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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八章 魏谦在医院老实了一个多礼拜,还没到半个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第六十八章

魏谦在医院老实了一个多礼拜,还没到半个月,他就住不下去了。
他过惯了忙乱日子,刚做完手术的几天精神不好、晃荡一会就困了也就算了,随着他每天醒着的时间越来越长,就开始难以忍受医院单调无聊的生活了。

过了小年就接近除夕了,外面越来越热闹,魏谦却越来越觉得自己在坐牢,他蹲监狱一样默默忍受了几天,终于下定了逃出去的决心。

魏谦从来是个十足的行动派,只要他想,只要时机成熟,他从来能用最短的时间付诸实践——比如穿上衣服就跑。

不过这天,魏谦思考了片刻,还是没有跑,他怕小远着急,于是一直耐心地等到了中午魏之远过来。

魏之远带来了厚厚一打文件:“这是我们那边的资金计划,中英文一式两份——预算控制部分改第三遍了。这是你们行政部报上来的年会安排计划,这是你们人事部报的年终奖,都是需要你签字的,你是自己看还是我给你念?”

不跟魏谦一起工作,就不知道他有多吹毛求疵,尤其他住院没事做的时候。

魏谦永远也不能非常简单愉快地说一句“朕知道了”,就把手下人放过,他总是可以把报上来的材料修改得一塌糊涂,字里行间的修改意见写得比原文还多……当然,这期间通常都是长工魏之远代笔手写的。

不过这回,魏谦一反常态,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竟然没说什么,就把字都给签了。

魏之远把新换了笔芯的中性笔都拿出来了,发现竟然没有用武之地,颇为不适应地看了魏谦一眼,有点担心地问:“哥,你今天身体不舒服啊?”

魏谦揉了揉鼻子:“那什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魏之远简直震惊了,他从来不知道他哥的字典里居然还有“商量”俩字,一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呆呆地“啊”了一声。

“我下午想出去一会,放个风,”魏谦诚恳地看着他,末了,居然又态度良好地补充了一句,“行吗?”

魏之远足足半分钟没回答他的问题,半分钟之后,他完全不在状态地说:“你是问我吗?”

魏谦额角的青筋跳了跳:“不然呢?”

“我……我我,嗯,”魏之远脑子一团浆糊,差点结巴了,“没、没问题。”

魏谦其实连衣服都换好了,就等他这句话,把穿在外面装门面的病号服一脱,披上外套就准备好了越狱,他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好了散落在病床上的文件,一股脑地塞进魏之远的包里,又不知从哪摸出一顶帽子来戴上,压了压帽檐:“快走,趁护士们都出去吃饭了。”

魏之远晕晕乎乎地被他拖出去,冥思苦想地琢磨了整整一路:“等等,他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就‘没问题’了?”

直到魏之远握住了方向盘,他才做梦一样地想起来问一句:“去哪?”

魏谦:“回家。”

魏之远犹豫了一下,告诉他:“小宝这两天在家里住,你想被她逮着吗?”

魏谦想也不想地脱口说:“那回公司。”

魏之远莫名其妙地说:“回公司干嘛?不是都审批好签完字了吗?”

魏谦:“……”

他终于发现了自己的无趣之处,除了这俩地方,想不出还能干嘛了。

魏之远侧过头来,想了想,然后小心翼翼地问他:“哥,你可以……和我出去吗?我长这么大还没有约过会。”

魏谦颇为怜悯不忍地看了魏之远一眼——就好像他本人约过似的。

“行,走吧,我请你……请你……”魏谦一口答应下来,后面的话却卡壳了,他词穷了好半晌,毫无创意地提议说,“嗯,吃饭?”

魏之远被他逗乐了:“你打算请我吃什么?”

魏谦:“西餐?”

魏之远:“西餐不好消化,你现在身体不允许。”

魏谦:“那吃小日本的那个……”

魏之远:“你不是嫌他们生的东西太多吗?”

“……”魏谦,“咱还是回家吧,我给你下碗面条。”

最后,他们俩找了一家装潢闪瞎狗眼、显得格调很是高雅的中餐厅,进去一人点了一碗炒疙瘩,看着服务员脸色绿油油地飘走了。

而比较丧良心的,是就这两碗炒疙瘩钱还不是魏谦自己掏的,因为吃到一半的时候,魏谦无意中往楼下瞟了一眼,竟然看见了马春明和他的助理梦梦。

“我操……”魏谦小声骂了一句,“公司高管要求每年春节坚守到除夕当天下午的,这小子趁我不在,他居然敢溜号。”

正说着,梦梦突然站了起来,伸手一挥,大堂里的乐队就像事先和她商量好了一样,停了下来。

梦梦年轻的脸上好像会闪光一样,大眼睛灼灼地看着莫名其妙的马春明,突然大声宣布:“马总,我每年过年都会许愿,特别灵,至今没落空过,所以我打算趁着年前做这件事,如果成功了,今年的机会就可以许别的愿,不成功,那经过过年加持,明年一定会成功!”

从对“许愿机会”的节约上,能看出她还挺经济会过日子。

吃饭的人都停下了交谈,目光集中在了这个姑娘身上。

梦梦继续诗朗诵一样地大声说:“马博士,我认为你前妻该换眼镜了,但是我非常高兴她没有换,因为她眼神一时不好把你给弄丢了,才给了我一个捡漏机会……”

至此,马春明再傻也知道她要说什么了,他连忙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

梦梦霸气侧漏地抓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凑过去,在他侧脸上掷地有声地亲了一大口,留下一个红彤彤的唇印:“我要向你告白!”

马春明往后连退了好几步,不幸被一个观赏性的小墩子绊倒,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魏谦捂住眼睛:“丢人哪。”

马博士整个人都快蒸发了——梦梦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人也伶俐能干,为什么会看上他一个又丑又老、又不浪漫又不会说话,还是个二婚的男人呢?

她是瞎吗?

他觉得整个世界都梦幻了起来,直到买单的时候服务员把一张餐巾纸递到他面前,对马春明说:“先生,刚才有两位先生,说把账单记到你这里,说是给你看这个你就明白了。”

马春明低头一看,只见餐巾纸上画着一只画风跟自己一脉相承的小乌龟,正对着眼地盯着一颗绿豆。

梦梦凑过来:“这什么呀?”

马博士脸红了一下,讷讷地给她做同传口译:“他说咱俩一个是王八一个是绿豆。”

说完,他又转向服务员:“他们点的什么?”

