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他袖口里露出来的一截小臂细瘦,肌肉萎缩,看起来只剩一层薄薄的皮儿裹住骨头,无力地垂在身侧,随着他跑跳的动作上下晃动,仿佛就跟挂在他身上的一截木棍儿似的,和他的身体完全没有一点儿关系。
拾壹将两人迎进道观,院里已经等了一对上了年纪的男女,看上去六十岁上下的年纪,皆慈眉善目,衣着简朴,对萧潇很是恭敬,上来就叫了声“萧仙师”。
萧潇微笑着和两位老人打了招呼,又向他们介绍过阮暮灯的身份,也不用谁领路,自己就带着徒弟往屋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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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大一座道观,只有三个人吗?”
阮暮灯跟萧潇进了东面的厢房,听说了这是他住的房间之后,将只装几件衣服的行李袋搁在靠墙的矮榻上,转头问自家师傅。
“这道观是我师傅早年主持建造的,后来他老人家仙逝之后就交给我了,现在是我名下的产业。风风雨雨的折腾到现在,前前后后都翻修重建过有两遍了吧。”
萧潇回头朝阮暮灯笑道,“黄伯和他夫人都只是原本住在镇里的普通人,二老无儿无女的,也没什么牵挂。大概七八年前吧,我聘请他们来给我看房子,原本只是让他们每个月来看顾一两次,后来他们反而更喜欢山上安静的生活,就干脆常住在这里了。”
说着萧潇开了窗,向窗外指了指。
青年顺着萧潇手指的方向朝外看去,果然看到后院里几块料理的很是整齐的田地,里面长了些花生、番薯、油菜、通菜一类的农作物,田头还爬了一栅栏的丝瓜。
“现在他们自己种点蔬菜瓜果,再隔段时间让山下店铺送点儿米面鱼肉上来,过得也算很是悠闲了。”
阮暮灯点点头,想了想又问道:“那……拾壹呢?”
“那小子啊,听名字就知道了,是弎子的弟弟咯!”
萧潇肯定了拾壹白家人的身份,“他情况比较特殊,生下来就是个残疾的。”
他说着比了比自己的右手,“右侧的前肢不能动,而且身体也弱,半个月了才堪堪刚能睁开眼。当时白家奶奶以为那孩子八成没办法化形,已经打定主意把它当普通刺猬那样好吃好喝养大就算了。”
“不过他现在化形成功了。”阮暮灯说道。
“是啊,小拾壹他自己挺争气的。”
萧潇回答,“而且他天分也高,在兄弟姐妹里面,算是感悟和化形都挺早的了。但他身体始终还是弱,而且白家奶奶那儿一大家子,每天访客也多,人来人往的,真算不上是个静心修行的好地儿。”
他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窗旁圆凳坐下,随手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很不讲究地就仰头一饮而尽了。
“所以三年前,白家奶奶就把拾壹送到我这道观里来了。这儿虽然比不上那些名山大川,但景色好、灵气足,而且足够安静,对拾壹来说,环境可比在家里时好多了。”
阮暮灯也在一张小圆凳上坐下,和萧潇中间隔了一张茶几,他抬眼瞥了瞥自家师傅,那人手里还端着个空杯子,嘴唇因为沾了水的缘故,显得湿润绯红,似乎是因为回到了舒心的环境里,眼睫低垂,红唇含笑,表情显得很是放松。
“那么,拾壹也算我师兄咯?”
他向萧潇问道,语气里带了丝丝缕缕难以察觉的酸意。
“哪能呢!”
萧潇想也不想地否认道。
“白家有他们自己的传承,做什么要认我这个外人当师傅?”
