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
他身上有烟草的味道。
“戒烟?”赫琮山问。
瞿清雨往他怀里缩,懒洋洋:“你先戒。”
“已经没怎么抽了,你说得我像烟鬼。”
赫琮山五指有一下没一下在他发间穿梭,隐隐笑了。
床单四件套是纯黑,瞿清雨诡异地停顿,表情复杂:“黑的……”
不用他问完,赫琮山低而沙哑地笑了,验证他的猜测。
瞿清雨:“……”随便吧。
他动了动手,摸到了赫琮山后颈,腺体温度正常,单从外观上没有问题。他心里装着事,赫琮山抓住他手腕,听见他说:“下次陪你去疗养院。”
他说话带着鼻音,没一会儿要睡了,呼吸安静。眼睛闭着,拉出婉约清秀的长弧。
人落在深黑的床单上,视觉冲击给得够强。也就那么小小一团,睡姿规矩。赫琮山看了他一会儿,想起养过的一只兔子。那只兔子三瓣嘴,小门牙,有红红的眼睛。皮毛雪白,肚腹柔软。就是太独立了,不愿意呆在他身边,趁他不注意跑掉了。
少年上校为此大发雷霆,勒令所有人帮他找兔子,黎雪纺好不容易找到哄他的机会,帮他找回来,温柔地安慰他。
可惜那只兔子不是从前那一只,上校记得自己走失的兔子,在它走失前自己在它腿上绑了一条红毛线绳。
介于黎雪纺纤弱的神经,他还是找笼子养起来了,不过不怎么上心,让人给它水和青草,时不时拎着金笼子放出来玩一玩。
人和兔子毕竟不一样。
塌陷的事儿没完,见人睡了和赫琮山起身。
张载和霍持在指挥室会客厅等待,霍持刚灰头土脸训完新兵,浑身汗直流。
“地下烂成这样子,这届的军校生还能去学校上课吗?”霍持由衷叹气,“上次没从军校正经毕业的军校生死了一半。”
从各地训练营选拔上来的Alpha士兵中十分之一的人会通过各种途径进入军校学习,通过军校毕业考核的人才会有机会成为一名军官——或者有人想要一辈子做士兵,那他可以不用继续修习文化知识。
军校最多三年毕业,所有课程最少能在两年半学完。理论课中《思想与哲学道义》、《帝国简史》和《回望军工》三门是重中之重,实践课是一次大型战争的真实演习。
以眼下的紧张程度,没有时间培养军官。
半天没得到回应,霍持不由得抬头看。
巨大落地窗的背景是深海,无数神秘水母穿行其中,身体呈现透明幽暗的色泽。海贝和海螺绕着摇摆海草,大型鲸鲨体型硕大,你追我赶,捕食猎物。
Alpha军官背后是一副巨大的地表图,从某条山脉以西,阶梯线锯齿般高低不平。绿的是现存植被,黑的是炮弹炸毁无法再生的土地。
多年前的地表绝不坑坑洼洼至此,茂林湿地遍布,生态循环自洽,直到出现第一只变异种。一只遮天蔽日的蝙蝠,形状可怖。
虫类形态各式各样,再让它们繁殖和进化下去,总之疏不堵漏。
他们需要一场大战。
赫琮山始终未开口说话,空气中有Alpha信息素平静的漩涡——大部分时候,指挥官都是冷静自持的,从不惊慌和失态。
他桌面上放了恒定金属摆动小球,和一座倒扣沙漏,银白细沙悄无声息消失大半。
霍持连日焦灼的情绪也缓和下来。
“再等。”
赫琮山拿住最外围的小球,那些小球一个接一个碰撞,状似恒定。
“你觉得它们为什么突然有了神志?”
