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灯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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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可是……”

萧潇总觉得这个方术,还是怎么看都很邪门,他犹豫了一下,忍不住说道。

“可是,被残忍虐杀的家猫和蝙蝠,还有那些被砍了手掌,或者还会因此丧命的小女孩,他们难道就不会怨恨吗?”

“不错,你看出来了。”

萧宁欣慰地捏了捏自家傻乎乎的小师弟的细嫩脸蛋儿。

“其实这个所谓的‘衔福临门’,就是利用被残杀伤害的动物和人类的怨念,布下的一个邪局,虽然的确具有招敛巨额财富的作用,但一旦破了术法,其反噬……想必也应当会非常可怕吧……”

说道这里,萧宁唇边浮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

“所以我一直都在琢磨着,难得有现成的如此强烈的阴怨之气,如果不好好利用,未免太过可惜了,比如,可以用个什么方法,将它们略加改造,变成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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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身处在山坳中,信号实在太过糟糕的缘故,为了接自家爱徒的这个求救电话,他特地爬上一株五六米高的松树,此时正盘腿坐在一根横生的粗大树杈上,侧头夹着手机,一边说着话,一边摸出纸笔,在膝盖上快速涂画起来。

“我猜,程家大宅一定试过‘衔福临门’的方术,但有人正是利用这点,将主屋梁上和顶梁柱下的阴怨之气,转化为可以被术者操控的的怨灵聚合体。”

为了不耽误时间,萧潇语速很快,但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东西力气很大,速度也很快,以你现在的能力,而且还是准备如此不充分的情况下,怕是没法对付它。”

“嗯,所以我应该怎么做?”

阮暮灯点头,即使被最爱慕的师傅毫不留情地指出能力不足,他也半点不觉得羞恼。

如果不是萧潇接到了他的电话,教给他怎么短暂摆脱那玩意儿,然后将张碧琳张影后藏起来,又用礞石粉泼了她一身,借此暂时盖住她身上的阳气的话,那女士和她肚子里的小宝宝,怕是早就两个都保不住了。

现在阮暮灯领上别着用张碧琳的血画成的替身生符,顾名思义,就是用符咒制造出一个“假身”。

因为阴怨之物和人类不同,靠的不是眼睛,而是人类身上的气息分辨生人的缘故,替身生符能短暂制造出一团和目标相近的强大阳气,使得它转移目标,不再追着身上满是礞石粉,外露的阳气被压制得很弱的张碧琳,转而将阮暮灯本人当做攻击目标。

“所以,既然你一个人干不赢那玩意儿的话,那就请个帮手吧。”

萧潇语气中带了一点笑意,随后立刻神色一凛,用手机对着他刚刚涂画过的笔记本“卡擦”拍了一张相。

“你听说过‘寄打’吗?”

阮暮灯一愣,脑中不由得忽然想起月前在知了观睡的两晚,虽然是在梦中,但当时就是电话那边的这个人,亲身让他体会到了“寄打”的奇妙玄秘之处。

“你现在只能尝试用‘寄打’之术,请个专门克制这类邪物的真君降灵,替你制住那东西。”

第 73 章、八、鬼来信16

阮暮灯很快收到了萧潇传过来的图片。

那是非常复杂的符咒, 至少以他目前学过的程度来说, 几乎已经是最难的一类了。

其实对真正懂行的人来说,画符并不像门外人所认为的那样, 只要将道符上的图案依样画葫芦照描到另一张符纸上就成功了。

符咒的书写主要是篆体, 而且几乎普遍存在着多字重叠和复杂变体, 在不识看的人眼中,完全就是“鬼画符”了。

其实这些字体构成, 皆因道家认为, 符文乃是由环宇之中缭绕的云气自然结成,称之为“云书”或“云篆”, 因此, 在画符的时候, 多仿篆体及虫书鸟迹的古文,笔画也故作曲折盘纡如云气缭绕之状。

在识得解读解读符字的修者眼中,这些盘曲缭绕的字体一笔一划皆是玄奥,正是所谓的“可以录召万灵, 役使百鬼, 无所不通也。”

