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就算知道阮暮灯对自己动了情、生了欲,即使他并不打算,也无法回应对方的这一份心意,萧潇也从来没生过要同他划清界限,不再有更多纠葛的心思。
他知道自己舍不下。
“没事啊,不哭了……”
萧潇轻轻拍着阮暮灯的肩背,又侧头在自家徒弟的额角亲了一口,低声哄着,“以后还有师傅陪着你呢,不哭了啊……”
第 85 章、九、前尘09
毕竟亲眼看到唯一亲人腐败的遗体这种刺激实在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的, 因着担心阮暮灯会太过难过, 萧潇一整天都没放人离开过自己身边,吃喝都在一块儿。
到晚上睡觉的时候, 他看着徒弟哭得通红微肿的眼着实可怜, 干脆将人往自己的单人床上一拉一拽, 两人同盖一条薄毯,枕着同一个枕头, 额头蹭着额头地一起睡了。
时值盛夏, 白日的气温超过三十度,但这儿是林木茂盛的山区, 昼夜温差很大, 入夜后明显凉爽许多, 山风吹入屋中,还要盖毛毯保暖。
阮暮灯白日里才经历兄长新丧的大变故,在这等百无聊赖夜深人静的时候,只要闭上眼睛, 脑中回旋不去的就都是他掀开黄符时看到的他哥的脸, 自然根本就没法睡着, 但又顾及萧潇就睡在旁边,他连胡乱翻身都不敢,只能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朦胧月色和昏黄路灯光照,仔细地端详着自家师傅的睡颜。
他们两本来就睡得极近,呼吸贴着呼吸,阮暮灯只要一伸手就能将人整个圈进怀里。
萧潇睡相不错, 侧身半蜷,两手规规矩矩交叠在胸前,呼吸平稳绵长,睫毛随着眼球的无意识运动而不时微微颤动,两瓣嘴唇张开一条缝,大约是睡得有些热了,和他的脸颊一样,即便在昏暗的照明中,也依然显出三分红润来。
阮暮灯呆愣愣地盯着萧潇的睡颜,就这么一直看到月上中天。
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意识彻底松懈下来,将和兄长、亲人有关的无数回忆和彻骨伤痛都暂时抛诸脑后,忘记了这世界上已经再没有和他血脉相连的亲人这个事实,一心一意只看着躺在自己身侧的这个人。
直到眼睛都看得发酸了,他才抬手拽了拽盖在两人身上的毛毯,又凑过头去,嘴唇轻轻在萧潇微张的唇瓣上贴了一下,又偷偷伸出舌尖,将那两瓣红唇舔出一层水光,才满足地叹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和萧潇鼻尖相抵地睡了过去。
次日早上,白意鸣的双胞胎姐姐,以及古先生的两个徒弟,果然如约赶到了。
作为暗搓搓想要追求人家弟弟的周涵周大少,第一次见到白意鸣的姐姐的时候,简直紧张得连说话都会咬到自己的舌头,连一句完整的寒暄都没法不打磕绊地一口气说完。
白意鸣的姐姐名叫白凤雏,光看长相的话,和她弟弟真的长得十分相像。
她穿着一套干练的深灰色长袖运动服,露在外头的皮肤很是白净,是那种真正的黄种人少见的冷白皮肤色,而且体形高挑纤瘦,两颊因为瘦削而微微有些内凹,显得颧骨很高而眼窝很深,眼神深邃锐利,乍看起来,甚至有点儿混血儿的感觉,虽然不是现在流行的蛇精网红脸,却的的确确是个令人印象深刻的美人。
白家姐姐虽然身怀异术,但显然没有读心的能力,也没能一眼就看破这个二十多岁的高大青年对自家弟弟怀着的不纯心思,大大方方地和周涵互通了姓名,然后握了手,礼貌地朝他一笑,打过招呼之后,就急着到一旁找萧潇说话去了。
“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白凤雏走进临时辟出的会议室,在支起的折叠桌旁随意找了个空位,在萧潇斜对面坐下,低头看他摊在桌子上,已经画了好些标记的地图。
