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床上的女人艰难地爬起身,动作有些僵硬,手肘支着床铺,两脚试探着摇摇晃晃踩到地上, 又似乎因为使不上力气, 整个人往前一扑, 径直跪在了床旁的地毯上。
黑衣男子坐在距离床铺约莫有三步远的摇椅上,两腿优雅地交叠在一起,漠然地看着女人摔倒在地上,根本没打算动一动扶一把。
“还行……”
仅穿着浴袍的女性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试探着走了两步,“适应起来……果然、比先前两个……快多了……”
女人说话的语速很慢, 断断续续有些磕巴,咬字也不够清晰,但声音十分清脆,带着这个年纪的女性特有的娇嗲韵味。
“不过、这张脸……不好看。”
女人跌跌撞撞走到梳妆镜前,两手撑住台面,仔细打量着镜中的自己。
她现在所用的这具身体,长着张略有些圆润的鹅蛋脸,鼻梁不够挺拔,鼻翼也略有些宽,也不知是不是因为睡得太久的缘故,两眼浮肿,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就显得更加细长了。
的确,这样的长相,只能算是中游水准的普通,和“娇艳”、“美人”之类的形容词没有多大关系。
“嫌不够漂亮的话,只要去做个整容就行了。”
黑衣男子唇角一挑,露出一个冷冰冰的微笑,“明天就去,个把月之后,我还有重要的工作要交给你。”
“嗯,只要、能变漂亮。”
女人点了点头,又抬起手,揉了揉自己浮肿的眼皮。
“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想问你来着。”
黑衣男子变换了一下交叠双腿的姿势,从镜子中看向那仍然在注意着自己容貌的年轻女性。
“当年随你一起葬入墓里的陪葬品之中,有没有一只玉蝉?”
“玉蝉?”
女子回头看向黑衣男人,还有些木然的脸上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对,就是用玉石雕成的蝉形小件。”
黑衣男子耐心地解释道:“大概长一寸半左右,用十分罕见的墨玉雕成,最大的特征,是两只翅膀尾端彼此交叠,组成一个形似阴阳鱼的圆形装饰。”
说着,他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猜那玉蝉大概是做压口用的。”
“没有。”
女人仔细想了想,结结巴巴地解释道:“我下葬的时候、血肉被蛊虫……啃、啃尽,只剩一副枯骨,根本、根本没有压口。”
“竟然是这样。”
男人蹙起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摇椅扶手,似乎陷入了思考一般,自言自语道:“当年师傅说那玉蝉应该是随葬在某个元朝贵族的墓里……原来并不是郗家村那一座……”
他想了想,忽然又笑起来,“不过不在郗家村也好,不然我还得想办法再进去一次把它从墓里挖出来,估计还挺麻烦的……”
“你找、那玉蝉做什么?”
年轻女人一直盯着男人脸上的表情变化,终于忍不住好奇问道。
“这就不是你应该管的事了。”
男人摆摆手,话题干脆利落地一转,“我交代你的事情,都记清楚了?等你整好容之后,就尽快到港城去,顺便帮我将东西交到雇主手里,明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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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天时间里,电影《粉饰》的演员陆陆续续都进了组。
作为十分讲究风水的港城导演,洪双发在某大师钦定的良辰吉日与一干主创搞了个隆重的开机仪式,便正式投入了拍摄之中。
第一天的戏安排在酒店花园里,没有需要阮暮灯参演的部分,不过作为一个半路出家,没有多少表演经验的菜鸟新人,他相当自觉地抓紧机会旁观其他人的表演,同时可以借着这个机会,熟悉洪大导演的监导风格以及现场的机位分布。
与大半年前拍C牌运动饮料广告时相比,洪大导演似乎憔悴了许多,头发花白了大半,人也消瘦了一圈,整个人的精气神都很是萎靡,连肩膀上也似乎压着什么重物一般,背脊都忍不住向前倾着。
——不,等等,不是“似乎”,而是真的有哪里不太对劲……
阮暮灯盯着洪双发的背影,心随意动,慧眼便已经睁了开来。
在慧眼所及之中,阮暮灯清楚地看到,在洪大导演左侧的肩膀上盘踞着一团黑影,若是非要形容,那么和他曾经在坟场岛上见过的柠檬男孩组合舒耀嘴唇上的阴影有七八分相似,萧潇曾经对他解释过,那是因为“口业”聚来的污秽之气。
但洪双发肩膀上的黑影,却远比舒耀带着的一团要大上许多,虽然看不出具体形状,但猛地看起来,简直就像有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坐在他肩膀上一样……
阮暮灯想了想,站起身,和弎子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躲回酒店的房间里,从随身行李中找出空白的符纸和朱砂毛笔,凝神静气画了一张驱邪除晦的符咒,点火烧尽,将灰烬倒入水中,又用个小纸杯将符水装了,端到了片场里。
“喂,你打算现在就动手吗?”