故而画符的时候, 不仅要叩齿与掐诀,且每一笔每一画都有所讲究:一笔点符头,双目开睛明;主事请符神,请神各司职;行云符腹内,诸情皆明了;最重书符胆,精气可寄魂;觉魂在符脚, 兵将镇一方。

只有如此这般寄托了修者道行与愿力的符咒,才能发挥出应有的效用,正是所谓的“以我之精合天地万物之精,以我之神合天地万物之神,精精相符,神神相依,所以假尺寸之纸,号召鬼神,鬼神不得不对。”

阮暮灯飞快地浏览了一下,尤其着重看了看负责“请神”的“符神”位,认出这符召请的是四圣真君中的“天猷副元帅”。

传说中这位天猷副元帅掌管元景丹天府,手下领着千万玄都蛟龙金龙驿吏,肩膀上生着四条手臂,脖子上有三个头颅,身披金甲,手执戈矛,周身有红光杳杳,紫气悠悠。性格嫉恶如仇,尤善除妖收魔,时常周游四境,逢妖即斩,遇鬼皆收,以符印救助凡人。

“阿阮你听仔细了。”

电话那头萧潇的语气骤然严肃起来。

“这符咒,你要用自己的血,画在双手前臂上。”

阮暮灯一愣。

他是右撇子,虽然因为自小练武,双手武器也没少学的缘故,左手也锻炼得很灵活,但就算他的左手也能写字,但和习得一手好云篆的右手对比,却不敢说丝毫没有差距。更何况是在这等黑灯瞎火,精神高度紧张的环境下,没有任何练习和失败的机会,就要直接上阵了——万一没有画好,他简直不敢想象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就在阮暮灯还在犹豫的时候,却听电话那头的萧潇继续说道:“我现在把手诀和口诀都教给你,时间紧迫,你可一定要听清记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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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和那会飞的鬼物周旋的时候,阮暮灯趁机在走廊的四角布下了一个天圆术。

这个咒术取“天圆地方”之意,其实是个引导一定范围内的气息绕着圆心做不规则的无序流转的阵法。

因为鬼怪阴魂几乎都是凭借气息流动分辨阴阳所在的缘故,所以身处这个阵中之时,混淆无序的气息会令它们一时间无比混乱,无法准确找到目标。

但这个术法虽然听着高深,其实相当基础而浅显,对于那经年累月被封在地下梁上、又屠杀了程家满门男丁的强大阴怨之气而言,“天圆术”只能挡它一时,却不能阻得了多久。阮暮灯必须在对手找到他的所在之前,学会萧潇教他的符咒,并以血代替朱砂,皮肤代替黄纸,在自己两只手臂上分毫不错地还原出来,同时还要熟记手诀和口诀,将元景丹天府真君请下来。

“阿阮,你记好了吗?”

时间越晚,两地的信号就似乎越来越差,萧潇那边说话的声音听起来断断续续的,夹杂着阵阵尖锐刺耳的电流声,已经到了“失真”的程度了。

“嗯。”

阮暮灯从走道后探出头,悄悄地观察着那被阵法困住的“东西”。

那大如硕鼠的一团浓郁阴气,此时正像一只无头苍蝇一般的在走廊里横冲自撞,身后拖着的彗星状的黑气,犹如实质的一团乱发上下飞舞,有一次似乎不小心缠上了走廊上精致的缠枝雕花吊灯,它也不闪不躲,长长的“尾巴”一拖一绞,那精美的钢制灯饰就立刻好似入了碾子里,瞬间被拧成了一团——那力道,的确足以撕开程家小少爷的人头,又或者将一两个大活人扭成一根麻花儿。

从布好天圆术到现在,已经过了接近十分钟。

阮暮灯估摸着,这应该已经是术法能达到的极限了,慧眼中,他清楚地看到,那团黑气每一次冲撞,都是朝着他躲藏的角落方向而来,而且距离阵法的边缘越来越近,随时都有可能冲破限制,直接和他对上。

“那行。”

电话那头的萧潇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那就照我说的去做吧。”