“现在已经可以确定,‘白山黑水’中的‘白’字降和‘黑’字降,已经破了。”
萧潇朝白凤雏点点头算是招呼,也不多废口舌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他一边说着,笔尖一边在地图上已经打了叉的两处着重比划了一下,好让白家姐姐能看得清楚。
“我觉得,‘山’和‘水’应该在这儿,还有这儿……”
萧潇的记号笔移动着,又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划出了个他猜测中的范围,然后看向桌子对面的三人,“不过你们知道,我的寻龙点穴手段实在学得很不怎么样,也只能推测到差不多这个程度了。”
“阿弥陀佛。”
古先生的两个弟子皆为佛门中人,从外貌上看,都是约莫四十岁出头的稳重高僧模样,年纪大一些的那个法号无嗔,年纪略轻些的法号无痴,两人都很少说话,但脸上笑容慈和,眼角和唇角皆因常年带笑,留下了深深的笑纹。
无嗔合掌宣了一声佛号,就不再说话,只是笑着看向坐在旁边的白凤雏。
“行行行,这两处墓我来找。”
作为这群人中相风水点龙穴最在行的一个,白家姐姐立刻就看懂了无嗔大师视线中的含义,只得将地图倒了个方向,拉近一点,仔细研究萧潇圈出的两块区域,琢磨片刻之后,才点了点头,“现在就这么看不大好说,不过依照地形来看,约莫应该的确是在这两个范围里,至于具体要怎么‘点’,我还得亲眼去看看才行。”
说完,她又抬头看向对面的萧潇,“主墓的情况,怎么样了?”
“其实几个月前,我和无嗔、无痴大师才去主墓那片地儿看过,当时还好端端的,什么没事儿都没有。”
萧潇撇了撇嘴,看上去十分无奈。
年初时白家奶奶曾经卜过一卦,得出秦岭天水恐生异变的不祥之兆,于是萧潇等人连忙急匆匆赶来查看这处降墓,但当时并没发现任何异常。可谁料到不过才过了两个多月,便叫连绵的暴雨引出一场山洪和泥石流来。
“主墓那儿已经有人去查看过了,峡谷底部冲开了一道缝儿,先前布下的防御阵法也毁得很彻底了。这会儿还不知道那缝儿到底裂得有多深,就怕不知会不会通到墓里,里头又会不会已经被水给淹了……虽然现在还没出什么乱子,不过等咱们把‘白山黑水’都处理干净之后,还要想法子把那道缝儿给填严实了。”
白凤雏听完萧潇的说明之后,沉着脸色点点头。
不知是她常年学习问卜相术,开了灵感天聪的缘故,还是单纯只是所谓的“女人的直觉”,她总觉得,这次的事儿从一开始就都处处透着古怪,尤其是“黑”字降墓赶在这个当口被一群懂得破降之法的土夫子挖开了,似乎总有什么人,能够知晓他们的安排和计划,然后赶在他们前头,提前布置下陷阱,一步步引他们入套一般。
“行吧,赶早不赶晚,我现在就去实地看看。”
白凤雏看了看时间,一把揎过坐在萧潇旁边的自家胞弟的胳膊,“意鸣,走,陪姐一起去。”
以她雷厉风行的爽利性格,与其坐在这简陋的会议室里瞎担心些有的没的,不如赶紧找到剩下的两座伴墓,早些破掉这危险的墓局,也好早些安心。
“我们先去东南方的那片地儿看看,从这边过去,得走四五个小时吧,现在出发,还能赶在天黑前仔细看看。”
白凤雏圈着白意鸣的胳膊,计划着之后的行程。
蹭在边上当了许久壁花摆件的周涵一听未来大姨姐要和白意鸣一起行动,也连忙跟上去,厚着脸皮要“帮忙”。
于是几人简单分配了一下接下来的行程,这场仓促而简陋的临时会议就这么结束了。
白家两姐弟,连带着一个拖油瓶周涵,没等吃午饭就背上干粮饮水,先行出发去找“山”字墓去了。
无嗔和无痴两大师则去给林博士的医疗队打下手,帮他们给无辜躺枪的村民除降和祈福,顺带给留在“黑”字墓里的五具腐尸念咒超度。
“阿阮,你哥的遗体,照林博士的意思,是让人下午就先送下山去……”
萧潇站在自家徒弟旁边,透过窗户,看向房间里草席上用白布盖着的五具人形,还有合掌低头喃喃诵经的两位高僧,轻声对阮暮灯问道:“……你觉得怎么样?”
