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青铜时代(二)
出了校门往村尾走,得跨过一条小河才能到河对岸的小卖部,从河这边看,那是一座很小的白色的房子,只一层,不知道店家平时该睡在哪里。
窗户是老式的热玻璃窗,透着明显的蓝色,敞开着卷帘门,用板凳支撑着一大块木板,把卖的东西全放在上面,麻麻杂杂的,暂且看不清是什么。
江亭晏踮起脚望了一眼,对乔柯说:“看来一米八五点五一九的男生也看不清楚对面的敌情。”
“…上次量身高用的是游标卡尺吗?”
下午散学正是五点半,太阳处于从高位渐落的状态,两个不用守晚课的老师偷摸出来视察一下乡村乡情。
毕竟大学里什么活动不用写报告呢?也就差每个人都给自己写个起居注往上报了,虽然领导并不会看,但是会在需要表扬你的时候把你的起居注调出来,发一篇无人在意的公众号文章。
知道要写三千字感悟报告的时候,苏良不禁感慨:
“上个b大学这么多事呢。”
“上次参观博物馆的报告我还没写呢,讲坛我也懒得参加,再让我期中期末前参加任何除了习题课答疑课之外的活动,我就和上级拼了。”
结果后期为了零点三的德育分,一天参加了三个集体活动。
不仅可笑,而且可悲,就连有很多意义的活动也因为功利的制度变得没意思,对十九二十岁的年轻人来说,磨灭热情就是最可怕的事了。
凡事果真还是着眼于前的好,想那些一百公里外的事真让人扫兴。
这里的夏天是热的,但是热得敞亮,从皮肤里渗透出来的汗水是清爽透明的,透湿贴着肩胛的衣袖衣领,又一绺一绺水珠子样地从额头鼻尖上滑落,等走过阴凉处,很快又干掉,并不黏在身上。
这样敞亮的夏,唯一阴暗的就是一路尾随叮人的蚊子。
江亭晏是嫌弃热的,两个人牵手也热,便只不情愿地伸出一截手指头和乔柯的食指勾着。
“蚊子老是咬我。”他指了指自己冒出不少红包的小腿。
“它也没有放过我。”乔柯低头看了下自己的腿。
过河没有桥,因为这河很小。
算上所有有水的地方,河面也不过十几米宽,河水也不深,所以放几块大石头搭脚就足够了。
江亭晏没着急过河,他跟小学生第一次出门郊游一样,松开乔柯的手蹲在石头边观察背荫处的青苔。
伸手进水池里搅一搅,暑气就被河水的清凉逼退了。
“有蝌蚪!”
那样子像没见过世面的小孩,拽着乔柯的衣服要他陪自己一起看。
一丛一丛蝌蚪,和结成串的果子一样,在流动的河水里保持着静止,吸附在大石块上长的深色苔藓里。
他想伸手摸一下,又过不去心里的坎,总感觉那蝌蚪身上有黏液,摸着怪恶心,最后到底是没去摸,只在水里捡了三块漂亮小石头。
他一抬头,就见乔柯安静地看着他,眼皮子都没眨过一下。
这条小河沟本没有那么多色彩,白天也不比有月光的夜有诗意。
想象力是沉寂的。
但是或许是一种神秘的感情激发了江亭晏的创造力,使他这一刻充满了热情。
他急急要把手上的水甩干,想要拿出背包里的相机。
但乔柯总比江亭晏更懂江亭晏,比江亭晏自己更能看到他的渴望,在江亭晏擦手的时候就把相机替他取了出来。
“要拍风景吗?”乔柯问。
江亭晏摇头,找了个位置支好支架,开始调试参数。
“看来是要等一个瞬间了。”
“你又不怕被蚊子咬了?”见江亭晏专注地守着相机,乔柯问。
他俩穿着短袖短裤,在蚊子眼里和某类衣服一样诱人,恨不得吸死在身上。
“怕,”江亭晏瘪了下嘴,“赶紧祈祷能早点拍到。”
江亭晏最满意的一张作品是在下午六点拍的c市某一处千层梯,他是早上六点就架好了相机,带着凳子一直坐在那里等一个瞬间。
说是要一个瞬间,其实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只是觉得那个地方应该有很多故事,当一些特定的人,特定的物,特定的光线同时出现,他们就让照片活了起来,他喜欢摄影,感觉能把某个模糊瞬间的感动永恒停留。
他的偏好不怪诞,他只是爱故事感。
天空还是耀眼的蓝,几撇稀薄的云,兜不住沉甸甸的阳光,江亭晏感觉自己有点长时间暴露在强光下,视力变弱。
“有人来了。”乔柯忽然开口。
江亭晏用手遮在眉骨处,往取景框外望。
“哞——”
一头老牛被一个老人牵着过河,牛蹄子在石滩上走得比人还稳,它哞一声,扬起粗壮的脖子,把铃铛晃得叮当响。
那声音不像电子音里的铃声嘀嘀嘀得很吵人,它像是寺庙里的僧人在撞钟,声音是沉重肃寂,在空旷的空间里不断回荡着“咚——咚——”。
老人很精瘦,皮肤被晒得黝黑,穿着一件白背心,胳膊上还有肌肉,头发倒是白完了,短的,直直竖着,看着扎人。
“过河——”他吆喝着。
牛跟着哞了一声,蹄子踩进水里。
他走得慢,或许是因为老,但他并不弱,所以江亭晏觉得他只是乐得这样。
牛也走得慢,江亭晏看不出这牛老不老,也不知道它算不算得上健壮,但是人不拉牛,牛是自己走得那么慢的。
老人走了,牛也走了。
最后的铃铛声也石块上水痕样地消失。
“照片忘拍了。”江亭晏反应过来。
“我看你那么入神,帮你按了录像,你可以回去慢慢看。”乔柯捏了下他的脸颊。
“简直说不出来。”江亭晏收起相机,照旧和乔柯勾着手指头。
两个人踩着石头过河,连跳带跃的。
“我想不出来怎么说。”江亭晏还在想刚刚的事。
“你知道吗?”