弎子看到阮暮灯手里端着的纸杯,顿时风中凌乱了,“这……你这肯定要得罪人家洪大导演的吧?别好心办坏事啊你!”
“既然我已经发现了,就还是应该帮一帮的。”阮暮灯指了指天上的日头,“现在是正午阳气最盛的时候,今天又是晴天,正好可以晒到太阳。”
他朝自家助理笑了笑,“现在动手效果比较好,换成其他时间,我担心弄不走他身上那玩意儿。”
“唉,随便你吧!”
弎子头疼地摁着太阳穴,别过脸懒得看了,“希望你等一下演技好一点儿,不要让人家看出你是存心的。”
劝服了弎子之后,阮暮灯便端着那小纸杯,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晃晃悠悠走到洪双发身后,凑上前去,假装探头看他面前的画面监视屏。
他的举动再正常不过,洪双发和身边的场记杂务等人也不甚在意。
阮暮灯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直到一幕拍完,洪双发大喊一声“OK!”然后站起来的时候,他立刻将手里的小纸杯一倾,大半杯水就这样正正倒在了洪大导演的左肩上。
“我丢!”
这一下实在来得太过突然,洪双发条件反射爆出了一句港城方言的粗话,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一蹦两步开外,一脸愕然地瞪着阮暮灯这个始作俑者。
“对不起、对不起!”
阮暮灯心想弎子说得对,果然到了考验他演技发挥的时候了。
他立刻装作慌慌张张的模样,一边道歉,一边抢上两步,抬手就去拍洪双发肩背上的水,尽量将一个冒冒失失不谙世事以至于不小心闯了祸的新人形象演得到位一点。
而在他的慧眼之中,盘踞在洪双发肩膀上的那团黑影在接触到符水之后,立刻像浇了水的盐粒一般,飞快地消融下去,再经他的手那么几下拍打,便随即灰飞烟灭,再也不剩半点踪影了。
此时旁边的工作人员都已经反应过来出了什么意外,好几只手伸过来,纸巾手帕什么的递了差不多足有半打,阮暮灯接过其中一张,飞快擦干洪双发外套上的水渍。
“对不起,真的非常对不起!”
符水擦得差不多了,阮暮灯后退一步,盯着洪大导演肩膀上的一片深色水痕,脸上的愧疚无比真诚。
“没关系、没关系。”
洪大导演似乎心里很烦,也没有心思和这小年轻计较,只是胡乱摆了摆手,强压着脾气,“阮先生你到一边去,不要妨碍我们干活好吗!”
弎子看准机会,连忙上来将人拉走,一边扯着阮暮灯的袖子还一边低声抱怨道:“我就说你会得罪人吧,这下好了,接下来的三个月我看你怎么办!”