他侧头看向自家徒弟,似是看透了对方那点儿小小的醋味一般,眼里笑意更浓。
“虽然像小拾壹这样,因为各种原因暂时寄养在我的产业里的孩子,这些年也有过一些,不过和我一起生活过的,也就小时候的白意鸣,还有你了。至于带到师门,还准备拜祖师爷的弟子,就确确实实就你一个了。”
听了这话,阮暮灯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他知道自家师傅肯定早就看穿了自个儿那点儿小心思,才会专门解释这么一长段给他听。
但即使如此,能听到萧潇亲口承认,自己是他唯一的弟子,还是有种难以描述的激动,似有什么又烫又暖的东西塞满心脏,令他整个人都仿若置身云端之中。
第 51 章、七、游仙03
两人又随意聊了一阵, 很快就到了饭点儿, 黄伯敲门进来,说是午饭已经准备好了, 请两人到正厅去。
午餐菜色很是简朴, 两肉三菜一汤, 味道也只是寻常。道观里的五人坐在一起,没分什么主客位次, 热热闹闹在一起吃了顿饭。
下午三点的时候, 萧潇带着阮暮灯去了正殿,先给三清天尊上过香, 又来到配殿里, 让阮暮灯给祖师爷和萧潇的师傅牌位磕头。
“我们这一支, 是从上清北茅山派里分出来的,最早可以追溯到明末了。”
等阮暮灯磕完头起身之后,萧潇朝他挥挥手,让他站到自己身边。
他当着阮暮灯的面, 打开一本谱牒, 右手持笔, 饱沾浓墨,郑重地在自己名字下面,写上了 “阮暮灯”三个字,自此,青年就算真正拜入了自家门下,成为他的记名弟子了。
阮暮灯注意到, 萧潇名字那一列,在他名字前头,还有一个名叫“萧宁”的人,只是那两个字却被朱砂红批划去了。
“这个……怎么回事?”
阮暮灯伸出手指,轻轻点了点那两个字。
“……他啊……”
萧潇放下笔,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比平日里来的更加柔和,带了点怀念,又隐约透出深深的遗憾,“这是我师兄,只是他……后来做了一些很不好的事情,惹恼了师傅,已经被逐出师门了。”
“什么?”
阮暮灯惊讶地睁大眼睛。
要知道,“逐出师门”这事儿,无论在哪门哪派里,都是很严厉的惩罚,能让师祖做出这等决定的,想来这位“师伯”犯的事儿一定十分严重。
“这些事,现在告诉你也应该无妨了吧……”
萧潇抬头看向供桌上自家师傅的牌位,大约是因为沉浸在回忆之中一般,眼神有些放空。
“师兄比我大了整整十岁,从我六岁被师傅捡回来以后,一直都是他在照顾我,真要说起来,我几乎可以算是被他养大的。萧宁师兄他天赋比我高,人也比我聪明,现在想起来,我的这些本事,差不多都是跟他学的。”
萧潇声音放得很低,“不过,他那个人,就是太过聪明了,跟原本师承茅山派的降教开山祖一样,萧宁师兄也对降术一类的术法特别感兴趣……后来,学得过分了,闹出了好几条人命,被师傅得悉以后,就废了他一只眼睛一条腿,将他赶了出去。”
阮暮灯听出了萧潇话语间未尽之意,忍不住问道:“后来呢?”
“后来?”
萧潇轻轻地哼笑了一声,“还能怎样呢?逆天而为的人必会遭天谴,损福折寿都是当然的……他,不到四十岁就横死了……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
虽然萧潇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的年纪,不过能修出周身红紫气晕的人,阮暮灯早就能猜到,这人的实际年龄肯定要比他的外貌大上许多,只是不知道他刚才那句“很多年前”到底是多久以前,也不好仔细追问下去。
“阿阮……”
萧潇转过头,视线落到自家徒弟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
“你要记住,对于那些绝对不能越过的底线,一定不能去碰,知道吗?”
阮暮灯定定地看着自家师傅的眼睛,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道:“我知道。”
既然好不容易才回来一趟,萧潇自然不会立刻就走。
他跟阮暮灯说,打算在这里住上两三天,把道观上下都检查一番,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整修的地方,还要再带着青年在附近逛一逛,笑曰这是“认认山门”。
两人吃过晚饭以后,又在屋里随便逛了一阵,八点过后就互相道了晚安,阮暮灯也带着在藏书阁里翻出的两本杂书,回自己房里去了。
青年推开厢房门的时候,正好迎面碰上拾壹抱着一床本子,从他房间里出来。
看到阮暮灯,拾壹吓了一跳,整个人条件反射一般向后蹦了一下,差点把单手抱着的大被子给扔了出去。
“啊,阮、阮先生!”
