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他觉得,草。
是一种羊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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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爱民!我告诉你!以后任何场合,任何情况,任何人面前,都不准再叫我江爱国!!!]
江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在一片面红耳赤之中,连人带行李地一起滚上那辆货运小三轮的了。
只记得坐上小三轮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挤在行李中间,羞愤欲绝地向罪魁祸首发去了强烈的控诉和谴责。
[他明知道我是在对他进行合理质疑,他还装疯卖傻,装聋作哑,甚至配合我的问卷调查,摆明了就是想故意看我笑话!而且还蓄意报复地叫我江爱国!!!]
江序整个人已经被臊成了一只熟透的大号龙虾。
两只龙虾钳子则噼里啪啦地疯狂敲着键盘,控诉得字字泣血,天怒人怨。
然而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他控诉得有多字字泣血,天怒人怨,苏幕就笑得有多惊天动地,普天同庆。
[苏爱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苏爱民]:江爱国,我就说过吧,你要是有一天死了,就是活活被你这张嘴给贱死的!
[苏爱民]:你说你,好好的非说人家坏话干嘛!
[Preface]:我说他什么坏话了?
[Preface]:我那只是合理客观的质疑!
[苏爱民]:那人家也只是合理客观地叫了你一个曾用名,人家又有什么错?
[苏爱民]:而且你别忘了,这可是你当年自己吵着闹着非要改的名字,现在让人家叫叫怎么了!
[Preface]:苏!爱!民!
[苏爱民]:你!干!嘛!
江序紧咬牙关,耳根通红,手指戳得已经用力到泛白,却根本不能真的要干嘛。
因为江爱国这名字确实是他当年自己哭着闹着非要取的。
那时候他刚上小学,皮肤白得和同龄人都不一样,头发又是金棕色的自然卷,瞳色也浅,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每天忽闪忽闪的,就像商店里卖的洋娃娃,特别招女孩儿和老师喜欢。
加上又刚从法国回来,中文不是很熟练,一急了就会开始说英语法语,导致同院子的小男孩儿们天天欺负他,捉弄他,叫他“小洋鬼子”。
还说他的祖先是火烧圆明园的坏蛋,所以他不配当共产主义的接班人,不准他戴上鲜艳的红领巾。他戴一条就偷一条,害得他天天被记小黑板。
他当时什么都不懂,只记得从小从他爸那里听到的就是要爱党爱国爱人民,不然就是超级无敌大坏蛋。
于是觉得自己简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回家就哭着喊着必须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江爱国,把苏幕的名字改成苏爱民,不然就不吃不喝,绝食抗议,每天嚎得扰民至极。
最后家里大人实在没有办法,只能拉着他俩去派出所把名字改成了江爱国和苏爱民。
这两个名字也就在户口本上一直伴随了他们整个小学,直到初中入学的时候才又改了回来。
倒不是说现在开始嫌弃这俩名字不好,只是年幼时候一些羞耻记忆被迫涌上心头,让他不由自主地就浑身尴尬到了脚趾头。
不过关于这个名字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美好的记忆。
比如那时候有个很帅气的小哥哥,是当时唯一一个不叫他“小洋鬼子”的男生。
不仅不叫他小洋鬼子,不欺负他,甚至还会帮他教育那些调皮的小男生,会很温柔地摸着他的自然卷夸他可爱又漂亮,还会每次都给他带来新的红领巾。
算是他童年时代在南雾的唯一纯白茉莉花了。
只是三年级以后就再也没见过那个小哥哥,不知道这次回来,还有没有机会再遇见。
如果再遇见了,凭那个小哥哥的模样品性,肯定已经长成了一个英俊帅气、温柔体贴、诚实善良、还绝不记仇的超级无敌大帅比。
这不比那陆濯强上一百倍?!
想着,江序瞬间又来了气。
[Preface]:苏爱民!你到底什么眼光!
[Preface]:这种假装高冷实际腹黑、假装大度实际记仇、小肚鸡肠睚眦必报还心机深沉的一看这辈子就没有朋友的注孤生之人,到底有什么好粉的!
[Preface]:而且还要我转学过来后帮忙照顾他?
[Preface]:他有手有脚有嘴巴,还会气人得很,我这种初来乍到的假南雾人也配照顾他?
[Preface]:怎么不直接让他来照顾我呢!
江序显然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给陆濯立下的“人美心善大帅比”的人设,只是满心想着刚刚发生的种种社死,恼羞成怒地试图把手机屏幕当作陆濯本人给活活戳死。
然而还没等他戳完,手机屏幕就突然弹出一条消息。
[你怎么知道他没朋友?]