阮暮灯只是笑笑,任由弎子数落,并不回嘴。
待两人走开之后,洪双发一屁股坐回到他的椅子上——就在屁股坐实的瞬间,他忽然睁大眼睛,然后抬手按了按被水泼湿的左肩,又转了转胳膊,脸上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第 60 章、八、鬼来信03
那天晚上, 阮暮灯接到了萧潇的电话。
通话中杂音很大, 似乎萧潇那头信号不太好的样子,再经过内地与港城之间不同服务商足有两秒以上的信号延迟, 阮暮灯在听筒里听到的自己的声音还远比萧潇的声音来得清楚。
这让他很是泄气, 原本打算好好和自家师傅聊上一阵, 但这么糟糕的通话效果,想要多说几句基本都成了奢望。
“我现在和老爷子的人马在秦岭的山里, 这儿有点事需要我帮忙。”
电话那头传来萧潇经过电波过滤后有些失真的嗓音, “明天大早我就进山里去了,可能有好几天时间没办法再和你联系了。”
“嗯。”
阮暮灯轻轻应了声, “你那边的事儿, 很麻烦吗?会有危险吗?”
“没事!”
大约过了三秒, 那边才传来萧潇带着笑意的回答:“我可厉害着呢,而且还有老爷子家两个徒弟和我一块儿行动,根本不用担心。”
“唔,那就好。”
虽然电话那头的人看不见, 但阮暮灯还是点了点头, “总之, 你自己多加小心。”
“行啦行啦,我知道。”
萧潇笑着答应下来,随后话题一转:“倒是你那边呢,片子应该已经开机了吧?在港城拍戏还顺利吗?”
阮暮灯想说自己正式开机第一天就把导演给得罪透了,又想告诉他自己在洪双发身上看到的黑影,然而那糟糕的通话质量实在给聊天制造了巨大的阻碍, 如果说不清楚,万一反而让自家师傅徒增担心就不好了。
于是他略一沉默,笑着回道:“还行,这边很暖和,酒店环境不错,吃得也好,不过今天还没拍到我的戏份。”
“那行,反正你自己也多加油。”
萧潇也不多问,反正不过就是拍个电影而已,而且有弎子跟着,料想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两人又简单聊了两句,就说了再见之后,阮暮灯按捺下依依不舍的情绪,还有之后许多天不能再听到自家师傅声音的遗憾,挂断了电话。
不过令阮暮灯意外的是,工作第一天就泼了别人一身水,原本以为洪双发最起码也会对他抱有“冒失”、“没礼貌”一类的成见,最糟糕甚至会像弎子说的那样,搞不好隔三差五给他穿点小鞋。
谁料第二天轮到他上戏的时候,洪双发精神明显比前一天好多了,连带着脾气也变好了,甚至还伸手勾着阮暮灯的肩膀,满脸笑容地亲自给他讲戏,甚至连称呼都从“阮先生”变成了相当亲切的“阿阮”。
第二天拍摄进度十分顺利,下戏也比预订的时间早了足足一小时,洪双发大手一挥,非常大佬气概地喊了一嗓子:“今天大家都辛苦了,走,我做东,都到维港吃宵夜去!”
现场顿时传来一阵欢呼,劳累了一整天的一群人顿时都精神了,飞快地收拾器材道具,然后两辆保姆车三十多个人一起浩浩荡荡开到了维港某家口碑相当不错的露天烧烤店。
今天的夜戏没有几位天王天后的事儿,四人又都在港城有自己的房子,没必要跟着剧组的行程跑,早就都各自回家了。
于是这宵夜现场咖位最高的反而变成了五番的阮暮灯,洪双发大手一捞,就把阮暮灯从人堆里逮了出来,非常自然地摁在了自己旁边的位置上。
阮暮灯毕竟交际应酬的经验比较少,还和助理弎子隔了个十几米远,有点儿懵,脸上淡定的笑容都有点儿绷不住。
不过有大牌导演在的场合不可能冷场,没多久一盘盘烧烤连同大箱冰啤送了上来,几桌人又是说笑又是拼酒,很快现场就已经闹成一团,已经到了说话需要大喊大叫才能让别人听清的程度。
阮暮灯不熟悉港城方言,话说得很少,一直只带着微笑听同桌的人侃大山,一面瞅着冷子吃些自己喜欢的菜品,几乎成了桌子上唯一一个在好好地吃东西,并且真正能吃饱的。
“来,吃这个,这个最好吃!”