圆头圆脑的男孩子瞪圆了眼睛,似乎是因为紧张的缘故,声音有点儿抖,“我、我给你换了一床新的被子,上星期刚刚晒过的!”
“谢谢,辛苦了。”
阮暮灯对拾壹认真地道谢。
以他的性格,就算是身为客人,让黄伯他们那样的老人,或者拾壹这样的小孩儿来关照自己的起居饮食,本来就让他觉得很不习惯,尤其这孩子还是右手带着残疾的。
“没事、没事!”
拾壹一边说着,一边抱着那床换下来的被子,跟条游鱼一样,身子一矮,“刺溜”一下就从阮暮灯的腋下钻了过去,蹿进院子里,很快跑得没影儿了。
那孩子的反应实在有点儿奇怪,阮暮灯盯着拾壹跑掉的身影,沉吟了一阵,才转身回了房间,掩上了房门。
道观里没有通电,此时房间里点了一盏煤油灯,光照很暗。
阮暮灯在房间里仔细查看了一番,没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床褥被子都是新的,铺得整整齐齐,一个白底蓝花瓷枕搁在床头,脚踏旁边还放着洗漱用的木盆和干净的毛巾,并没有拾壹恶作剧的痕迹。
青年摇摇头,也不再纠结这些,放下手里的书,端起木盆,又拿上些换洗的衣物,自顾自到院子后头的浴室洗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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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之后,山里又下起了雨。
雨滴落在草叶、花木和屋瓦上,雨声绵密而细碎,遮掩了其他一切声息,令人有种宛若置身于旷野之中,天地之间仅剩自己一人的错觉。
阮暮灯觉得自己似乎才刚刚躺下,就被落在脸颊上的雨水惊醒,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时,惊诧地发现,自己居然幕天席地睡在了一块大石头上。
青年一瞬间清醒过来,“腾”地翻身坐起,警惕的看向四周。
天上飘着细雨,层云遮住月光。尽管四周光线很黑,但他视力很好,仍然能看清自己的确就是身处在野地之中,别说萧潇的“知了观”了,连半段残垣几块碎瓦都看不见,只有远处山脚下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灯火,也不知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是怎么回事?”
阮暮灯脑海里一时间浮现出他在睡前从杂书里看到的某个山野怪谈。
故事说的是一个挑脚夫夜间行路,错过了可以投宿的客栈,正在着急的时候,正好看见路边有一处民宅,他大喜过望,立刻上前敲开了院门,恳求主人家收留他一晚上。
那宅子的主人是一对中年夫妻,还有个二八年华如花似玉的漂亮女儿。
两夫妻热情地收留了这挑脚夫,不仅给他提供了食宿,晚上还遣了自家女儿给他送洗脸水。
可怜那挑夫光棍了快三十年,娇俏少女又有意引诱,两人半推半就,十分自然就成了好事。
可次日当那挑脚汉子心满意足醒来的时候,却发现自己竟然睡在了乱坟堆里。他慌忙起身,放眼看去,哪里还有什么民宅,也压根没有什么美人,身下是半截断掉的墓碑,四周荒草都长得有半尺高了。
想当然尔,这挑夫是中了孤魂野鬼的幻术,被那鬼美人给采阳补阴了。
可阮暮灯并不觉得自己情况和他一样——起码萧潇就绝对不会凭空捏出一座道观,就为了将他半夜丢到荒山野林里戏耍一番。
一边琢磨着,青年一边站起身来,四处看了看,打定主意,就朝着远处有光照的地方走去。
他摸黑在树林里走了有半个小时,才终于下了山,来到了能看到灯火的地方——那竟然是一条青瓦白墙,古色古香的村子!