江序原本飞速挪动的龙虾钳子蓦然一顿。
什么意思?
什么叫做他怎么知道他没朋友?
紧接着屏幕上就又很快唰唰唰地弹出了一条又一条真情实感的小作文。
[苏爱民]:要是陆濯有朋友,我还这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来求你干嘛?我这么坚持不懈地来找你,不就是因为他没朋友,所以才想让你去当他的朋友保护他嘛!
[苏爱民]:我承认,陆濯确实因为各种不幸遭遇养成了一些高冷内敛沉默寡言的优良秉性,但是!
[苏爱民]:这绝对不是他被孤立排挤的理由!
[苏爱民]:虽然他表面身高187,成绩年级第一,还帅得像是校园小说男主角,但是他从初二转来开始就因为家庭原因被我们年纪那群垃圾男生孤立排挤了整整四年!
[苏爱民]:这四年里,没有同桌,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一个可以好好说话的人,换做是你,你现在的脾气性格能比他好到哪里去?!
[苏爱民]:而且有手有脚有嘴巴就不需要被照顾了吗?你有没有在意过他的心理状况?有没有关心过他的精神世界?
[苏爱民]:如果是你,在被校园霸凌了整整四年之后,难道就不渴望学校里能拥有一个可以陪你吃饭、说话、睡觉、真的关心你到底过得好不好的知心朋友吗!
[苏爱民]:你说话啊!江爱国!
江爱国:“……”
他说,渴望。
当然渴望。
就像小学时候还不明白什么叫做被孤立排挤的他,在被所有小男孩儿叫“小洋鬼子”的时候,也依然会每天渴望着那个小哥哥的到来一样。
怎么会有人不渴望。
但是陆濯怎么会沦落到……
“砰!”
不等他来得及问清楚前因后果,身下的小三轮就突然一个急刹。
江序立即连人带行李地朝前猛地栽去,一头重重撞上车斗护栏,剧烈的疼痛传来,江序本能地捂住额头,疼得倒抽了一口冷气。
前方蹬三轮的大叔立马担心地回头喊道:“小朋友,你没事吧!”
江序连忙一手捂着头,一手摆着手机,从车斗里忍疼爬起:“没事没事,叔叔,你没事吧?”
“你放心,我没事!”
蹬三轮的大叔大声应了他一句,然后就翻身下车,弯腰查看起来。
“应该是有石头从坡上滚下来,把轮胎卡了一下。不过你放心,要是之前我这车啊,说不定都已经翻了,但是上个月小濯就说最近下雨多,山路不安全,给我整了全副大改装,什么轮胎啊刹车啊都给我往防滑结实了搞的,所以现在安全得很!”
大叔一边说着,一边用力从轮胎底下扯出了一块并不算太小的山石,往路边狠狠一抛。
江序则闻言一愣:“小濯?”
“对啊,小濯,就刚帮你叫车的那小帅哥,叫陆濯,濯枝雨的那个濯。”
大叔擦了把头上的雨水,重新翻身上了三轮,说道:“你别看他年纪小,但啥都会,成绩又好,脑子又好,关键心地也好,什么修手机修电脑修三轮,整个棚户区里就没有比他做得更好的小年轻,要不是他啊,我们几个老骨头怕是连活儿都揽不到咯,所以啊……”
大叔说着,又苦笑了一下。
“所以啊,谁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孩子会打洞?我们小濯就是我们棚户区要飞出去的金凤凰,要不是遇上那么个爹妈,小小年纪地就成了孤儿……唉,算了,不说了,不说了,反正你以后有啥事儿去杂货店找他就行,他能帮的就肯定能帮你办成!”
大叔说到后面像是觉得自己说得太多,又重新恢复了之前憨厚朴实的爽朗笑容,给江序讲起了他们棚户区的趣事儿。
江序却一个字都没有再听进去,只是愣愣地握着手机,半跪在原地,满脑子都装着那句“要不是摊上那么个爹妈,小小年纪地就成了孤儿”。
所以苏幕刚才说的陆濯是因为一些不幸遭遇才导致的性情大变是指……
草。
他居然因为自己的个人主观情绪,就去说一个因为不幸遭遇失去了父母还被整整孤立排挤了四年的人是“一看这辈子就没有朋友的注孤生之人”,这和故意往别人伤口上撒盐有什么区别!