似乎发现阮暮灯吃得很高兴,洪双发直接伸手将烤生蚝的盘子端过来,直接把两只烤得肥美的大蚝拨到他盘子里。
阮暮灯连忙道谢,同时对导演的关照暗自吃惊。
“昨天的事,谢谢你啊阿阮……”
趁着桌上其他人都在大声笑闹的空挡,洪双发忽然凑过头来,压低声音对阮暮灯说道。
“啊?”
阮暮灯刚刚塞了一口生蚝,骤然听到这话,真的相当吃惊。
“我自己知道自己的事,肩膀都疼了一星期了,其实一直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洪双发挠了挠自己稀疏花白的一头乱发,又端起啤酒灌了几口。
“昨天你给我拍过肩膀之后,立刻就不疼了……所以啊,晚上我就给岳嘉鸿那老小子去了个电话,然后听说了你是大师高徒的事……”
年届六旬满身江湖气的导演难得露出了有点儿不好意思的笑容,“你悄悄帮了我,真是谢谢了啊……”
阮暮灯没想对方一个普通人,竟然这么敏锐,立刻就注意到了他那一杯水和几下拍真正的目的,原本以为是铁定要得罪人的事情,结果却让导演承了情,今天还特地请客表示了谢意。
就这一顿宵夜,让整个剧组知道了阮暮灯这个没根基没背景的大陆来的新人菜鸟是洪双发亲自罩的,不要看他年纪轻脾气好就小瞧了他,就算不特地巴结奉承,也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这点儿细节变化,连带着弎子都清楚地感受到了,平常以阮暮灯助理的身份在剧组里干点儿什么事都能得到其他人的好脸色,中午在片场拿盒便当里头也能多加个鸡腿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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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两天都拍摄都过得风平浪静,第四天的时候,阮暮灯第一次和剧里的女二号有对手戏,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女二号真人。
《粉饰》里的女二号名叫张碧琳,今年三十六岁,早年是玛瑙台的当家花旦,三十岁后终于拿到了双料影后,摆脱了“花瓶”名声后开始主攻大银幕,这些年下来人气和口碑也算得上是女性港星里拔尖的水平了。
张碧琳容貌算不得最美的那款,但她身材高挑、五官明晰、长腿翘臀,身材玲珑有致,加上保养得宜,又有这个年纪的女性特有的妩媚风情,整个人就像一朵开到荼蘼的芙蓉花一般,往聚光灯下一站,格外耀眼夺目。
她在戏中的角色,表面上是大佬的情妇,实际却是警方的污点线人,虽然戏份不多,但角色很重要,是个直接影响男主角心路的悲情人物。
张碧琳和阮暮灯这一场,是她污点线人的身份被阮暮灯演的Amin察觉,彼此试探和反试探的一段,恰恰是阮暮灯一向都不怎么擅长、偏偏又非常重要的细腻文戏。
大约是导演提前打过招呼的缘故,张碧琳对这比她小了不止一轮的俊美小青年的态度十分亲切,就算一场戏前后NG了七次,也没有露出多少不耐烦的神情,倒是阮暮灯很不好意思,总觉得是自己不够专业才连累了别人。
一直磨到午休时间,这场戏才终于过了,导演干脆宣布将计划里剩下的一场戏挪到下午,全体休息一小时。
“哇靠!卧槽!!大新闻啊!!!”
阮暮灯刚刚打开弎子给他拿来的饭盒,就听到片场一角忽然传来一声大叫——有个工作人员趁着吃饭时间刷了刷手机,立刻跟猜到电门似地一蹦三尺高,随即大喊起来。
“喂你们快上网看看,吓死人了啊我丢!‘程大贵’的当家人程云天刚刚被人发现陈尸家中啊!!”
