叨地在人造神明耳边重复教条,希望能让后者明白与理解他对预知教的作用。
躺在毛茸茸毯子堆里的阿尔忒弥斯很快就察觉他们这番措施的意图,忍不住摇头,叹道:“我又没有那么傻,重复的办法再用第二次。”
他很聪明,聪明到完全超乎预知教的想象。更早的时候,他已经明白自己在那群人心中的地位与自己的作用。预知教心里清楚,阿尔忒弥斯的力量早就已经超出他们可控的范围,要掌控人造神明,还要从一开始就通过语言、仪式、教条愚弄他,形成行为模式。阿尔忒弥斯也知道他们掩藏在笑脸与崇拜后面的伎俩,只是一直不说,假装配合如他们所愿。因为那时他对周遭的一切毫无感觉,对人没有感情,每天只要在白天扮演他们的人造神明,夜晚处在他们的监视下入睡。
但他听到自然磅礴的、不为人类所掌控的声音,感受到太阳光和热、河水的流动和低温后,被长期控制、被长久拒绝、被无限期软禁的不满全部点燃。他那时想,只要能出去,即使是死也行。他就不再配合。
后来他又觉得当时的自己愚蠢得令自己发指。他要活着,才能出去,才能走到阳光下感受一切,去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去看自然水域的汹涌澎湃。
预知教的人在阿尔忒弥斯眼里不值得一提,只是借着隔绝他与外界关系来控制着他。但他还是要等,一个庞大的组织猝然陨灭不会是件正常事,不会被遗忘。
他一等就是七年,直到预知教总部被多方联手剿灭。其中不乏阿尔忒弥斯的推波助澜。
他以为自己要自由了,但他很快意识到另一个问题。
从前预知教把他视为神明,在大范围内无视他的小举动、小破坏;而欧洲分部则将他视为异类、实验体,一点点不符合他们准则,或者是会对他们研究工作带来偏差的行为都会遭到纠正。他提的要求不会被采纳,连拒绝佩戴抑制器都会以被采取强硬手段告终,更别说想出去、想留在外面,想去看水。
他只是从一个牢笼掉到另一个牢笼。
所有让阿尔忒弥斯爆发的契机归根到底,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他不愿意听从那些不把自己当人看的人,不觉得自己要为他们妥协、压抑自己。
任何泄愤都有经过和结果。他两次把欧洲分部研究院掀翻,让他们知道他们自己遇到相当棘手的问题:压抑不是最佳方案,抑制器不能过度使用。
然后他就被转交到薛迎手中。
再然后,他被薛迎装箱送到聂言家里。
现在,聂言带他来看他梦寐已久的自然的水。
*
这是离酒店不远的一座山,海拔不高,因崎岖地形和偏僻位置而少经人烟,又因山上成片红枫树和几乎未经开采的自然环境吸引旅客登山。
红枫树只有在秋季才会转红,夏季的山景郁郁青青,和别处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山上有一处天然形成的湖泊,十分清澈,四处风景不错,还为游客提供游船租借的服务。
阿尔忒弥斯很满意景点提供的船只:发动机噪音小得能被山上其他声音忽略,船舱够宽敞,最重要的是——船底几乎一半都被替换成无碱铝硅酸盐玻璃,能看到水下景色又能负担起船上游客的重量。
从上船起,阿尔忒弥斯除了最开始几分钟在看四周的红枫树和山风,其他时间都在低头研究从玻璃下淌过的水流。
聂言看了眼低头不知看什么看得聚精会神的少年。阿尔忒弥斯对湖水表现出的异于常人的兴趣,聂言没能理解,也不打扰他,只是在烟瘾上来时拿出一片口香糖慢慢地嚼着。
山上温度比外面低,红枫树也挡住部分热量,湖上的气温清凉怡人。即使是旅游淡季,这样的景色和气候条件也吸引了一些前来避暑的旅客。湖上除了聂言他们的船,还有零星几条游船。时不时两条船会碰面。
“阿尔。”聂言拍了阿尔忒弥斯的肩,等到后者向他投来疑惑的眼神,他才慢慢把话说完,“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连有人过来都不知道。”
