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阮,我可以进来吗?”
时间过了晚上十点,萧潇从门缝看到客卧里依然亮着灯,于是抬起手,轻轻敲了敲门。
“嗯……”
房间里先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小动静,然后安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传来了阮暮灯一声干涩的应答。
萧潇打开门,看见青年正斜斜坐在床边,两手搭在膝盖上,而旁边的床头柜上明显挪了位置,台灯灯座后面半遮还露地藏着几个铜板儿。
“……你……这是在卜卦?”
萧潇是何其敏锐的一个人,立刻一眼就看穿了自家徒弟偷偷摸摸捣鼓的那点儿事情。
卜算作为源自于《周易》的一门道家经典学术,现今以有无数分支,阮暮灯刚才用的便是以铜钱为媒介的六爻之术。
然而卜算一道,除了需要博闻强记、知识渊博、基础扎实之外,更重要的,却是“天赋”二字。
阮暮灯在学道一途上,大约由于从小习武的缘故,符箓、罡步和道法掌握得又快又好,但在占卜、掐算和风水上却始终差着一口气,缺了顶尖卦师那种独有的“灵感”,怎么都很难开窍,是以学到现在,也不过掌握了一点儿皮毛而已。
阮暮灯垂下头,并不说话。
他其实很有自知之明,知道以他自己现在的本事,根本不可能准确卜算出一个人的生死,像刚才那般胡乱算来算去,不过徒增烦恼忧虑罢了。
“唉……”
萧潇长叹了一口气,在自家徒弟身旁坐下,探身从床头柜与墙壁夹缝里摸出徒弟匆忙藏起的卦盘,又在台灯后捡出三枚古钱来,两手合十扣在掌心里。
“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一件事情。”
他直视青年的双眼,“其实你刚来我这里没多久的时候,我就拜托白太奶奶做过一次扶乩,是关于……你哥哥的行踪的。”
阮暮灯双眼大睁,声音不禁有些颤抖:“她……占出什么结果了?”
萧潇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朝青年笑笑,然后将卦盘端端正正放在两人正前方,双手交叉合十扣住三枚铜板。
“唉,虽然我卜卦掐算的水平也不怎么样,不过还是试一次吧……”
他说着,闭目凝神,两手举到眉心高度,接着双掌一张,将三枚铜钱撒进了卦盘里。
……
“天雷无妄化雷天大壮。”
萧潇手指轻轻点着卦盘中甲寅位上的一枚铜钱,轻声给徒弟解着这一卦:
”以兄爻为用,爻逢月破,故日生之不起,卦中动爻官鬼相克,衰处逢克,且官鬼又临白虎……”
他转头看向阮暮灯,见徒弟一张俊脸此时已苍白如纸,纤长睫毛扑簌簌扇动,显然正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乃是血光大凶之象。”
青年低下头,两手紧紧握拳,因为过于用力的缘故,手背筋腱凸起,指节一片青白。
萧潇抬手温柔地勾住阮暮灯的脖子,将人朝自己这边一带,让自家徒弟的脸刚好可以埋在他的颈间,嘴唇贴住对方耳廓,话说的声音低到几乎难以听清:
“……那一次,白家奶奶扶出的,也是同样的结果。”
房间里安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萧潇听到耳边传来阮暮灯拼命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还有一些温热的水滴沾湿了自己颈侧的皮肤,又很快滑入到衣领里。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只是两手环住怀中人仍旧微微颤抖着的肩膀,手掌轻柔拍打着对方的背脊,用亲近的热度传递着无言的安抚。
第 79 章、九、前尘03
