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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2章
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与折磨,仿佛还在眼前闪现,然而又分明如同一场梦魇,让他分不清真实与虚幻。

头越来越疼,嘴里忍不住呻吟出声,让他无法多想其他。

胤禛虽然年方十岁,但在古代来说,已经是半大不小了,何况皇家教育向来让人早熟,他半扶半抱起胤禩,往阿哥所走去,高明连忙在另一边帮忙搀扶。

胤禩身体略显瘦弱,胤禛只觉得搀扶起来并没有多少重量,这样反而浪费时间,索性将他负在背上,引来高明一声低呼:“四阿哥,还是奴才来吧……”

胤禛不理他,背起胤禩便往阿哥所走去。

胤禩头疼欲裂,无力挣扎,只能攀住对方的脖子,头伏在他的肩上,只觉得对方的心跳剧烈,仿佛连自己也能感觉得到,心底更是五味杂陈。

两人在后半生,是不死不休的仇敌,最终以自己被圈禁而告终。

在这场争斗里,死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九弟,十弟,自己的妻子……

然而现在,胤禛根本不可能预见到自己背着的这个人,日后会与自己有怎样的纠缠。

胤禩继承了他额娘的姣好容貌,小小年纪便生得白皙俊秀,刚才扑进胤禛怀里的时候,小脸潮红,眼睛被身体高温灼得眼泪汪汪,看起来万分惹人怜爱,胤禛一见便心软了。

“胤禛……”意识不清的胤禩在他背上软软喊道。

“嗯?”胤禛微微侧过头,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觉得八弟病得太重,放任他出来的奴才更是该死。

胤禩咕哝几句让人听不清楚的话,就没了动静,胤禛生怕他昏过去,不由加快脚步。

两个半大小孩,在早晨的阳光中拉下长长的背影。

请安

阿哥所离这里不远,但胤禛背着个人,自己年纪也还小,走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

等进了胤禩寝室,高明连忙接过人,帮忙安置在床上。

但是胤禩抓着胤禛的衣服,怎么也不肯松开。

高明有些为难:“四阿哥,这……”

“还不去请太医。”现在的胤禛已经有了些日后冷面王的痕迹,一张小脸绷得紧紧,很有主子的威仪。

高明连忙应是,跑了出去。

伺候胤禩的人看着八阿哥又是被背回来的,都慌了手脚,忙活起来。

胤禛有点无奈,上书房读书还未结束,他因为背人耽搁了不少时间,但胤禩又抓着他的袖子不放,看来今天的功课只能作罢了。

胤禩难受得很,潜意识只能强忍着不发出呻吟,但手却下意识地想抓住什么。

胤禛看着他这副样子,也不忍心将他的手掰开,索性趴在床边,温言安慰。

胤禩烧得迷迷糊糊,连什么时候被送回去都不知道,只觉得浑身一直忽冷忽热,整个人像在沸水中翻腾,又似在寒冰中瑟瑟发抖,那感觉像极了他上辈子死前的情景。

难道我又要死了吗,连额娘的面都没有见到……

他胡思乱想着,不知道昏睡了多久,终于睁开眼睛,却是出了一身汗,连半身衣服都浸湿了。

恰好高明正端着碗推门进来,一见到他便惊喜出声。

“主子,您终于醒了,可让奴才担心死了!”

“嗯……”

见他发音困难,高明连忙转首往门外喊道:“还不赶紧进来伺候着!”

几名太监赶紧小跑进来,帮胤禩更衣,伺候他喝下小米粥,又帮他擦去身上的汗,几番折腾下来,他才觉得舒服一些。

“是四阿哥送您回来的,皇上他老人家也来看过您了,嘱咐太医好好医治,听说您是为了去给惠主子请安,还夸您孝顺呢……”

胤禩打断高明的絮叨:“皇阿玛来过了?”