阿尔忒弥斯抬头看向湖里。一艘橙红色的游船刚好驶离他们,从那艘船上探出两张年轻女孩的脸,满含笑意地转向后面,看着抬起头的阿尔忒弥斯。
只是阿尔忒弥斯除了向她们礼貌地问了声好,脸上的神情确实是平淡,完全不能和他观察水时兴致勃勃的神情比较。
若是其他人真的较真起来,估计会职责他目中无人。
不过还好,那两个人估计觉得阿尔忒弥斯是与陌生人聊天的羞涩,并没把他的冷淡放在心上,反而对他回以嫣然一笑。
坐在阿尔忒弥斯对面的聂言目送游船离去,但用余光观察阿尔忒弥斯。或许有人会认为阿尔忒弥斯平静的表现是放不开,也会有人觉得他是傲慢,但聂言知道他这样完全是出于对人完全没有兴趣。
这也是让聂言那么多天观察得出的结果。阿尔忒弥斯对大自然,对社会规则,对人类的语言、行为准则、厨艺、历史、文学、科学、技术、异同等等都怀有极大的兴趣,却独独对人类本身没有一点感觉,甚至对聂言以外的人都有些排斥心理。不管是人群还是个人,都是如此。
有所排斥方面,聂言能想到是过去预知教和科研院造成的后遗。但他今天突然意识到,阿尔忒弥斯前十六年里独自面对人性黑暗面的经历还对他看待世界的目光起着巨大的负面影响,造成阿尔忒弥斯的矛盾:他对人类无感,却喜欢人类创造的或由人衍生的一切;而对后者喜爱至极,却对制造它们的人类毫无触动。
他一直都对阿尔忒弥斯抱有疼惜和怜爱,有一种强大到冷酷、无关双方身份的保护欲。他很想把阿尔忒弥斯放在温暖安全的地方好好养着,将对其他人暗地里伸出利爪的野猫养成养尊处优的小猫。但现在他有了新的想法。
他希望阿尔忒弥斯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没有任何人压抑、威胁他。
等那两个女孩远去后,阿尔忒弥斯重新弯下腰观察玻璃后的湖水。聂言也跟着低头,去看下面汤汤流水。
湖水被搅动时泛着白沫,夹杂几根半黄的水草,能见度也不是很高。看了半天,他也没看出这有什么能够吸引阿尔忒弥斯看足足一个小时。
两人离得很近,再小的声音传入对方耳中都清晰无比。聂言忍不住,压低声音轻声问:“这水有什么好看的?你都看了一个小时了。”
“有啊,很好看。”
在别人看来只是普通的、不那么洁净的水,阿尔忒弥斯却能一眼望到底,听到水流波动,感到水里微生物的生命活动,看到湖泊里的生态系统,想到每一块沉石、每一立方厘米水域的具体组成成分。
聂言没有阿尔忒弥斯这样的身体条件,不能感他所感,也不能理解他的话,只能接着问:“还有呢?”
“还有很多种鱼。”
话音刚落,一条全身长灰白色鳞片的鱼从深水里游上来,在距离玻璃隔层十几厘米的地方尾巴一甩,打了个转游回深处,像是在同意阿尔忒弥斯所说的。
“鲫鱼。”两人都认出品种,异口同声地说。
生物学方面同样难不倒阿尔忒弥斯,而且他刚才早就用精神力探明湖里的所有生物。他很喜欢鱼的柔韧与灵活,他想观察更多。
聂言也继续保持低头的姿势陪阿尔忒弥斯一起看着湖水,不过离开科研院已久的他没有阿尔忒弥斯那么具有研究精神,现在只是在思考鱼的食用方法。
阿尔忒弥斯在聂言家里吃过的鱼种类单一,做法也只有煎和烫两种。虽然阿尔忒弥斯对非蔬菜类食物很是宽容,但聂言觉得不够。
如果要养好一只不谙人世的小猫,那应该给他更多种体验。
“……也许中午可以吃鱼。”聂言托着下巴说,注意到阿尔忒弥斯很快抬头看着他。
在聂言还没反应到阿尔忒弥斯眼睛突然亮起时,又一条鱼像被无形的手牵扯着,离开湖面,落到两人中间,乱扭乱动。鱼尾把玻璃敲得啪啪作响。
……
意图十分明显。
聂言无奈地看着满脸期待的阿尔忒弥斯,板起脸说:“我又没有带刀,怎么处理?”
“我可以。”阿尔忒弥斯微微举起右手。
他既然能用精神力把滚烫的虾完整地从壳里剥出来,那给鱼去鳞这也没有问题。
“调味呢?没有味道的鱼不会好吃。再说山上也不让点火,你还记得我们上来时看到那块指示牌写什么吗?”