阮暮灯肯定地应了一声,随后并没有挂断电话,只是将它放到了一边,然后从腰包里摸出萧潇从金水街的古董店里淘来,又转手送给他的匕首。

那匕首交到他这儿的时候,他就做过十分精心的保养,原本人为“养”出的锈蚀早就清理干净,刀刃也细致地打磨过,重新开了锋,锐利程度虽然说不上吹毛断发,但已经十分锋利了。

青年把手腕一转,刃尖内横,在自己的左手食指上割了个虽小但很深的口子,血珠顿时从伤口中涌出。

他甚至连练习的机会都没有,只能一次成功——用萧潇的话说,如果“寄打”失败了,那么他能做的就只有撕毁替身生符,然后丢下张碧琳自己逃命,又或者为了保护那位女士,被强大的阴气顺手也扭成根看不出人形的天津麻花。

阮暮灯口中念念有词,食指如飞,在血珠凝固之前,飞快地在右手上臂内侧皮肤上画下了咒符,匕首留在伤口上的一缕煞气,也通过血痕留在了蜿蜒盘旋的云篆之中。

右臂画好之后,他来不及庆幸自己过了左手画符的难关,就立刻又刺破右手食指,在左臂上重复了一次。

“那么,开始吧……”

阮暮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双手掐诀,口中念道:“弟子抬眼望青天,八荒列位听我言……”

他两手飞快地移动着,每念一句就变一个指法,同时他感到一股难以形容的,奇异的热量从双臂涌起,就仿佛那些符文变成了烙铁烧烫出的一般,滚烫到炙人的程度。

然而那两股热流顺着手臂攀升到肩膀,继而涌进四肢百骸之中。

随着热流贯通全身的一股气息当真非常微妙,他感到双瞳前似乎罩了一副度数并不合适的隐形眼镜,又仿佛是用别人的眼睛在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视野有些朦胧,但意外地却看得比平日更远更深,明明是非常黑暗的环境,却连阴气冲突间撩起细小的浮尘的轨迹,他都清晰可见。

“……天猷副元帅速降临,扶助弟子快寄打。”

随着最后一句口诀话音落下,阮暮灯只觉得识海中似乎多了一个完全不属于自己的力量,与梦境中萧潇寄在他身上的感觉不同,那股力量完全占据了他身体的主动权,而他本人的神智却如同旁观者一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身体一跃而起,冲出拐角,主动朝着刚才避之唯恐不及的那一团黑雾飞奔而去。

主动闯入天圆术范围之中后,阵法的掩盖作用便几乎完全消失了。

那团拖着长长彗尾的阴气也立刻就发现了阮暮灯——准确的说,是阮暮灯佩在身上的张碧琳的替身生符——在它看来,那便是张碧琳和另外一团活人的阳气终于出现,还朝着自己迎面跑来,它当然也毫不客气,阴气刷一下膨胀开来,如同蝙蝠展翼一般,朝着自投罗网的猎物扑了过去。

阮暮灯从来不知道自己的速度可以这么快。

他全身的筋骨肌肉似乎都在这瞬间发挥了超越人体极限的潜能,在闪过黑影的瞬间,左手已经在半空中结出一个手印,同时回身一拍,居然打中了那并无实体的怨气。

这是道法传统术式“符印”中的“印”。

就像“符”虽然通常都是写在纸绸绢帛等实质媒介上,但也有道行高深者,可以通过气息流转凭空画出符箓一样,“印”也有实印与虚印之分。

所谓“实印”,就是刻在石木玉金等物上的实际印章,具有“镇”的效果,常作镇宅辟邪之用;而“虚印”则是如同阮暮灯使出的这般,通过结印聚气而成,可以作为直接攻击的手段。

那被“印”拍中的黑气,像一只被大力抽击的网球,半空中一下子倒飞出去,然后撞到了墙壁上,直接在墙上砸出了一个拳头大的深坑,随即反弹出去,重重摔落到地上。

虽然阮暮灯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但却能感受到身体的变化。

只这么一击过后,他就觉得自己好像一口气跑了两程马拉松似的,全身的骨头肌肉都酸疼无比,脚踩在地砖上,就如同踩在了棉花上,几乎感觉不到着力点。

然后,他“看”到自己举起右手,匕首朝外一翻,沾着血的刀刃直直刺进了掉落在地的阴气中,刀锋上的煞气与他童子血的阳气一下子贯穿了那团黑影,将它钉了个对穿。

黑影剧烈地挣扎起来。

褐红色的铁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爬上了打磨精细的刀身,而杀生刃上的煞气也毫不留情地绞进了阴气之中,将之撕扯成丝丝缕缕的碎屑——当刀身全部锈蚀完之后,那黑影也被煞气化解殆尽,只留下一团模模糊糊的灰影,雾一般笼罩住锈渍斑斑的匕首。