阮暮灯感到意识似乎陷入了某种微妙的空茫状态中。
他的身体滚烫, 人却觉出了刺骨的冷, 让他不由自主地浑身寒颤,牙齿不受控制地在颤抖中互相磕碰。他很想睁开眼睛看看自己现在究竟在哪里, 但眼皮如重千斤, 伴随着恼人的嗡嗡耳鸣声, 令他觉得非常难受。
朦胧之中,阮暮灯感到自己身边还有别的人, 他似乎听到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父亲隐忍的哭声和叹息声, 额头上已经温热的毛巾被取走,很快又重新打湿, 贴回了原处。
……这是……梦到了小时候生病的事吗……
高热和眩晕严重影响了阮暮灯的判断力, 他大部分的意识都被拉入了此时身陷病痛的小小身躯之中, 只有一缕理智饱含着对父亲的浓浓怀念,游离在肉身之外,保持着难得的清明。
“唉,真的挺可怜的……”
说话的是一把年轻男人的声音, 阮暮灯知道那并不是父亲或者哥哥的声音, 也不属于村中熟悉的左邻右舍中的任何一人, 明明本该十分陌生,但却带着令人安心的亲切感。
然后,似乎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柔软而微凉的指尖,在他被冷汗打湿的头发中轻轻穿梭抚摸,指腹按压过穴位, 让被高烧折磨得意识模糊的他觉得非常舒服。
阮暮灯竭尽全力,勉强撑开厚重的眼皮,从两线空隙间看向昏暗的房间。
他看到床边站了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大约是因为此时他是个小孩子体型的缘故,那逆光的身影显得高挑而挺拔,看不清长相,但那人的确伸出了手,手指温柔地摩挲着他的头皮,替他减轻发烧头昏带来的不适感。
“三魂虽然齐了,但少了一魄伏矢,以这孩子的命格资质……可惜了……”
嗡嗡的耳鸣中,阮暮灯听到那人用很轻的声音,喃喃自语地说着十分难懂的话。
“……罢了,大概你我注定有缘……既然都帮到这一步了,那就送佛送到西吧……”
模糊的话音中,那人微凉的手指从阮暮灯的头皮移到了他的太阳穴上方,一股温暖而舒适的气息从微微相触的一小片皮肤流入到他的脑海之中,带着难以言喻的酸胀和满溢感,瞬间充盈了他的全身,和他还十分迷糊混乱的自身意识纠缠在了一起。
下一秒,他顿时感到眼前一黑,全身肌肉抽搐,狠狠一抖之后,猛地睁开了眼睛。
“醒了?”
阮暮灯听到萧潇轻柔而略带沙哑的说话声。
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横躺在自己的床上,头枕着自家师傅的大腿,两眼因为哭过一场还有些酸涩,眼角还带着泪痕未干的湿意——他刚才竟然哭到睡着了,还梦到了自己小时候因为偷溜进山里而生病的事情。
“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的吗?”
萧潇看自家徒弟翻了个身,眼神还有些茫然,原本轻轻摩挲揉按对方头皮的手,缓缓移到他的太阳穴上,在头颅两侧这两处重要的穴位不轻不重地按摩着。
屋里只看着一盏台灯,橘色的光照昏暗而暧昧。
梦中那看不清相貌的陌生人温柔的触摸,和此时此刻萧潇留在他额角的触感完全重合在了一起。
阮暮灯怔怔地看俯身看着自己师傅,那人唇角带着熟悉的柔和微笑,身上只穿着一套薄薄的春衣,体温和气息都离他很近很近,几乎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大约人们在适逢大变的时候,身心总是最为脆弱,又或者梦境中久违的幼时的回忆,让青年在迷梦初醒之时,理性未曾完全回归,心防也随之松动的缘故,一股冲动突然难以抑制地涌上心头,完全占据了阮暮灯的全部思考。
他翻身坐起,伸出手,指尖微微发着抖,却坚定地抚摸上自家师傅的两颊,摩挲那两处微凉而光滑的皮肤。
“……萧潇……”
