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林烟直直站定在庄景玉的面前,四周觥筹交错,酒光水影,喧哗此起彼伏,处处谈笑风生。然而他们俩面对著面,让这周遭方圆几米以内的氛围气场,都变得非常奇怪莫测,静静流淌的沈默之中,更隐隐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不安与危险。
第五十章
林烟直直站定在庄景玉的面前,四周觥筹交错,酒光水影,喧哗此起彼伏,处处谈笑风生。然而他们俩面对著面,让这周遭方圆几米以内的氛围气场,都变得非常奇怪莫测,静静流淌的沈默之中,更隐隐透露出几分诡异的不安与危险。
庄景玉一直在努力张合唇瓣试图说出话来,然而最终,那句“你也是韩莹月的朋友麽”──还没有来得及问出口去,就看见对面的林烟,容颜未改,仍旧是初识时那般少年模样,身形纤细唯美,眉目精致如画,就算不刻意,五官也自带几分轻蔑冷峻,淡漠疏离;两片薄唇上下翻动,轻轻吐出一句:
“我真是小看了你,庄景玉。想不到你居然认识韩莹月……呵,又多了一个大靠山。”
对於此话深意,局外人魏嘉满脸茫然一无所知,局内人庄景玉半脸懵懂似懂非懂。所以虽说现场原本应该是三对一的绝对占优形势,然而当林烟这一句杀人不见血的讽刺之语一经射出以後,三人中,唯有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周云飞,神色清明,微微一笑;一手不漏痕迹地紧紧搂住了魏嘉,一手则不动声色地,将庄景玉拉至了自己身侧。
“错了。韩莹月顶多只算是我们这些人的靠山,不过我们跟你无怨无仇,所以既不需要,也没有用;而他──”周云飞伸手指指一旁逐渐回过神来,脸色略带苍白的庄景玉,眸光一寒,口气轻描淡写,却又一针见血道,“庄景玉自有他专属的靠山,不管有没有韩莹月和韩家撑腰,你也不敢动。”
这番反驳无论是从字面意思还是从字里深意来讲,无一例外,都是非常给力的。然而林烟听後却连眼皮子都没惊动眨一下,目光冷冷,也片刻都没舍得离开过庄景玉半分丝毫。只是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好吧,你有一个很厉害的朋友,算是第三个靠山。”
周云飞面无表情,倒不介意林烟对他置若罔闻的无视;不过看样子,却也不怎麽欢喜,林烟对他毫不吝惜的表扬。
庄景玉站在原地一时无语。很奇怪在现在这种情况之下,他竟然一点也不觉得难堪或者尴尬;他甚至都不怨恨林烟对他和他的朋友,恶毒无理,字字带刺的谩骂。
他不口吃,不结巴,不是想说却说不出来话──而只是单纯地,不想讲话。
不知道被扶正了的小三在曾经的原配夫人面前,是不是就是,他现在的这种感觉。虽然庄景玉十分清楚,他和林烟两人,他既没有当小三的资本,而林烟,也从未取得过,是原配的资格。
尽管他一直都非常清楚,并且也非常乐於承认,林烟实在是要,比他强上太多太多。
无论是在哪个方面。
然而他更加知道,对於林烟来说,自己唯一胜过他的那个地方,就是俨然胜过了,他的全部。
黎唯哲喜欢自己而并非他。就这麽简简单单,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一句话。
想到这里,庄景玉无意中不自觉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本他只是想感叹感叹世事无常,这人世间有很多东西都是没有道理可言的,更何况,还是最没有道理可言的感情,其中没有任何嘲笑或者讽刺林烟的意思。可是面前的人在听见以後,却好像瞬间被踩著了痛处的受伤野兽那样,浑身骤然戒备起来,神情又惊又怒,又气又恨,且既凶还狠,直接冲上去就拎住了庄景玉的领子,声音压抑嘶哑,却近乎咆哮地低吼道:
“你这是什麽意思……?你在可怜我?……你居然敢可怜我!?”