服务员嘴角抽了抽:“两碗炒疙瘩。”

没跑了,这事除了他那决定奇葩的变态老板,没人干得出来。

魏谦蹭了马春明一顿饭,权当翘班罚工资,他非常努力地思考了很多方案,最后还是十分没有创意地带魏之远去了电影院——平常可以一起玩的运动此刻都显然太激烈了,不大适合魏谦这个病号,寒冬腊月的,也没地方去钓鱼。

可惜,电影才看了小一半,魏谦就不给面子地睡着了。

魏之远双手拢过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津津有味地看完了整部电影,走出电影院嘴角都带着笑。

魏谦揉揉眼:“有那么好看啊?结局是什么?”

魏之远:“不知道啊。”

魏谦:“剧情呢?”

魏之远不好意思地抓了抓头发:“……忘了。”

魏谦刚想问他,笑得跟朵花一样,是不是看了个喜剧片,结果就看见旁边几个女孩抹着眼泪过去了,他一抬头,只见宣传的海报上唯美地写着“倾城之恋、绝代悲歌”,上面是一张女人哭得梨花带雨的脸。

魏之远心里充斥着巨大的甜蜜,以至于他从头幸福到尾,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刚刚看了个生离死别的悲情电影。

多么失败的约会啊,可惜当事人竟然还都觉得挺好的。

为这,魏之远放了老熊的鸽子,没去听那高僧讲经。

老熊唾沫横飞地说完,往下一扫,不出预料地没看见魏之远的人影,他就心满意足地笑了。

他的话是说给想听的人听的,不听的人没有烦恼,当然不用听。

魏谦私自离开医院的行为,被查房的护士好一番臭骂,而更加不幸的是,他居然要在病房里过年了。

他一生中没过过几个团圆顺心的年,于是当机立断地给值班医生和护士一人封了个大红包,伙同魏之远,在众人睁只眼闭只眼的纵容下,又跑了。

他们俩,还有小宝,一起包了饺子——皮是小宝擀的,饺子是魏之远包的,魏谦大爷一样地坐在沙发上监工,专职负责指指点点。

窗外响起第一声鞭炮的时候,小宝的表情突然落寞了下来,她说:“要是奶奶还在就好了。”

很多年以前,似乎也是他们仨正在过什么节,宋老太像个不速之客一样从天而降,不由分说地敲开了他们的门,并且鸠占鹊巢地……就那么霸道地留了下来。

……可是以后逢年过节,再也不会有这么一个讨厌的老东西敲门了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沉默了下来,然而就在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小宝一蹦三尺高地蹿到门口,打开门,却失望地发现,外面站着的是笑容可掬的老熊。

老熊看着她脸上难掩的僵硬,拍了拍她的头:“怎么跟见了丧门星一样?贫僧有那么不招人待见吗?”

小宝回过神来,连忙把他让进屋。

老熊打量着她:“我当年就说嘛,这丫头脚那么大,长大了肯定不比谁矮……哎,冻死我了,有饺子吗?”

小宝:“有是有,但是没包素馅的……”

“去你的。”老熊说,“谁吃素馅的?那是喂兔子的。”

他大马金刀地坐下来,一口叼起一个,两下吞了,竖起拇指:“唔,猪肉白菜,香!”

魏谦凉凉地说:“阿弥陀佛。”

老熊冲他见牙不见眼地笑了笑,然后转向魏之远:“哎,小远,你猜怎么着,我把你的资料和照片传到网上了,前两天真有回音。”

魏之远可有可无地笑了一下。

魏谦却连忙问:“什么?怎么回事?什么人?多大年纪?干什么的?”

“一个女的,听声音好像是岁数不小了,其他还不知道,刚联系上。”老熊又夹了一个饺子,“丫头,给我倒点醋,有蒜吗?”

魏谦:“小宝不给他,赞助你那么多钱就是让你给我一问三不知的吗?”

老熊伸长了胳膊拿走了腊八蒜和腊八醋,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同时糟心地看了魏谦一眼,慢腾腾地说:“唉,谦儿,你可真是那什么不急那什么急啊。”

魏谦:“……”

老熊伸手在兜里摸了摸,摸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一个电话号码:“打电话的这个女的姓周,小远,你要愿意,可以去见见她。”

蹭完了年夜饭,老熊告辞离开。

魏谦忙披上了衣服跟了出来:“我送你下去,这几天过年,前边不好打车,我带你去后面那个出口。”

到了楼下,寒风一吹,魏谦就忍不住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哆嗦,手术毕竟伤了元气,这个冬天他怕冷怕得厉害。

老熊:“行了,你快上去吧,告诉我怎么走就行了,可不敢劳动你这个病号。”

魏谦:“其实我就想问问……”

“打电话那个人怎么样是吧?”老熊接上他的话茬。

“啊,对,”魏谦爽快地承认了,“要是找了半天找了一帮糟心的亲戚,到时候诚心给自己添堵,就不好玩了。”

“听那个周女士的意思,她好像就是知道点什么,本人并不是直系亲属。不过听说话是挺有修养,也挺知书达理的一个人。”老熊看了他一眼,挤兑说,“我说,找着了你又顾虑那么多,当初还肯铁公鸡拔毛,出那么多钱找,是没地方花?来我们寺捐个门槛吧施主。”

“滚。”魏谦往双手中呵了口气,飞快地摩擦着,“其实……可能是因为小时候的事吧,小远总是有点……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没根没底的感觉,你懂吗?这些年大了,好多了,小时候表现得格外明显,好像总担心别人抛弃他似的。”

“没安全感。”老熊说。

魏谦点了个头:“差不多就那意思吧——我是觉得,也许他有父有母以后,能好一些。”

老熊看了看他,最后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在凛冽的寒风中伸手拍了拍魏谦的肩膀:“我知道了,你快回去吧,你啊……”

过了破五,魏谦在医院住满了一个月,终于获准出院了。

他第一件事,就是订了机票,跟着魏之远飞到了那位周女士提供的地址。

给他们开门的是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太太,约莫有七十来岁,体型却保持得很不错,银丝在后脑勺上高高挽起,身上穿着毛料的长裙,似乎是为了迎接他们,裙子上还搭配了披肩。

这个年纪的老太太,少有像她一样讲究的,无论是举止还是谈吐,她都透出一股被岁月洗练过的优雅。

周老太太取出一个大相册,拿给他们看,翻出一张旧照片,是个男人,模样俊朗,跟魏之远竟然有七八分像,侧脸更是一模一样:“我女儿在网上看见了你的照片,指给我看,说‘这不是小叶叔叔吗?’我一看,还真是,对照着你当年走失的时间,就觉得八九不离十了,这才冒昧打了电话。”

魏之远小心地把那张照片抽出来。

“他叫叶殊,以前我们住邻居,我拿他当自己的小兄弟看。”周老太太又翻到了一个女士的照片,“这是他的妻子——也就是你妈妈,她叫阮红,曾经是我的学生,毕业留校,做了我的同事,都是很好的人。她有原发性高血压,生你的时候引起了一系列的并发症,产后身体一直不好,不到一年就去世了……唉,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才那么小的一团,胖乎乎的,可爱极了。”

魏之远轻声问她:“您怎么能确定是我呢?”