阮暮灯的声音也带着细微的颤音,似乎正用尽全力压抑着心中快要疯狂喷薄的激烈情绪,从指尖轻触到用手掌完全包裹住萧潇的脸颊,手指深深插进细软微卷的发丝里,带着属于一个健壮年轻男性的力道和压迫感,将人往自己的方向又拉了一些,使得两人原本就紧贴的距离几近变成了呼吸相闻的程度。
他的声音黯哑,边叫着对方的名字,边低头凑近,嘴唇落下,不容拒绝地朝着自己肖想已久的只在梦中尝过的两片唇瓣贴去。
然而萧潇在阮暮灯亲到他的嘴唇之前,朝旁边偏了一下头,让青年湿热而生涩的初吻,只碰到了他的唇角和脸颊。
“阿阮……”
他伸手反盖住阮暮灯捧住他脸颊的手掌,声音中带了一点儿为难和歉意,“很晚了,你继续睡吧。”
阮暮灯被师傅反握住的手抖得更厉害了。
刚才他碰到的唇角,虽然只是轻如蝉翼的浅浅一触,却依然是那么柔软,那么温暖,那么让人欲罢不能。
心神激荡之中,阮暮灯耳中只听得到血流冲击鼓膜的隆隆心跳声,他一把扣住萧潇的双肩,将怀中人向后一推一按,用力摁进了褥子里,强硬地压上去,终于如愿以偿尝到了比梦中更甜美的亲吻的滋味。
这一次萧潇没有躲也没有推拒,像是放弃了一般,放松身体,闭上眼睛,任由他家徒弟在自己唇上又咬又吮,舌尖撬开齿列,深深探入到口腔之中,毫无技巧地搅弄勾缠、恣意肆虐。
两人就这么一个制着另一个,谁也没再说话,狠狠地亲吻了许久,房间里只剩下越来越急促的喘息声和濡湿暧昧的水渍声。
阮暮灯毕竟还存着三分理智,以及这一年多来对萧潇的憧憬恋慕之情,就算这会儿一时没克制住撕破了这层窗户纸,又亲得热血冲头、星火燎原,也还不敢对自家师傅做出什么更加放肆的事情。只像一只饿了许久委屈巴巴的小狼狗好容易叼住了望穿秋水的一块鲜肉,只管低头又亲又啃,生怕一松嘴就会失去这短暂的满足和幸福。
萧潇由着阮暮灯亲了到两人都嘴唇红肿生疼,呼吸急促气息不继,终于不得不停下来换气的时候,才从还贴在一起唇瓣中挣脱出来,错开交缠的鼻息,将两人暧昧的状态拉远了一些。
“……阿阮,行了,别闹了。”
他的呼吸也有点喘,两手抚上自家徒弟压在他颈侧的肌肉紧绷的上臂,跟安抚孩子似的,轻柔抚摸拍打着,“今儿太晚了,你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想了。”
阮暮灯听出了萧潇话语中委婉的拒绝。
他的嘴唇抖了抖,眼眶发热,心脏似乎被一只手用力攒住,酸胀疼痛感随着血液循环全身。
“我……我不行吗?……”
他手臂收紧,牢牢压住怀里的师傅,不让对方有一丝一毫挣脱的可能,声音中带着明显的颤抖和恐慌。
“……我就不行吗?”
萧潇单手反抱住阮暮灯的背脊,在他宽阔而线条流畅的肩胛上连拍了两下,然后长长地叹了一声,“……我是你师傅啊。”
第 80 章、九、前尘04
那尴尬的一晚, 两人以叠罗汉的姿势抱到深夜, 萧潇搂着阮暮灯哄了半天,才总算把人安抚踏实了。
因为半夜里心绪翻腾、辗转难眠的关系, 第二天师徒俩都双双起晚了, 他们在客厅碰面的时候, 阮暮灯神色中还带着难掩的委屈和伤心,萧潇毕竟比脸皮薄的青年多活了不知多少岁月, 非常明白该装傻的时候就得糊涂的诀窍, 仿佛完全忘了□□个小时前的难堪似的,笑容、话语和举止都十分自然。
也亏得自家师傅这炉火纯青的演技, 阮暮灯才别别扭扭地度过了最初这难堪的几个小时, 不至于再闹出什么尴尬来。
“萧潇, 我想了想,还是想去拍到那段影像的地方去看看。”
在两人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着不知是早饭还是午饭的一顿时,阮暮灯忽然对萧潇很认真地说道。
“虽然我知道其实……但是——”
他的两个断句都是骤然而止, 不过话语中未竟之语两人都明白。
萧潇也停下筷子, 正色看向桌子对面咬着嘴唇, 表情非常认真的青年。
“行啊。”
他想了想,点了点头,“既然如此,那你也跟我们一起去吧。”
“哎?你……们也要去?”