林烟的动作快得好像一只扑捉食物的猎豹,在场三个人,谁也没能先他反应过来。
等到他们这一圈四人已经俨然在庭院里造成了一场小范围轰动,并且越来越多地接收到周遭客人们不断投射而来的,或惊讶,或好奇,或想要息事宁人,又或者唯恐天下不乱的各色眼神之时,周云飞眉头一皱,知道以现在这种状况,自己已经不方便再走上去有所动作了。於是只能微微倾身凑上前去,在林烟耳边沈声低语一句:“你这是要干什麽!想把事情闹大吗!?韩莹月的父亲在这里,黎唯哲也马上就要赶来了,如果你还有点理智剩下的话,那就赶快放开庄景玉。”
两大靠山即将来袭──周云飞这句话里的警告威胁意味,呼之欲出,不言而喻。可谁知林烟在听见以後竟然只是皮笑肉不笑地挑了挑眼角,口气虽确是在笑,但内容却是又冷又傲,叫人恨得咬牙切齿,青筋暴跳:
“哎呀真不好意思,我这人生平缺的东西不少,但偏巧最缺的就是理智。不信你可以问问庄景玉。”
事实上林烟说的是真话。他为人既激烈又疯狂,一生活至此处,大概也真的从不知道,也不屑知道,理智,究竟为何物。
庄景玉正打算点头附和,顺便示意周魏二人他没事没事,你们俩别激动的……结果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刚点了头的下一秒,他便看见总算回过神来的魏嘉一时气极,居然半个箭步直接窜上前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死死揪住了林烟的衣领,然後冲他耳边毫不客气地大吼了一句:
“我擦我真是瞎了狗眼!虽然我说你可以cos东方不败但你还真特麽当自己一统江湖唯我不败了啊!?做事怎麽这麽不眨眼啊!快特麽给小爷我放开庄景玉!”
这声音大得,就连与魏嘉隔了段距离的庄景玉,听在耳朵里,也都给震得无比蛋疼……
哎,事已至此,看来他原本想要息事宁人的打算,应该是彻底不可能了。
事实上,当林烟最初一把揪住自己,那架势又凶又狠,好像下一秒就要重重砸下拳头来的时候,庄景玉却只觉心中一片平静,没有感到丝毫害怕。可是讲句实在话,就算最初他真没有半点可怜林烟的意思,然而当後来,当他看见那样一个,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神情咄咄逼人,动作张牙舞爪,不仅处处得饶人处不饶人,而且还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暴躁林烟之时,他倒反而觉得,这个人,是真的,有一点可怜了。
当一个人需要用凶狠的面具去伪装自己,用难听的话语去武装自己,用画蛇添足,弄巧成拙的故作骄傲,去掩饰自己,已经越来越掩盖不了的胆怯虚弱──这样的时候,其实这个人,反而让自己显得狼狈不堪,杯弓蛇影。
那一刻庄景玉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准确形容,此时此刻,从自己心底深处,缓缓升腾而起的感受。
他真的是在可怜林烟吗?又或者说,他对林烟,真的就只有可怜吗?