“嗯。”
阮暮灯点点头。
毕竟这山里的村庄条件简陋,现在天气正是炎热的时候,尸体根本保存不住,继续放在这里也不是个事儿。
“我……等这边的事儿完了,想带哥哥的骨灰回家乡去……”
“好。”
萧潇伸手揽过自家徒弟的肩膀,用力拍了拍,“到时候我让弎子给你安排个长假,我陪你一块儿回去!”
第 86 章、九、前尘10
午休之后, 便有工作人员领着十多个战战兢兢的青壮村民, 将临时停在卫生所里的几具尸体用裹尸袋包严实里,再放到担架上, 两人一组抬起送离村庄。
阮暮灯放心不下, 一路随着这队诡异的送葬队伍, 把他们送到汽车能通行的盘山道入口,又眼见着几口袋子都妥善安置到一辆黑色的面包车里, 汽车发动, 缓缓驶远,才终于肯回转。
“要逮到你落单的时候, 还真不容易啊!”
趁着阮暮灯跟着抬尸的队伍往村口去的当口, 林博士总算堵住萧潇, 得到了一个关上门只有两个人说话的机会。
“我说,你也太宠你徒弟了吧?亲生儿子也没你们这么腻歪的。”
和萧潇独处的时候,这位美女医生显然收敛了平日在外人面前刻意表现出来的淡漠和公事公办的态度,显出七分朋友间的熟络来, 在说正事前, 还难得地开了句玩笑, “简直跟糖黏豆似的,掰都掰不开。”
“没办法,阿阮毕竟还年轻,经的事情也还不够多,这次……对他的打击应该很大,我这不是怕他太难过嘛……”
萧潇笑着轻轻摇了摇头, “毕竟以后他就再没有别的亲人了,在他成家立业之前,如果我不多看顾着点,就实在太孤单了……”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投向窗外,不自觉地飘向远方被烟雨笼罩的山林,似乎正透过那片浓郁的苍翠,看向过去某些只存在于旧日中的遥远的回忆。
“行了行了,我不管你要怎么宠徒弟。”
林博士抻了抻白大褂的下摆,在书桌旁的椅子坐下,“我是来跟你说正事的。”
“嗯。”
听她这么一说,萧潇也立刻正了脸色,转身朝向扎着马尾的长发美人。
“之前你拜托我调查的事,我已经确认过了。”
林博士说道,“我用搜魂术在阮家大哥和另外四人的遗体上试了一圈,都没有找到五人魂魄残留的痕迹,所以,那应该都是魂魄离体已经超过七七四十九天的陈尸,又或者是有人用术法将三魂七魄彻底从他们的肉身上抽离了。”
“这么说来……”
萧潇指尖在自己下巴上轻轻点了两下,“那几具尸体,的确是用赶尸术弄进古墓里的。特地弄四具尸体进墓里,大概是因为‘黑’字墓里本来就是针对活物生气布下的墓降,用人尸代替活人‘点天灯’破降,便是刻意针对这个降阵的弱点吧。”
林博士点点头,“的确,看来抢先一步下手的那群人,其中不止擅长寻龙点穴的土夫子,而且还有个降术行家,不仅如此,还精通赶尸、炼魂一类的邪术……”
她说着,眉心拧出一个明显的“川”字,“这么厉害的人物,我怎么以前从来没有听说过……”
“可不是嘛……”
萧潇眼神一闪,无声地吐出一口气,用只有自己听得清的音量,含含糊糊地答道:“这样的人物,这好几百年来,我也就曾经只见过一个了……”
傍晚时,从白家姐姐白凤雏那儿传回了消息——寻找“山”字墓的任务进展得十分不顺利。
“我们走进你圈出的那范围,罗盘指针就跟疯了一样乱转,根本测不出方向。”