这是佘歇的活儿,霍持只管打仗,他硬着头皮猜了猜。
赫琮山平淡地看了他一眼。
“再等。”上校说。
这段对话分外简短,赫琮山收声看向一边的张载,说:“别再有下次。”
他不想再招人的原因仅仅是磨合需要时间,张载清楚,但心中依然颤动,他温顺而恭敬地说:“是,长官。”
–
瞿清雨猜测自己身上有Alpha信息素浓烈的味道,因此向华西崇请假。
措辞诚恳严谨,理由充分,长篇大论,中心思想突出,标准请假条格式。
过了半天,华主任甩过来两条「聊天记录」:
赫琮山:请三天假。
隔了半个月,赫琮山再次:请一天假。
最新那条——
赫琮山:请假。
瞿清雨:“……”
他拉开窗帘朝外看,天气晴朗,顺着指挥官卧室的某一角建筑围墙高高矗立。
监狱。
一只电子巡逻鸟拍打翅膀。
阳光强烈,瞿清雨眯了眯眼。
他还答应了唐陪圆一件事。
指挥官室外依次有面部识别、指纹解锁和虹膜验证。瞿清雨下楼时忽然再次收到华西崇的简讯,说自己顺路过来一趟,在门口等他。
春天,南部军事基地依然落叶萧条,遍地枯枝。
早起微凉,真鸟儿在枝头叫。
“我知道你在想他的易感期。”华西崇说,“走一段看一段,信息素的问题倒是其次,最近波动不频繁。我担心的是其他……”
他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下次你跟他一起去绿湖疗养院。”
瞿清雨总觉得他有想说的话,喊了声“老师”。
华西崇摆摆手:“我就来给你带一张身份信息表,上次忘了给你。你忙你的,平路还能摔跤不成。”
瞿清雨知道这训练营里有不少他少年时的回忆,不再打扰。转身时他隐约觉得一道视线落在了背上,等到回头时洒满晨曦的道路上仅有华西崇一人,冲他和蔼地笑了笑,说:“去吧。”
“见到了?”
华西崇头也不回站直,支架抵地:“还不滚?”
“见了一面而已。”
高大的Alpha出现在他身后,不远处Beta青年围了一条不符合季节的深灰围巾,那条围巾十足的大,大而长,在他脖颈上绕了两圈,垂在身后。他穿得暖和,后颈在渐远的微光中泛出白。
“长大不少。”
Alpha颇为遗憾地笑了,这才随口叫了一声:“爸。”
“我不是你爸。”华西崇面无表情地说,“来干什么?”
“不干什么。”
Alpha视线仍然没有移回来,说:“你知道他跟赫琮山在一起了吗?他身上有赫琮山信息素的味道……真重……能是赫琮山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似笑非笑:“因为赫琮山军衔比我高?信息素等级比我高?”
华西崇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你——他跟谁在一起是他的事,他喜欢谁也是他的事!华之闵,你太让我失望了!”
“他从来没有给过你任何暗示!”
华西崇气得够呛:“你找借口把他带回家关起来是想干什么?我教了你那么多年,没想到……没想到教出一个……”
华之闵好心替他说了:“畜生。”
“畜生就畜生了,父亲,有些事能光明正大的抢,有些事要不择手段。”
华之闵伸出一只胳膊给华西崇搭手:“您别气坏了身体,毕竟这么大年纪了,死了他会难过。”
华西崇一口气险些没上来,脸色发青:“你离他远点!你这个不孝子!”
“啧,你还把我当儿子。”
道路尽头的人不见了,华之闵一手拉住帽沿戴上帽子,神情可惜:“没多久……他总会是我的。”
“当这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
华西崇一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有气无力:“你要干什么?”
华之闵将手插在口袋,他依然望着Beta青年离开的长路,笑着说:“您猜猜看,猜猜看您从小没有照料过的儿子在想什么。”
–
到了监狱例行体检的日子,囚犯被喊出来,排队测量身高体重和血压,以及腺体情况。
Beta医生坐在一张方桌上,肘边堆了个人信息登记表。监狱房间不大,再怎么朝阳的方向也显得阴森,编号118迈入门槛前抬起手臂从指缝间望向刺眼太阳,又放下。明明朝阳初升,他身上却有夕阳薄暮之态,鬓发白了小半。
狱卒替他拉开了凳子。
“见过好几次面了。”瞿清雨微笑后靠,说,“最近怎么样?”
Alpha咳嗽了一声,即使在监狱他也是体面的,囚服整洁,可想而知出生显赫,教养良好。
“医生。”
有风。
他瞳仁忽然凝滞了瞬间,长久不使用的声带齿轮般滞涩:“你是Beta?”
“低血糖吗?”瞿清雨自顾自说,“有点营养不良。”
“你是Beta?”