可是他应该明白,就连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可怜,哪怕刚才的自己只是在无意之中,不小心表现出了冰山一角,然而骄傲如对方,都已经,受不了了。
也许那其中还有心疼。庄景玉想。只可惜这种情绪,说出来不但林烟不会相信,甚至就连他自己,也都觉得太过矫情。
现在,他们这一圈四人,已经完全暴露在了庭院众人的目光洗礼之下,彻底沦为了被围观的对象,和被议论的笑柄。同时,从四面八方赶往此处的急促脚步声,也逼近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杂。只见数秒锺以後,黎唯哲,以及韩笑韩莹月唐汉,这两拨人,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到达了事故核心区域。
林烟的手是被黎唯哲给硬扳下来的。庄景玉站在两人面前,高清看完了全过程。
他就这麽眼睁睁地瞧著,林烟那两圈,几乎可以称得上是洁白如玉肤若凝脂的纤细手腕,就这麽活生生地,被黎唯哲的大力,给一点一点,逼出了两道青紫色淤痕来。
那场景生动惨烈,庄景玉光是看著,都觉得自己,也好像浑身发疼。
下意识里,庄景玉很想要大声叫一句,“黎唯哲你快给我住手!”──然而当一抬眼,瞅见对面那个,正在亲身承受此等剧烈疼痛的当事人,却竟是一脸好像与自己完全无关的冷峻淡漠,面无表情。如果不是因为嘴唇略微的发白和额角微渗的汗意出卖了他的身体,那麽庄景玉倒几乎真会怀疑,林烟是不是有神功护体,居然真的,不会觉得疼麽。
这样强悍的忍耐力不禁让庄景玉感到又惊奇又佩服又心酸,可是仔细想想却又难免释然:林烟的全部隐忍都来自於他的骄傲,而他的骄傲,则本就是,与生俱来。
“黎唯哲,”现在一圈八人,林烟却看也不看别人,目光又黑又深,只直直盯著黎唯哲,最先开口,打破沈默,“……你来了。”
然而黎唯哲对林烟这句脉脉含情之语的反应只是:一把将庄景玉,揽进了自己怀里。
这种直接打脸的回应方式,让原本最有资格趾高气扬的庄景玉,都倍觉难堪,不忍再看;轻轻,闭上了眼睛。
唐汉是属於典型的硬汉纯爷们儿,热血方刚,有话直说,有屁就放。刚刚远远看见好友庄景玉居然被这个伪娘如此对待,心中自然怒极,愤愤不平。於是也顾不上准岳父大人这还正在场看著呢,直接就冲林烟骂了句:“我操你个不男不女的死人妖,敢对我兄弟动手动脚!?”
对於这句毫不留情的恶毒骂辞,林烟给予唐汉的反应,和黎唯哲刚刚给予自己的反应,是一样一样的。
唐汉彻底被激怒了。他什麽时候被这样华丽丽地无视过!?尤其更别说,现在还是在女朋友韩莹月,准岳父韩笑,众多兄弟朋友,以及一票子围观客人的面前!
然而就在唐汉狠狠啐了一口,正准备撩起袖子大肆修理一顿这个无法无天的臭人妖之时,韩莹月却忽然在他身後偷偷拽了他一把;然後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沈默无话的正牌主人韩笑,终於姗姗来迟地开口了:
“林烟,我记得我刚跟你说过,等会儿走的时候,记得,要从後门走。”
韩笑一字一句说得很慢很温和,眼角细纹弧度不变,面上笑容谦逊依旧;然而在场的人谁也不是傻子,不至於听不出来,在韩笑这一番,貌似娓娓道来的君子之言里,却深深隐藏於其口气深处的阴鸷与狠戾。
而更令他们这一圈剩下的七人皆感震惊的是,原来这林烟,居然不是由他们其中哪一位所带来的,而竟反倒是与韩笑认识,并且看样子,甚至,还是谈了一下午事情的。
或许是因为胆子毕竟没有那麽大,又或许是因为目前仍然有求於他:林烟没有像刚刚对待唐汉那样,二话不说直接拂了韩笑的面子。但就凭他仍然没有将目光从黎唯哲身上移开这一点来看,他到底,也不算是给了韩笑多大的面子。
“我记得,”林烟随意勾勾唇角,眉目媚得惊人,“不过中途我突然想到,既然前院有一场宴会,那我来走上一遭,说不定在咱们签下合同的当晚,我就能替韩老板您做成一笔生意,大大赚上一票。嗯?您说是不是?”