电话中的白凤雏朝着萧潇抱怨道:“这儿恐怕跟‘黑’字降周边一样,也被你师傅布过干扰地气磁场一类的术法,以我的本事,可不敢莽莽撞撞就去折腾它们。”
于是没法儿,萧潇只能亲自跑一趟,替白凤雏看看他家师傅到底给他们留了什么样的麻烦。
然而师傅布置下的干扰阵法的确存在,但拦得住白家姐姐的符桩,却对萧潇毫无效果,一直跟疯了一样指针随机乱转的罗盘一旦到了他手里,立刻安安静静乖乖巧巧地停了下来,分毫不错地指向正确的地磁正南方。
“哎呀,你们那一派的术法,还真是有点神异之处啊。”
白凤雏眼见着萧潇端着罗盘,立刻就将昨日困扰了他们一下午的问题解决了,忍不住眯起眼睛,用一种戏谑而又调侃的眼神将他上下扫了一番,“你师傅怕是早料到你有要来破降的一天,特地给自家徒弟留了个后门吧。”
萧潇嗯了一声,低头看着手里服服帖帖的罗盘,想了片刻,转手递给身边的阮暮灯,“阿阮,你也试试看。”
阮暮灯的风水学问只学了点儿皮毛,还离“出师”远得很,平日里看看屋内装潢、庭院修葺啥的还勉强凑合,大约还是比平日里徘徊在道观庙宇附近的那些招摇撞骗的“大师”们强上一截的,但要他寻龙点穴、择地堪舆,就实在是两眼一抹黑,一点儿头绪都没有了,这次他虽然跟在萧潇身边,也不过只是跟个没出学校的小见习生似的,乖乖地只看不说,光瞧着自家师傅和白家姐姐如何行事了。
所以当萧潇忽然把罗盘塞到他手里,让他“试试看”的时候,青年实在是有些懵,完全摸不清他家师傅的用意。
不过阮暮灯从来不会在人前违抗萧潇的吩咐,连问也不问就顺从地接过了罗盘,稳稳地端在了手上。
令众人都十分意外的是,被阮暮灯拿在手里的罗盘,也和在萧潇那儿时一样,并没有受阵法的半丝影响,指针只略微晃悠了两下,便平稳地朝向它应该指的方向。
“咦,这是怎么回事?”
若说当年那位老前辈给自家爱徒萧潇留了“后门”,方便他收拾手尾不足为怪的话,可阮暮灯这隔了好几百年的徒孙也不受阵法影响,就实在有些出人意表了。
白凤雏挑起眉,一对锐利的眸子在阮暮灯身上上下扫了两圈,然后扭头看向青年的师傅,“难不成,萧潇你们这一脉,确立师承时,还会留下什么特殊的印记不成?”
萧潇笑了笑,却没有回答白家姐姐的这个疑问。
一行人又花了将近一周的时间,走遍了“山”字墓和“水”字墓两处墓穴可能存在的区域,白凤雏借着萧潇和阮暮灯两师徒这俩活体罗盘,反复琢磨思量,终于“点”出了两个她认为最后可能的“穴眼”所在。
“其实‘白山黑水’这个降墓墓局留下的资料并没有多少。”
这日晚饭过后,回到村中的所有人聚在一起,开了个会。
萧潇翻出一叠A4纸摊在桌子上,让其他人随意取阅。
阮暮灯拿起其中一张,发现那是一页古籍的影印本,保存程度不能说是很好,看得出即便经过细心修复,依然有些段落文字有所缺失,看字体风格和装帧习惯,约莫是明清时的孤本残页了。
“不过就我现在能查到的记录推测,剩下的这两个降阵,虽然犄角相对,却应是互为表里,呈现‘山水相依’之势的。”
萧潇一边分发着古籍残页的影印件,一边对围坐在桌旁的几人说道:“所以,如果我们真的打算破掉这阵,最好的办法,就是两边一起进行,以免两墓中的术法互相影响,反而徒增了难度和危险性。”
“阿弥陀佛。”
听萧潇这么一说,古先生的大弟子无嗔大师立刻皱起了眉,合掌宣了一声佛号:“如此说来,我们这些人,只能兵分两路了?”