Alpha再次重复:“你身上有Alpha的味道,这种程度,你们是伴侣。”
瞿清雨回答他其中一个问题,不太在意地说:“是,我是Beta。”
Alpha不再开口。
体检的项目不多,瞿清雨填上最后一笔,含笑:“下次见。”
他刻意在出门时放慢了脚步,身侧反光板映出118囚犯模糊的面部轮廓,他们在空气中对视,又各自移开视线。
狱卒送他出来,颇感唏嘘:“当年也是政坛上的风云人物,谁知道他私下AO不忌,还一刀捅穿了Alpha情人的腺体,罪有应得。”
唐陪圆正在地上挖土,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附近遍地都是杂草。他不知是什么情绪,看了眼监狱横栏,又看了眼手,用力地一刀铲进土里:“人人都能说他一嘴了,以往不知多少人上赶着送礼。”
他后颈还包着纱布,有生命特征的细胞对疼痛同样有反应,腺体又是全身上下最脆弱的地方,千万根针扎不过如此,可想而知忍受多大痛苦。
瞿清雨看他额头上一度冒冷汗,给他递了张纸。
唐陪圆接过纸擦汗,顷刻间纸就汗湿了,他将纸团揉成一团,也还是那副没精神的模样,眼睛下的乌青却没那么大了。
“要是有可能,也不能这样再相见。”他耷拉着睡不醒的眼皮说,“两副骷髅架子对着看,一看就是你没忘情我还耿耿于怀。”
“走吧。”唐陪圆站起来,“去你的诊所。”
–
诊所不大,五脏俱全。唐陪圆掀开帘子弯腰进去,四处打量,称赞:“这东西你都能搞到?”
粗略一扫都是最先进的机子。
瞿清雨调整显微镜,眯着一边眼睛观察他在培养皿中的腺体细胞,不出所料,又死一批。他摘下塑胶手套,皮筋在手腕处“啪”弹出响。
“我看看。”
唐陪圆一只眼睁了半天,得出结论:“又死了。”
“很正常。”
瞿清雨单脚撑地,改变培养液比例和浓度,再次尝试。
有十几次了,唐陪圆嘴上说不抱什么希望其实还是非常关注,只不过失败的次数多了,不免泄气。他仰躺在沙发上,扶住自己眩晕的大头。
“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唐医生虚弱地问。
头顶天花板和灯都在转,他喃喃:“务必要把《思想与哲学道义》这门课上好了,要是挂科就完了,什么课都有救,这门挂了此生别想获得初级军官证……”
瞿清雨替他拉暗了灯。
窗边绿箩叶子鲜亮,长长垂下去。骷髅模型被小洲和小克擦得根根干净,不染灰尘。
离开前小洲来交班,他见到一个Alpha睡在沙发上本来很紧张,瞿清雨冲他摇了摇头。
小洲迟疑半秒,缓缓走近一步,鼓起勇气给精力不济的唐陪圆抱了床被子,顺便虚掩了门。
“瞿医生,你最近不住这儿吗?是医院要值班?”
小洲尽可能放轻声音问:“要留门吗?”
瞿清雨笑了:“你怎么和小克一样啰嗦。”
小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小克很好的,是好心。”
瞿清雨扶着后颈转了转,听见自己的脖子发出“嘎吱”的脆响。
他笑了笑:“问了吗?”
小洲小小声:“小克的Alpha打他,有一次太严重,没有去医院,第二天还爬起来做饭,久而久之下雨天会疼,疼得受不了就想找个小诊所拿止痛药。”
下了点雨,雨水顺着低洼处朝下流。Beta医生就站在台阶上看水,人很柔和:“他来我这儿看的时候拖太久了。”
拖太久没法治。
小洲:“我还知道后来的事,小克藏不住话,什么都跟我说了。他说他来治的时候害怕得不得了,超过五十他都没钱,他手上就五十一,还要留一块星币坐车。”
“医生,你怎么让他们分开的?”