听完林烟的话以後,韩笑的表情,就好像是听完了一个特别好笑的笑话似的。他顿了顿,而後伸手指指被黎唯哲紧紧拥在怀里的庄景玉,和声道:“好,好。我承认你有心了。不过话虽然是这麽说没错,可是莫非你找了半天,最後勾搭上的客人,竟然,就是这孩子麽?”转头望了望黎唯哲逐渐皱起的眉头,韩笑抬手扶了扶镜框,眼底蓦地闪光一片寒光,“呵呵,那我可真不知道,我究竟是应该说你被喂肥了胆子,还是应该说你白长了一双,只会勾人不会看人的瞎眼睛……嗯?哪一种,比较好呢?”
这一段高深莫测,含蓄隐晦的对话,一圈几个人都是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只有黎唯哲沈默半晌,忽然目光如炬炯炯看向林烟,沈声道:“你进了宠儿?”
林烟怔怔望著他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良久过去,忽然嘴唇一动,好似风马牛不相及地轻轻吐了一句:“你想,让我出来吗?”
黎唯哲耸耸肩,一脸很无所谓地笑了:“宠儿那种地方,你连进去都没有事先跟我招呼一声,现在居然还有脸来问我想不想让你出来。呵,林烟,你还在奢望什麽?你到底是脸皮太厚,还是,根本就没有脸?”
林烟当然是有脸的。否则怎麽解释,在听见黎唯哲这一番话以後,那个地方,刷地,就变得苍白如雪。
刚刚有那麽多人围攻他,辱骂他,冷嘲他或者热讽他,甚至差点儿就要动手修理他──林烟的神色表情,却也不见得,有丝毫的变化;然而当他被黎唯哲如此一针见血地一顿数落,林烟霎时就变得,那麽无所适从,那麽手足无措。
不知道别人究竟怎麽想, 但是庄景玉,真的已经看不下去。
更何况,他已经听出来,那个所谓的“宠儿”,究竟,是个什麽地方。
也许是脑筋一时发热吧,事後就连庄景玉自己都没有想通,那时候他是怎麽就突然不对劲儿了,居然冲著林烟脱口而出了一句:
“我想让你出来!我……我也有钱,我可以让你出来!”
四下皆静。
韩笑皱了皱眉,眼角处一直深浅如一的笑纹,终於微不可察地,变淡了一些。
黎唯哲表面上无动於衷,然而身後,却是慢慢抬起手来,重重拍了一记庄景玉的屁股,全当做他不听话,和乱讲话的惩罚。
这种对待小孩子似的惩罚方式不禁令庄景玉脸红了一下,然而他还是不肯认错,仍旧目不转睛地死死紧盯著林烟,好像只要对方一个点头同意,他就会马上从身上掏出巨额支票,恭恭敬敬却又不容反悔地,双手奉上,递到韩笑的面前。
这种令谁也想不通的,如此以德报怨的对待情敌的方式,饶是行事毫无道理可言的林烟,也不禁稍显错愕,难得愣住了。他转头直直看向庄景玉,表情略显难看和扭曲。因为他实在不能理解这个人到底是怎麽想的?脑筋究竟是怎麽长的?其居心用意,又究竟为何!?……庄景玉这到底是真傻呢?还是在扮猪吃老虎呢!?