萧潇点点头,看向白凤雏和两位大师,“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行吧……”
白凤雏想了想,代表白家人点了头,“既然我们之中对降术最有研究的萧潇都这么说了,我们也没啥好说的,不过……这分组的事情,还是要仔细研究研究的。”
她拨了拨耷拉到额头上的短短的刘海,朝萧潇和坐在他旁边的阮暮灯比划了一下。
“‘山’和‘水’两处降墓周边都有萧潇师傅布下的干扰阵法,除了萧潇和他家的小帅哥之外,其他人都没法使用罗盘……所以,你们两师徒,必须一边一个,负责用罗盘定位,将两组人都正确带到我‘点’出来的位置才行。”
“行啊,就照你说的安排吧。”
萧潇点点头,伸手很自然地搭住阮暮灯的肩膀,用眼神安抚着一听说要分开,就立刻睁大眼睛一脸不情愿的自家徒弟,“我和凤雏、意鸣负责‘水’字墓,阿阮就跟两位大师一起,去对付‘山’字墓吧。”
第 87 章、九、前尘11
安排好两队的人员配置之后, 他们这些人又花了两天的时间, 仔细解读了一番孤本残页留下的记录,尽可能推测剩下的两座墓穴里到底会有什么, 又预先做了些所能想到的准备。
次日是农历六月二十一日, 是白凤雏特地掐算出的宜于易风动土的日子。
他们一行人在这虽然算不得山穷水恶, 但也着实贫困落后的小山村里,前后耗时将近半个月, 等的便是这开墓破降的时机。
不过大约萧潇天生就没有长那名叫“紧张”的神经, 即使他明日将要对付的,是传说中象征宋末元初的降术巅峰水准的“白山黑水”墓降中, 最为凶险的位于“死门”的“水”字降, 他的脸上也一点儿看不出紧迫感, 从白日里就拖着爱徒悠悠闲闲地四处晃悠。
吃过午饭之后,萧潇更是不知忽然抽了什么风,碎碎念着最近吃的东西都太寡淡了,嘴里缺了味道, 想吃点儿好吃的, 如果是甜的点心就更好了之类的话。他一边说还一边用眼睛余光瞄着身边的阮暮灯, 两眼中烧着的那□□裸的暗示,简直明显到让青年根本没法假装自己没有看懂。
于是晚饭过后,阮暮灯便自动自觉地借用了房子里的厨房,给忽然犯了馋的萧潇做些他心心念念的甜食。
虽然他们住的这房子,是村长家长子用夫妻俩在县城里打工攒下的积蓄起的,在村中算是很新式很体面的一幢两层半独栋小院了, 但毕竟这儿是交通不便的山林,自然烧不起罐装天然气,用的还是S省农村常见的那种烧煤和柴火的老式灶台。
阮暮灯作为一个从山沟里出来的穷苦娃儿,倒是对这种灶台一点都不陌生,动作利落地透好了灶,趁着烧水热锅的当口,开始给萧潇做点心。
“这儿材料不多,我想了想,还是只能给你做糯米糖饼了。”
阮暮灯一边说着,一边利落地和起了糯米面粉。
“好啊,就糯米糖饼吧!”
萧潇倒是一点都不嫌弃这道点心老套又没新意,眼看着白白胖胖的糯米面团在青年手下延展拉伸,很快牵拉出筋道的韧性,脸上露出怀念的表情:“我有好多年没吃过了。”
“因为现在喜欢吃这种老式甜点的人也不多了。”
阮暮灯笑着回答,在白面中心掐出一个凹陷的小洞来,然后将一勺融化的猪油倒进里头,再将它仔仔细细揉化进面团里。
“谁说的?”
萧潇瘪瘪嘴,立刻反驳道:“我就很喜欢吃这个,小时候我就经常吃师兄做的……”
话说到一半,像想到什么似的骤然打住,停顿片刻,又生硬地转了个话题,“我要糖馅儿放得多一点的!”