他的问题莫名其妙。
但他问的人是乔柯。
“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乔柯伸手紧拉着他,怕他踩不稳掉进水里。
“……下次不许一个人偷偷学习进步了哈!”
过了河是个石滩,石滩与小卖部还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得走个两三米的人踩出来的土梯子。
小卖部在水泥公路边上,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没经开发的样子。
“热热热!”最原始的感觉还是占领了高地,江亭晏扇着风,拉过乔柯的手往小卖部前一站,眼睛一下盯住里面一个白色的老式冰柜。
“我要那个。”江亭晏说。
乔柯谨慎地看了他一眼:“你要一个,还是要连那个冰柜也要一起拖走。”
“只要一个不就白跑一趟了,”江亭晏说,“食堂是有冰箱的吧?”
“那你少挑点吧,回去还远呢。”乔柯说。
小卖部的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乔柯都算是每年固定刷新的面孔了,也熟,见了江亭晏也不见外,拿了个白色塑料袋子给他们装雪糕。
“绿豆的,拿一个,酸奶的,拿一个,红豆的,拿一个,芒果的……讨厌芒果,”江亭晏把那黄色的雪糕丢到一边,“我想要巧克力的。”
小卖部店主说:“巧克力不好卖,没进那么多。”
江亭晏奇怪道:“巧克力怎么会不好卖。”
“买的人少呀。”店主说。
江亭晏没再问了。
乔柯在后面货架逛了逛,买了个新的暖水壶,两条毛巾,和一个塑料水桶,到处瞧了瞧,拎了个一升装的可乐。
“每人一个,我多一个,你多两个。”江亭晏点了下数量。
“再拿几个小的吧,”乔柯说,“我吃不了那么多。”
雪糕最后是装在水桶里被提回去的,还拿了不少长条的碎冰冰,店主在桶里加了不少冰块,免得半路被晒化了。
乔柯准备付钱。
江亭晏啧了一声:“你出力就行。”接着掏出手机打算扫码。
与等着收现金的店主两相对望。
相顾无言。
江亭晏:“您的码呢?”
店主:“我们这不养马哈。”
“给您,一共六十四块五。”乔柯把钱叠好递给店主。
“不够分,怎么办?”江亭晏说。
他知道乔柯是给学生带去的。
“不能怎么办,只能偷偷的。”
“乔老师,又搞特殊对待了。”
两个人走回去的时候一起提着水桶,江亭晏拎着暖水壶,乔柯拎着可乐,山路难走也就一段,砍出来的路还是不错。
乔柯说:“好像我初中,那时我去县城里读的书,五四节排节目表演,周末训练,女老师给我们买了一箱小布丁吃。”
“你怎么猜到我今天想出来吃雪糕的,说起来,上次我说要去博物馆你也知道。”江亭晏觉得乔柯有预言的魔力。
“猜的。”
其实是昨天晚上某人非要挤在一起睡觉后在梦里热疯了,淌着汗水扒着乔柯的手臂,不停说梦话:“我要吃雪糕,我要吃雪糕…”
乔柯被他抓醒了,带着点起床气说了一句:“不行。”
江亭晏不说梦话了,只是紧紧抓着乔柯的胳膊,眉头皱着。
乔柯想掰开江亭晏的手指。
他略微侧起身,手刚伸过去,就又听到江亭晏闷闷地说:“就算你不给我买,我会让妈妈给我买的,我以后会自己买。”
“到时候…我……”
乔柯没听到下文。
他手指轻轻地擦过江亭晏的眼角:“好了,我会给你买的,要多少买多少,行不行?以后蛋糕也买冰淇淋的。”
回学校的时候刚好碰到苏良,江亭晏用塑料袋子捡了十几根雪糕装好给他。
苏良:“我就知道,不是当苦力的事也不会叫上我,呵呵。”
“剩下的怎么办呢?”江亭晏问。
乔柯:“刚上晚自习,我去把他们叫出来。”
“耽搁人家学习是吧?”