“是呢,前脚刚走,让您这几天都不用去上书房了。”

胤禩抿唇不语,心底只觉得有点滑稽。

那位后来翻脸无情的皇阿玛,此时还是一位慈父的,早年自己很受些圣眷,便觉得他也与那把龙椅有缘,得意忘形,却忘了皇阿玛虽然是父亲,但首先是皇帝,对于觊觎皇权的人,他又怎会手下留情,怪只怪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

既然自己二世为人,这种错误自然不会再犯。

至于胤禛……

他慢慢摇头,不愿去多想。

高明见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不敢打扰,便悄悄退下。

又休息了几日,身体终于大好,隔天丑时刚过,他已早早穿戴洗漱完毕,去钟粹宫给惠妃请安。

由于自己亲生额娘地位太低,胤禩在六岁之前,都是由惠妃抚养的,按照清宫制度便应该奉她为母妃。

惠妃见到胤禩,忙拉着他上下查看,边心疼道:“还是瘦了不少,晚上下了学到这边来吧,我让人给你做些好吃的。”

惠妃对胤禩,虽然没有对亲生儿子大阿哥那么体贴备至,但也不算差,后来大阿哥被圈禁,胤禩还将她接到府邸奉养,两人感情颇为融洽,因着这份养育之情,即便后来大哥让他做了不少事情,他都只当是在报恩,并没有抱怨。

再次见到年轻了几十岁的惠妃,他心中感慨良多,当然也没忘了礼数,粉嫩小脸上一双眼睛如黝黑琉璃,笑起来便露出两边的小酒窝,偏还循规蹈矩地行礼,在旁人看来不显古板,反倒可爱得紧。

惠妃连忙阻止他,笑着拿汗巾拭去他额头上的细汗。“行了行了,在我这不用那么多虚礼,看你病了一场,醒来倒成了个小大人似的,快去给你额娘请安吧。”

惠妃口中的额娘,就是胤禩的亲生母亲良贵人。

胤禩捺下心中激荡,又陪惠妃说了回话,这才朝良贵人的居所而去。

他的额娘身份所限,此时还没有封妃,也就没有单独的寝宫,随着惠妃住在钟粹宫内,所以路程并不远。

良贵人是个温良恭谦的女子,低微的出身与后来被皇帝看中的奇遇,都决定了她在这个后宫里孤立无援,能依靠的只有皇帝的宠爱和她小心翼翼的行事。

她此生唯一的寄望,就是眼前的胤禩。

只是那时候的胤禩并不能理解她的心情,满以为只有自己当上太子甚至皇帝,自己的额娘才能扬眉吐气。

时过境迁,当他自己的雄心被岁月折磨得千疮百孔时,他才明白当初额娘想要的,不过是他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看到胤禩到来,良贵人掩不住眼中的欣喜,偏还得做出一副淡然的模样,生怕落了别人口舌,看在胤禩眼里,却是隐隐心酸。

“没事就好,去给你惠母妃请过安了?”声如其人,温柔婉约。

胤禩再也忍不住,扑进良贵人怀里,紧紧抱住她,闷声道:“请过了。”

良贵人有些惊讶,这个儿子向来性情内敛,甚至有点敏感,很少会做出这样的举动来,但又觉得很窝心,不由伸出手在他头上顺着。

“这是怎么了,都多大了,还学人家撒娇。”

“额娘,我想你了。”他忍住哽咽,贪婪地汲取着良贵人身上的味道,那种久违的温馨与亲切,让他几乎想要流泪。

“傻孩子……”良贵人叹了一声,没再多问。

母子俩待了将近半个时辰,胤禩细细询问了她的日常起居,是否安好,生怕额娘在哪里受了委屈,又闷在心里,从前他虽然孝顺,却很少去注意这些细节,如今上天既然再给他一次机会,必然要把这些都补偿回来。

良贵人有点奇怪,但也觉得欣慰,只以为儿子终于长大了。

清朝讲究子以母贵,自己的出身不能给儿子带来任何好处,只能努力不让自己变成他的绊脚石。

从良贵人那里出来,胤禩就往上书房而去。

上书房的师傅分满汉两派,其中选一两位满汉大学士作为总师傅,另外还有汉文师傅,和满蒙师傅,康熙从小是在祖母严格要求下苦读过来的,因此对于子女的教育也异常严格,身为皇子阿哥,不仅要精通满蒙汉三种文字,还有数理骑射等课程,可以说从凌晨三点开始到晚上七点,基本都要浸泡在学业中,连皇太子也不例外。

胤禩曾经在这种环境中熬过来的,对于这些流程自然再熟悉不过,原本还可以再休息几天,但他不愿落人把柄,身体一好马上就去报到了。

他到上书房的时候还早,那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三阿哥胤祉,四阿哥胤禛,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以及他们的哈哈珠子。

其中大阿哥已经成年,开始参与朝政,太子则有张英与李光地二人专门教导,没有跟他们一起,胤禩在这些人中间,是最小的。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胤禛身上。