更何况这件事本来的起因,也是因为自己先在背后妄议别人是非,尽管目的是出于保护苏幕,但妄议别人是非这件事本来就不对。
所以他到底有什么资格去生陆濯的气,还说出这么伤人的话?
他可真该死啊!
强烈的愧疚之情瞬间席卷至江序全身,迫使他的手指脚趾全都不听使唤地紧紧蜷缩在了一起。
前方正好传来了“诶”的一声。
江序立马应激抬头。
然后就看见大叔正偏头看着山脚的方向,皱着眉,疑惑地问着:“那群人怎么又来了?”
江序这才发现山脚下的那家杂货店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了四五个彪形大汉。
隔着垂直几十米高度的距离,远远的并看不清楚模样。但并不影响江序隔着层层雨幕也感受到了他们的膀大腰圆,凶神恶煞。
几个三开门冰箱齐刷刷地往那间摇摇欲坠的木屋小杂货店前一站,像是要把房顶都给扬了。
而陆濯就那样被他们团团围在中间。
少年人独有的清瘦身形正懒倚着货柜,显得格外修长又单薄,低头数着东西的动作则像是在点着一沓钱。
所以雨天,山城,杂货店,棚户区里失去双亲的少年以及一群五大三粗的不良大汉。
不到三秒钟,江序就已经脑补完了整个故事,顿时怒从中来。
这都2017年了,还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收取保护费,到底还有没有王法了!
原本无比强烈的愧疚之情瞬时化作满腔正义的怒火。
江序想都没想地就抄起小三轮上的一根木棍,从车斗上一跃而下,大声喊道:“叔叔你带着行李先走,我去帮帮陆濯!”
“不是!同学!你……诶!小同学!”
江序说完就拎着那根木棍,冒着倾盆大雨,沿着盘山公路,疾驰而下。
身后大叔着急的呼喊被彻底淹没在了夏日暮色瓢泼的暴雨里。
而原本正撑着伞在杂货店前进行着某种神秘交易的众人,则在第数不清多少道惊雷之后,突然听到漫天雨声里传来了掷地有声极度愤慨的一句:“今天有我在,我看谁还敢收这个保护费!”
一字一句,清脆嘹亮,来势汹汹得仿佛可挡千军万马。
五个大汉和陆濯都不禁停下动作,齐齐看了过去。
恰好又一道闪电劈过,正巧照亮了声音的源头,
一位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漂亮少年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了山路入口。
全身上下价值不菲的名牌服饰已经被大雨淋了个浇头,手里还攥着根面目狰狞的木棍,胸膛正剧烈起伏地喘着气,金棕色的小卷毛也凌乱地贴上额头面颊,勾着漂亮精致的面容和一双愤怒而视的坚定大眼睛,正咬牙切齿地瞪着杂货店前的众人。
像是试图凭借他那龇牙咧嘴故作凶恶的可爱表情成功吓退他们所有人。
六人沉默注视。
暴雨倾盆,惊雷阵阵依旧。
原本觉得自己必然可以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江序,感觉有些不太对劲地紧了紧手里的木棍。
但事已至此,早已没有退路。
于是江序依旧牙一咬,气一屏,按照原本的计划,气沉丹田地怒喝了一声:“否则犹如此棍!”
说完,就“啪”的一下直直横劈向了身旁的大树。
重重的撞击,剧烈的声响,无尽的等待。
然后。
树,纹丝不动。
棍,毫发无损。
只有山间的风雨依旧在带着林叶潇潇而过。
江序:“……”
陆濯:“……”
大汉:“……”
又一次漫长的死一样的沉默。
为首的花臂捏着保护费的这一头,转回了首,然后看向陆濯,认真开口,问:“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感到很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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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03
陆濯:“……”
他觉得应该是。
不然以某人今天社死的频率和不太良好的心里承受能力,应该会原地自闭。
于是他捏着“保护费”的这一头,冷漠回首,对上花臂的视线,说:“建议可以给我序哥一个面子。”
花臂捏着“保护费”的另一头:“……”
企图试探:“那这钱咱今天就先不收?”
“行。”
陆濯说完就垂下了手。
钱从花臂指缝间毫不留情地溜走。
花臂指尖一蜷。
看出他眼中浓浓的眷恋,陆濯下巴一抬:“那要不让他锤你们一棍再走?”
花臂跟随着他下巴的方向,看了一眼还在暴雨里尴尬举着木棍的江序:“……”
那倒也不必。
直接一个振臂,转身号令:“兄弟们,我们走!改日再来!”