这非年非节的时候,而且还下着细雨,但这村子却好像正在举行着什么庆典一般,街上灯火通明,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沿街支满各色摊位。行人皆身穿搭护、直身或是襦裙,撑着各色油纸伞,脸上戴着奇形怪状的面具,或拖家带口或亲友结伴,穿梭往来、摩肩接踵,极是热闹。
阮暮灯先是躺在满是青苔的大石上被雨滴弄醒,又冒雨在山林里摸黑走了许久,身上穿着的睡衣早就湿漉漉脏兮兮的,脏得不成样子了,就这么站在街口,整个人就和周遭的环境格格不入,显眼非常。
他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先不说这忽然出现在山中的村落和集市到底有多古怪,光是这些人的衣着打扮,比影城古装一条街里的龙套还要敬业,一看就不是现在随随便便能见到的,更别说人人脸上都戴着面具,真的怎么看怎么觉得可疑。
就在阮暮灯踌蹴不前,纠结着到底要不要进村的时候,忽然感到小臂上传来一股拉力,似是有人拽了拽他的衣袖。
除了萧潇之外,青年还没有遇到谁能够这么悄无声息的从他身后接近,甚至拽到他的袖子了,他都还毫无所觉的。
阮暮灯整个人都吓了一跳,朝前侧身一个撤步,足足退开有三步的距离,才去看那站在他身后的人。
刚才拉他衣袖的,是一个身穿蓝色直袍的男子,撑着一把画着紫阳花的油纸伞,身高看上去比阮暮灯要矮上那么几公分,但身形修长,从袖口露出的细瘦手腕和修长手指来看,应该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
这人一头乌黑长发披到肩膀上,两鬓撩起一束挽到后脑处,用一支乌木簪盘了个小髻,脸上戴着一个青面獠牙的鬼面具,看不清长相,但从眼洞里露出来的一对眼睛却笑得弯了起来,让阮暮灯觉得无比熟悉。
“你穿成这样可不能进村子啊,会被赶出来的。”
那人笑着说道。
声音一出口,阮暮灯立刻叫了出来,“萧潇!”
“哎呀,你认识我?”
那人笑着掀起面具的一角,露出了半张脸,琥珀色的眼瞳朝着青年狡黠地眨了眨,果然就是萧潇的模样。
“你……这又是在闹什么?”
被自家师傅故作神秘耍得次数多了,阮暮灯觉得自己都快要对他的恶趣味免疫了,伸手将半湿的刘海捋到额上,苦笑着说道,“这大半夜的,到底想干嘛?”
然而萧潇却并不回答自家徒弟的问题,只是忽然伸出手,拉住阮暮灯的左手,将人往一条巷子里拽。
“想要到祭典上玩的话,就要按照这儿的规矩来。”
他笑着拉开一扇门,又把阮暮灯推进屋子里,“先把衣服换了,面具也戴上,等会儿跟紧我,保证让你快活!”
第 52 章、七、游仙04
一刻钟后, 阮暮灯从屋子里出来, 已经换了一身干净的直衣。
衣服裁剪得当,仿若量身定做一般, 将青年衬得格外挺拔, 墨蓝的底色, 袖口和衣摆处绣着精致的银色流云纹,配上一对厚底皂靴, 活脱脱就像个穿越了四百年时空的明朝公子。
阮暮灯还把自己半湿的头发擦干了, 贴着耳后梳理得整整齐齐,虽然长度和路上那些束发戴冠的行人不能比, 但好歹没有方才那么突兀显眼了。
他脸上也戴了木制面具, 是一个淡青色净角面谱, 脑门正中一抹显眼的金色,以面相和颜色推理,他觉得大约应该是《单刀会》里的周仓。
“嗯,这样看上去就顺眼多了。”
萧潇满意地点头, 虽然隔着面具, 带阮暮灯依然能想象他眯眼微笑的表情。
这时雨势已然渐小, 眼看着就要停了,萧潇干脆将手中油纸伞收起,往门边随意一放,然后朝阮暮灯伸出手,“走,我们去夜市上逛逛。”
说着萧潇就这么抓住了自家徒弟露在袖口外的手腕, 顺着腕子轻巧地一滑,就扣住了他的掌心,随即以不容拒绝的姿态,拉着人就往街上走去。
虽然以前萧潇也经常对青年做一些肢体接触的举动,比如揉揉他的头发,或者捏捏他的脸什么的,但那些动作都透着长辈对晚辈的宠爱亲昵劲儿,和现在这样两手紧扣,手心亲密相帖,那互相传递的热度,令阮暮灯觉得自己浑身都从那片皮肤开始烫了起来,血液与体内鼓荡的脉搏一起,直冲头顶。