这一嗓子跟滚油里浇进一瓢水似的,片场立刻炸了锅,上至导演下到临演,无论刚才正在做什么,都立刻掏手机的掏手机,扎堆的扎堆,各找渠道去看这惊天动地的八卦。
作为港城最具影响力的金饰珠宝企业,传到程云天手里是第三代,生意已经从传统首饰扩张到了婚庆、服装、工艺等许多相关领域,去年的资产增长评估也相当可观。
这剧组里多半是港城本地人,自然对“程大贵”的八卦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程云天本人也不过六十二三的年纪,平常也没爆出过有什么身体问题,尤其是这人才刚刚死了个继承人,貌似头七才刚过没几天吧,怎么现在连本人也出事了?
“哇,程云天死得比他儿子还蹊跷啊!”
已经有人盯着新闻现场直播了起来。
“居然是在自家别墅里吊颈死的,人就挂在房间门锁上,用的还是情妇留在他房间里的长筒丝袜!”
第 61 章、八、鬼来信04
程云天是“程大贵”集团创始人的长房长孙, 他幼年丧母, 亲爹身体也不好,五十不到便英年早逝, 他身为独子, 从他爹手里接过这份庞大的家族企业成为董事长已经二十年有余了。
他结婚挺早, 发妻是许多年前的港姐冠军,而“程大贵”是那届选美比赛的首饰赞助商, 据说程云天与那位年轻美貌的港姐在庆功宴上一见钟情, 赛后年方十九的美人便被这位大少爷包养,半年后闪电完婚, 成为了小家碧玉如何嫁入豪门, 从此飞上枝头变凤凰的一桩经典案例。
不过也许那位港姐出身的少奶奶命中注定享不了大富贵, 她结婚后三年抱两,给程云天生下了两个儿子,随后身染绝症,没过多久就撒手人寰, 香消玉殒的时候也不过才二十五岁。
港城人民多有点儿迷信, 经过这么一遭, 不少八卦小报周刊广播都借题发挥,说程云天命中克母克妻,以后的婚姻生活也肯定不会顺遂云云。
也不知道程云天是看开了还是信命了,反正从此以后再没有结过婚,三十不到就成为鳏夫的钻石黄老五,这些年来有过不下十任女朋友, 充分享受了没有婚姻束缚的“爱情”生活,除了发妻给他生的两个继承人之外,坊间只传闻他十年前和某姓孙的交际花生了一个女儿,倒是再也没有别的私生子了。
他这感情履历在同辈的富豪之中简直算得上相当清白了,连街边的八卦小报都很少拿他的情史开涮。
然而这次的事情,实在是太刺激了,无论是程云天的身份地位,还是这案件本身的诡异程度,都足以让它短时间内占据所有媒体的头条。
今年六十三的程云天身体一直不错,他现任女朋友是个姓罗的四十二岁的事业型女强人,自己有两个酒吧和一间红酒代理公司,和程云天的情人关系也已经维持了五六年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是周五,罗女士照例到程云天位于半山的别墅吃了顿烛光晚餐,然后两人消磨到晚上十点左右,罗女士便让司机将她送回市区自己的公寓去了。
根据程家女佣事后回忆,当晚十一点沐浴过后,程云天一个人回了二楼自己的房间,夜里也没有出来过。
第二天早餐时间都过了许久,女佣仍然没有等到他们家老爷下楼,忍不住上去敲门,结果半天都没有回应,立刻心知不妙,赶紧找了个身强力健的保镖从隔壁阳台爬进去看看到底出了什么事。
阳台的玻璃门也是从门内反锁着的,那保镖透过玻璃看了一眼,立刻吓得差点儿滚下栏杆。
他清楚地看到雇主以一种诡异的姿势半跪半坐在房门前方,头颅低垂,一条肉色带状物从颈后一直延伸到门锁处,半敞的浴袍里露出的前胸皮肤,已经完全呈现出活人不可能有的青紫色。