“小学压根用不着上晚自习,”乔柯说,“活得比我那时候还累呢,有必要吗?”
江亭晏笑了:“毕竟这是重要的时间段,当然我们国家的人哪个阶段都很重要。”
说着就想起林家荣,江亭晏拨了个电话过去。
“喂,乖崽怎么突然打电话,你说的那个早弄好啦,还有妹妹怎么一直没回家,到哪里去了哇?”
江亭晏:“你现在不是该上课吗?”
那边碰麻将的声音一下子小了。
“我见你也没选修川麻啊?”
“唔,还有事…先挂了。”
乔柯去把孟青叫了出来。
“学校给我发的那个我才知道不能带走,你得还给我,这个给你。”他把那个新的暖水壶交给孟青。
孟青摸着暖水壶外面的塑料罩子,没有说话。
江亭晏叫的人是王小花。
四个人扒在教室里眼睛的盲点,默不作声地吃着雪糕。
“明天放假,真爽。”江亭晏说。
王小花吃着雪糕,听着这话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江亭晏勾了勾嘴角,问小女孩。
王小花说:“原来老师也不喜欢学习。”
“这世上谁喜欢学习啊?”江亭晏哼笑几声,目光瞥向乔柯时住了嘴。
“是啊。”王小花本来想再点个头,看到孟青时也点不下去了。
还真有啊。
“唉。”说不清是谁在叹息。
“明天你们回家吗?”乔柯问。
王小花摇头:“我爸妈去舅舅家帮忙了,家里没人,我不回去。”
孟青:“我有别的事,这周先不回去了。”
乔柯来了兴趣:“什么事啊,能说吗?”
孟青犹豫了:“明天,再说吧。”
乔柯以为这是不方便告诉他的意思,没想到第二天放学后孟青真的来找他了。
还带着三个小孩,一个王小花昨夜见过,江亭晏说过这孩子天生有语言天赋,另外两个他脸盲没太记得,但是也觉得很眼熟,一听声就认出来了。
朝拜事件的始创者,李孟佳,结束者,周涛。
这简直就是有始有终啊。
“乔老师,你能开车带我们去镇上吗?”孟青说。
乔柯想,该怎么解释呢,不是每个成年人都会开车的。
他只能转头去求江亭晏。
“求你啦,帮帮忙吧。”
“我的体测过了,某人的科目三还没过呢,是不是前面的也要重考了?”江亭晏得意地哼哼了两声,神清气爽地被乔柯的甜言蜜语包围了半个小时才答应。
我有在助你体测一臂之力,但你每次出门都非要带我坐你的漂移飞车。
但是乔柯很识趣地没说出来。
孟青是知道他们坐大巴来的,没有车,他是找一个乡镇的熟人借的车,再三保证江老师拥有驾照,开车水平一流,才拉开卷帘门让他们开走。
“…这啥?”江亭晏看向乔柯。
“为什么只有三个轮子?”
高手开过两个轮子的,四个轮子的,就是没开过三个轮子的。
但大家都看着呢,江亭晏只能硬着头皮上了,车里坐着很不舒服,坐垫连仿真皮都不是,硌得慌,乔柯坐在副驾驶,四个小孩……四个小孩坐在后车,没有座位,那是拉货用的车斗。
“这他妈能行吗?”江亭晏惊呆了。
“这能和交通法吗?”
“以前都是这样坐的。”借车的男人说。
“放心,这次没有交警抓你。”乔柯说。
江亭晏虽然自己屡次违规,但是在孩子面前还是得维护交通法的尊严。
“这个…”
“存在即合理。”乔柯说。
“但不合法。”江亭晏说。
“加班也一样,但就行得通。”
可恶,被说得哑口无言了。
“快点吧,去晚了就得关门了。”周涛忍不住催了一下,他们都是坐惯了这里的,校长还用这个拉过人呢。
小破三轮还是上路了,一路上没什么人和车,但是江亭晏还是开得很慢。
四个小孩被再三叮嘱不要乱动,只挤在一起喳喳说话,兴奋得不行。
乔柯歪过身子偷亲了江亭晏一下,把专心开车的人吓了一跳,回神后红着耳尖,压低声音埋怨:“干嘛,造反啊?”