他只觉耳廓火辣辣的,好像快要烧起来一般。
万幸这会儿街上都是红色的灯笼,他身边的那个人根本无从分辨,他腮边那抹显眼的红晕到底是烛光映出来的,还是被他生生羞出来的。
两人手牵着手,悠然穿梭在人群里。
雨已经停了,行人们都陆陆续续收起了伞。没有了雨伞和雨丝的遮挡,人们脸上戴着的面具便更为显眼,其中不乏造型奇特、色彩艳丽的,被各处灯笼跳跃摇曳的火光一映,更是平添了几分光怪陆离之感,颇有几分不似人间更肖鬼蜮的气氛。
阮暮灯注意到,街道两边的摊位不少,卖的大都是些土产山货、面人陶偶、发钗梳子、绣品彩布、字画古书之类,款式花样都十分传统,大部分一眼就能看出还是纯手工制的。
这都令他有一种错觉,似乎他从迈入这座神秘的村庄时开始,就已然一步跨越了时空,和身边那人一起,行走在四百年前的某处市集之中。
不过,其实他十分清楚,即便是四百年前,似乎也没有听说过哪里的夜市,是人人都戴着面具,不能露脸的。
加上有了上一次遭遇狐狸娶亲的经验,他有八分把握,这大约又是哪里的山精野怪、魑魅魍魉、游魂蜮鬼什么的,在这凡人难以寻到的隐秘地方开了个鬼市。也不知到底是萧潇刻意为之,还是真是误打误撞恰好撞上,总之他俩两个大活人就如此这般大大咧咧给混进来了。
“你刚刚说,这是个祭典?”
阮暮灯一面走,一面轻声和自家师傅说话。
“唔,对啊。”
萧潇点点头,“这可是三年一度的拜山神啊!”
“拜山神?”
阮暮灯眨眨眼,面露疑惑。
“你看那边。”
萧潇笑着指了指几步开外的路旁一摊位,让阮暮灯注意看。
那摊位占地很大,摊主是个矮矮胖胖的男人,戴着个七分似鱼三分像蛙的奇怪面具,后头还跟着两个壮实黝黑的伙计,铺了大红绸的摊面摆得琳琅满目,周围围了不少女客,挑挑拣拣好不热闹。
“那一串串的可是南海的珍珠,还有旁边光洁细腻的一匹匹料子,那都是鲛绡哦!另外你看那些镶红珊瑚的珠钗、贴贝母的螺钿粉盒什么的……”
他凑近青年说道,“一看他们就是从南面来的海民,对吧?”
阮暮灯想了想,估摸着自家师傅的意思,猜想那些人大概就是传说中的鲛人一族了。
“这些人千里迢迢赶来,就是为了凑个热闹,一来沾沾山神大人的灵气,二来也能和同道们互通有无,搞不好还能在这夜市里淘换到些宝贝呢!”
正说着话,两人听到前头传来一阵响亮的喝彩声。抬眼看过去的时候,只见前面十多米外一个摊上围满了看热闹的人,内三层外三层的,呼声夹着掌声直冲云霄,惹得更多的人好奇地回头张望。
“走,我们也去看看。”
萧潇拉着阮暮灯的手,如同两条游鱼似的挤进那热闹的人堆里,脚下巧妙地几下腾挪,也没怎么擦碰到附近的人,就已经站到了前头去了。
那原来不是什么卖货的摊子,却是两个模样年轻的什样杂耍艺人,一个高瘦,一个矮壮,皆是一身短打,脸上的面具只遮到鼻尖,露出的下半张脸轮廓很像,都是嘴唇厚实,下巴外突,棱角分明,看起来应该是两兄弟。
这会儿矮壮的那个刚刚表演完,换他高瘦的兄弟下场。
原本一米八五的阮暮灯站在人群里,已经是鹤立鸡群,显眼非常了,但这个杂耍艺人却比阮暮灯还要高出十多公分,目测已经快要接近两米了。
但那人虽然很高,却瘦得皮包骨头,活像个会喘气的骷髅架子,半敞的短打汗衫里露出的胸膛,形状都是内凹的,根根肋骨清晰可见,整个人看起来就跟一根长了腿的麻杆似的,连走路都摇摇晃晃的,让观者都不由得担心他会不会被风一吹就倒了。
只见这高瘦的男子走到圈中,朝四面八方团团揖了一轮,一套贯口极顺溜,语速很快,又带着浓重的西北方言口音,阮暮灯一时间竟听得云里雾里,闹不明白。
“这瘦高个刚才说,他和他那兄弟都是练内家意形拳法的,说是‘寄打’练了有好几十年了。”
萧潇凑到自家徒弟耳边,将那人的话儿概括复述给他听,“现在要表演一招‘神拳’,让咱们这些人看看他的本事。”
阮暮灯的耳朵被萧潇的吐息弄得滚烫,不过他仍然不动声色地低下头,嘴唇差点儿就要贴到萧潇的鬓角了,然后压低声音问道:“什么是‘寄打’?”