周老太太说:“你后背,肩胛骨往下一点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疤痕是不是?”

魏之远情不自禁地挺了挺腰。

“那是你刚会翻身的时候,你爸爸笨手笨脚,一时没看住,让你从床上翻下去撞到了柜子上的尖角上磕出来的疤。”

魏之远背后确实有那么一小块伤疤,已经很不明显了,不仔细摸根本摸不出来。

魏谦皱皱眉:“那他现在……”

“也过世啦。”周老太太叹了口气,“他是个气象学家,专门研究内地龙卷风的,你母亲去世以后,他就更醉心于工作,成了个疯子,有一次捕捉龙卷风的过程中,他跑得太近了,被一棵倒下来的大树砸中了车……唉。”

周老太太的眼睛里有泪花闪过,她看着魏之远:“当时你家里所有人都忙乱成一团,没人顾得上你,保姆也不知道哪去了,你才两岁多,刚会跌跌撞撞地走路,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趁着没人注意,不知怎么的就自己跑了出去,等我们这些大人们发现的时候,你就再也找不着了……没想到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孩子,你刚才说你现在在干什么?”

“做软件。”魏之远说,“主打游戏,也做一些应用的。”

“好,好,好。”周老太太欣慰地拍着他的胳膊,“挺好,挺好的,好好地长大了,好好的做人,挺好,我以后下去,也能让你父母放心了。”

那天下午,周老太太和他们坐了整整一下午,说了魏之远不记得的童年的事,直到保姆走过来催她吃药。

末了,她把他们送到门口,告诉了魏之远他父母的墓地地址。

至此,周老太太才转向魏谦,抓住了他的手。

“谢谢,”她说,“谢谢你。”

她从始至终,没有过问他们俩是什么关系,然而魏谦怀疑她已经通过某种方法察觉到了,他低了低头,冲她挤出一个笑容,觉得自己这声“谢”受之有愧。

他们一起找到了叶殊夫妇的合葬墓地,魏之远弯下腰,轻轻地擦去墓碑上的尘土,露出经年的墓志铭——“虽九死其犹未悔”。

父母与他非常相像的长相并没有给魏之远很大的触动,直到看见这个墓志铭,他才突然感觉到了那种阴阳两隔的血脉相连。

“原来我是这样的来的,我的父母是这样的人。”魏之远想着。

忽然之间,那些对他而言刻骨铭心的、童年时代的流浪逃亡生涯,都变得不那么真实了,他像一个远行的孩子,找到了某种精神的归宿与认同感。

魏谦弯下腰,把花束放在墓碑前,搂住魏之远的肩膀,拍了拍他。

魏之远拉起他的手——而他的远行途中,竟幸运地有所获,得到了他一生最珍视的人。

与之相比,颠沛流离的惶恐与痛苦,都算什么呢?

“是给我的磨砺吧?”魏之远心想。

春风,就快要吹开北方的冻土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虽九死其犹未悔——离骚

终章

魏谦的手机响了一声,他掏出来一看,是一条彩信,一点开图片吓了他一跳,刚出生的小婴儿的脸突兀地占满了整个镜头。

本来刚生出来的小东西就丑,皮红得跟西红柿似的,满脸褶子,五官都皱在一起,像是憋着一场大哭,再加上镜头离得近,有点变形,魏谦往后一仰,心说这生出来的是个什么玩意,别是太空友邻派来地球搞和平演变的吧?

随即又一声响,三胖的短信来了——我闺女!这他妈是我闺女啊!

后面跟着一串感叹号,魏谦没仔细数,大概一扫,能有一个加强连,魏谦仿佛能从他短短的几个字和标点符号里,就听见了三胖那声带着唾沫星子的咆哮。

魏谦趁着公司午休时间赶到医院去了,三胖的父母,他老婆林清的父母全都在医院,四个老东西正热火朝天地商量着出门凑一桌麻将,欢乐地一起出门了。

三胖满脸红光,每隔三秒钟就要去摸摸床上的小婴儿,他那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劫的闺女正想好好睡一觉,总被这个莫名其妙的猥琐男骚扰,没过多久就不干了,“嗷”一嗓子嚎了出来。

声如洪钟,中气十足,这丫头生来就比别的孩子硬朗几分,大概是个挺有福气的小东西。

林清头一次当妈,哄孩子还不大熟练,立刻手忙脚乱,怎么哄都哄不好,小丫头哭得肝肠寸断,都快背过气去了。

魏谦探头看了看:“哎,给我吧。”

他从林清手里接过了婴儿,一开始有些生疏,然而一碰到那小小的躯体,他很快就找回了小时候带小宝时候的感觉。说来也奇怪,小姑娘似乎和他颇有缘分,被他轻轻地晃悠了一下,她的哭声就渐渐弱了下去,最后居然就在他怀里睡着了。

“叫什么?”

“我说就叫‘谈恋爱’得了,又浪漫又好记,她妈死活不同意……唉,我妈当年要是也能这么坚持立场,我也不至于……啧,说多了都是泪。”三胖摇摇头,“最后她姥爷给起了个名,说叫‘谈明’,就‘明天’的‘明’,跟马春明那二逼可没关系啊。”

魏谦笑起来,弯下腰,把新鲜出炉的小谈明轻轻地放下,从兜里摸出两个小盒子,放在她的手边。

林清一看,一盒里是金锁,一盒里是小玉镯,凑了个金玉满堂。她立刻坐了起来,小声说:“魏董,她眼睛还没睁开呢,这个给小孩太破费了,再说你怎么还一个人买两件呢?”