胤禛也在看他,两人视线相对,胤禩突然想起那天自己烧得迷糊死揪着别人不放的事情,忽又想到前世被胤禛折磨至死的场景,心下混乱,不知道要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个人。

胤禛见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别扭模样,只觉得可爱得很,不由轻声招呼:“小八,还不快过来,寅时快到了。”

胤禩回过神来,走到自己座位坐下,路过胤禛的时候,低声而飞快地说了一声:“谢谢四哥。”

他知道现在将还没发生过的事情迁怒到十岁的胤禛身上是不可能的,但谁能想到此时和颜悦色的兄长,会在日后变成那副模样?

此刻胤禩只想上去掐住胤禛的脖子,狠狠质问一声。

仅存的一丝理智让他生生捺下那些冲动,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

胤禛看他低头的模样,只以为是害羞,知道他母亲的身份,让这个弟弟在众阿哥中备受冷落。

他自己也是宫人所出,当时生母卑微不能亲自抚养,刚好佟贵妃无子,便亲自抚养他,因此在所有皇子之中,他反而是除了太子与十阿哥之外身份最高的,但胤禩就没有这么好运了,惠妃也是庶妃,论身份不及佟贵妃,何况她也有自己的儿子,不可能像佟贵妃那样全心全意对待胤禩。

胤禛早熟,很早便明白这些厉害关系,现在联想到胤禩前几日高烧的情景,突然就对他有了一种同病相怜的亲近感,但此时却不好说什么,心想一会下了学定要拉着这个弟弟好好聊聊。

胤禩不知道他的四哥在想什么,他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眼前的字帖上。

寅时师傅还没来,是众皇子读书练字的时间,对于胤禩来说,这些书本上的内容根本不成问题,只是看到宣纸上那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他就想起自己幼时书法极差,又不肯好好练习,康熙每次检查众人作业,他甚至找人代写来蒙混过关,这些往事如今回忆起来,竟如前生一般。

可不就是前生么,他微微苦笑,提起毛笔。

突然之间又回到小时候,就凭现在这个稚嫩的身体,悬腕是不可能的,他只得端坐如松,提气凝神,一笔一笔,慢慢写了几个字,感觉渐渐好起来,虽然肯定达不到以前的水准,但好歹也不至于像之前那么难看。

胤禩练了一阵子,为了应付一会师傅的考校,又拿起书翻了一下。

案上放了好几本,有《论语》、《礼记》、《孟子》、《大学》,时隔多年,胤禩早已不记得他七岁的时候师傅大约要问哪一本,但是全部都翻一翻增加印象总是没错的,幸好他一直都没落下这些功课,每个月总要抽出些时间来看一下。

书房内一片琅琅读书声,大家都抓紧时间复习着自己的功课,以免被问到的时候出糗,每个年龄段重点学习的典籍都不一样,师傅考校的时候也会根据阿哥的年龄来决定难度。

胤禩把所有书都略翻了一遍,正有点百无聊赖,便见顾八代自外面走了进来。

上书房

顾八代从名字上看虽然很像汉人,但却是实实在在的满人。

他姓伊尔根觉罗,隶属满洲镶黄旗,是清初满人中的杰出人才,尤其满汉文皆通,学识渊博,很受康熙器重,康熙二十三年,作为上书房师傅,教授皇子学问。

此人耿直清介,胤禩对他也佩服得很。他一进来,书房马上静了下来,大家站起来,纷纷朝他行礼,顾八代也躬身作揖还礼。

“今天我们继续学习《礼记》,从‘发虑宪,求善良,足以谀闻,不足以动众’开始……”顾八代拿起书开始侃侃而谈,众人翻开书,听他解释一遍,又跟着朗诵了一遍原文,如此循环往复,皇子阿哥的读书生涯便是这样枯燥。

胤禩早已经历过,此时重来一次,尽管不太习惯,还是勉强认真听讲,但思绪却还是忍不住往一旁的胤禛身上飘去。

殊不知顾八代眼观四面,早就盯上心不在焉的胤禩,冷不防停了诵读。

“八阿哥何故心神恍惚,莫非身体还未康复?”