林烟这边正眯眼琢磨著,那边庄景玉却见他久不回话神情有异,竟欣喜地以为林烟是在认真考虑自己的建议。於是也顾不上身後黎唯哲那一双,正暗扣在自己腰间,力道越来越大,箍得越来越紧的双臂了,只想赶紧趁热打铁,劝林烟悬崖勒马。他咽咽喉咙,无比真诚道:“真、真的……我、我有钱……林烟,那种地方,你、你别去……”
这下韩笑脸上的笑意是真的有些挂不住了。他牵牵嘴角,状若无意,往右旁仍然无动於衷,没有任何表示的黎唯哲,暗暗瞟了一眼。
黎唯哲没有直接回应韩笑的暗示,只是一边加大手中力气,却又温柔小心不至於弄疼庄景玉,然後一脸平静地看向林烟,淡淡道:“你还是安心进宠儿去吧,他买不起你的,”顿了顿,“……我也买不起你。”
林烟闻言脸色骤白,纤细有如一张莹薄纸片的身体,在一阵突如其来的深冬晚风之中,似乎,摇摇欲坠地晃了晃。
毫无意识地用力咬了咬下唇,尖锐的疼痛和淡淡的血腥味一时之间仿若潮涨,夹杂著巨大的浪花呼啸而来,淹没了他原本敏锐敏感的全部感官。狂风中林烟觉得有些恍惚,简直不知道是应该笑还是应该哭。因为此时此刻从他的角度看来,正呈现他眼前的这幅画面,居然是如此的讽刺与难堪:
他最讨厌的人,却居然对著自己一脸期待满心关怀,而他最喜欢的人,竟偏偏对著自己流水无情冷漠如山。
这可真是个笑话!哈哈!他们俩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哈哈哈!黎唯哲和庄景玉,果真不愧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啊!相衬之下他林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笑话!!!
眼前庄景玉溢满关心的脸和黎唯哲面无表情的脸,变幻不定,忽明忽暗,若隐若现。林烟觉得这个发现真的很好笑,於是他也真的,就这麽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笑声由小变大,愈来愈大;其间渐显疯狂,划破夜色,绝望的嘶哑之中,还隐隐带了一股,孤绝的凄厉。
而此时此刻林烟脸上的表情也正如他的笑声那般,阴郁,阴狠,阴鸷,阴毒……阴冷。
大冬天的,然而庭院里几乎所有人,都被林烟这一个突如其来毫无预兆的莫名举动,给惊出了一身冷汗,满额涔涔。
因此眼前的这幅画面,实在是,太难形容了。一个人,不仅能够美貌得如此富有侵略性,而且就连释放,也可以浓烈得那麽惊魂动魄,那麽,触目惊心。
不管是被其美貌慑到还是被其疯狂吓到,总之,结果都是,殊途同归了。
事已至此,可以说,今晚韩莹月的二十岁生日宴会,韩家的笑话,是注定,被看了个彻彻底底。除非韩笑真有那麽大魄力和权力,能够狠下心来,将这庭院里上上下下统共将近两百数的客人们全部都杀了灭口,让他们一个,都走不出去。
而身处核心圈的这八个人,此时此刻也都无一例外,选择了垂眼沈默。任林烟自生自灭,自哭自笑,他们只冷眼相待,袖手旁观。
然而动机心思,却是各有不同。韩笑黎唯哲是属於真正无情无所谓的;唐汉魏嘉则属於一个粗神经一个小天真,完全不明白眼前这人到底发生了什麽,怎麽突然就变成了这样儿?从不男不女,变成了不人不鬼了?周云飞韩莹月则是属於局外人中的聪明人,可是就算他们隐约从刚才的对话里猜出了点儿什麽,然而感情之事和生意上的事,无论哪一种,都不是他们两个外人以及小辈,能够插得上手,说得上话的。
最後是庄景玉。虽然看著这样的林烟让他觉得既心酸又难过,拼命想要说点儿什麽去安慰和挽留;可是一张口,他却只能尝到自己,满满一喉咙的,压抑苦涩。