魏谦:“收着吧,就这么一个侄女,不给她花给谁花?有一个是我送的,另一个是我替别人送的。”

“什么别人?”林清没听明白。

三胖却心领神会了,忽然在一边开口说:“没事,你就给孩子收起来吧。”

当年胡同口的小哥仨,如今少了一个。

那时候魏谦还是个少年犯一样一脸阴郁的中二病,三胖是个穿着“二杆梁”背心蹲在地上啃西瓜的胖小子,麻子还跟他妈在路边挥汗如雨的炸油条。

“多少年了?”三胖问。

“十六年。”魏谦说,“要是好好投胎,现在都该上高中了。”

“可不是吗?”三胖感叹一声,说着,又要手贱撩闲去捏他小女儿的鼻子。

林清让这小东西魔音穿耳了一上午,连忙一巴掌拍开了三胖的爪子:“好不容易睡着了,你让她消停会!讨不讨厌?”

看,这都物是人非了。

“小远呢?”三胖问,“什么时候回来?”

“差不多该到了,我一会去机场接他。”魏谦看了一眼表,又弯下腰,用指腹轻柔地碰了碰小姑娘的脸蛋,“妞儿,叔走了。”

说完,他自己也觉得感慨万千——就这么从“哥”升级为“叔”了。

魏之远刚出了一趟国,他们筹备了数年的公路游戏以横空出世的架势公测了,由于资金充足,在全球铺开了好大一张地图,从前期宣发到包装,全都噱头十足,风靡是意料之中。

魏之远一走走了俩多月,回来累瘦了一圈,魏谦没回公司,直接把他带回了家。

魏之远困得眼皮都快睁不开了,还死活抱着他不撒手,好像要把俩月的份都给腻歪回来。

“董事长,我厉害吧?”他就像条打滚讨表扬的大狗一样,美得就快伸舌头了。

魏谦揉揉他的下巴:“牛逼大发了。”

魏之远就搂着他的腰,把疲惫的脸埋在他怀里:“那我的奖励呢?”

“奖励?”魏谦正襟危坐在沙发上,端庄得就像正在进行商务谈判,然后他一本正经地低头问,“你要什么样的奖励?穿着衣服的奖励还是脱了衣服的奖励?”

魏之远手一松,差点从沙发上掉下来。

他面红耳赤,连瞌睡虫都不翼而飞了,嗓子里蓦地有些干渴,呆呆地看着魏谦。

魏谦伸手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推着他坐了起来,十分严肃地说:“啧,大白天的,想什么呢熊孩子?我说给你弄一个最佳劳模的小金人奖杯,要穿着衣服的还是脱了衣服的——吃点什么吗?我去给你看看冰箱里……”

还没说完,就被魏之远纵身一扑,压趴下了。

他们俩没羞没臊地在沙发上闹了一会,魏谦险些被魏之远从“衣冠禽兽”扒成“没有衣冠的禽兽”,就在这时,他手机响了。

“你别拿领带绑我手,这他妈破布条可贵了,都让你给我搓成咸菜干了。”魏谦一边抱怨着挣脱出来,一边摸出了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接起来,“老熊,你又……”

老熊那边声音极其嘈杂,中间似乎还掺杂着小孩的哭声,他不管不顾地冲着魏谦大喊一声:“G省往东出去的唯一一条国道,标识距离F出口1.5公里,快……”

一声巨响,魏谦情不自禁地一闭眼,感觉几乎有种什么东西穿透了手机打在他耳边,再回过神来,对方已经是忙音了。

魏谦懵了两秒钟,这才想起熊英俊走之前跟他打过招呼,说是警方在G省端掉了一个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顺藤摸瓜地找到了好多下线,救出了好几个被拐卖的受害人,消息在网站上一发布,立刻有不少人联系。

其中有几个受害人家属已经因为年迈或者身体残病等原因不能长途旅行了,征得了警方的同意,老熊作为联络员,亲自过去,把这些人接回来送回家。

算时间,应该是在回来的半路上了。

老熊做事非常周到,无论去哪,肯定会留一个紧急联络人,他没报警,而是打电话通知了魏谦自己的位置,肯定是紧急到了一定程度,他怕自己三言两语和警方接线员说不清楚。

魏谦迅速打出了好几个电话,第一时间知道当地因为突降大雨导致了山体滑坡和泥石流,国道现在已经中断了,他在官方搜救人员那里报了老熊留的精确坐标,第二天就跟魏之远一起跑到了G省。

搜救人员在现场找到了汽车的残骸,但是暂时没看见人,生还的可能性应该比较大。

魏谦调动了所有他能想到的资源,又过去一天,还是没找着熊英俊。

最后,魏谦说:“给熊老爷子打电话,他人路比我广。一码是一码,他儿子现在失踪生死不明,我不相信他现在还赌气。”

老熊当年玩脱了,散尽家产出家为僧的时候,把他爸气得好悬没抽过去,就此宣布跟着个不孝的东西断绝联系。

然而真断了假断了,外人是看不出好歹来。反正魏谦一个电话,就把熊老爷子给请动了,更多的人加入了搜寻,又找了两天,魏谦觉得自己嗓子里都急出血来了,熊英俊这个王八蛋终于给找着了。

魏谦他们带人从还没来得及抢通的公路上徒步了十几公里,才到了那个鸟不拉屎的小村,找到了脑袋上裹着纱布,还有点神志不清的老熊。

要说起来,熊英俊这个酒肉和尚没准真有佛祖保佑,命还挺大。

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是不用说的,当时在他们眼前如同山崩,车前挡风玻璃当场被一块石头砸了个稀烂,老熊连忙让人快跑。

但是同车的受害人里有个小孩,不知是智力还是精神有些问题,难以和正常人沟通。情况一乱,一个没看住,那孩子傻呆呆地不知道往哪走,险些被卷到乱石里。

老熊一边紧急联络魏谦,一边扑过去一手拎起他,把小孩夹在胳肢窝里狂奔,结果话刚说了一句,一块山上滚下来的石头就砸中了他拿着手机的手,手机直接碎了,老熊连着傻孩子一起,也跟着趴下了。

老熊当时给砸蒙了,完全听不见其他人拼命地叫他的名字。

山上泥浆碎石眼看要倾盆而下,就在这时,老熊奇迹一样地重新站了起来,而后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拉扯着那个小孩往相对安全的地方扑过来……据说,就好像有个看不见的人奋力推了他们一把一样。

另一个命大的地方,是随行人员里有一个医生,说来也巧,就是魏谦住院的时候和老熊搭过话的那个小刘医生,他们医院没事出幺蛾子,规定住院医生升二线的时候,不但学术和资历要达到标准,还需要社会无偿服务经历。