胤禩被问得回过神来,看到一众阿哥除了胤禛,胤祺,都是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尤其三阿哥胤祉,自恃功课在众人中最为出众,见胤禩被发作,心中愈发得意。

只有胤禩旁边的哈哈珠子苦了脸,心想自己该倒霉了。

清代惯例,皇子读书时出错需要被责罚,向来是身边的人代受的。

胤禩定了定神,起身作揖,方道:“刚才我在琢磨顾师傅所说的‘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道’这几句话,一时走了神,还请顾师傅见谅。”

他吐字清晰,声音糯软,小小年纪作了副大人模样,可爱又可亲,让人生不出反感。

顾八代缓了神色,道:“那不知道八阿哥悟出什么道理了?”

胤禩哪里悟出什么道理,不过是临时应付,随口胡诌,幸而他早已不是从前的胤禩,略想了想,便道:“学生刚才在想,听说太祖皇帝当年马上打天下,很多战略都来自《三国演义》,可见学识的重要,那我现在学了东西,好好努力,以后就可以像太祖皇帝那样驰骋沙场,为皇阿玛开疆拓土。”

这话带了三分豪气,七分稚气,十分符合他现在的年纪会说的话,因此顾八代并没有生气,捋了捋须正想说话,却听见一声调侃自门外传来。

“嗬,年纪轻轻,志气倒不小,你给朕说说,我大清疆域广阔,还需要开疆拓土吗?”

来人一进屋,屋里的人便都跪下了。

“见过皇上!”

“见过皇阿玛!”

额娘见过了,四哥也见过了,因此见到康熙时,心情已没有之前那么激荡。

康熙之前的问题,显然是针对他的话而问的,他思忖片刻,道:“回皇阿玛,我大清虽然疆域广阔,可是四面并非没有敌人虎视眈眈,儿臣也想为国家尽一份绵薄之力。”

康熙挑眉笑道:“哦?就你这身板,还想上战场,那从现在开始好好练习骑射才是正道。”

胤禩一开始只是为了应付顾八代的提问,并没有想到康熙的插入,当下便点头应是,谁知康熙并未罢休,缓步朝他踱过来,沿路检查各人学业,又走至他桌前,翻起桌上的字帖。

“这是你写的?进步不小啊。”

“谢皇阿玛夸奖,儿臣还须多多学习。”胤禩垂首肃立,低下去的眉眼让人看不清神情。

就是这位臣民口中的千古明君,对自己宠爱有加,又一手将自己推入地狱,现在胤禩自然不会再轻易被康熙的温情面具所迷惑,但他也明白,在所有儿子都还小的时候,康熙确实是对他们寄予厚望的。

至于后来的变故,那只能说,在皇权面前,只有输赢,没有父子兄弟。

“病了一场,倒似长大许多。”不过三十五六,精力旺盛的帝王,此刻带着慈爱的神情,一一过问了儿子们的功课,又特别夸奖了胤禩,问候顾八代几句,这才步出书房,估计是去看太子了。

众皇子暗暗松了口气。

对于皇父的垂询,他们既高兴又忐忑,生怕受到冷落,又怕自己回答不出问题受到责罚。

胤禩自然明白众人的心情,曾几何时,他也是这么过来的。

只是现在的他,早已没了期盼和兴奋。

沧海桑田,在这具身躯里的灵魂,却早已垂垂老矣,不复青春。

等到终于结束一天枯燥的功课,已经是下午申时。

大家神情疲惫地从书房走出来,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都分别去给自己的额娘请安,胤禩早上已经去过,正想着要不要再去见额娘,又怕给她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犹豫之间,便见四阿哥胤禛走过来。

“小八,你身体好些了吗?”

胤禩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些。“谢谢四哥,已经好了。”

他不想说话,胤禛也不是多话的人,两个小孩之间出现了片刻的冷场。

“嗯……”胤禛欲言又止,胤禩第一次见到他这种别别扭扭的神情,从前兄弟众人一起长大,他跟胤禛也不算特别要好,根本不会去注意到这些细节,现在看到了,却很难将这个孩子跟日后那位翻脸无情的兄长联系在一起。

“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给佟额娘请安?”见胤禩兴趣缺缺的样子,他又补充了句:“佟额娘那里有好吃的点心。”

去还是不去?

不去的话,这个睚眦必报的四哥会不会在心里留下阴影,长大之后找机会报复他?