下一秒,阮暮灯只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从头脑中抽出,随即眼前一黑,双腿一软,来不及再做任何反应,整个人便直挺挺地扑倒在地,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 74 章、八、鬼来信17

阮暮灯这一昏便是一天两夜, 再醒来的时候, 已经是两日后的中午了。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睡在一间宽敞整洁的单人病房里,从床边贴着的几张标签都是繁体字上判断, 自己应该仍然在港城。

“唔……”

阮暮灯伸手想去够床头的呼叫铃, 但一动就感到浑身肌肉酸痛不已, 简直像被一群狂奔的野牛在身上碾过一遍,连动动手指都觉得难受, 让他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

按响呼叫铃之后, 很快就有人推门进来了,不过并不是医生或者护士, 而是弎子。他左手提着三个饭盒, 右手捏着一串炸鱿鱼须, 嘴唇上沾着酱汁,正啃得不亦乐乎。

“啊,我就猜你差不多应该醒了。”

弎子嚼吧几下咽下嘴里的东西,把手上提的饭盒往前伸了伸, “喏, 菠萝牛柳炒饭、豉汁蒸鱼腩和炒蒜苗, 都是洪导让场务飞的送来的,趁热吃了吧。”

“我这是睡了多久?”

阮暮灯两臂扶着床栏,好不容易才坐起来,动作迟缓艰难得仿佛一个不良于行的虚弱病人。

“足有整一天半了吧。”

弎子回答,“你之前从来没有练过降神一类的法术,还一请就是北极四圣这样级别的神灵, 无论肉身还是精神自然都超过了负荷的极限,要不是你武术底子好身体又强健,直接搞出个骨折在床上躺上个把月都不奇怪。”

作为本体是只刺猬精的弎子,家族又是依附在白家,靠着凭依、附体和出马作为入世手段的,自然十分精通此道,因此教训起人来特别有说服力。

“萧潇那家伙也是够乱来的,也不怕一个玩儿脱了将自个儿徒弟给折腾挂了!还好当时他给我打了电话,我辛辛苦苦从底楼爬上来把你给扛下去了,要不然现在还要烦心怎么应付警察那边的盘问呢!”

阮暮灯想了想,立刻问了他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其他人现在怎么样了?”

“程家的那两叔侄都死了,而且死相很惨,现在已经成了全城热议的灵异话题主角了吧。”

弎子无奈地摇摇头。

“洪导演嘛,倒是毫发无伤,不过他虽然从小过继给别家了,但唯一的亲弟弟死了,大概还是很伤心的吧,这几天哭过两场之后,精神一直不太好。”

“那……张小姐呢?”

阮暮灯想到那个怀着宝宝的女性,连忙追问道。

“她也没事,马上就送医院去了,肚子里的小孩也保住了。”

弎子笑着回答。

“不过她这次吓得够呛,而且本来大明星未婚先孕就够轰动的了,孩子他爸的身份又不知道被谁给曝光了,现在被狗仔队争相围追堵截得够呛。毕竟她肚子里怀的可是程家唯一的独苗了,为了让她安心疗伤养胎,昨天他们已经把人藏到相熟的私人医院去了,大概在孩子出生前都不会回到公众视野里了吧,当然了,她电影也辞演了。”

阮暮灯垂下眼,神情间有些遗憾又有些无奈。

“你都尽力了,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好了。”

弎子像是看出了阮暮灯黯然的情绪,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出言安慰道。

“对了,我的匕首呢?”