小刘医生一想,好多受害人都经受过虐待,正缺个大夫,于是干脆这回跟着老熊出来了。

刘医生当时一见这情况,连忙上去把连滚带爬的老熊扶了出来,一群人不敢在原地逗留,立刻沿路回撤,下车仓促,刘医生的东西还在报废的车上,一摸才发现电子设备都没了。

远近没有人烟,也不知跑了多远,碰上了一个开着自家行将报废的皮卡出来的村民。

村民把他们领回了家,刘医生连忙处理了老熊的伤口。

只是这边农村有点落后,跟外界本来联系就不多,一遇到自然灾害,一时间交通联系都断了,直到好几天过去,刘医生才在当地人那辆破皮卡的帮助下,误打误撞的联系到了一个搜寻他们的人。

老熊被抬上了救护车。

魏谦跟魏之远陪着他,魏谦为了找他,几天顾不上休息,嘴唇都干得裂开了,把魏之远心疼坏了,拧开一瓶矿泉水递给他,小声说:“哥,你先喝口水,一会靠着我休息一会。”

老熊听见了他说话,悠悠地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露出微微的眸光。

这一次,他没嫌弃魏之远在他面前秀恩爱,只是忽然轻轻地开口说:“我看见陈露了。”

“可不么,”魏谦一口气灌下大半瓶水,“你差点就跟她一起走了。”

“她不要我啊——我当时脑袋被石头砸了一下,哎我操,差点直接把我砸到佛祖座下,恍恍惚惚的,我就看见我们家小鹿儿,她弯下腰,问我说‘你吃饱了撑的啊,跑这穷乡僻壤来挨石头砸,疼不疼啊?’我跟她说‘我求仁得仁,疼什么?大不了你把我领回去,咱两口子那边团聚去。’”

老熊的话音轻而显得有些含糊,起如游丝般地一触即断。

“她把我拉起来,跟我说‘你个大傻逼,死都不让我安生,我早在那边找好小白脸了,谁等着跟你这个丑八怪老男人团聚,还不快滚!’然后就一把把我推出去了,那如来神掌,功力依旧啊……”

至此,老熊的话音渐渐低下去了,他嘴角兀自含着说不清道不明的释然笑容,头一歪,就此晕过去了。

生者与死者,总会殊途同归。

能求仁得仁,是大幸。

后来,老熊的光头上留了个疤,还因此上了电视新闻,神神叨叨地胡扯白咧一通,竟然还有好多粉丝真拿他当高僧追捧。

经此一役,魏谦算是明白了,给予那货的任何一点同情,全都是浪费感情。

同时开始在银屏上活跃的,还有宋小宝同学。

她在魏谦一路拿钱给她开绿灯保驾护航的情况下,几年混下来依然不红不紫,好像也就是个玩票,谁也没指望她能弄出什么名堂来,谁知误打误撞的,她偶然间接了一部小成本电影里的主要女配角,突然之间,就这么红了。

此后一发不可收拾,宋小宝居然还接连拿了好几个奖,很像那么回事了。

这天,宋小宝咋咋呼呼地给家里打电话:“哥,我要回家!我们这次新片宣发的首映就在咱家对面那电影院里,你必须来,你们俩砸锅卖铁也得挤出时间来!”

“行,”魏谦一口答应,随后问:“对了,你演了个什么角色来着?”

宋小宝:“一个女神经病。”

“……”魏谦顿了顿,搜肠刮肚地挑出了一句表扬的话说,“是啊?那还真是本色出演。”

“呸!”宋小宝说,“我去化妆了,晚上你跟二哥早点过来。”

“哎,小宝,等等。”魏谦突然叫住她,他犹豫了一下,问,“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什么日子?”宋小宝想了想,“今天十四号,每月十四号都是个什么颜色的情人节,这月是……”

魏谦:“……”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化妆去吧。”

这天是他妈的忌日。

这一次,魏谦难得没在电影院里睡着,全程看完了宋小宝倾情诠释的神经病,认真地认为她确实演得挺是那么回事,年轻轻的小姑娘,能这么歇斯底里地在镜头前不顾形象,她还挺敬业,大概红得有点道理。

首映散场已经很晚了,小宝被剧组的人拉去庆功,魏谦却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他去了城郊的墓园,找到了他妈的墓——当年埋死人还很便宜,要是换了眼下这么寸土寸金,把她那几个小姐妹论斤卖了也买不起。

这块墓地旁边,是其他几个人的墓碑,一个满脸麻子的少年孙树志,一个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太婆,还有一个眉目里就带着点畏缩的中年女人——宋老太和麻子妈的墓都是衣冠冢,人已经找不到了。

但是他们仍然相信,她们总会回来,跟亲人们比邻而居。

魏谦挨个和他们打了招呼,最后坐在了他妈面前:“我奶奶下去以后没少收拾你吧?该,我把她弄到这来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

魏谦自顾自地说:“你闺女我好好地给带大了,那丫头现在也人模狗样的,不过怪她爸模样不好,多少有点耽误人,反正她现在靠化妆也比不上你当年漂亮,但那又怎么样?人家会演电影,还是有出息,不知道多少观众喜欢,你?八辈子也赶不上。”

魏谦不尊不重地伸手弹弹墓碑,站了起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来跟你显摆一下。”

他掸了掸身上的土,想转身离开,却似乎又想起了什么,侧过身来,伸手在冰冷的石碑上按了一下。

过了一会,魏谦轻声说:“咱俩的恩怨就这么算了吧,我不想再恨你了,都恨了三十多年了,快累死我了。”

说完,他往外走去,魏之远还在墓园门口等着他。

魏谦坐上车,合上车门,在魏之远缓缓地把车开出去的时候,突然说:“我不想干了。”

魏之远:“嗯?”

魏谦望着前方明灭的路灯光,轻声说:“我想辞了董事长的职位,每年给我分红就行了,剩下的留给你们去折腾吧——我打算回母校继续念生命科学,念个硕士再念博士,以后就在学校里混日子了……”

他原来的理想,是要当一个科学家,穿着白大褂在实验室里转,记录各种数据,写写论文,打打材料,研究点什么,每天吃饭也研究,睡觉也研究,除了研究的东西,什么也不往心里去,衣食不愁。

魏谦说着说着,就这样在温度适宜的车里睡着了。

魏之远轻缓地把车停在路边,放下了靠椅,拉过后座上的毯子,盖在他身上,替他掖了掖,然后拨开他的头发,俯身在他额头上亲吻了一下,在他已经听不见的情况下,心满意足地微微笑了一下,回复说:“好啊。”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

从今以后,我们只有死别,不再生离——钱钟书。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

番外一

谈明那个小丫头,她就是个投错了人胎的活猴子,刚生出来骨头就比别的崽子硬朗,十个月多一点就完成了猴子到人的进化——直立行走,一两岁的时候已经满地乱跑,成为家里一害了。

星期六中午,三胖一家三口来到了魏谦家。

三胖用一条胳膊夹着他的祸害闺女,谈明就像个没尾巴的大胖耗子,四爪并用地抱着他一条胳膊,随着走路一晃一晃的,把她爹当成了秋千荡。

林清拎着东西追着这爷俩一路小跑:就是个碎嘴的大丫鬟,一惊一乍地说:“胖子你看着点,别摔了她!”