阮暮灯一时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由得用带着疑问的语气,又重复了一次。
“对, 秦岭那儿的事情,比咱一开始预想的要复杂得多,不仅是我,还有意鸣他们,另外其他人也会一起去,如果你也想跟的话,多带你一个也应该无所谓……”
“我要去,请一定带上我!”
不等萧潇说完,阮暮灯已经立刻表态。
不过虽说要去秦岭,但目标地毕竟不是什么说走就走的热门旅游城市,不仅地处深山老林,还刚刚遭过自然灾害,最近也依然连日暴雨天气不佳,想要安全入山,要做的准备绝对不能少。
萧潇和白意鸣几人忙活了四天,又趁着这机会让弎子将阮暮灯排得满满当当的工作推的推改的改,硬是挤出一个月的假期来,这才赶在七月前,敲定了前往秦岭S省某段的行程。
虽然萧潇说过,到了那边还会和其他人汇合,不过从A市出发的只有萧潇和阮暮灯两师徒,还有白意鸣,以及不知道怎么混进队伍来的周涵这四个人。
用周涵的话说,他最近很闲,又兼职着 “线人”的工作,就算在“专业”方面帮不上忙,还能扛扛行李搬搬装备充当半个壮劳力呢!不过明显萧潇和阮暮灯两人都对他的“劳动力”没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只看他对白意鸣殷勤得过分,而影帝大大又没有表现出任何排斥的意思,也就不多说什么,随他们高兴了。
飞机到达S省省会当日,机场难得一日没下暴雨,放了个晴天。
几人在省会租车,开了一天的车,在山路过分崎岖路况太过恶劣的地方,又换了当地农民自家的牛车,又咯吱咯吱辛苦颠簸了一日,才终于到了距离当初纪录片拍摄组迷路的地方最近的一个村子。
“所以,现在的情况到底如何了?”
在萧潇一行四人到达之前,已经有一支医疗小组连同几个工作人员,在三天之前就赶到了,这一组人的领头人他们也很熟,正是在开发区那所私人医院任职的长发美人林博士。
几人现在身处的小村子,位于秦岭山中,规模不比阮暮灯去过的郗家村大多少,全村人丁只有千余人,村人主业是种植红枣和土豆,大部分壮劳力外出务工,剩下大多都是老弱腐儒,不足总人口的半数。
医疗队到达之后,直接占据了村里唯一的小诊所,将病人全都隔离在了里面。
“这村子到现在已经有七个人‘生病’了。”
今天的林博士没有戴口罩,一头黑长直的秀发依然高高束起,金丝边眼镜戴得端端正正,身上一套利落的野战服,外面罩着白大褂,比平日显得更加精干利落。
“你们跟我来。”
她引着风尘仆仆连口水都还没来得及喝的萧潇一行人,走进狭窄昏暗的小诊所,掀开其中一间临时病房门口匆匆挂上的塑胶门帘,带他们去看里头的“病人”。
不大的房间里,横二竖二交错地摆了四张床,显得房间更加拥挤,其中三铺睡了人,也不知是因为病情的关系,还是药物的缘故,他们都盖着被子,双眼紧闭陷入熟睡之中,对他们几个来访者毫无所觉。
最靠近门的一张床上,躺着一个约莫五六十岁的干瘦男人,脸上手上遍布沟壑,因着久经风吹日晒,不太能看得出准确的年纪。但光就他露在衣服外头的那一点儿皮肤上,就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溃疡疮口,有些疮口边缘还带着外翻的蜕皮,从溃疡中心处渗出些黄黄白白的汁液,伤口看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卧槽!”