阮暮灯忽然想起一个很要命的问题。

且不论那可是萧潇送给他的东西,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更重要的是,那可是开了刃的,如果落在了刚刚发生过两起命案的酒店里,就算程家叔侄的死因跟刀伤无关,但总归不是件寻常事儿,万一因此招惹到港城警方的注意,那就可真是够呛了。

“哦,那东西啊,我也帮你拿回来了。”

弎子用一脸“像我这么机智的人,怎么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嘚瑟表情,朝着阮暮灯抬了抬下巴,然后从床头柜里抽出一个纸盒来,“不过,这匕首怕是修不好了,以后都不能用了。”

说着,打开盒盖,露出里头的东西。

原本一把漂亮的匕首,此时刀身已经断成了两截,断口处爬满铁锈,刀尖处更是直接锈蚀出了一个月牙形的缺口,阮暮灯用慧眼一看,原本刀身处萦绕着的一股煞气已经一丝半缕都不剩了,只罩着一层淡淡薄薄、朦朦胧胧的灰雾,应是还没消散干净的阴气——显然这匕首已经毁了,还毁得十分彻底。

阮暮灯顿时心疼无比,从盒子里取出残缺不全的匕首,翻来覆去地看了几个来回,终于不得不确定,继过年时收到的厌胜钱之后,他又糟蹋了一样自家师傅送给他的珍贵礼物。

“好了好了,虽然你这一报销就是十好几万的古董,而且搞不好还是做的白工,连委托费都不知该找谁收的。”

弎子笑着拍了拍完全将伤心落寞写在了脸上的青年。

“不过你啥时候看过萧潇干过吃亏的事儿了?放心吧,程家那烂摊子他已经接手了,过两天应该就会赶过来了。”

阮暮灯立刻睁大眼睛,也顾不得腰酸背痛得厉害,条件反射般从床上坐直了身体,“什么!你说萧潇要来!?”

“是啊,他那头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两三天以后应该就能到港城了。”

弎子笑得更开心了,圆溜溜的眼睛眯成两弯月牙,“所以,你现在还有点儿时间,洪导那边也将你的戏往后挪了,趁这个机会抓紧时间好好休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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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和阮暮灯醒来差不多的点儿,港城海边的一间小别墅里,有个老人,正拼死撑着最后一口气,无论如何也不肯安安稳稳地蹬腿闭眼。

房间里用的都是颜色沉郁的家具,又拉上了厚厚的天鹅绒质地窗帘,虽然外头大中午的阳光普照,但室内却很暗,还有一股空气久未流通的潮湿浑浊的霉味。

床上躺着的老人,年纪看上去已经很老很老,而且很瘦很瘦,全身没有一点儿脂肪,肌肉也早就萎缩了,只剩一张皱巴巴的皮囊勉强包裹着骨头,皮肤遍布干皱皲裂,裸露在外的手脚、颈项和前胸上都是大大小小的溃疡和褐斑——这模样要随便让一个人来猜,一定会觉得这人老成这样,肯定得是个百岁老人,然而实际上,他还不到七十岁。

“我……我还不能……不能……死……”

他不甘心,极度不甘心。

他姓赵,单名一个“麒”字,曾经也是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有钱人家少爷,只是他童年时奢华富足的生活,还有至亲的父母双亲与唯一的妹妹,都被程家毁掉了。

赵麒的父亲祖籍在南亚,当年靠锡兰茶叶与宝石的出口外贸起家,积累了一笔不菲的财富,也因此和做金饰生意的“程大贵”有许多频繁的生意往来,合作多次之后,和当年的程家掌门人意气相投,成为了相当要好的死党。

四十岁那年,赵麒的父亲和比他年轻了十九岁的女大学生结婚,次年便生下来长子赵麒。

在赵麒十四岁以前,他的确过的是富家大少爷呼风唤雨的潇洒日子,直到他的父亲忽然暴病猝死,母亲竟然于半年后改嫁给程家掌门人之时。

当时还是个半大小子的他,压根想不通妈妈为什么要带着父亲留下的大笔遗产,嫁给他爸曾经最要好的朋友,但当时的住处已被妈妈卖掉,即便不愿意改姓也不肯叫程大老爷当爹,但仍然不得不住进了程家宅子里,还多了程云天这个异父又异母的所谓“弟弟”。

