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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嗞啦——嗞啦——”

第56章

“嗞啦——嗞啦——”
广播发出刺耳刮擦的响声,最终消音。

老旅店,隔音差,另一墙是“嘎吱”作响的摇床声,泥灰墙皮“簌簌”往下掉。Alpha身上血腥味一丝一缕散在空气中,窗墙树影斑驳,阴影从他高挺鼻梁流连而下,挑起乌黑额发。

一双凤尾幽深的眼。

赫琮山叹息道:“别动。”

瞿清雨霎时定在原地。

他半跪床侧,跪在赫琮山腿间。床板硬挺,膝盖不好受,却没有挪动一丝一毫身体。一米开外的地方是窗,窗外是月,月与光,齐涌他周身。

堆叠衬衣上那对橡树叶领花被主人取下,肩章、领章静静躺在一起,折角上弹孔痕迹遥远凶险。

上一任主人死去,它辗转零落血污灰烬中,睁开眼看炮火枪林。直到被寻回,擦拭干净,封存,下一任主人带走它。

——赫琮山。

Alpha无声地吐出口气。

瞿清雨心脏奇怪地跳动,那一刻他鼓膜中有什么重重敲击,指尖沾满冰凉的灰尘。

赫琮山沉沉:“你想要什么,告诉我。”

他似乎是问他要一个答案,又像是答案是什么他早已明白。他问:“你一路走到今天,有没有什么超过你现在拥有的一切,让你觉得,用什么来换,都心甘情愿。”

“——我有。”

“你害怕什么?”

赫琮山:“我不需要Omega,医生。”

他不需要一个Omega来维持信息素的正常,不需要一个Omega来缓解Alpha的易感期,一旦流言产生,他不再具有领导全军的信任度。人生中有舍有得,他对此心知肚明。指挥官之位能者胜之,佘歇,阿尔维、霍持、温静思,乃至加莎,任何人都可以坐上指挥官之位。

瞿清雨眼睑剧烈颤抖。

“而你——”

赫琮山低低地笑了起来。

当我卸任那一刻,我走下光芒与神性缠绕的宝座,离开权势与争斗中央,变成人群中千千万万Alpha之一,不再对你有任何利用价值。

你是否还会告诉我,你爱我。

瞿清雨干涩:“你要干什么。”

赫琮山松开手,淡淡:“回去上课。”

第二日,赫琮山卸任总指挥官一职。

军事版面炸裂开,上校卸任消息如惊世炸弹,席卷街头巷尾。所有论坛和社交软件上是同一热词,南北部军事基地全部戒严,所有军校生封闭管理。

前指挥官身死后赫琮山占据指挥官之位长达十年之久,他和每一任指挥官不同,横空出世临危上任,力挽狂澜。军衔按虫头数量升,Alpha军官无止尽释放信息素,腺体干瘪,跪在地裂缝隙边堵死那条虫类唯一向上的路。

一把左轮手枪,一堆弹匣,十几吨巨石,撑过十八个小时。

——是那场必败的战役。

指挥官之位,佘歇输在那一场战役中。

所有Alpha军官对此一无所知,消息传来时他们正在食堂吃饭。霍持一抬头,正对全息影像上新闻主持人强装镇定的一张脸,声音颤抖:“近日,军部长官赫琮山卸任指挥官一职……”

太吵霍持没听清,筷子伸向苦瓜:“卸任什么?”

加莎下意识接话:“指挥官——”

秦荔梭然起身。

餐盘“咣当”落地,西瓜汁仓惶打翻,一地深红。

秘书室通讯被打爆。

“喂,您好,秘书长不在。”

“稍等,为您转接指挥官室。”

“嘟嘟嘟——”

“上校不在南指挥官室。”

助理齐诉焦头烂额,他的顶头上司从一早就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座位上,“秘书长张载”的名片倒扣桌面,数不清的信息雪花一般飞进来。

临近中午十二点,张载终于在翘首以盼中走进秘书长室。

他今天戴了金丝眼镜,公文包卡在胳膊下。

齐诉接了一上午通讯,嘴皮快要说干,这会儿终于抽出时间喝口水。透过那扇玻璃张载一如往常开始处理公事,翻开桌上第一份文件刹那,他表情骤变。

“齐诉!”他一把抓了桌面的门禁卡,厉声,“立刻跟我去一趟执政官府邸!”