“唔,这个嘛……”
萧潇歪头想了想,“你理解为,这是一种可以请神上身、借助神力的本事吧。”
阮暮灯还是不明白,“那和普通的撞客有什么区别?”
他想起白意鸣白大影帝老家和弎子他们那一大家子刺猬精的纠葛,某种程度上,也是附体借力的关系了。
“区别还是很大的……”
萧潇还想解释,就见到那矮壮敦实的汉子,已经拖出块足有一尺厚的车轱辘大的石磨盘,端端正正搁到了自家兄弟面前,而那高瘦的青年也扎了个马步,双手交叉在胸前,摆好了架势。
“你先看吧,眼看为实,看完就明白了。”
萧潇不再说话,只让自家徒弟专心地看。
以阮暮灯这从小学武的人来看,那高瘦男子的马步着实十分外行,下盘不稳,上身摇晃,肩膀抬得太高以至于手肘外展,加上他那瘦得全身没二两肉的身材,怎么看都不像能使出多大力道的模样。
然而,就在这时,男子口中开始念念有词,每念一句,身上的骨头便发出犹如错位般刺耳的“嘎吱”、“卡啦”声,露在袖子外的胳膊,从肩关节开始,一节节隆起,仿佛平白长出了块块肌肉一般。
“喝!”
男子大喝一声,右手一拳挥出,直直打在了磨盘正中。
这一拳下去,只听一声闷雷似的巨响,巨大的石磨盘被打出一个碗大的深坑,蛛网似的裂纹从边缘向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几乎爬满了整个盘面。
“好!好啊!”
围观群众先是被这一幕吓得一愣,随即看清那磨盘上那大洞之后,立刻用力鼓掌,放声叫好,一时之间,铜钱落雨似地往兄弟俩的方向丢去。
那高瘦男子打出这一拳后,手臂上隆起的肌肉立刻跟泄气的皮球似地,转眼便瘪了下去,又恢复成那摇摇欲坠,瘦弱不堪的模样,仿佛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他和他哥一起笑着朝周围作揖,边连声道谢边忙着拾起脚边的铜板儿。
第 53 章、七、游仙05
“所谓的‘寄打’, 一开始是一种祭祀形式, 后来修道之人通过练气和口诀,得以沟通天地, 短暂借助自然之力或是哪方神仙的力量, 使出远胜于本身能力的力量。”
萧潇一边鼓掌, 一边凑到阮暮灯耳边,给自家徒弟解释方才发生的那一幕是怎么回事。
此时周围很是热闹, 阮暮灯和萧潇手牵着手, 为了听清彼此的话语,两人说话的距离极近, 若不是还戴着面具, 几乎就已经能称之为“耳鬓厮磨”了。
不过两人旁边那些围在杂耍摊上的好几十人, 却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这显得过分亲昵的举动,自顾自地看着热闹,就仿佛两个男子亲密相依不过是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一般。
“‘寄打’的形式有很多种,有些人可以铜皮铁骨刀枪不入, 有些人则是像那瘦子一般, 一瞬间变得力大无穷, 有开山劈石之能……茅山术里也有一套寄打口诀,正一教里也有相似的功法。”
正在两人说话的时候,只见那一壮一瘦两兄弟又拖出一根粗得能当大屋主梁的木桩来,直直竖在了场地正中。
只听那矮壮的汉子从包袱里取出一把半臂长的短刀,当着众人的面,将刀子从包裹在看不出料子的皮鞘里抽出, 把刀身亮出来给观众们看。
阮暮灯仔细盯着那刀,只见刀把雪白,小镡锃亮,刀体通身乌黑,表面质地仿若上佳的金丝炭,墨般颜色中均匀地反射着乌金的光泽,刀口却并不锋利,似乎是一把还没开刃的刀。
只听那矮壮男子说书似得白乎起来:“这刀是我弟兄两人游历山河时高人所赠,乃一尾三千岁巴蛇历三九雷劫化蛟时,周身受雷劫塑体锻骨时其遗物所造,蛇蜕为鞘、蛇骨为把,而头顶唯一那只独角,则打了这黑金刀身!只可惜……”
说着,他单手举刀,朝着自己胳膊就径直一挥——在四周众人的惊呼声中,刀刃在男子皮肉上磕了一下,钝处陷进去半寸,并没有留下一点儿伤痕。
“只可惜,这刀刃非掺了千年寒铁砂的磨刀石不能开刃,我弟兄二人走南闯北这些年,也没有寻到个好师傅给它‘开个光’,想来,这好刀也是与咱俩无缘咯!”