“啊……”
愿望落空后,阿尔忒弥斯将鱼丢回水里,不高兴地搅动船下的湖水,把里面大大小小的鱼弄得晕头转向。看着小朋友一脸沮丧的模样,聂言觉得逗猫逗得有点过头了,轻轻捏了捏阿尔忒弥斯的脸,重新换上温和的神情与语气:“好了别不高兴了,下山就带你去。”
*
聂言本来想着等到了中午,阿尔忒弥斯玩累了也饿了,他就可以带阿尔忒弥斯下山吃鱼。但他低估了早餐的效力,也低估了阿尔忒弥斯在自然环境里的活力与好动。
直到夕阳染红天际,阿尔忒弥斯才玩累了,拉着聂言要去聂言跟他承诺过的吃鱼地方。
山下不远处有不少餐厅。经过对比和反复筛选,聂言最终选定一家专门处理鱼的餐厅。
阿尔忒弥斯本来想自己点餐,但他手指点在电子菜单时,指间碰到屏幕上一点油腻。他有洁癖,立刻收回手,皱着眉将平板推给聂言,自己抽出纸巾将被弄脏的指尖擦上好几遍。
聂言在心里默念“跟猫一样爱干净洁癖”,手上却很利落地勾了几样:松子桂鱼、盐烤秋刀鱼、炸鱼块。还加上备注:酸甜口味重一点,油要完全沥干。
选的菜除了要考虑阿尔忒弥斯过于敏感的味觉和嗅觉,还要为阿尔忒弥斯不会用筷子这一点着想——也为经济着想,虽然聂言从未担心过金钱问题,但他还不想赔偿巨额的损失补偿。
滑到后面一页,最顶端赫然写着:生鲜金枪鱼片——经过严格处理,安全无虫。
聂言考虑了几秒,在后面点了勾,选了小份的规格。阿尔忒弥斯尝的都是熟食,也许应该让他尝尝生鱼片。反正如果他不喜欢,聂言也可以帮着解决。
“等等。”聂言正准备在一人份鱼汤口味后面标注“清淡”,一直撑着头看着他点菜的阿尔忒弥斯开口阻止了他,“我要酸辣的。”
他想把平板拿过来,又想起手指刚被弄脏,改成虚指指向后面的选项。
“你确定?你会很难受的。”就阿尔忒弥斯那味觉和娇气劲,连菠菜的涩味和牛奶奶腥味都很难接受,而且他还没尝过辣。聂言不放心。
“没事,我就想尝尝。”
阿尔忒弥斯对自己没试过的事物异常好奇,在追求体验时会变得相当固执,很难被改变想法。聂言深谙他的性格,平时也没少纵容他,于是将“清淡”前面的勾去除,移动到“酸辣”前面。
趁着阿尔忒弥斯抬头全神贯注地去看聂言后面墙上安装的电视显示屏,聂言迅速加上备注:“微辣,不能太辣。”又顺手加了一瓶放糖的温牛奶。
牛奶解辣效果比冰水强,也不会对胃造成太大伤害,以防万一。
这家餐厅用的是人工烹饪并以此出名,但耗费时间长。不过商家还挺贴心,每面墙上的显示屏都会播放不同的节目,有利于顾客消遣,让等待时间不那么无聊。
为了避免阿尔忒弥斯的容貌带来不必要的搭讪和麻烦,聂言选在角落位。阿尔忒弥斯能够独自占有他背后墙上的电视的播放什么节目的权利,他给自己调到纪录片频道。
全是野外生物与自然风光的画面永远最得阿尔忒弥斯的喜爱。聂言背对显示屏,看不到后面播放的影像,但他能看到阿尔忒弥斯现在的神情、听到显示屏里传出的声响。
阿尔忒弥斯十指交错叠在一起形成一张小网,垫在下巴底下托着,双手手肘撑在桌上,津津有味地观赏后面的野生生物竞争、捕猎、繁衍、共生。他此时相当放松,手指不自觉地活动,黑白分明的眼睛随着色块移动而移动,悠哉悠哉的。一个沉稳的男声突然在显示屏里响起,打断原先纪录片里悠扬的管弦乐。
阿尔忒弥斯原本极度放松的身体立刻绷紧。
“怎么了?”少年没有回答,聂言回头看向显示屏,在看清屏幕上内容的瞬间就知道了为什么:紧急插播的一条国际新闻,正中央放着一个人的正脸照。整个餐厅的显示屏都是这张脸。
这张脸对阿尔忒弥斯、对聂言并不陌生,属于预知教一位核心领导人。解说男声不紧不慢,向全场顾客宣布:“跨国邪教组织人因触犯社会安全法等多条法律,将于下月施行死刑……”
餐厅里有人吹了声口哨喝彩,随即带动其他人的情绪。室内一下子被讨论、叫好充斥。聂言将注意力放回阿尔忒弥斯身上,见他对着显示屏里的照片发愣。
“阿尔?阿尔?”聂言凑近些,叫了几声,都没得到回应,阿尔忒弥斯还是眼神缥缈地望着他身后的墙。于是他伸手,捏住少年小半张脸,修长的手指扣在两侧脸颊,掌心托住脸,像捧着什么珍宝。这时阿尔忒弥斯才转移视线,看向聂言。吵吵嚷嚷的餐厅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阿尔忒弥斯眨了眨眼,带着些许不明所以的茫然。看上去莫名的乖。
“别怕,他们马上就要死了。”聂言低声说。
他以为阿尔忒弥斯是被那张照片勾起以前的回忆,被刺激到了。
其实阿尔忒弥斯是在想事。
即使预知教对阿尔忒弥斯只是在猫眼前放肆的鼠类,但被牵制的十六年却不是愉快的记忆。
现在他们就要死了,压住他十六年的山终于坍塌为尘埃。
我知道,而且我也不怕。他还没说出口,又听到聂言专注地对他说:“而且以后没人会伤害你……”
“那不一定。”
聂言继续说:“你在我这,我会保护你。”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他轻轻踢了聂言右小腿一脚,看着对面的人露出一脸无奈的神情,“无论是科研院还是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这小朋友的自信有时很是呛人,让人哭笑不得,但毕竟他有绝对的力量资本。但这也没有影响聂言过剩的保护欲。聂言瞥见向他们走来的白色身影,轻咳了一声,“好了好了,我知道你很厉害。把手收回去,别烫到了。”
先端上来的是松子桂鱼和炸鱼块,大概是刚做好就送过来,都还热气腾腾,松子桂鱼身上浇的橘红酱汁还吱吱作响。
“想先吃什么?”