三胖举起谈明,轻轻地往上一抛,完事又在孩儿她妈的大呼小叫中双手接住,晃了晃乐得前仰后合的小丫头:“爸能摔了你吗?”

谈明高兴得直吐泡泡。

三胖腾出一只手,递给林清:“媳妇,东西拿不了给我。”

林清抬脚在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把你的崽子拿好了就行了,别臭美了!”

“我有闺女他没有啊,我不臭美谁臭美?”三胖吹着口哨按了门铃,气沉丹田,“你三哥大驾……”

他一嗓子没叫唤完,屋门就从里面打开了。

魏之远一边接过林清手里的东西,一边伸出手指“嘘”了一下,小声说:“还没起呢。”

三胖一愣一愣地:“这都快十一点半了,还没起?他这是要从此君王不早朝了?”

林清听见自己这败家老爷们儿嘴里又开始跑拖拉机,连忙抡起拳头在他后背上砸了一下,闷闷的一声,还挺响。谈明爬到三胖的后背,好奇地低头看了一眼声音来源,咧开牙没长齐的小嘴,拍着巴掌乐,意思是:这响动好听,再给大爷来一声!

三胖弯腰放下了他的不孝女,让她满屋子撒欢,然后走到魏之远旁边,看了一眼魏谦紧闭的卧室,压低声音问:“我叫他去——哎,屋里没儿童不宜的东西吧?”

魏之远脸都没红一下,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三胖,反而弄得三胖颇为尴尬。

看他尴尬够了,魏小爷才慢条斯理地说:“哪能啊,昨天晚上他批考卷批到三点,正好今天没事,睡呗。”

魏谦辞职以后就回了学校,一边念研究生,一边当着助教。

想当年他们的魏董事长是什么派头?衬衫从来烫得平平整整,西装革履,皮鞋绝不会两天不擦,往那一站,整一个衣冠禽兽的标准范本。

现在可好,他多年兜兜转转,倒是返璞归真了,一天到晚套个大背心大裤衩就出门,脚下一双人字拖,倒省得洗袜子,走路踢踢踏踏,都不带抬脚的。

同一个人身上能产生这么大的变化么?

三胖思考多日未果,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学校是个毁人不倦的地方。

听了魏之远的话,三胖讶异地说:“能忙成这样,图什么呀?就那两块钱助教工资?他不至于的吧?”

“忙个屁。”魏之远一边把糖盒子拿出来放在谈明面前,一边说,“他老人家可真是我们的忠实用户,从昨天下午回来就开始玩,打游戏打到十二点半,最后被我硬押着躺下睡了,躺了没有五分钟,又诈尸似的蹦起来说今天要录成绩,期中试卷非得改出来不可,还得把成绩单登好发给任课老师,这才弄到半夜。我就没见过这么能临时抱佛脚的,你说他早干什么去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魏之远沉着脸抱怨着数落他哥,三胖的心情突然莫名地阳光明媚。

魏之远翻了翻附近餐厅的联系方式,问三胖:“要么我订一桌?”

“订什么桌?都是自家人甭弄那套。”三胖躲开谈明往他嘴里塞糖的小爪子,“带着这么个熊孩子出去吃,还不够她一个人上蹿下跳讨人嫌的呢,咱自己做,你嫂子就爱摆弄厨房。”

魏之远一口答应:“行,我给她打下手。”

三胖眼珠一转,趁着他们俩去厨房忙活,拎起谈明,小声说:“走,咱爷俩去掀你老叔的被子。”

自来上房揭瓦以及类似的事,谈明小朋友都来者不拒,毫无异议地一只手抓着一个巧克力,被她爸抱走了。

三胖蹑手蹑脚地推开魏谦卧室的门,屋里窗帘虽然没拉开,但是细碎的阳光已经从缝隙里钻进来了,床上的人毫不在意这一点微光,只占了靠墙地方的窄窄一条,一动也不动,上半身什么都没穿,被子缠在身上,缠得倒是很严实,从脚脖子一直缠到了脖子,露出一小片肩膀,这一身行套,乍一看就像古希腊披着床单的神棍一样虚无缥缈。

三胖掐指一算,从三点到现在,可也有八个小时了,魏谦这小子打从穿开裆裤开始,睡过这么踏实的八个小时么?

这货小日子过得倒舒服。

三胖心里颇为不平衡,于是把他的秘密武器谈明扔在了魏谦的床上。

谈明小朋友热爱运动,有天赋异禀的身高和体重,落地的时候“咣当”一声,把柔软的床面砸了个坑。

魏谦被她“轻盈”的落地惊动,先是懒洋洋地看了一眼,跟蹲坐在那的小生物对视了片刻后,猛地坐了起来:“卧槽,活的!”

活的小生物手脚并用,欢快地向魏谦扑了过去,带起一片凌厉的劲风,魏谦还没醒过盹来,本能地往后退了一点缓冲,伸手接过了这个人体重力导弹,被两颗巧克力砸了个正着。

等把小东西拎到眼前一看,魏谦乐了:“妞儿,怎么又圆了一圈?咱可不能步你爸的后尘啊!”

三胖:“滚蛋!”

魏谦虽然离职了一年多,但作为股东偶尔过去溜达一圈,在公司依然积威甚重,哪怕他穿着拖鞋大裤衩,一副刚逛澡堂子的德行,也有不少老员工见了他忍不住立正,连娃她妈林清见了他都会变得贤良淑德一点。

可是这娃本人却不知道基因突变成了怎么个怪胎,在魏谦面前极其放肆,格外放肆,不但不怕,好像还挺喜欢“欺负”他。

谈明猴在他身上,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踩着他的两条长腿练走钢丝。

三胖:“谈明,下来,有你这么玩的吗?”

谈明对这个不靠谱的爹更加的毫无畏惧,冲他伸了伸肉呼呼的小拳头,踩得欢乐。

魏谦只好伸出靠墙的手,以防她走不稳当掉下来脑袋撞在墙上:“行,咱还不到两岁呢,就敢拳打你爸,脚踩你叔,将来长大了,肯定能当个称职的好土匪,有前途……嘿,这熊孩子,干什么呢!”