从来没见识过这般景象的周涵,这会儿吓得倒抽一口凉气,噔噔连退两步,很不要脸地躲到还比他矮了几公分的白意鸣身后,一双爪子熟稔地就抱住对方的两肩。
“这、这这这看起来很严重啊!”
“是很严重。”
林医生严肃地点点头,伸手握住床上老农的手腕,将他埋在被子下的手拉出来给几人看,“这些人双手指甲都变成了黑色,从末端开始溃烂脱落,我们推测,这是‘白山黑水’中的‘黑’字降。”
“‘白山黑水’是什么?”
阮暮灯凑近自家师傅,压低声音问道。
萧潇蹙起眉,脸上露出少见的纠结又严肃的神情,“这是宋末元初曾经出现过的一个很恶毒的用墓局布下的降术,某种程度上,是你在郗家村经历过的那墓局的前身。”
飞快地解释完之后,他又看向林博士,“所以,除了这些病人之外,你们还有没有别的发现?”
“的确有。”
林医生又阖首道:“我们仔细调查过,中了降的这几个村民,都在村子后头的一片山头料理过自家田地,然后我们在那附近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处新近挖掘的痕迹,感觉……应该是个盗洞。”
听美人医生这么一说,萧潇立刻突兀地截断了她的话头,先确定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们没有冒险进去吧?”
“没有。”
林博士摇头,“光从洞口来看,盗洞挖得很平整很专业,不像是新手所为,但却非常奇怪的,挖洞的这些人,并没有重新填上土掩盖痕迹,这对职业盗墓贼来说,实在太过反常了,我们觉得事有蹊跷,只将现场保护了起来,其他连一抔土都没碰过。”
“这就好。”
萧潇不明显地轻舒了一口气。
“如果真的是‘白山黑水’的话,那就能解释……‘那地方’的问题了。”
他手指轻轻压在下巴上,似乎陷入了长考之中,沉默了片刻,才接着说道:“看来这一次,是不得不把这拖了数个甲子的陈年旧案,给彻底破解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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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晚上,四人被安排在村长外出务工的长子家暂住,只是因着空房不多的缘故,必须两人一间,于是萧潇自然和自家徒弟住一屋,白意鸣和周涵则睡在他们对门。
匆匆吃了顿简陋的晚饭之后,萧潇就回了房,坐在台灯下,拿着一张地图,仔细琢磨起来。
自从表白失败之后,这还是阮暮灯第一次和自家师傅在同一处狭小的空间里独处那么长的时间,他既惦记着凶多吉少的兄长,内心无比焦虑,又还没能从捅破窗户纸后的羞涩尴尬中彻底解脱出来,此时正坐在离萧潇两臂远的单人床上,目光定定地看着对方在灯下低眉敛目的秀致侧脸,心头万千思绪翻涌,许多问题不知从何问起。
“萧潇……”
他沉默了许久,终于开口打破了房间中的安静。
“现在能告诉我,所谓的‘白山黑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吗?”
萧潇抬起头,和平常一样,神情自若地朝阮暮灯招招手,又指了指桌子上的地图,示意他坐到自己旁边来一起看。
阮暮灯挪了挪屁股,将那两臂远的距离缩短到只剩十厘米。
“你还记得,我当初给你画过的,你们老家那边的墓降简图吗?”