保安吓得屁滚尿流,又不敢贸然闯进屋里,和女佣合计了一下,立刻报了警。
警方与法医十分钟后赶到现场,从阳台处破门而入。
现场情况明晰,很快就判断清楚了案情——命案现场完全密闭,没有外人闯入的一丝痕迹,所以案情便是程云天用女朋友留下的丝袜,用相当罕见的坐位姿势,将自己勒毙在了门锁上面。
因为出事到现在时间还短,警方公布的信息也不多,很快剧组里所有人都将各大头条翻了个遍,所有细节和不管靠不靠谱的分析都看了个仔细,闹闹哄哄一顿午餐之后,休息时间就结束了。
也不知是不是众人的错觉,下午的拍摄洪双发洪大导演似乎一直都很焦躁,经常动不动就大喊大叫,从灯光师到摄像师到群演甚至几个主演都被骂了个够呛。
除了洪双发之外,剧组里状态最诡异的就数女二号影后张碧琳了。
早上她和阮暮灯演对手戏的时候,因为是张影后最擅长的细腻文戏,她那女王一样的气场完全压制了武替出身,且实战表演经验十分缺乏的菜鸟新人,几乎全程都是她带着阮暮灯对戏。
然而下午的表演,情况却完全颠倒了过来。
张碧琳整个人仿佛心事重重,注意力根本不在拍戏上一般,不仅经常忘词,还出现走位错误、忘看镜头等等在她这种从业十多年的“老油条”看来十分低级的错误。
本来就情绪暴躁的洪双发看到张碧琳那魂不守舍的模样,更是跟点着了炸药桶似的,NG不断,对着姑娘大喊大叫,硬是把影后都骂得两眼泪汪汪——若不是赶上“程大贵”当家人暴毙的爆炸性新闻档期,各方小报无暇顾及一些鸡毛蒜皮的八卦,怕是下午两人的冲突都要挂上“不和”的名头占个篇幅了。
转眼到了周末,这几天剧组里的气氛都不太对劲儿,其中最大的原因是因为洪双发情绪一直都很是焦躁,脾气已经大到基本没有人敢去招惹他,几乎所有人都夹着尾巴小心翼翼的干活。
阮暮灯在下午时已经收到了场务送来的通知,告诉他明日休息一天,全体都没有拍摄安排。于是他和弎子合计了一下,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到港城四处逛逛,顺便去尝尝两人都好奇了许久的某家手工鲜虾云吞面的味道。
不过计划显然赶不上变化,傍晚时分洪双发特地亲自跑来两人所住的酒店套房,他脸色很苍白,额角冷汗涔涔,吞吐了半天,才终于说出了特意来这一趟的目的。
“明天是‘程大贵’老板的丧礼,所以你希望我陪你一起去?”
阮暮灯特地重复了一次,以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对方的意思。
“是、是啊……”
洪双发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似乎感到犹豫似的用力绞紧了手帕,嘴唇嗫嚅片刻,才硬着头皮说道:“我听岳嘉鸿那老小子说过他在葬礼上遇到鬼的事了……”
阮暮灯和弎子知道他说的是岳嘉鸿遇到自己儿子化成的丧气鬼的经历。
“我和程家集团有些渊源,程云天明日的葬礼不能不去……”
洪双发继续解释道:“但是啊,我又怕去了之后会跟岳嘉鸿一样遇到什么不好的事情……”
说着他用力咬了咬牙,“唉,既然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把事情全告诉你们也没关系了——其实我肩膀疼那毛病,就是上次去程云天长子的遗体告别式之后才突然落下的,要不是阿阮你帮我‘解决’了,怕是都不知道要疼到什么时候啊!”