阿尔忒弥斯只能用刀叉,聂言怕他不方便,索性自己动手夹给他。
男孩子示意那盘炸得金黄的鱼块。待尝过一块后,阿尔忒弥斯没再碰小竹篮里的鱼。
“嗯……没有你做的好吃。”
——养娇气了。
不过松子桂鱼倒是很受阿尔忒弥斯喜欢。他还是小孩子,又有欧洲人自带对甜食的喜爱,大半的鱼都被聂言喂给了他。生鱼片意外地没有被排斥。焦香、外脆里嫩的盐烤秋刀鱼他也喜欢。他将聂言仔细去掉大小鱼刺后夹给他的秋刀鱼肉用餐叉放进口中,咽下去之后,咬着叉子头,看着聂言。
“……”今天阿尔忒弥斯看自己的意图都过于明显,聂言再给他夹了一块,叹气道:“我知道了,回家就给你做。”
穿着白色制服的服务员最后送上鱼汤,将漂着红色的那份放在阿尔忒弥斯面前,还加上一瓶温牛奶。阿尔忒弥斯听从聂言说的“不能喝上面的油”,将汤表面的红油拨开,舀进嘴里第一口,没过两秒,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无论多么微弱的辣,对他的味觉来说,不亚于引爆一颗炸弹。
预料到他现在的反应的聂言还是感到头痛,将手边的牛奶递给他。
“被辣成这样,还想喝吗?”递了纸巾,等阿尔忒弥斯呼吸平顺,聂言问。
少年被折腾得不轻,眼角一片红晕,还挂着被呛出来的泪水,在展开的纸巾后有气无力地回答:“喝。”
“就算身体受不了?”
“嗯,所有都想尝一下嘛。”
连冷汗都出来都阿尔忒弥斯分出一点力气,对聂言笑了一下。
那有点虚弱的漂亮笑容让聂言又重新认识这位年轻的人造神明。他本以为阿尔忒弥斯的尝试万物只是好奇心过度,抑或是对前十六年缺失的人生的弥补;如今他却发现阿尔忒弥斯深藏的偏执和不顾一切,假如遇到极端,目的与现实违背,阿尔忒弥斯甚至会连自己都不理会。
这样的人天生就不应该被关起来。
到最后阿尔忒弥斯还是没喝第二口酸辣口味的汤。聂言将自己没动过的清淡鱼汤和他的调换,说什么也不让阿尔忒弥斯再动一下。
还好阿尔忒弥斯在尝过一口后已经对酸辣鱼汤没有那么执着,也没搞什么破坏性小动作,只是闷闷不乐地用勺子舀起碗里乳白色的汤。在聂言接下服务员递过的高颈酒瓶前,他都没有和聂言说一句话。
“那是什么?”
“葡萄酒……不是家里的啤酒啊阿尔。”看见阿尔忒弥斯在听到“酒”字时厌恶地皱眉,聂言知道他是联想到家里的罐装啤酒,忙解释说。
“买来做什么?”
“可以喝。但也可以拿来做吃的,比如酒心巧克力。”
阿尔忒弥斯本来还是趴着,听到后面几个字后,他有些兴奋地抬起头,但聂言说的话又把他压下去,“你还没成年,不能喝酒,有酒精的都不行。”
“啊……你好烦啊……”
“以后可以给你做。”
“那得两年之后。”
“有什么关系?你是等不及了吗?”只要阿尔忒弥斯由他照顾,只要薛迎允许,那他们还有很长的时间可以相处。
“哼。”
2021-10-18 01:00: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