萧潇抬笔点了点他随手在地图边上空白处涂鸦出来的一个十字形小图,四个端点和中间的交叉处被他勾了五个圈。
“嗯,我记得。”
阮暮灯肯定地点头。
“那其实就是‘白山黑水’的简化版。”
萧潇开始给自家徒弟解释。
“所谓的‘白山黑水’,是宋朝中末将教发展至巅峰时出现的墓降之术的代表。方法是术者依照山川林海之势,在四个遥相呼应的风水穴位上,分别布置性质不同、功用不一的四个墓穴,让它们遥相呼应,组成一个系统的降阵,保护核心的大墓。”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这墓降的可怕之处,就在于四个伴墓本身就分别是一个非常危险而且具有杀伤性的降术,而盗墓贼若是想要染指中心的大墓,就必须先逐一破去四角四个伴墓,若非如此,但凡闯入墓中的人,必然会遭到整个墓降之术最严厉最骇人听闻的反噬——能求个速死都算是轻的,通常都只能落得个生不如死,或者干脆变成被墓降束缚的人牲,再也别想有安宁之日。”
第 81 章、九、前尘05
“这么说, 这个黑字降的‘黑’字, 就是指会让人全身溃烂生疮,指甲变黑剥落的意思咯?”
阮暮灯听得很认真。
“对。”
萧潇点了点头, 详细解释道:“虽然同样是伴墓, 但‘白山黑水’四墓按核心主墓封墓时辰方位, 依四凶门伤、惊、景、死排列,彼此虽互为掎角, 但凶险厉害程度却不一样。”
阮暮灯略一合计, “这么说来,处于景门的黑字降, 反倒是其中最趋平的一个了?”
“现在看来, 的确应该是如此。”
萧潇点点头。
“其实这四伴墓的布阵做局方法、效用和威势, 我从前见识过的,也就这地儿的一个‘白’字降。”
他说着,抬笔在地图某个山坳里画了个圈,又在圈中写了个“白”字。
“那和你当初在郗家村遇到的元墓有些相似, 里面也是用以人尸养蛊的方法, 豢养了数以万计的蛊虫, 只是这些蛊虫不吸人脑髓,而是食人血液,成群结队地扑到闯入者身上,不用一分钟,就能将一个大活人吸成一具白惨惨的干尸——因此才得名‘白’字吧。”
听过自家师傅的解释,阮暮灯脑中不由得浮现出当日在郗家村里见过的那写似蜘蛛又似甲虫的八脚虫群, 还有变成活死人的一众剧组同僚们的模样。
“那白字降墓还在这儿吗?”
“没有,白字降在许久之前,就被人破了。”
萧潇在刚刚画的白字圈上又打了个叉,示意这处墓降已经没有威胁了。
“你还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有个从小将我养大的师兄吗?这个白字降,就是他独自破去的,不过方法嘛……对我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参考价值就是了。”
“师……”
阮暮灯本想称那位只知其名的萧潇的师兄萧宁为“师伯”,但立刻想到对方已被逐出师门除名多年,只好改口道:“那位,是怎么做的?”
“很简单。”
萧潇抬头笑了笑。
“萧宁他当年绑了好些附近农户山民家的小儿,事先让他们服下专克蛊虫的毒药,然后将孩子们都驱进墓里,墓中蛊虫自然扑而食之,又被小儿们血中剧毒所伤,动弹不得,他轻轻松松来几个术法扫尾,就将白字墓中的虫降破了。”
“……这!”
阮暮灯登时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什么好,“他这样岂不是……!?”
“是啊,能想出这等破降之法,萧宁萧师兄他……早就已经完全走火入魔了。”
萧潇唇角虽然依旧含着笑,但阮暮灯却觉得,自家师傅这笑容分明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他放下笔,两眼定定地看向那盏幽黄昏暗的台灯,但目光似是穿透了那层层渲染的光晕,回望甚为遥远的过去。
阮暮灯心头一阵猛跳,右手藏在身侧,用力握了握拳,靠着指甲戳进掌心的刺疼,强压住想要伸手将离他只有咫尺之遥的萧潇拥入怀中的冲动,咬了咬牙,有些生涩地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去破那白字墓?”