两年以后,赵麒的妈妈给他生了个妹妹,模样十分精灵可爱,特别爱笑,只可惜左手外侧多了一根手指。

但他仅仅只见过那个软乎乎白嫩嫩的小丫头几面,因为她满月之后就被程家人送走了,据说是要送去国外做整形手术。

又过了两年,赵麒十八岁。

当时那几年正值全球金融风暴,对经商者们来说,港城的经济环境也受到了很大的冲击,在贵金属价格剧烈波动的情况下,程家股价几次大跳水,损失了很大一笔资产,现金流紧缩到甚至不得不缩减店面的程度。

就在这会儿,平日里嚣张跋扈惯了,又无人管束的赵麒,有一晚和一群狐朋狗友泡吧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就和隔壁桌闹了起来,热血冲头之下,他用刀子将对方两人捅成了重伤,因故意伤人罪被判了八年。

漫长的牢狱生活之中,没有任何人为他奔走斡旋,甚至没有人来看望过他,程家就像彻底忘了还有这一个“儿子”一样,把他当成彻头彻尾的外人。

后来,他从报纸新闻和狱友闲聊中,辗转听说自己的小妹妹在意外中失去了左手,不久后就因病夭折了,他的妈妈也因为精神受了刺激,得了失心疯,没几个月就吃老鼠药自杀了,而程家竟然不知道从哪里融来了一大笔资金,不仅没有破产,还在这场金融风暴中赚了一笔横财。

等赵麒终于刑满出狱的时候,他失去了一切东西。包括他和妈妈从他亲生父亲那儿得来的大笔财产,也都在不知不觉中全归了程家人所有,他像个丧家犬一般,只求到了一个纸箱子装着的,属于她母亲的一点儿毫不值钱的遗物。

大约是这些东西真的太不值钱的缘故,程家人甚至根本不屑仔细检查,于是赵麒在一本书里发现了母亲疯病时胡乱涂写的几行凌乱字迹——上面反反复复只有两句话,“他砍了囡囡的手”和“他会杀了我”。

后来赵麒做过苦力,也混过帮派,三教九流接触过不少,没有混到大富大贵,不过总算也积累了一点儿家底。

终于,他在四十多岁年纪,在因缘际会中知道了鲁班术中“衔福回门”这回事,才终于理清了程家那困扰了他二十多年的前因后果——在那一刻,他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报仇,一定要将程家打落地狱,一定要让他们破族灭门!

“……我……我不能死……”

赵麒睁着浑浊的眼睛,焦距拼命追逐着从窗帘缝隙中漏进来的一丝亮光。

“我……差一点儿……就报仇了……我……不能死……”

他嘴唇微微翕张着,其实却根本没有发出一点儿声音……

第 75 章、八、鬼来信18

“先生, 赵老头死了。”

站在床边的年轻女人一边对电话那头的男人报告着她看到的情况, 一边弯下腰,替那个死不瞑目的老人合上了眼睛。

她便是当时跟随赵麒一起去“程大贵”掌门人程云天丧礼上砸场子的红裙女人, 不过下巴上的纱布已经拆了, 只在下颌与脖颈交界处还留着一条细长的暗红色疤痕, 她还把一头长卷发做了褪色处理,染成异常显眼的银灰蓝渐变色——现在的模样, 已经和她刚刚附到这具身体上时天差地别, 即便出现在这躯体本人的亲生父母面前,也有把握对方根本不敢相认。

“嗯, 我知道了。”

手机里传来一把男人的声音。

女子的躯壳中虽然是凭借虫蛊附身不断变换身体的元朝怨魂, 但此时命魂已被男人用秘法锁住, 从此灵魂是继续存在还是魂飞魄散全握在他手中,根本不用担心她敢生出叛心,因此男人也不需要刻意伪装声音和掩盖外表了。

那人的声音约莫是三十代的年纪,温柔而磁性, 尾音带着些漫不经心的慵懒。

“他是怎么死的?”

“应该是术法反噬了。”

银蓝卷发的年轻女子回答, 心说这都两天过去了, 你一定早就知道术法失败了吧,何必多此一问。

“哦,是吗?”

男人在电话那头轻声笑了起来,“阮暮灯那小子果然不错,萧潇也算没看走眼……”

女人心中冷哼,隔空回了他一个对方看不到的斜眼歪嘴的不屑表情, “那么,要帮赵老头把剩下的目标杀了吗?”