阮暮灯扭头看了看萧潇,没多问什么,只是“嗯”了一声,就开始给他包“糖馅儿很足”的糯米饼。
因为自家师傅的口味极度嗜甜的缘故,青年包给他吃的糯米饼,就直接用了最传统的糖饴馅儿——白糖和颗粒状的红糖混合之后,再兑入一些糖桂花,直接团成球状,包进和好的糯米面中,轻轻压扁后下锅两面煎熟,便是一道毫无花巧之处的糯米糖饼了。
“呜,好吃!”
刚刚出锅的糯米饼,两面微焦,因为受热的缘故,糯米面中的空气膨胀起来,像个鼓囊囊的小腰鼓形状,酥脆中带着软糯,里头包裹的糖馅儿遇热融化,变成了半流动的糖胶,透过微黄的糯米面皮,显出诱人的琥珀色。
萧潇也不怕热,等不及端到房间去慢慢吃,直接站在灶边上,捏起一块糯米饼就一口咬下去,饼中粘稠甜香的胶状馅儿立刻涌了出来,带着浓郁的红糖和桂花的香气,连同滚烫的温度充满了口腔。
“……你!”
阮暮灯还在煎着锅里的几个,一回头就见到萧潇已经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连忙劈手夺过装糖饼的盘子,“刚出锅的你也敢就这么下嘴了,也不怕烫伤舌头!”
“没事、没事……”
萧潇捏着咬开了一角的糯米饼,含着嘴里的一块,嘶嘶地吐着气散热,还不忘小口吸溜从饼中不断渗出的滚热糖芯,含含糊糊地回答:“烫不着的……刚出锅的时候最香么!”
“真多亏你真身是个狐狸精……”
阮暮灯眼见着自家师傅那忘乎所以的吃相,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他只觉眼前这人的模样,简直满满都是槽点不知从何吐起,偏偏又那么可爱,可爱到让人心脏紧缩,每一下搏动都在酸胀刺疼中带着难以描摹的甜蜜。
“如果用的人类的身体,就你这贪嘴嗜甜的程度,还懒得运动,早就胖成个球了……”
说着,阮暮灯又忽然想到,自己在郗家村的时候,他不仅看过,还亲手抱过萧潇变回狐狸的身体——对方那白狐的真身,似乎、的确、真的,就是胖乎乎圆滚滚的一大坨白毛球……
想到这里,他的目光忍不住在萧潇吃得万分投入的脸上扫过,又在他挺拔修长的身体上来回过了两圈,心中默默生起这人的真身莫不会真是个两百斤的胖子之类十分大逆不道、欺师灭祖的想法……
“胡扯。”
萧潇呼哧呼哧啃完一个糖饼,一边舔着指尖沾着的糖浆,一边挑眼瞥自家胆大包天的徒弟,似乎听出了他话中的潜台词,“我才不胖呢,用哪个肉身的时候都不胖!”
说着眼睛瞄向阮暮灯端着的盘子,一对亮闪闪的眼眸里清清楚楚写着“我还要吃”四个大字。
阮暮灯将锅里煎好的最后几个糖饼一一铲起装进盘子里,又分装成两盘,却没将盘子递给萧潇,而是自己端起来,又利落地熄了灶台,下巴朝门外一抬,示意他们回房间里再吃。
萧潇表情中略显失望,不满地瘪嘴,倒也没再坚持,跟着阮暮灯身后,两人穿过屋梁有些低矮的客厅,爬上窄而陡峭的楼梯,上了二楼,然后阮暮灯才将其中一盘糯米糖饼交给萧潇,让他拿着,又敲响了对面白意鸣和周涵的房门,把另外一盘分送给两人,这才回了房。
给白意鸣和周涵送完宵夜回到房间的时候,阮暮灯果然看到,他家馋嘴的师傅已经坐在床沿上,毫不客气地吃了起来。巴掌大的一块糖饼已经让他啃得只剩下一只小手指长短的新月形状的边。
“看你吃的,脸色都沾了糖浆了。”
阮暮灯摇头失笑。
自己越是了解面前这人许多不为人知的一面,就越发察觉到,自己曾经加诸在萧潇身上的,那些因为对方过于强大而产生的崇拜和憧憬之情,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只觉得无论是多么傻气又幼稚的,与他年龄极端不符的行为,都处处都觉可爱、哪里看着都好了。
“唔,在哪里?”