说完,就带着其余四个还完全云里雾里的花臂大汉,七手八脚笨拙不堪地挤上了那辆破破烂烂的面包车。
两盏时亮时不亮的尾灯也跌跌撞撞地迅速消失在了棚户区阴暗潮湿的拐角里。
原本还在因为自己试图劈断棍子却惨遭失败而呆滞立在原地的江序:“……?”
这就走了?
他回头震惊不解地看向陆濯:“他们就这么走了?!”
“不然。”陆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举着伞走到了他的跟前,从他爪子里接过木棍,扔到一边,再用毛巾盖住他的脑袋,垂着眼,揉着卷毛,神情木然,“你这么凶,他们敢上?”
“?”
他很凶吗?
江序虽然觉得自己确实很有气势,但是这五个加在一起最少一千斤的彪形大汉要想合力抵抗他的话,也未尝没有一战之力。
怎么就不战而退了呢?!
江序越想越不对劲,正准备抬头发出无比智慧的一句质询。
陆濯就按着毛巾一把把他脑袋摁了下去,然后表情依旧维持没有表情,语气也依旧维持没有语气:“你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小孩儿,他们怕把你磕了碰了赔不起。”
“。”
这个倒是很有道理。
江序很快被说服,顿时觉得自己刚才做出的这个决定简直英明无比。
不然以那沓钱的厚度,怎么着也得够陆濯辛辛苦苦卖大半年牛奶了。
江序想着,忍不住得意地勾起了点儿唇角。
陆濯不知道他整个人都被淋成一只落水小狗了,还在得意什么,只能一边撸着小狗毛,一边冷淡问道:“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问得没什么感激语气。
江序倒也不太介意:“嗷,没什么,就是走到一半,那个蹬三轮的大叔看见有人欺负你,我就跑来帮你了。”
“那大叔呢?”
“我让他继续上去了。”
“那行李呢?”
“我让大叔带着走了。”
“那你呢?”
“我让……”
“嗯?”
江序抬头:“什么叫那我呢?”
陆濯垂下眼皮,漠然陈述:“方圆一里之内,只剩这一辆小三轮,方圆一里之外,应该都不会过来。今天暴雨,全城堵车,网约车也不会在晚高峰接这个地段的单,所以你打算怎么办。”
江序:“……”
他似乎不能怎么办。
只能看着陆濯,不自觉地眨巴了两下眼。
琥珀色的眼眸在橘黄色的煤油灯光下显得格外干净明亮,鼻头也尖翘,是一副聪明相,但因为睫毛是又长又卷的忽闪忽闪,浸满了雨水后,湿润地一眨一眨,就平添了几分清澈的不太聪明的可爱。
猝不及防就被可爱了两下的陆濯:“……”
竟然毫不意外。
这么多年了,某人怎么还是只长个子不长心眼。
陆濯垂下手,转过身:“跟我来。”
“啊?”
江序愣在原地,没太反应过来。
陆濯举着伞,侧眸:“你很想感冒?”
“不是,我……”
“还是说你觉得跟一个背地里烟酒都来的海王Gay单独相处会有危险。”
“???”
这怎么还带翻旧账的呢?!
“不是!我都说了……”
“不是这个意思的话就跟我来。而且你放心,我不抽烟不喝酒也没有任何暴力倾向,更不是海王,所以你的人身安全暂时还能得到保障。”
说完,陆濯就撑着伞,转身走向了店内。
他说得平静淡漠又毫无情绪,就好像如果江序真的没有跟上去的话,那就是确实觉得他会图谋不轨,并且他也不会因此而感到任何意外。
向来最吃道德绑架这一套的江序:“……”
草。
原来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江序总不能用实际行动再次给陆濯本就不富裕的人缘关系雪上加霜,只能硬着头皮,勾着书包带子,不情不愿地跟了上去。
等到一路跟着陆濯走到了杂货店里面,才发现原来那些装满零食日用的货架之后竟然还摆着一张单人行军床,一个很大的灶台,以及一架看上去有了些年头的老式木梯。
木梯这一头撑着地,另一头搭在天花板上的一个方洞边,顺着木梯爬上去则是一间低矮狭小的阁楼。
阁楼只在临街的方向开了半扇窗,窗前搭了张书桌,摆满书本卷子,靠墙的方位则放着一方床垫。
床单陈旧泛白,墙皮也潮湿起壳。
整个屋子却收拾得异常干净整洁。
即使是在常年阴湿多雨的南雾,也并没有木质老屋里那种惯有的返潮霉味,只有一种老式洗衣粉的干燥的清香,是小时候经常能从奶奶那里闻到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