执政官府邸假山群鱼。

阳光五彩斑斓,锦鲤在人小型人工喷泉池中跳跃。Alpha执政官颇有闲情雅致,手持一柄汤勺,圆形汤勺里装着鱼饵。他围着波光粼粼湖水喂鱼,行走所过之处鱼群跟随,很快一条长尾摇摆在他手工剪裁的长衫后。

长衫素白,他有一双幽深凤眼,妖而瑰艳。青天白日,仿佛厉鬼归来。

“卸任书我看了,他的信息素检测报告现在正常,不代表以后正常。等到下一次战争开始,有人再次提出异议,难道从战场召回他一直药检?”

“噢,事情是这样……他找到我,要和我打个赌。我是很希望他卸任的,你知道,秘书长,我就这一个儿子,是我嫂子千辛万苦生下来的,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

“赌局的内容是药检,赌有没有人让他做二次药检。”

Alpha执政官沉吟片刻,对静等良久、满头冷汗的张载实事求是地说:“他卸任,最高兴的人是我,秘书长,你找我有什么用。你们都知道二次药检不管结果如何,都会让他受重创,他的信息素正不正常有什么意义,这不是重点。”

“从二次药检提出的那一刻,你们就该知道,离他卸任的那一天不远。我昨天收到卸任书,你此时此刻来找我……”

萧提摊开双手,鱼饵从他掌心漏下:“是祝我终于成功?”

池塘中锦鲤五彩,其中一条长尾鳍金鳞。张载低头凝视良久,不自觉艰难道:“上校……为战争胜利……为和平……殚精竭虑。”

“是啊。”

萧提遮了遮头顶阳光,赞同说:“殚精竭虑、九死一生。”

“不止他。”

“还有萧庸。”

“指挥官谁都能做,为什么是他们?”

萧提微笑着转过头,对张载和颜悦色地说:“我不逼他卸任,难道等他也死在我面前?整个萧家甚至找不出第二个人来替他捧牌位,让我那早死的兄长从棺材里爬出来?”

府邸阴了,黄纸贴在曲径卵石上。正门敞开,穿堂风啷当而过。

张载听见对方毫无情绪地说,“你从这儿走进去,灵堂排位一十九座,磕完头再走。”

张载身边齐诉骤然睁大眼。

执政官府邸少有人来,现任执政官占寡嫂为妻,藏兄长骨灰于正门大堂。此言惊世骇俗,齐诉终于忍不住抬头,进口处挂白幡,乌木漆黑沉棺摆放,“奠”字当空。

而张载一言不发于十米开外卵石路上叩首,一步一叩首。齐诉跟在他身后,额头抵地,终至牌位前。

齐诉深深弯腰,香火余灰,他仰面,摸到面颊一片冰凉。

萧姓校级军官一十九位,长眠烛火中。

而萧提倚靠门边,双手揣进薄衫中。阴影中齐诉错觉他恨得吐血,又不得不强吞。他从侧面取了三根香,于烛火中点燃,面沉如水:“指挥官虚名,一座死人牌位,有什么好争的。”

那座死人府邸被甩在身后,齐诉坐上车,不停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张载靠坐,问他:“看见了?”

齐诉忙不迭:“看见了。”

“当作没看见。”

张载忽而有倾诉欲望,说:“我第一次来……”

“突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择手段阻拦赫琮山上战场。”

车窗外飞鸟掠过天际,张载怔怔然片刻,想起他第一次踏入这座人间孤坟的日子。

阴雨绵绵。

如果只剩下他一个人,给所有人收敛尸骨,每日上香,祖父、叔伯、孪生兄长,最后可能是儿子。

活人如死。

消息被证实,指挥官印章和一切身份相关的东西被留下。

瞿清雨再没有见过赫琮山,赫琮山不在任何地方。南部指挥官室被清空,他卸任指挥官之位仅造成一时震荡,军队纪律严明,在最初二十四小时的手忙脚乱后迅速恢复正常。

下一任指挥官需要选拔。

消息突然,但解决比想象中轻易。温静思在一个半个月后当选下一任指挥官,这一个半个月里没有人见过赫琮山。新任指挥官就职演讲时停顿良久,十分钟,温静思站在高台上十分钟之久,话筒在他嘴边,他军姿立于众人前,衣襟上是相同的橡树叶领花。

盛夏,军队标识在烈日下飘扬。

漫长寂静。

十分钟,没有人开口催促。场景肃穆,两侧军部长官神情冷峻,指挥官肩章和领章在同一片天空下熠熠生辉。

赫琮山没有出现。

Alpha军官像一滴水消失在海中。

圣礼德广场上胜利女神像几百年不变,橡树叶编织成桂冠。

太阳晒得人眼花,谢西塔问温别:“你知道上校……为什么卸任吗?”