其实庄景玉很清楚,现在无论他说什麽做什麽,都没有用;其实庄景玉也明白,现在他人站在这里──和黎唯哲一同站在这里,哪怕什麽也不说什麽不做,仅仅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这里,对於林烟来说,就已经,是一种穿肠透骨的伤害。
於庄景玉而言,这是一种,明明“我没有错,可是错的毕竟还是我”的,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怔怔望著林烟此时此刻的样子,庄景玉只觉眼前一道时空裂缝,竟好像恍惚看到了曾经,那个发现被楚回骗了,而又还没有幸运地重逢到黎唯哲的,孤独无助,只能默默舔伤的自己。
他不知道他现在这样的多愁善感,多管闲事,是不是就是魏嘉常常在寝室里大加讽刺的,所谓的什麽“圣母玻璃心”;只是有那麽一瞬间庄景玉真心希望,眼前这个,比起自己当年的寂寞只多不少的可怜人,也终有一天,能够绽放出一抹,足以配得上他这般倾城国色的,温暖笑颜。
凄厉绝望的惨笑声持续了很久很久──但也有可能只是区区几秒锺。忽然林烟神色骤凛,止住笑意。他刷地抬起头来,眸光如火直直射向黎唯哲。月色朦胧中,那张脸上灯火摇曳,光影纵横,阴影与白道直来斜往,五官被毫无美感地劈开成几瓣,更显得他的表情扭曲狰狞,又怨又恨,又痴又痛:
“黎唯哲,我最後,再问你两个问题,”大约是因为刚才笑得毕竟太厉害了的缘故,林烟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沙哑,不过这有如破锣一般的难听嗓子,倒是和他现在看起来也不怎麽漂亮的脸挺般配的,“如果不是我想听见的回答,那我二话不说,马上就走。”
黎唯哲闻言没什麽反应,但林烟知道他是同意了,正在等自己开口和……得到答案以後的,卷铺盖走人滚蛋。
深深吸进一口气,林烟伸出舌尖舔了舔略有些干裂的嘴唇,苍白色渐渐被淬染成两片血样的鲜红。
“你喜欢他,还是我?”
尽管这问题里有“他”这麽一个指代模糊的代词,不过至於那究竟是谁,如此显而易见的事情,林烟还没有傻到,自己抬手去指。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依旧,但脸色倒竟是慢慢变柔和了下来;垂手仰头,眸中目火渐熄,取而代之的,却是隐约淌过的水色碧波。他就这样安安静静地等待著黎唯哲的答案,任由半空月华倾洒,头顶灯影暗流。
这场景唯美得令人忍不住想要屏住呼吸。抛开方才的疯狂激烈,当林烟真的规规矩矩变安静下来,他就仍然是庄景玉记忆当中,最初相见时那个,精致得仿佛从日本漫画里走出来的纤细少年:一见惊为天人,再见不识人间。
於是这一刻庄景玉的心情忽然变得有些复杂:不是担心黎唯哲会因为怜香惜玉而给出一个令林烟满意的回答(事实上黎唯哲要真有那麽一分半点儿怜香惜玉的意思,那刚才怎麽还会那麽残忍无情地对待林烟呢?依庄景玉看,黎唯哲那分明就是在辣手摧花!);庄景玉其实是在难过,就算林烟这麽美这麽好,可是他马上就要得到的回答,却也仍然只不过是一道,血淋淋的新痕伤疤。
果然,黎唯哲看也没看林烟一眼,只是非常干脆凛冽地扔下三个字:
“不是你。”
不知道林烟听见了这话心情怎样,但反正就连明明是大获全胜的庄景玉,却也都被黎唯哲这句话里的冷漠绝情,给震得胸口一阵发麻。
“……好。”藏在袖子里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一个好字,声线从略微颤抖,努力压抑成为不动声色──这其中的艰辛,不为人知。
眯起眼睛顿了顿。片刻後,林烟的眉目深处,晕染上了几分恍惚如铁的坚决。他勉强笑了笑,轻轻道:
“……从来?”