他心有余悸地捏了捏自己的左肩,“上次只是去他儿子的葬礼就这样了,这次程云天又是自杀的,以这里的风俗来说,算是‘不得好死’,我真怕明天会遇到些什么更可怕的事情……”
阮暮灯仔细听完洪大导演的请求,想了想,微笑着点点头,“那行,明天我陪您一起去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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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云天的丧礼在俗称“港城大酒店”的港城殡仪馆举行。
虽然这位大富豪死得很是蹊跷,但警方经过几天的调查,仍然没有发现任何他杀的可能性,也只能以“自杀”结案了。
这日来参加丧礼的宾客很多,连带着特许进场的部分媒体和记者,现场熙熙攘攘足有三四百人,无论男女,全都身穿纯黑或纯白套装,手臂和前胸都佩着黑纱,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脸上都带着悲戚哀伤的表情。
除了他和洪大导演之外,阮暮灯还注意到,《粉饰》剧组也来了不少有头有脸的人。
除了两位影帝之外,这些日子精神一直不太好的张碧琳也来了,即使化着淡妆,也难以掩饰她憔悴的脸色和青黑的眼圈,她从签送葬仪开始就一直低着头,偶尔碰见媒体拦住她采访也不理不睬的,和平日在镜头前落落大方的形象简直判若两人。
大约洪双发和程家关系的确很亲密的缘故,洪双发和阮暮灯被安排的队列位置十分靠前,能够清楚地看到家属席上每一个人的样子。
程家半个月之内一下子没了主心骨和一个继承人,剩下的人丁以他们这种家境的豪富来说,显得格外稀薄。
领头的是程云天今年38岁的次子程雄,其后站着前些日子刚过世的长子程英的遗孀,女人怀里搂着个六岁大的小男孩,是大公子留下的唯一儿子。
再后头一些则是程云天的堂弟,年纪也五十出头了,自己开了个化妆品公司,并没有插手家族企业,平常在媒体面前几乎毫无存在感,只在这种场合,才会让人注意到他也是程家人。
这些人之后,就没有别的男性了,只有几个身穿黑裙的女士算得上“近亲”,够资格站上家属席。
另外媒体们还注意到,连程云天的女朋友也带着女儿站在了家属席边上,那小姑娘约莫十来岁的样子,身穿黑色长裙,羞羞怯怯的,一直低着头,上唇唇角到鼻翼处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她是天生的兔唇,虽然花了大价钱做过两趟手术,但由于腭裂范围太大,留下的伤疤非常明显,这让她这辈子大约都和“美女”这个形容词无缘了。
这些人看上去精神都很糟糕,而且身上带着一种难以描述,远超过“悲伤”所带来的消沉抑郁的气氛。
阮暮灯站在人群里,悄悄开了慧眼——慧眼所见,白惨惨的灯光中,家属席上的每一个人肩上、背上、额头、后脑等部位都或多或少盘踞着一团黑乎乎的阴影,与他先前在洪大导演肩膀上看过的一模一样。
第 62 章、八、鬼来信05
程云天的女朋友——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女友”, 复姓司徒, 曾经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时尚圈模特儿,早年被程云天包养之后, 还签了“程大贵”珠宝旗下一个主打系列的全球代言, 巨幅海报贴满港城大街小巷, 一时间风头无量。
当然了,以港城狗仔队无孔不入的敏锐, 司徒小姐和程云天那点儿夹杂着肉体与金钱交易的恋爱关系, 很快就给扒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了。两人晚上在哪家高档餐厅吃了顿烛光晚餐,第二天他们的同框偷拍照连同当晚的菜单, 就会巨细靡遗公开在各种艳色小报和八卦杂志之上。
其实在程云天流水一样换的各色女友之中, 司徒小姐与他保持恋人关系的时间实际上并不长, 满打满算也不过十七八个月而已,可司徒小姐却抓住了一个前任们都没有抓住的机会,那就是——她怀孕了。
虽然程云天对待女友,在物质上从不吝啬, 也愿意在事业上给予她们一定的帮扶, 但说到底, 这些姑娘谁又没有做过嫁入豪门当阔少太太的美梦呢?