“不必。”

笑声收敛,那人又恢复了冷淡懒散的语调,“当初和他的约定,是教给他逆转‘衔福回门’和咒杀程家男丁的方法,至于结果如何,可就不是我们应该操心的了。”

——呵,果然够凉薄的!

女子并没把心里所想的说出来,口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是,知道了。”

“行吧,你把手尾收拾一下,明儿就回来吧。”

男人又吩咐道。

“还有一件事儿,”银蓝发女人看对方想要挂断了,马上问道:“当时赵老头许诺的‘报酬’要怎么办?”

“啊……既然他的复仇也没完全成功,那么东西我们确实也不能带走。”

电话那头的男人靠在沙发上,瘦削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的沙盘。

“……不过无所谓,反正黑玉蝉还没找到,空有白玉蝉也没多大用处,只要知道它在赵家手里,以后用得上的时候,随时再来取也是一样的。”

沙面上是一副紫微斗数推演出的命盘图,男人的手指两三下划拉之后,字迹就全被拨乱了。

他唇边勾起一抹明显的笑,声音中透着某种高深莫测的兴味盎然。

“比起黑白玉蝉,现在,我更期待的是另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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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你说要多少!?”

程英的未亡人程少奶奶瞪圆一对杏眼,满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对面沙发上的萧潇,“一千万!?”

因为程家男丁都死干净了的缘故,程少奶奶变成了现时唯一的当家人。

她身边坐着的中年男人是她大哥,特地来给她撑场子壮气势的。另外还有身为介绍人的荣贵集团的老板岳嘉鸿,还有早年就过继给别家的洪双发洪导演,连同萧潇和他的徒弟阮暮灯,几人正坐在程家主宅的客厅里,商量如何破解宅子的问题。

“您家的情况可不是一般的复杂。”

萧潇并不着急,脸上依然笑得淡定,“我开的这个数,已经是吃了大亏了。”

说完,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只装了一点儿透明液体的小玻璃瓶,轻轻在桌面上一推。

“要不然,夫人您可以亲眼看看,您家现在已经成什么样子了。”

“你、你让我自己……看……看什么?”

程少奶奶说话有些吃螺丝,目光直勾勾盯着桌上的小瓶子。

“牛眼泪,您听说过吗?”

萧潇挑起唇角,轻轻笑道:“传说中可以短暂开阴阳眼的东西,把瓶子里面的水抹在眼皮上就行。”

阮暮灯侧头看了看自家师傅,给了对方一个“你又来了”的眼神。

“我倒要看看你想搞什么鬼!”

程少奶奶的大哥一贯脾气火爆,听萧潇那么一说,立刻一把夺过瓶子,扭开瓶盖,在手指上滴了几滴液体就抹在了眼皮上,然后闭上眼睛,再猛地睁大。

“哇啊啊啊啊啊啊!!!”

他骤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叫声,整个人往沙发上猛地一缩,背脊紧贴靠背,还穿着皮鞋的两脚也像是害怕踩到什么东西似的,刷一下收起,鞋底直接踏在了昂贵的真皮上。

“那、那些都是什么鬼东西!!?”

程少奶奶被兄长的反应吓了一跳,连忙出声询问,得到的却是“好多”或是“满屋都是”的惊恐惨叫,前言不搭后语,解释了比没解释还让人心惊胆战。

“夫人,您不如亲自看一看?”

萧潇弯起眼,朝程少奶奶笑得一脸诚恳。

虽然全都又惊又怕,但剩下几人最终还是抵不过好奇心,程少奶奶、岳嘉鸿与洪双发都纷纷将牛眼泪抹在眼皮上,然后放眼朝屋子四周看去。

在他们眼中,整个屋子已经完全变了个样儿。

数不清的一团又一团的黑影,堆满了屋中所有的角落和空隙。

有些还保持着人形,有些完全就像坨烧焦的煤渣子,它们不停地蠕动着,推挤着,从沙发、桌子底部涌出,又或者从屋梁、柜顶等高处垂落,一串串一堆堆,数量多得数都数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