这下黎唯哲总算转眼正视了他。
“从来。”
──但林烟宁愿他这辈子,失去这样一个机会:从黎唯哲那麽好看的一双眼睛里,却看见他自己,摇摇欲坠的影子。
林烟转身走掉了。动作干脆利落,和刚刚的死缠烂打简直判若两人,再不似那时的脆弱不舍,难解难分。
倒当真如他刚刚所讲的那样:如果不是他想听见的答案,那麽他立马选择离开,再也不多做纠缠。
只是在临走之际的最後一刻,很奇怪,林烟的眼神竟然不是缠绵在他最舍不得的黎唯哲身上,而竟然是,在他最应该痛恨的情敌庄景玉身上,短暂流连了数秒。
庄景玉很难说清楚那究竟是一种什麽样的眼神,好像里面空空如也什麽也没有,但又仿佛,一切都包容其中,在那里面了。
只是他渐渐远去的背影,却始终单薄如纸,从未丰盈过。
林烟至此离开,闹剧终於收场。然而今晚的宴会,却也很遗憾地,已经算是被毁了一半了。
很快韩笑也走了,毕竟作为主人,他必须要去对今晚发生的事情做些处理。剩下他们一圈七人站在原地沈默了一会儿,最後还是汉率先受不了地皱起眉头,开口骂咧了句:“我靠!那家夥最後露的是个什麽眼神啊!诶,庄景玉你以後千万小心点儿啊,这种伪娘人妖一般都是神经病,又恶心又狠毒,变态得要死的。”
庄景玉知道唐汉这是在关心他。可是原谅他在听见这些话以後,实在没有办法,做出感激的表情来。
後来的宴会,黎唯哲并没有给庄景玉玩到零点倒计时的机会。等到一圈其余五人渐渐撤走,各玩儿各的去了,黎唯哲沈默一阵,松开庄景玉的腰,转而牵起他的手,看那样子,居然是准备直接离开现场,回他们自己的家去。
庄景玉没有拒绝。
唯一的小插曲是,当他们俩走到大门处时,韩家一个下人毕恭毕敬赶上前来,意味深长而又点到为止地恭敬问了句:“黎先生,韩先生托我问您,刚刚那件事儿……”
黎唯哲丝毫没有放慢步速,面无表情地回了句:“你就跟他说,他和林烟怎麽签的合同,那该怎麽办就怎麽办,与我无关,我不会管。”
那人听後飞快“诶”了一声,笑眯眯地转身复命去了。
庄景玉忍不住抖了一下,但还没有傻到在黎唯哲的手中,试图挣扎。
回去以後的那一晚,庄景玉被黎唯哲干得很彻底,可是……也很安心。
在一阵几乎将他灭顶的快感狂潮里,他一边竭尽全力地包容著黎唯哲深深埋在他体内的火热,感受著它一寸一寸的胀大和一度一度的升温,一边死死抠住黎唯哲的背脊,将脸紧紧贴在对方汗湿的胸口,细细聆听他一下一下,怦然有力的心动。
“呃……黎、黎唯……唔……”难耐地动了动,庄景玉喘了丝气刚想要开口讲话,然而身上这人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飞快俯下身来,霸道地侵占了他的口腔攫住了他的唇舌,吞下了他接下来所有准备要讲的内容。
“嗯……”
这个吻简直是吻得昏天暗地日月无光,庄景玉差点儿就觉得自己是到了世界末日了。激烈的交缠中他唯有笨拙地回应著,同时心中暗自苦笑,黎唯哲这个家夥,八成又是误会了什麽……
等到今夜的第四次(是的你没看错!)终於结束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仍旧略显恋恋不舍,意犹未尽地,暂且放过了庄景玉。所谓暂时是指,他仍然没有将自己的某根东西,从对方温暖紧致的身体里拔出来。
看来黎唯哲只是在养精蓄锐,这种程度对於他来说,只能算是蓄势待发,中场休息。
庄景玉重重喘了几口,努力在黎唯哲怀中调整了几下姿势,总算舒服以後,他赶紧抓住机会,清清嗓子:
“咳……黎唯……”
“诶──”