就算程云天对司徒小姐来说,已经是足以当她爸爸的年纪,但那个老男人保养得宜外貌不算寒碜,最重要的是身家丰厚腰缠万贯,这样的钻石王老五,足以令她拼上肚子里的孩子, 去搏一搏这备胎转正的机会。
她遮遮掩掩到怀孕六个月,肚子已经很明显之后,才找程云天摊了牌。
当时程家的当家人听了这个消息之后,倒也没像那些豪门宅斗剧里的渣男那样,冷酷无情地让她将肚子里的私生子打掉,反而是问师徒小姐,知不知道肚中宝宝的性别。
港城没有那么多孕检顾忌,怀胎六月已经能清楚地诊断出性别了。司徒小姐也不敢隐瞒,老老实实交代了这一胎是个女娃的事实。
直到现在,即便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司徒小姐依然清楚地记得,当听到她的回答时,程云天脸上露出了一种复杂得难以形容的,似乎像是遗憾,但又像是解脱的神情,沉默了数秒之后,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套裙下隆起的肚子,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只说了意味深长却又含义难懂的八个字:
“……该来的还是来了。”
不知为什么,司徒小姐被他的眼神和话语弄得浑身发毛,狠狠地打了个冷颤,连自己以后的待遇,还有给这私生女要个名分的事儿都不敢提,随便找了个理由就落荒而逃了。
那之后,程云天倒没也故意冷落她这位怀孕的前女友,好吃好喝好住地供养着,还抽空陪她做了两次孕检,只是从来不提将来会不会娶她过门的事情。
在她足月临盆的那日,程云天甚至特地将她送到相熟的私人医院,守着她生下了宝宝。
只是司徒小姐还来不及感动,就看到红彤彤的小婴儿竟然是个兔唇儿的时候,程家当家人骤然转黑的脸色。
当时他拉过襁褓里的新生儿的两只小手,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看了看,又盯着女婴的兔唇看了半响,再次意味不明地来了一句,“呸,竟然是最没用的那种……”
说完,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只叫助理给刚刚生产完的司徒小姐留下一笔不菲的月子费和奶粉钱。
那以后,程云天就和她正式分了手,虽然在金钱上依然给足了花销,没有半分薄待,但在生活上,却几乎再也没有管过她们母女二人,好像完全忘了自己还这么一个私生女一样。
分手后的十年间,司徒小姐只带着女儿去过一次程云天一家住的大宅,那是在小女孩三岁的时候,还专门挑着其他人不在的时候才敢去,为的是和自家女儿这个遗传学上的父亲和抚养人商量出钱给女儿做手术的事。
程云天掏钱掏得很痛快,当即就甩给她一张大额支票。
经过这段时间,师徒小姐本人也早熄了所有嫁入豪门的幻想,只要对方依然肯为她们俩母女花钱就行。
只是拿了支票准备带着女儿离开的时候,她发现小女儿正独自站在客厅尽头的门廊里,含着手指,对着空无一物的墙角,咯咯咯地笑得很开心。
出了程家大宅之后,司徒小姐忍不住问自家丫头,你刚才一个人对着墙笑什么?
小小的女娃听了妈妈的问题,仰起头,裂开三瓣嘴笑了起来。
她说话的声音有些漏风,咬字也不标准,含含糊糊地用港城方言回答道:“有好多姐姐仔,她们陪我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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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走的是中西合璧的套路,场面很是肃穆,婉转哀乐声中,宾客们一个个上前瞻仰遗容后,在棺盖上留下手中的白色百合或者菊花,然后和家属握手致哀。现场人虽然多,但流程安排得当,工作人员态度专业,将一切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倒是格外能凸显出现场庄严大气的气氛,让人几乎要忘了死者其实是一个“自杀”的枉死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