温别摇头:“我父亲接到临时委任书在一个月前,他对此并不知情。”

谢西塔不确定:“那我们真的换了指挥官?那上校还是上校吗?”

温别表情变得有一点儿奇怪,低声:“是。”

“指挥官和军衔有本质区别,除非……”

温别停顿,说:“退役。”

“退役的硬性要求是身体残疾或者重大疾病。”

谢西塔忽然说:“信息素紊乱症算在残疾里面,如果上校因信息素卸任……从他卸任那一刻起,他再也无法上战场。”

他说了这句话,身边所有的Alpha齐刷刷将视线投过来,有几个眼含热泪,有几个一副下一秒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

谢西塔紧张地舔了舔下唇:“……”

温别捂住他的嘴:“别说了。”

“你听说了吗?上校卸任的事。”

谢西塔问自己的室友,那个深蓝眼睛的Beta。

他就是一肚子话没地方说,这几天军校生被严令禁止议论指挥官迭代的事,避免谣言引起恐慌,对外一律宣称前指挥官因伤退役,事实上赫琮山的卸任理由也是那四个字,四个字背后血影刀光,上校字迹沉稳,仍写——因伤退役。

谢西塔表达可惜:“因伤退役,我听温叔……中校说,历任指挥官因伤退役的数不胜数,一般都是完全坚持不了,寿命将近……”

他的室友脸色明显僵硬了一秒。

“应该不会吧……”

谢西塔打了个寒噤,他刚议论了两句,看台上数名Alpha军官浩浩汤汤往他的方向走来,一个比一个表情严肃,一个比一个凶神恶煞,把半边天都遮得看不见光。

谢小少爷哪里见过这种架势,揪住室友的衣摆哆哆嗦嗦:“为什么那群军官都朝我的方向走!我刚说了一句——”

“瞿医生。”

温静思拦住身后的Alpha军官,情绪压抑:“借一步说话。”

谢西塔一怔,将目光移向自己身边的Beta医生,后者唇抿成一条冰冷的线。

上校已婚,对象是一名Beta,医生。

谢西塔浑身一震,僵硬地扭转脖子,对方左手无名指上多出的婚戒猝不及防闯入眼底:“你……”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长官。”

瞿清雨深深地吐出口气,说:“我不知道他在哪儿。”

他确实不知道赫琮山在哪儿。

——从那天晚上过后,他没有见过赫琮山。

温静思静默了。

中校身后跟着一群Alpha军官,他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那么,你的老师有没有告诉过你,如果你愿意,你会成为我的军医。”

Beta医生眼睫缓慢地抬起了。

他有一双颜色正好的眼睛,天幕下,睫深如蝶翅。前几个世纪中掌权的执政酷爱宫廷画师,宫廷画师用水彩和油墨绘制巨幅画作,颜料上的深蓝翩然落入他眼中。

温静思:“我的上一任军医是你的老师,华西崇。而你现在依然在榜首,瞿医生。”

专业第一对瞿清雨来说不算难事。

他站在大太阳下,有一瞬间头晕目眩,温静思朝他伸出手,Alpha掌心脉络清晰。

“你是他的学生。”

温静思善意地说:“我无理由相信。”

——一切不会有变化。

天空碧蓝如洗,Beta医生垂着颈项,他非常年轻,有战地医生经验,他们没有时间重新培养一名医生,温静思也没有耐心和其他医生磨合,华西崇的学生于他而言是最佳选择。

谢西塔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知道指挥官之位匹配的军医代表什么,知道温静思邀请背后代表的意味,他不是在给自己挑军医,是在给部门挑首席。庞大广场人头挤人头,瞿清雨迟迟未动,他睫毛过长,掩下一切神色。

“我会尽力。”

他咬着音说:“……中校。”

瞿清雨最终抬起手臂,和温静思握手,越过重重人头,他看到一张熟悉的脸,Alpha抱着向日葵,朦胧中是少年时模样。

瞿清雨冷下脸。

华之闵。

一晃眼,对方消失在重重人海中。

温静思说:“你没有时间上学了,陪我去一趟中部虫巢。”

华西崇在试验室开了一瓶蓝绿色的试剂。

温静思来找了他一趟,他那条金属假肢抵在光洁瓷砖地面,他专心致志调配,发鬓确实斑白。

“中校,恭喜。”

温静思脱下军帽,活动紧绷到僵硬的肩膀,对他说:“何喜?”