萧潇将手里最后一口糯米糖饼塞进嘴里,手指顺势在嘴巴上抹了一下,却没有抹掉挂在腮边的蜜色糖胶。
“这儿呢。”
阮暮灯说着,拇指擦过自家师傅的嘴唇,刮掉上面黏着的桂花糖。
萧潇看了一眼青年指尖上那抹亮闪闪的蜂蜜色泽,一边说着谢谢,一边顺势伸出舌头,舌尖灵活地一卷,很自然地舔掉了徒弟手指上头的糖浆。
他这动作做得极是自然,但阮暮灯却在一瞬间只觉得心跳如鼓,无论是拇指上残留的那一点儿湿意,还是舌尖滑过时短暂的温热,都让他感到了难以形容的亲密和诱惑。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感到萧潇是故意的,在明知道他心意的情况下,还要做出这么自然到几近诱惑的举动。
然而萧潇却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刚才那随意的一舔,到底给自家某种程度上纯情到有些缺心眼的徒弟,带来了多大的动摇和震撼一般,很自然地歪靠到床头,随手又捏起一个饼,一边啃一边翻看他们这几天收集到的墓降资料,注意力再也没放到阮暮灯身上。
第 88 章、九、前尘12
次日天气尚算晴好, 因为两处墓地所在的区域相距足有五公里的山路, 所以几人在四更天就起了床,各自带上惯用行头, 准备兵分两路, 朝向各自的目的地出发。
出发前, 萧潇亲自给阮暮灯检查过随身带着的东西,连符咒都一张张仔细翻过, 确定自己所能想到的, 自家徒弟可能用得上的各种种类的符咒都带齐带全了。
“你这次主要就是负责领路,端着罗盘好好当个指南针就行。”
他见其他人都在各忙各的, 无暇分心他顾的机会, 抓紧空子凑到阮暮灯耳边, 再次叮嘱道:“其他时候,你就好好地听无嗔、无痴两位大师的吩咐,不准胡乱出头,不准随便冒险, 知道了吗?”
“嗯。”
阮暮灯点点头, 乖巧地答应着。
他们说话的时候, 萧潇和他凑得极近,呼吸间喷出的热气直接撩着他的耳廓,吹得他心头既酸又痒。
“萧潇……”
他想了想,眼见四下无人看向他们这边,师傅又靠得那么近,忍不住伸出手, 悄悄牵过萧潇的两只爪子,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握在手心里,略一低头,额头贴住对方的额头,鼻尖抵着鼻尖,灼热的吐息吹在萧潇的唇瓣上,带着属于他独有的,那种年轻男性的那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等这次……之后,给我个答复,好吗?”
萧潇先是一愣,眼睫闪动两下,又很快垂下来,肩背不自觉地后仰了一些,让两人别贴得那么暧昧。
“唔,再说吧……”
他的手指灵巧的一转一滑,从阮暮灯的紧握禁锢中里溜出来,又飞快地在青年的额发上胡乱呼噜了一把,“现在别想这些有的没的,你要去的那‘山’字墓可不是开玩笑的,要专心,知道吗?”
阮暮灯眼中那股热切和希冀的光芒,顿时像是被吹灭的烛火般,飘飘悠悠便暗了下去。
他点点头,闷闷地“嗯”了一声,朝后退了一步,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然后接过萧潇亲自替他检查过又重新打包好的腰包,转头走向招呼他准备出发的无嗔和无痴两位大师。
萧潇亲眼看着去往山字墓的两位大师,还有自家徒弟三人带队,连同几位工作人员,加上负责医疗的林博士,纷纷打着手电筒,排成纵列,陆陆续续穿过村口一株高大的榕树,走进茫茫的夜色之中。
“好了,时间差不多,咱也走吧!”