“今天开车好温柔啊。”
“别捣乱。”江亭晏生硬地说。
乔柯笑着看他,把他看得脸更红了些,他便责备了一句:“好好学着点。”
“我们是情侣吗?”
“我可一直没说过有这事。”
乔柯想,他俩不是情侣还整天亲来亲去,抱在一起,睡一张床的。
真像那种怎么摸也不收起叶子的含羞草。
不要脸。
“再说吧,再说吧。”江亭晏嘟囔了好几次,一直重复,再说吧,再说吧。
乔柯郁闷地望向窗外。
却没听懂身旁的人,每一句重音都落在最后两个字上。
说吧,说吧。
你只要说,我就答应你。
到镇上时才下午两三点,六个人都没吃午饭,小孩子本来就容易饿,好在江亭晏还带这些饼干分给他们。
车是随便找个地儿停的,就在镇子口,那里的水泥公路旁也都是山和树。
周涛和李孟佳最先跳下车,孟青慢一步,王小花是坐下后伸腿踩到地上的。
俩不认路的大人给四个小孩带着走。
这里还是一副城乡结合部的样子,却好多了,有超市,有饭馆,有服装店。
他们被小孩们带到一家苍蝇餐馆,说是苍蝇餐馆,其实在这镇子上已经算很好了。
“鸡公煲?”江亭晏咋了一下舌。
原来是开小灶来了。
店铺里只有三张小桌子,没别的人,老板娘把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方便他们六个坐到一起。
江亭晏说:“乔老师请客啊?”
孟青说:“我们四个请老师吃饭。”
那晚上手里还剩几个冰棍,乔柯和江亭晏让王小花和孟青拿走了的,看来是吃到这俩肚子里了。
一份鸡公煲二十八块钱,今天的分量看着比孟青之前来的时候还要多些,这里米饭管够,也够软够香。
鸡肉块六个人平均每个能吃三块,土豆片放了很多,还有洋葱和香菜,花生米,藕片之类的素菜。
江亭晏是想付钱再叫一份的,乔柯点了一下他的手背。
他才想明白,这会让几个小孩难过的。
吃完饭付钱,那四个孩子一人掏出一卷钱来,多是一块钱,也有五角的,最大的是五块。
王小花把它们收好凑在一起,理干净,捋整齐,才高兴地交给老板娘。
有必要那么高兴吗?江亭晏想。
老板娘给他们六个人端来了六杯水,是加了冰糖的,切了柠檬片泡过的水,还是冰的。
孩子们就端着杯子喝,喝得很慢,像在品那点寡淡的柠檬味道和甜。
“你们要是…”江亭晏忍不住开口。
“这里还有些。”老板娘把那一整壶的柠檬水放到他们的桌子上。
“谢谢阿姨!”王小花说。
“闺女儿就是乖些。”老板娘笑了笑,又有新客人走进来,便忙去了。
江亭晏皱了下眉,最后没再试图开口。
柠檬水确实一股冰糖的甜味,但他的心里却有点难过。
他眨了眨眼,把身子背过去看着大街。
“一会儿要去别的地方走走吗?”
“不去了。”江亭晏低声说。
“有超市。”
“超市我也……”江亭晏话一顿,盯着乔柯,“嗯,我们有货箱啊。”
三轮车,伟大的发明啊。
下午回去,满载而归,可惜的是没有雪糕冰棍这样的夏季良品。
孟青他们回学校以后就在操场上玩跳绳,乔柯和江亭晏也加入了。
被绊一次就丢一条命,三条命用完就得换人了。
江亭晏想,这玩意儿哪有那么好玩。
一下玩到七点多。
视线都开始灰暗了,操场是没有灯的,再过一会儿就会变得黑漆漆了。
乔柯歇了一会儿在旁边当裁判。
王小花也在他旁边数。
“江老师死了!”她大叫,因为下一个该轮到她了。
江亭晏手臂搭着裁判的肩膀,两个人走到一边背过身去,试图进行贿赂行为。
“太黑了没看清。”
“你这么大了还耍赖。”
江亭晏亲了乔柯一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又亲了一下。
“这是原则问题。”
江亭晏勾着乔柯的脖子,动作轻柔吻上他的嘴唇,一边用手指蹭着他的耳朵。
“…好吧。”
“不是说原则问题吗?”江亭晏哼笑着反问乔柯。
“亲一两下时我保持公正,这是原则问题,像刚才那样亲,这件事就超出原则的范围了。”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就完结。
不过每章内容还是挺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