华西崇:“有他是一样。”

“算不得喜。”

Alpha中校静静地站在门口:“你的学生很出色。”

华西崇:“他很出色,不管他是不是我的学生,都会一样出色。”

“我老了,温静思。”

华西崇佝偻着身体说:“战场是年轻人的地方。”

温静思陪他站到黄昏西斜,没有等到他说第二句多余的话,最终离开了绿湖疗养院。

华西崇戴上了老花眼镜。

“父亲,你错了。”

他手中试管被拿走,年轻Alpha将那捧向日葵放在他身边,带着笑说:“不是你老了,是你野心不够大。”

华西崇疲倦地说:“你的野心大,你想要什么?”

“有很多人问我想要什么。”

华之闵直起腰,一手插在口袋中:“父亲,你可能不相信,最开始,最开始,我想要的,只是他而已。”

“我遇见他比赫琮山早,比赫琮山时间好。”

华之闵说:“我只是想让他变成Omega,变成Omega不好吗,Beta毕竟是下等人。”

他像每一个和父亲示弱的幼童那样说:“如果你视而不见就不会有这么多事了,我也不会被关进监狱。”

华西崇不再就这个问题做过多讨论,他平静地、颤抖地将试管摆放到一开始的位置,说:“我后悔生了你。”

华之闵一顿。

“来不及了。”他遗憾地说,“我们一日是父子,终生是父子。”

黎雪纺剪断了茉莉花的枝丫。

“赫琮山没来过。”他说。

Beta医生在恒温室内待了会儿。

他显得有些茫然。

黎雪纺看到他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放下修剪花枝的剪刀,柔和:“你找不到他?”

瞿清雨揉了揉脸,手指冰凉:“……是。”

黎雪纺:“做你的事情,他想出现会出现。”

“我从前很担心他死在什么不知道的地方,和遍地尸骨一起,躺在冰冷的地下。因为他不觉得我和萧提是他的亲人,不觉得执政官府邸或者我这儿是他的家,他不知道怎么面对我们。”

“现在不一样。”

黎雪纺坐在轮椅上,岁月没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迹,他没有和传闻一样抑郁,没有极端行为。曙色晨光中,他柔弱得吹不了风,站不起来,眼却清明如薄刃。他看着瞿清雨笑了:“Alpha受点伤怎么了。”

“他这么大了,总会自己回家。”

瞿清雨被迫中止了所有课程。

大部分军医和他一样中止了课程,密密麻麻虫巢蜂巢一般遍布地下。一面泥土上雕刻出千千万万贮藏虫卵的房室,有的如鸽子蛋大小,有的如鸵鸟蛋,没有腿的虫母失去自主能力,日复一日生产。它忘记了时间,它不断发情,孕育后代。工虫和兵虫忙忙碌碌,搬运虫卵,攻击敌人。

一天,七天,十天,一个月,三个月,半年。

地下泥土根本撑不起二次作业,再这么下去地面建什么都会下沉,所有人都将会在塌陷的恐惧中惶惶不可终日。

谢西塔大口喘气:“谢了。”

他一脚差点踩空,完全没有任何力气破口大骂,蹲在一块湿地上缓神。瞿清雨那只拉他的手脱臼他也没发现,那只手臂根本没接回来瞿清雨瞳仁一缩——

太暗了,谢西塔正蹲在某个活物的背脊上。那条肉虫蠕动,再次蠕动,周边土层松动,露出一块粘腻恶心的皮肤。

瞿清雨将右臂暴力接回去,眯眼无声:“别动。”

谢西塔一口气哽在嗓子眼,不上不下,他察觉到什么,冷汗顺着鬓边狂滴。

这里有两个相邻的虫巢,这是第二只虫母。

开枪。

右手开枪太费力了,所有人都以为巢穴中仅有一只虫母,这里暂时安全。他们都太远了,黑暗中守在虫母身侧的兵虫睁开眼,谢西塔背后无数双猩红的复眼睁开。

瞿清雨满身冷汗,浸湿后背。

谢西塔屏住呼吸。

“一。”

“二。”

“三。”

谢西塔就地一滚,捂住耳朵怒吼:“快扔!”

耳膜震颤。

瞿清雨手指压在手榴弹的拉环上,他闭了闭眼,整只右臂发麻般虚软。黑暗中五感无限放大,异形八只触角窸窸窣窣爬过人后脊背,背部花纹在暗处游走。

虫巢中有什么地方在滴水,“滴滴答答”,“嗒嗒滴滴”。

非常、非常熟悉的气息,熟悉到令瞿清雨僵立原地。

Alpha在他耳边轻轻叹息。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