说到这儿,他故意来了个长长的停顿,目光在围观人群中扫过,借着头顶那几盏大红灯笼的光照,似要隔着面具,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收入眼中一般。
“因而,舍弟与我都有心给这宝刀找一个配得上它的好主人。”
那矮壮男子高声说着,一边拍了拍在他身旁立起的那根足有他大腿粗的木桩,“咱话搁这儿了,只要现在有哪一位高人,能用咱这蛟角刀一刀劈断这木桩的,就是宝刀的有缘之人,咱弟兄俩绝无二话,立刻当着这许多父老乡亲的面儿,将它送给您了!”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了,这几天可是山神爷的祭祀,能来往夜市的,肯定不乏藏龙卧虎、身手不凡的高人!所以啊,为了表示对山神爷的敬意,咱也不敢托大,若是诚心想要这把刀的,您就意思意思,给个一百八十文的,便尽管来试试!”
“嚯!试一次还要一百文啊!”
下头立刻有人大声叹道。
经历过天雷淬炼的蛟角刀,除去材料极为稀罕,因为格外精贵之外,本身就带着浓郁的雷火气息,对山精野怪和阴魂怨魄有无比强大的震慑力。
刀一出鞘的时候,观众里许多小妖小鬼就已经受不了这刀身上的威压,悄悄退到人群外围去了,此时还挤在里头看的,要么就是人类修者,要么就是有些道行的大妖。
但即便是这些人,看是一回事,敢不敢伸手去摸甚至去使那刀,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而且他们之中但凡见识多的,也能看得出,这宝刀好是极好,但没有开刃,要劈开那比屋梁还粗的木桩,若是没有那化气为刃、吹毛断发的功力,白白花了那一百文冤枉钱还是小事,只怕要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丢丑才是要紧的。
一时间围观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他们都戴着面具,虽然看不到旁人的表情,但都心知肚明,怕是谁也不敢上前,踌躇犹豫间,气氛很是有点儿难言的尴尬。
“怎么啦?就没有哪位英雄愿意上来一试吗?”
矮壮的男子见没有人肯试,顿时来了劲儿,叫嚣得更响了。
“我们弟兄俩这是头一回来贵地参拜山神爷爷,见此处钟灵毓秀、山清水绿,定是个人杰地灵,英才辈出的地儿,才想在这儿给咱俩这宝刀寻个主儿,可怎么……嗨!居然连个好胆试试的看官都没有?”
“就是!”
那高瘦的男人也连忙补充道:“就各位这反应,还不如去岁咱去的百里外那清河镇龙王庙呢!”
阮暮灯不知两地渊源,不过听了那高个儿的话,围观人群顿时就沸腾了起来,不多一会儿,便有个身穿杏衣短打的壮实青年越众而出,大马金刀站到两人面前,丢出一角碎银,拍着胸脯叫到:“我来试试!”
说着,他撸起袖子,接过那未开刃的蛟角刀,运足周身力气,朝着那木桩使劲一劈——只听“叮咣”一声沉重的闷响,那木桩略微摇晃两下,又稳稳站住,被砍中的地方只擦掉一层皮,留下一道浅浅白印,而那杏衣青年却因为后坐力整个人向后仰倒,跌坐在地,宝刀脱手,虎口因被雷火之力所伤,已然开裂,血流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