熊孩子走到了终点,淡定地蹲下来挠了挠大预言家的脚心。

三胖一眼看见写字台上的期中考试试卷,都被魏谦卫生纸一样地摊开扔在桌上,批卷笔还没盖上笔帽。

那些实验设计的理论基础三胖一个字也看不懂,不过他看懂了魏谦的血红的扣分痕迹,扣完分,某人似乎还意犹未尽,像当年在公司写“已阅”一样,龙飞凤舞地写下俩字“放屁”。

“……”三胖沉默了一会,“期末不会有人投诉你吗?”

魏谦大喇喇地说:“反正没人知道是哪个助教批的,顶多给这门课的任课老师打差评。”

魏谦似乎想起床,刚想掀被子起来,突然动作一顿,干咳了一声:“那什么,三哥,你先把孩子抱走一下,我起来收拾收拾。”

三胖从小跟他一条裤子的交情,一时没回过味来,还在那没心没肺地说:“你把她放一边不就得了。”

魏谦:“……”

他俩大眼瞪小眼了片刻,三胖终于反应过来了,老脸险些红了,立刻抄起谈明扛在肩膀上,往外走去。

谈明不干,在他怀里肉虫子似的乱扭,越过三胖的肩膀拼命伸爪子够魏谦。

三胖把门重新带上,谈明“嗷”一个亮嗓子,气壮山河地哭了起来。

林清听见娃哭了,百忙之中从厨房探出头来:“死胖子,你又怎么人家了?”

三胖没回答,他其实在关门前忍不住偷偷瞄了一眼,魏谦已经把裹在身上的被子扒拉下来了一点,三胖一眼扫见那胸口上大片狼藉的红印子,当时就有点灵魂出窍。

魏之远切完菜洗干净手出来,接过有望成为一代名角的谈明,轻柔地把她抱起来,哄着说:“怎么了小公主,哭什么呀?”

三胖耳朵里听着这温柔的腔调,脑子里回想起方才的镜头,结结实实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好一会,谈明被哄好了,自己跑阳台上玩去了,三胖这才一把揪住魏之远的领子,咬牙切齿地低声说:“你不是告诉我没有儿童不宜的东西吗?”

魏之远一脸无辜地眨了眨眼:“什么儿童不宜?”

三胖脸红脖子粗地指着屋门说:“他他他那那个……”

“哪个?”魏之远不慌不忙地看着他的眼睛反问,“三哥,非礼勿视,你看见什么了?”

三胖:“……”

继而,魏之远又温文有礼地征询他的意见:“我肩膀上有个特深的牙印,他咬的,半个礼拜了还没退呢,你要觉得不平衡,我扒开领子给你看一眼?”

三胖:“不是,魏之远你他妈什么意思吧?”

魏之远理所当然地说:“显摆啊,这都没看出来?”

最后那句话怎么听怎么不像魏之远能说出来的,分明是魏谦那个老流氓的风格,明晃晃的一个近墨者黑的实例,三胖只好再次无言以对。

这时,屋门开了,魏之远的眼神立刻变了,用柔成江南一片秋水的声音说:“哥,起来啦?”

魏谦把脸上的水擦干净,掀了掀眼皮:“装!”

三胖莫名地找到了和魏谦小时候的默契,几乎是同一时间开口说:“装什么纯?”

俩人的声音重合在一起,这让魏之远的眼角飞快地抽了一下,盯着三胖宽厚的背影。

整个中午,他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阴恻恻的微笑对着三胖。

这直接导致了三胖吃完饭坐了没有屁大一会,就带着老婆孩子跑没影了:“下礼拜马春明跟梦梦结婚,我就是来送张请帖。”

魏谦打开那张喜庆的请帖,只见日期结尾处,竟然还不依不饶地画了两只圆滚滚的小乌龟,壳一边半个心,靠在一起,凑成了一个整个的。

有时候找错了人也不要紧,只要你自己足够好,保持住了,总会有更好的人来找上门来喜欢你。

“傻人有傻福。”魏谦伸出手指弹了一下带着香味的纸片,对他的马总的一生做出了中肯的评价。

番外二

魏谦确实是没什么烹饪天赋,比如指望他能变出一桌满汉全席,那肯定是不现实的,但他毕竟不是天生的大爷,做饭这种基本生存技能还是有的,平常吃的家常便饭他基本都会。

此外,魏谦还有个额外的本领,那就是手脚利索。

如果把他塞到某个厨艺大赛,成品的色香味可能在中下等徘徊,但速度上肯定是有绝对优势的。

魏谦有能用最短的时间做一桌菜的本领,并且刀功十分了得,别管是切丝还是切丁,都又快又整齐。他有两个堪称奇迹的成就——至今没切过手,没挨过烫。

然而这天,他晚上在厨房帮忙的时候,居然愣是让烙饼的平底锅边把手给烫掉了一层皮。

可见是精神恍惚到了什么程度。

魏之远拎着他的手腕把他轰出了厨房,皱着眉仔细端详了一下伤口,然后把他的爪子塞进了凉水里。

“疼不疼?”魏之远皱着眉问,感觉挨烫的是自己。

魏谦心不在焉地说:“没事。”

魏之远手上动作轻柔,嘴里却气急败坏地说:“你就是活该,魏谦同志,我看你这是帕金森的先兆,隔着半尺长的木头铲子,你愣是能让锅边给烫坏了,你自己说说,你可多有才。”

魏之远现在对他实在是越来越不客气,明明走出去也是个温文尔雅路线的大好青年,私下里有时候却好像当年的魏董附身一样。

可惜当年的魏董已经进化成了究极体,他不慌不忙地等魏之远数落完,慢条斯理地以仨字结束了战斗。

“碎嘴子。”魏大爷精确地点评。

“你就是个混蛋。”魏之远控诉,顿了顿,又酸溜溜地说,“小宝嫁人是好事,你干嘛这么魂不守舍的?”

魏谦的表情当时就变了:“别提这事!”

“面对现实吧,”魏之远不遗余力地戳他伤心事,“明天订婚宴,不得你主持啊?”