正准备往庄景玉颈窝落下吻去的黎唯哲,听见庄景玉在经历了这麽几场激烈漫长的性事以後,居然还没忘记刚刚被自己打断的那一茬,还不肯死心地想要讲话,不禁没好气地皱皱眉,手指朝下往对方脆弱敏感的腰间滑去,极富技巧地轻轻捏了捏,板起脸来闷闷道:“我可警告你啊,你要是敢在这种二人时光里给我提起那个煞风景的人的名字……”黎唯哲危险,但也仿佛心情很好地眯起眼睛,痞痞笑了,“别忘了今天我发给你的短信,你就乖乖等著你老公我──干趴你。”
【老婆】
以上两个字,黎唯哲是做的口型。表情夸张而欠揍,眼角眉梢淌满了邪恶(或者说淫荡)的笑意。他自以为自己做得很真诚,其实谁都看得出来,他是恨不得全世界都听见。
“……”
庄景玉很无语地白了这个,居然也会耍宝的某人一眼。
黎唯哲见状吃吃笑了,然後将细细碎碎的轻吻,尽数落满了下去。
只是很可惜,黎唯哲最後,还是不得不自己打破了自己,说好不提林烟的承诺。
当吻到庄景玉微微冒汗的鼻尖时,黎唯哲停下来深深望向对方闪闪烁烁的眼睛,终於无奈叹口气,轻声道:“好了好了,你不用担心。他不敢对你的朋友做什麽的,因为他们都有韩莹月撑腰。你也应该看出来了,她爸爸韩笑很厉害的,”顿了顿,低头舔了舔庄景玉湿漉漉的眼皮,然後色色在嘴唇边咂过一圈,表情邪恶,“……当然他更不敢动你,因为,你是我的人。”
黎唯哲有一个迷人之处,那就是他从不骗人。所以他在说情话之时,眼神里那种,令人无所遁逃欲罢不能的诚恳与认真,就实在,太具有杀伤性。
庄景玉听完愣了两秒,然後缓缓抿起嘴角,方圆毫米,止不住地漾开圈圈笑纹。忽然他伸手攀住了黎唯哲的脖子,将脸紧紧贴在对方看不见的那一边──我们姑且称之为,害羞。
虽然看不到老婆难得一次的别扭很可惜,但鉴於黎唯哲今晚的心情实在很好,所以决定,暂且放过他一次。
他轻轻拍著庄景玉的背,继续道:“还有,我知道你刚刚想说什麽。你是不是很奇怪,想问我,为什麽那人那麽好,我却偏偏喜欢的是你……”
“不是。”
这一次,轮到庄景玉打断黎唯哲。
“嗯?不是?”黎唯哲乍惊之下,有些好奇,“……那你是想要说什麽?”
这时候庄景玉非常庆幸自己方才明智地选择了这个姿势。因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渐渐变烫了。
“我知道我比不上林烟,可、可是……我也不会……用这种问题来困扰你,和困扰我自己……”顿了顿,愈觉发烧的庄景玉只能不安分地蹭了蹭黎唯哲的手臂,睫毛温柔地垂低,在微微颤动的眼睑下,投射出一片黛青色的阴影,“其实今晚,应该吃醋的人明明是我的。结果居然,偏偏是你感到不开心。所、所以,我刚刚就是想说,你不要想太多了,黎唯哲……你一直那麽强大,而我希望你,可以因为我变得更加强大,而不是怕这怕那;你以前虽然对我不好,可是我喜欢你,现在和以後,都给予我的这麽这麽多好……”
黎唯哲几乎都听呆了。
而抱著他的庄景玉,则觉得自己,简直已经把他这辈子所有的勇气,都用尽了。
“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们……所以,黎唯哲,你也应该……相信我……呃……”
庄景玉话还没说完,就被黎唯哲一个华丽翻身,温柔地撩趴下了。
“你喜欢我对你好,还希望我变得更加强大?”
“……”
庄景玉目瞪口呆地看著身上那人已然红光灼灼的眼睛,知道他今晚大概真的再逃不过,被“干趴”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