“他是为了主墓里的某件东西。”
萧潇回答。
……
处于核心的主墓,最早时其实是两晋时期一座颇具规模的藩王墓,后来因其风水得天独厚,元初时被某蒋姓道士所占,在晋墓之上又新修了自己的坟冢,以及旁边的四座伴墓,将此处变成了“白山黑水”之阵。
照萧潇的说法,这位鸠占鹊巢的蒋姓道士,可算是降教祖师爷一脉的亲传弟子,当年在朝廷刻意的支持扶植之下,学成之后便另立门户,自开山门,名号“蒋真人”,其门派一度声势颇大,弟子众多,替“上头”培养了专为宫廷服务的大批降术师,直至三十八岁时,算出自己阳寿将尽,才亲寻了秦岭这处前朝大墓,改出这“白山黑水”阵法,好让自己有个羽化登仙的风水宝穴。
而萧潇他的师兄萧宁盯上的,正是随蒋真人一同下葬的,降教开山祖亲手所著的降术典籍。
“当年发现那核心降墓的,其实是我师傅。”
萧潇在地图上又画出一个圈,阮暮灯仔细一看,却发现落笔处却是某处狭长而细窄的峡谷。
“他老人家年轻力壮的时候,曾经在这一带游历,听说此处常有阴兵过境,兼有恶疾怪病为祸乡邻,在附近搜寻的时候,就意外发现了一座因地震而封土被毁,暴露在外的古墓,仔细探过之后,才惊觉那居然是凶险非常的‘白山黑水’连环降中的阵眼所在,霸占着墓穴的,竟然还是蒋姓道士那般的降教传人。。”
“原来是这样。”
阮暮灯恍然大悟,“当时,师祖并没有破了阵眼,对吧?”
“因为,他破不了啊。”
萧潇轻轻摇着头。
“‘白山黑水’实在太过厉害,尤其是四角俱全之时,便是吕祖下凡怕也会觉得棘手。而且师傅当年也没有那精力和能力一个个将四个伴墓逐一破去,再去对付中间的核心阵眼,于是不能‘破’,就只能‘镇’了——他当时是用法藏国师右手拇指指骨煅烧而成的舍利,镇住了凶煞之气外泄的核心主墓。”
阮暮灯没想到自家师门居然和这秦岭中的降墓有如此之深的渊源,听得连连点头。
“后来,师傅收了师兄和我两个徒弟,就把他壮年时这段经历,当故事一样讲给了我们听。”
萧潇苦笑着长叹一声,“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有心算无心之下,任谁也不会想到,将来萧宁会为了陪葬的降教典籍,来闯这‘白山黑水’。”
“既然黑水阵还在,那么他……就是萧宁……”
阮暮灯略一斟酌,还是说道:“他当年也没有将这四个伴墓破去,也就是说,核心大墓中的那些陪葬的典籍,他也没有得手咯?”
以青年耿直端正的性情,实在是无法接受萧宁这个会将许多无辜小儿当做人牲去喂蛊虫的同门师伯。
“没有,因为当时我没给他足够的时间。”
萧潇又是轻轻一笑。
虽然已经过去了这许多年,但昔日那个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条腿,拄着拐儿与自己面对面站在阴暗墓道中的男人的身影,依然仿佛烙印一般,深深刻在了他无法磨灭的记忆深处。
那时的师兄,早就没有了萧潇从小看到大的,最为熟悉的潇洒俊逸、从容谈笑的风流情态。
因为常年修习降术,在精血损耗与术法反噬的双重报应之下,萧宁一个明明只是三十出头的人,模样看上去却足有五六十岁的年纪,干瘪消瘦,两鬓斑白,仅剩的那只眼睛却依然精光大盛,疯狂而狠厉地盯着自己……
“是你阻止了他?”
阮暮灯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