随后他转过头,朝白凤雏、白意鸣,几个帮忙的工作人员,还有混在帮手中的周涵招招手,示意众人他们也该出发了。
此时不过才刚到凌晨四点,在这么漆黑一片的山林里,万籁俱寂,只有这么一队手持电筒的诡异队伍,安安静静地沿着崎岖陡峭且日久失修的蜿蜒山路,孤魂野鬼般行进在葱茏的密林间。
一行人走了那么一段,队形渐渐就拉开了距离,白家姐姐快走几步,追上领头的萧潇,压低声音对他轻声说道:
“萧潇啊,早上起床的时候,我不小心摔碎了一个杯子……”
白凤雏肤色很白,即便走在阴暗黑沉的山林里,她露在衣服外的脸蛋和双手依然如同玉雕石刻一般,白得显眼非常。
“杯子摔成了六瓣,三块尖端朝南,两片朝西一片朝北,还有一片特别细小的碎片,居然直直插入地砖缝隙之中……”
她用一对深邃似寒潭的锐利眸子盯住萧潇,话说的声音越来越低。
萧潇知道,这是擅长占卜问卦之人,时常会在不经意间地卜出的“梅花易数”。
“梅花易数”的由来,是相传北宋时的心易大师邵康节先生,有一年腊月里进入梅花园赏花时,看到两只小雀在花枝上嬉斗争吵,其中一只忽而坠地,他即刻掐算曰:明日当有一邻女来攀折梅花,园丁不知而逐之,邻女惊恐自梅树跌下,伤及大腿。事后他这一卦果然应验,梅花易数“逢由起卦,因事而占”的名声也就此流传开来。
只是这门术数太过精深,且有暗通阴阳、窥视天道之嫌,时至今日,擅长梅花易数的人,早就已经是凤毛麟角,全世界也找不出凑够五个指头人数的大师来了。
即便是如同白凤雏这种数代与仙家共存,传承深厚的出身,也不敢说自己在有生之年,能够真正领悟到梅花术数“见事成卦,得窥天机”的精髓。
但摔破杯子在梅花易数里从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尤其瓷片布局三阳三阴为猛虎落坑之相,还有刺入砖缝中的碎瓷片,那通常意味着有那翻脸无情的小人作祟,又或者意料之外的大变故导致的失败和血光之灾。
这卦面,白凤雏知道就凭萧潇那人精似的聪敏,不用细说也肯定能听懂,且她更怕一语成谶,把坏事说出来,一个搞不好,反而就言灵了。
于是她也就不特意去解这意外而来的一卦,只深长地叹一口气,回头看了看走在队伍中的自家胎弟白意鸣,还有跟一只大型犬似的,喜滋滋围着弟弟转悠的周涵,伸手用力拍了拍萧潇的胳膊,非常认真地叮嘱道:“总之,我们都当心一点,千万不要大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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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有萧潇带路的缘故,他们这一行人轻松地穿过了萧潇师傅当年布在“水”字墓周边的阵法,顺利到达了白凤雏“点”出来的穴眼所在。
此时天色已经亮了,几人又仔仔细细研究过开墓的方法,确定细节无误之后,就开始一铲子一铲子地开挖。
毕竟他们要对付的可是四个伴墓中最凶险的,位于死门的“水”字降墓,赶路时又听说了白凤雏那无意间得到的极不吉利的“猛虎落坑”卦,萧潇亲自动手,和几个工作人员一起,一铲子一铲子地往下挖。
“打到封土了!”
相对松软的外层土壤被很快清理走,一条并不十分利索的“盗洞”被挖出来,没花上多长时间,工兵铲就戳到了质地像是古法水泥凝固后的坚硬的封土层。
“别大意,继续挖!”
萧潇果断吩咐道。
同一时间,古老爷子的两位高徒无嗔和无痴和尚,还有阮暮灯和林博士那边的进度则还要更快一点,此时已经挖出了一条可容一人通过的倾斜四十五度角的通道,直达“山”字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