魏谦当场甩开他的手,一声不吭地转身回屋了。

就是这么回事,宋小宝——宋离离小姐,就快要嫁人了,眼下是寒冬腊月,双方商议好了,先订婚,等到春暖花开了,再选个好日子正式办婚礼。

这事说来奇幻,那个男的叫崔旭,是个沉默寡言的工程师,搞航天器研究的,最大的爱好是搜集宋离离小姐的电影,一直暗搓搓地粉着她。谁知道也是缘分,有一天,这么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俩人,正好搭上了同一班飞机,崔工程师鼓足勇气搭讪了自己的偶像,没想到一来二去,这俩人竟然还好上了。

这天晚上,魏谦半宿没睡着,就好像唯恐烙饼受热不均匀似的,在床上一个劲地翻身。

翻到了第一百零八个,魏之远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抱住他:“你不睡觉了?再动我可就要禽兽不如了。”

魏谦安静了片刻,突然说:“我觉得不合适。”

魏之远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疑惑地问:“什么不合适?”

“小宝跟那个崔旭。”

魏之远深吸一口气,收了收胳膊,把人搂得更紧了些,鼻尖在魏谦的颈窝上蹭了蹭,忍受着被忽视的不快耐心地问:“怎么又不合适了?一开始小宝把人带回来,一看她没找一个常年跟她混一起的假洋鬼子那样的男朋友,你不是还挺欣慰的?”

魏谦皱了皱眉,开始挑:“我觉得他模样一般。”

魏之远摸黑抬起手,蹭了蹭魏谦的嘴唇,敷衍地说:“嗯,是不如你——但是人家也不丑啊,性格好就行了。”

魏谦:“太闷,不会说话。”

魏之远叹了口气:“你倒是会说话了,张嘴能损人一个跟头,也就我忍得了你。其实他闷点好,有小宝一个还不够鼓噪么?”

魏谦:“不是,问题那小子的生活工作都离小宝太远,俩人根本不是一个圈的,能说到一块去吗?”

魏之远眼角跳了跳:“你管得倒宽,真连话都说不到一起去,俩人能好那么长时间吗?你说这个不好,那你说说,什么样的好?你想要个几个脑袋的妹夫?”

魏谦说不出来,在黑暗中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

小宝找的男朋友没什么不好,学历高,有前途,肯努力,最重要的是为人比较正派,踏实。可是魏谦就是不高兴,这和那个崔旭没什么关系,别管他是工程师也好,是明星、大款还是什么别的什么……哪怕他是个三头六臂的超人,魏谦觉得自己也不会满意的。

因为……从此以后,他的小妹妹说起“回家”,就不是到自己这来了,她的房间和旧物永远都安安静静地占据一边,可人大概就只有逢年过节才会回来看一看了。

等她稳定下来,有了自己的孩子,那丫头想起自己这个哥哥,就从“相依为命”变成“我们家亲戚”了。

他那烦人精一样的小姑娘,再也不会在他推开门的时候扑上来,噼里啪啦地说:“累死我了饿死我了馋死我了,哥,我要吃红彤彤的大螃蟹!”

魏谦想起自己年少的时候,总觉得这个家对他来说,是个沉重的负担,特别小宝晚熟,小时候顶不懂事,他无数次地在透不过气的重压下沉默,继而又在沉默中幻想着摆脱这些挂在他身上、压得他腰都直不起来的老老小小们。

而如今,小宝终于将不再依赖他,可能……也不再需要他了。

至此,魏谦心里那种像被人挖了一块、没着没落的难受有如实质起来。

魏谦终于说不出话来,给自己换了个稍微舒服一点的姿势,拍了拍魏之远的手背:“嗯,睡吧。”

魏之远却敏锐地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些许异样,他的睡意忽然消散了个干净,黑暗里直勾勾地盯了魏谦一会,接着,手指就悄悄地钻进了魏谦的睡衣里。

直到他的动作开始过火,魏谦才猛地从空落落的悲伤里回过神来:“你给我好好睡觉,老实点。”

可惜他制止得太晚了。

魏之远一翻身,用体重压住了他的一条胳膊,手肘压住了他的另一条胳膊,堵住了他的嘴,光速就把魏谦穿得严丝合缝的睡衣剥下来扔到了床边,轻车熟路地上下其手起来。

折腾了不知多久,魏之远才放过了他。

魏之远轻轻地抚摸着魏谦的眉眼,在余韵未消中俯身轻轻亲了他一下,醋劲十足地问:“有我一个还不够?”

魏谦的脊椎骨还是酥麻的,他有气无力地摸了摸魏之远的下巴:“怎么不够,有你一个我都嫌多。”

魏之远一口咬住他的手指,牙齿在上面细细地磨着。

“行了宝贝,”魏谦的声音越来越低,“真不来了,困死我了,让我睡会。”

这回魏谦真没精力挑准妹夫的短处了,话音没落,他就昏睡了过去。

魏之远轻轻地把魏谦的手塞回被子里,又把人搂过来,细细地回想起来——他小的时候,希望小宝被奶奶带走,后来她回来,他又费尽心机地跟她争宠,就想要独占他哥。他当时就像个路还走不稳当的小野兽,已经有自己的地盘意识了。

后来,他发现自己还是个人,他哥也不是什么蹭蹭味道就能占领的“地盘”,于是只好收敛起自己的爪子,和小宝和平共处起来。

渐渐地,他发现自己的感情变了质,独占欲却更加一发不可收拾,不稳定的青春期弄得他像一个一点就着的炮仗,总是随着魏谦的一笑一皱眉而上下起伏,那时候魏之远想:大哥本来就是我一个人的。

再后来,他被迫远渡重洋,度过了他一生中最漫长的四年,他拼命地读书,行至各地,以为自己大彻大悟,以近乎牺牲与献祭般的破釜沉舟,决定如果那个人幸福,他纵然难以死心,却还是能做到松手不打扰的。

那么现在呢?

魏之远的胸口贴在魏谦光裸的后背上,感觉到两人的心跳几乎并成了同一种节奏,他发现那种“连小宝也要嫁人了,以后他终于彻彻底底完完全全地属于我一个人”的兴奋感,再一次从浩淼繁杂的无限心事里死灰复燃,快乐地露出个头来。

“多不好。”魏之远义正言辞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那也是你妹妹,干嘛呢?心智退化了二十年吗?”

可惜,心理建设完全没用,他心里诡异的兴奋感就是挥之不去。

魏之远的嘴角翘了翘。

他知道,自己心里的欲望从未消亡过,一切的修行都无法除尽心里春风吹又生的野草,但是为了魏谦,他愿意痛苦地忍受……就好像大学里的小男生在大雪里狂奔,只为了哄生病的女朋友吃上几口还热着的馄饨那样——爱一个人,总是希望为他做一些外人看起来显得很贱的事,只要他高兴就好了。

不过现在雪停了,他大概也能再得寸进尺一点?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