若说如今世上还有谁最了解胤禛,那么必然非胤禩莫属。

他踟蹰了一下,点点头:“好。”

胤禛极为高兴,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请别人,在这之前他跟其他兄弟的关系都是冷冷淡淡的,但并非意味着他就没有感情。

一来他是佟贵妃的养子,是除了太子和十阿哥之外地位最高的阿哥,跟其他人自然难免有种隔阂。

二来他性情肖似生母乌雅氏,偏于冷淡,对别人不会主动去示好,即便是兄弟姐妹,他也有自己的骄傲和坚持。正是因为如此,加上后来亲生母亲偏疼幼子十四阿哥胤祯,对他几乎到了视而不见的地步,才会导致母子后来长达数十年的不融洽。

然而对胤禩,因他上次发烧送他回去的事情,至少在胤禛看来,这个弟弟的地位是比较特别的。

当然这也是一种小孩子式的认定,但是对于有些孤僻的胤禛来说,胤禩的首肯仿佛也意味着两人的情谊建立起来。

胤禛很自然地牵起胤禩的手,胤禩僵了一下,没有挣开。

母子

佟贵妃见到胤禛和胤禩很高兴,忙吩咐小厨房准备点心膳食,又留他们下来吃饭。

她膝下无子,曾经生育过一个女儿,却在一个月后就夭折,康熙对她既敬且爱,又怜她没有儿子,便将宫人乌雅氏的儿子抱过来让她抚养,胤禛与她,有着将近十一年的母子情份。

这些事情胤禩都知道,也知道不久之后这位佟贵妃就会去世,心中对于这位落落大方,为人公允的皇贵妃早逝,既惋惜又遗憾。

“难得看你也会带兄弟到这里,胤禩,来,过来我这边。”佟贵妃睨了胤禛一眼,却是欣慰,又含笑朝胤禩招手。

胤禩刚走到佟贵妃跟前,便被她一把拉住,细细查看。

“听说你前阵子生了病,莫怪这么瘦,今个儿你就跟着你四哥一起在这里吃饭吧,惠妃那边我去说。”

胤禩连忙点头行礼,漾起笑容,适时作出小孩子的高兴神态,佟贵妃看着他,微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这顿晚饭吃得很愉快,三人虽然话少,气氛却很融洽,加上佟贵妃不时给他们夹菜,其乐融融,很有些天伦之乐,胤禩突然想起前世自己小时候,似乎从未享受过这种欢愉,即便是有,也只是在惠妃跟前战战兢兢地用膳,那时候年幼敏感,话也不敢多说。

心底泛起一丝酸楚,连忙埋头吃饭掩饰,他觉得时光倒流,自己的情绪好像也跟着起伏,变得更容易受影响。

用完膳,佟贵妃道:“胤禛,快去你额娘那里请安吧。”

胤禛明显有些不情愿,却仍是点头应是,拉着胤禩出了景阳宫。

胤禩当然明白他为什么不情不愿,这个时候的胤禛还没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境界,有时候过于强烈的意愿也会不由自主地表现在脸上,这让胤禩觉得有点好笑。

乌雅氏在康熙二十年的时候就晋了妃位,封为德妃,现在住在永和宫。

但是相比起来,依旧是佟贵妃的位份高,而且佟贵妃又是胤禛的养母,论礼数,胤禛事事以她为先,也是应该的。

去见德妃的路上,胤禛走得很快,拉着胤禩的小手头也不回,只苦了后面一众哈哈珠子和太监们,跟得气喘吁吁。

“四哥。”扯了扯他的袖子,胤禩开口。“你走慢点。”

他身体本来就偏瘦弱,又是大病初愈,实在有点跟不上胤禛的步子。

胤禛回过头,见他脸色因疾走而潮红,不由缓下脚步。

胤禩快走几步与他并行,小声道:“四哥要高兴一点,德妃娘娘是你的亲额娘。”

他间接提醒了胤禛,就算心里不痛快,也不要表现出来,不仅德妃看了不高兴,传出去也会被人闲话。

胤禛聪明早熟,自然马上明白过来,点点头,握紧了胤禩的手。“我知道了,小八。”边走还边转头嘱咐他。“你小心点儿。”

那小手的手心温暖得几乎要攥出汗来,胤禩愣了一下,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永和宫之行果然不甚愉快,德妃刚生了十四阿哥胤祯还不到三个月,胤禩他们进去请安的时候,德妃正抱着孩子,笑得慈爱温柔,旁边站着嬷嬷和宫女。

两人一进去,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幕,德妃与胤祯之间的温馨,让他们有种突然插足的不协调感。