瞿清雨开玩笑一般说:“在身上喷了Alpha信息素,找上门把人吓了一顿,谁知道他不禁吓,跪在地上磕头,一边抖一边签离婚同意书。”
下了雨,一会儿可能裤腿会湿。瞿清雨一心二用想。
小洲也关心地说:“瞿医生,你过两天要去军校报道吗?最近天气不好,记得多穿两件衣服。小克帮你整理了行李呢,带了好多止痛剂。”
“对了,这是隔壁的老师送来的小饼干,特别甜。”
瞿清雨对他说谢谢,纸盒装着的饼干味道香甜,黄油的口味。
雨下得更大了,小洲小跑进去给他拿伞,连忙给他撑开,黑柄的长伞遮住瓢泼大雨,四面雨幕连成线。
“你真是……”瞿清雨屈指弹了下他额头,“不用这样。”
他是在笑,眉眼唇都恰到好处,眼睛颜色是色重的蓝,唇淡红,笑意揶揄。小洲没忍住盯着他看走了神,更不好意思了,红着耳朵声如蚊蝇:“救命之恩……应该的……医生。”
其实他一直不太敢接近瞿清雨,从来到诊所后对方出现的时间寥寥无几,大部分时候都是他和小克呆在这儿,算账和卖一些药品。小克懂一些药理知识,他不识字,只能尽可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摆摆药品擦擦骷髅,给绿箩浇水。
好不容易碰上一两次,对方身后总跟着这样那样的Alpha,他总想正式地说一次谢谢,又苦于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而且医生本人看上去并不好接近,他太漂亮了,像橱柜里的精致玩偶,摆在金店的镇店之宝……总之是不能轻易得到的东西。
他不笑时显得冷淡疏离,穿白大褂坐那儿给人打针或者配药的时候戴口罩,或者护目镜。距离近,却无形中跟人隔了一层,让人不自觉地心生退缩。
法门街也乱,附近警署的长官和他关系不一般。有一次小洲见到对方来替人收租,警棍一下下重重敲在隔壁大门上,到这儿人却变得秀气收敛,夹起了嗓子,捏着腔调问医生能不能请他进去喝一杯。
被拒绝了。
警署长官也不生气,在门口徘徊半天,作出一副可怜样子,说真的口渴了,于是那扇用警棍一碰就开的门在他面前敞开。他扯了扯制服下摆,整理了着装,就差揽镜自照,最后将从不离身的警棍和枪及一干利器交给下属,自己一个人弯腰进去。
纱帐模糊,天热,医生在看书,书页翻过一折。警署长官的目的不是桌上凉水,径直走过去。
医生穿拖鞋,小腿清瘦纤细,肌骨冰雪盈盈。那拖鞋大了,挂在白皙拱起脚面,要掉不掉,终于在他期盼中掉了。
他看样子很想半跪下来给医生穿鞋,一边膝盖挨着了地,刚伸出手,医生腿一晃,脚落了地。
小洲听见警署长官心疼地问“冷不冷”,夕阳落了一半,暑气未褪,医生似笑非笑和偷看的他对上视线。
他眼底没有什么,尤其没有跪在自己面前的Alpha。
莱特恩同样。
他不太愿意跟人说话,看上去热情,其实对什么都冷漠。那警署长官一走他就很不高兴了,用凉水冲脚五分钟,骂了句变态。
犹不解气,湿淋淋地淌出来,踹了脚凳子。
……
瞿清雨接过他手中的伞,他手指袖间似乎盈着幽幽暗香。而小洲又知道,除非有什么特别目的,不然他不轻易用香。今天显然没有什么猎物。
“轰隆!”
闪电将天空撕裂一道长口,雨从口子里倾倒出来。
瞿清雨:“雨下太大了,你先回去。”
小洲点点头往回走,挥手:“医生,注意安全!”
这种天气下撑伞没什么用,衬衣被雨水淋湿,贴在腰腹处。瞿清雨“啧”了声,弯下腰用雪白湿巾擦裤脚的污渍。
“嘎吱——”
刺耳刹车声。
赫琮山向来不超速,急刹的情况对他来说少之又少。瞿清雨头也不抬,仍弯腰清理裤腿。直到一双漆色军靴踩过浑水,停在他面前。
瞿清雨慢半拍地支起上半身。
赫琮山一言不发接过他手中黑伞,强悍肌肉隐没曲折上衣褶皱内,手肘又如钢筋铁泥,无法捍动。瞿清雨保持半弯腰姿势看他,瞥见他刮得发青面颊,连同凹凸而下喉结。
瞿清雨撑着膝盖笑了,眼底流淌过美丽的银河:“来接我?”
触及他腰腹湿淋痕迹后赫琮山眉头几不可察一皱,他将伞还给瞿清雨,单手轻轻松松将人勒着腰往下抱。
瞿清雨抱紧他脖子,脚下污水流淌过斜坡。
下雨天人就容易烦躁,而且实验又失败了:他本来不那么有兴致,此刻心想算了,反正有的是时间,不着急一时半刻。
临上车门前赫琮山顿了顿。
不远处有两人撑伞过小路,狂风暴雨摧折树木,碎花伞盖倒掀,依稀分辨出是结伴出来的Omega。不知道为什么上校目光滑了一滑,顷刻间脖颈被掐住,那双沾了雨水的手顺着他脖颈往上到下巴处,抬起他的头强制他收回视线。
“今天我和任何一个Alpha都很有距离,至少一米了。”
赫琮山:“一米?”
“不够?”
赫琮山:“你说。”
瞿清雨忧郁:“两米,不能再讨价还价了,再多显得我不合群。”
赫琮山胸膛震动。
“到我了。”
怀中人用柔软面颊去蹭自己的下巴,手上不轻不重用了力:“再看掐断你的脖子,赫琮山。”
“离别的Omega远一点,有家室的人了,上校。”他含笑说,“当心被片成片皮烤鸭冲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