果然,德妃看到他们,尤其是看到胤禛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马上淡了下来。

当然不可能有撵人或其他什么激烈的场面发生,但是母子之间冷冷淡淡,礼数周到又客气疏远,连胤禩看了都浑身别扭。

他从没陪胤禛来给德妃请过安,只有前一世胤禛登基时,德妃拒不肯受皇太后尊号,他才带着群臣来劝说,那时候他知道这对母子势成水火,却没想到裂痕在这时候就埋下了。

旁观者清,看着胤禛面无表情,却流露出难受委屈的眼神,胤禩不由暗叹了口气,相比起来,他跟额娘的相处,要远比胤禛幸福多了。

出了宫门,胤禛一直没说话,也不拉着胤禩的手了,自顾往前走,小小的背影孤冷傲气,在明亮的月光下拉得老长老长。

胤禩有点心软,上前两步拉住他的手,低声唤道:“四哥……”

胤禛还是低着头沉默不语。

“人不可能十全十美,你有那么疼你的佟娘娘,有得必有失,何况你跟德妃娘娘相处时间太少,生疏一点也是无可奈何的,日后你多来给她请安,自然就好了。”

用糯软童音说着老气横秋的安慰话,他自己也觉得滑稽,胤禛的表情慢慢有点松动,抬起头看了胤禩一眼,又低下头去,却没挣开他的手。

十足小孩儿赌气的神情,让胤禩笑出声来,不觉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他的头。“好了,生气会长不大的。”

胤禛瞪了他一眼。“没大没小,我是你四哥。”

胤禩有心逗他笑,便学了前世弘旺小时候跟他玩的神态,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哥哥还要弟弟来安慰,真不害臊!”

两人玩闹一阵,便各自回到住处,毕竟明日还要早起上学。

胤禩躺在床上,却左右睡不着。

时而想起上辈子那些恩怨,时而想起刚才的事情,一会觉得前世已经很遥远,一会又觉得自己太过轻易就心软,还对胤禛那么好。

难不成应该机关算尽,再去抢夺那个位置,然后把胤禛死死踩在脚下,那样才叫报仇么?

这个念头在脑海里一闪而逝,又马上被他否决了,有些事错一次就够了,他不想再错第二次。

无论如何,再也不能让额娘和九弟他们重蹈覆辙,受自己所累。

叹了口气,想不通,便暂时不再去想了,来日方长,这一世,他小心翼翼,不去做那夺嫡的蠢事,总不会再逆了龙鳞吧。

志向

第二日,胤禩照常是先去给惠妃和额娘请过安,才到上书房去。

今天去得有些早,除了他之外,都还没有人到。

胤禩到自己的位置上坐下,翻开字帖,开始临摹。

就冲着自己一大把年纪,怎么也不能让字写得太过难看丢人。

因为胤禩的字写得实在太差,康熙还特别让当时以书法著称的何焯当他的侍读,教他习字,这些时日何焯不在,胤禩隐约记得这个时候他因有事请了一段时间的假,便也没有多问。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不知不觉把全副精力都放在写字上,反正四下没人,他也用不着再装成初学的模样,弃了字帖,开始凭感觉去写,渐渐的有了前世苦练之后的影子,只是现在年纪太小了,手臂没过一会就觉得酸麻,胤禩活动了下手腕,正打算继续,耳边冷不防传来一个声音:“进步不小嘛。”

胤禩心头一惊,毛笔抖了一抖,差点在宣纸上落下墨点,不及细想,忙搁笔行礼。

“皇阿玛万安。”

“起吧。”康熙点点头,抽出最上面的那张纸,仔细端详了一番。“朕还以为这几天何焯不在,指不定你会偷懒,没想到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儿臣不敢当皇阿玛夸奖,这都是顾师傅和何先生教导的功劳。”胤禩目不斜视,眼观鼻鼻观心。

康熙看了他好一会,颔首微笑:“不错,还知道谦虚了,孺子可教,书没白读。”

胤禩没想到康熙会这么早过来,现在不到早朝时间,康熙理应还在休息或批阅奏折,听他说了这句话,暗松口气,已经做好恭送圣驾的准备。

前世父子三十多年,他对这位表面宽和弘量,对儿子却毫不手软的皇父,有着深深的忌惮。

谁知道康熙根本没有离开的打算,反而在他旁边坐下,随手拿起桌上的书本。

“君子曰,大德不官,大道不器,大信不约,大时不齐。你是怎么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