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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第61章
以帝王的能耐,在他踏进十三居所的时候,自然已有耳目即时禀报上来,这么多年下来,胤禩也没少去看过十三,只不过康熙一直不曾过问,亦算是默许了,是以胤禩在出门见到梁九功时,才会吃了一惊。

“回皇阿玛,是,儿臣去瞧瞧十三弟,听说他最近腿脚的毛病又犯了。”

康熙嗯了一声,静默片刻,表情不甚清晰。

“他的腿伤,如何了?”

“这几天还好,只是碰到阴雨才会犯,太医说,这辈子只怕不能久站,也不能疾走。”

这些帝王都知道,只不过在胤禩口中听到时,仍会让他觉得心弦一颤。

当年因太子之事,他对所有儿子都有了防备和猜疑之心,十三生性豪爽,说话也就有些没有分寸,这才惹恼了帝王,将他软禁起来,只是不曾想,这么一晃眼,十年便过去了。

每回想放他出来,却又多了种种顾虑和心思,久而久之,竟是刻意将他遗忘在某处,轻易不敢揭开,年纪越大,承受能力仿佛就越弱了些,连自己一手铸成的错误也不敢轻易去面对。

“你怨朕如此对他吧。”淡淡的语气,不是苛责,只是询问。

胤禩谨慎惯了,哪里肯轻易搭话,只低声道:“皇阿玛这么做,自有皇阿玛的道理,儿臣不敢妄自揣测。”

是不敢,不是不会,帝王自嘲一笑,起身往亭外走去,胤禩跟在后面。

“朕老了,以前不服老,现在不服不行了,想当年御驾亲征,驰骋千里不在话下,如今却连上马下马也得喘两口气。”

路边花开烂漫,一片生机勃勃,帝王瞧着,眼底露出一点感伤,感伤自己曾经的辉煌,感伤流年的逝去。

胤禩想起当年良妃薨逝时,老爷子对他的真情流露,不由心头一软,伸手轻轻扶住他。

“皇阿玛不老,您是古往今来难得的明君,擒鳌拜,平三藩,定台湾,剿噶尔丹,多少前朝皇帝一生也未必能及得上您的一分,如今大清盛世繁华,四海晏宁,不都是您的功劳吗?”

康熙微微侧首,看到他脸上的柔和与担忧,不由一笑。

“若是朕将皇位传给你,你可敢接?”

胤禩大吃一惊,万想不到康熙会口出如此惊人之语,以致于冷静如他也有些反应不及,怔在当场。

“你可敢接?”帝王并没有放过他,咄咄逼问道。

“儿臣惶恐!”胤禩撩袍跪下,他这才注意到,周围不知何时,人已退得干干净净,周遭除了偶尔鸟啼虫鸣之声,竟显得无比空阔。“儿臣无德无能,不敢担此重任,请皇阿玛另择贤能。”

“?”胤禩的额头死死抵着地上,无法看到帝王的表情,只听得他道:“九五之尊,多少人争得头破血流,连太子和大阿哥,也不惜兄弟阋墙,你却不要?君临天下,天下百姓都要仰望于你,股掌之间,便可操纵千万人生死……朕只问这一次,若是不要,你将来不要后悔了。”

胤禩深吸了口气。

他不知道康熙为什么会突然这么问,是听到什么风言风语,还是真的思忖着自己年纪大了,在物色储君人选,但无论是真心抑或假意,他都绝不能松口。

“皇阿玛可还记得儿臣少时所立的誓言,”他顿了顿,“儿臣曾说过,愿为良臣,辅佐明君,这句话,儿臣一直铭刻于心,不敢或忘,无论皇阿玛选定的人是谁,儿臣都将恪尽职守,鞠躬尽瘁。”

“朕不信,你对皇位,就一点念想都没有。”这番话,胤禩曾说过两次,但康熙并没有放在心上,在他看来,但凡一个稍微有点出息的儿子,都不会对皇位没有一点觊觎之意,这么多年来,胤禩的表现堪称完美,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康熙一直都觉得他的野心不仅于此。

胤禩叹了口气,心知今天不令老爷子满意,是过不了这一关的。

“儿臣幼时,曾反复做过一个梦。”

康熙有点意外,不明白他怎么忽然提起这茬,却没有打断他。

“梦境里的儿臣,一心向往储位,做过许多错事,最后落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当时年纪小,不大明白梦境的含义,后来年龄渐大,才有所体悟,这兴许是何方神明冥冥中给儿臣的一点指引,提醒儿臣不要犯下错事,所以儿臣,宁愿恪守本分,当好君王的臣子,当好皇阿玛的儿子,既是为国,也是为家。”

这话编得真真假假,真假难辨,但后面那些话,却实实在在是胤禩的肺腑之言,他知道康熙精明,更不喜被瞒骗,索性实言相告,反而更佳。

康熙盯着他,似要在上面盯出个窟窿来。

半晌,神色由严厉渐渐转为柔和,倾身扶起他。

“好了,朕也不过就是随口问问,这么较真做什么。”

帝王家的人生性多疑,真是半点不差,老爷子如此,四哥也是如此。

一阵凉风吹过,胤禩突然有些明白过来,若真让他当了皇帝,天天要这般猜疑,连自己儿子也不放过,这样活着,有个什么意思?

“那依你看,谁来当皇帝合适?”

刚放下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莫非是自己今日出门忘了看黄历。胤禩不由苦笑:“皇阿玛这是折杀儿臣呢,立储大事,岂有儿臣妄议的份?”

康熙哈哈大笑:“是朕让你说的,又怎叫妄议,难道你心目中,竟没有合适的人选吗?”

天 伦

做了这么多年的父子,甚至比旁人还多出整整一世,胤禩对老爷子的心思,也能揣摩个七八分。

若说康熙对儿子都没有父子之情,那是不可能的,只是温情背后,每每隐藏着深不可测的帝王心思,所以久而久之,胤禩便不再如前世那般抱着期望或怨恨,只把他当成皇帝来对待。

只是这还不够,若是答得随便一点,老爷子便要怀疑你有没有别的心思,若是答得过于疏离,又失了儿子的本分,显得做作。

康熙以往也时常会问他一些令人为难的问题,只是那么多问题加起来,也不及这次的棘手。

皇位归属,储君人选,岂是他可以轻易回答的,老爷子这般询问,为的又是什么,若真属意某一个儿子了,大笔一挥诏书一定,也就罢了,何苦在这里玩弄人心反复试探?

这么想着,胤禩心底便浮起一丝厌烦,幸而他这辈子无意于皇位,否则老爷子这一问,自己难免欢欣雀跃,自作多情。

“回皇阿玛,儿臣从未想过这种问题。”纵然心里有些腻歪,面上却还维持着恭谨。

康熙有些不满他的敷衍,并没有轻易放过他。“怎会没想过,若平庸如老七对朕如此说,倒也就算了,朕不信连你都没有想过。”

说得急了一些,却是连咳了好几声,苍白脸色瞬时咳得染上病态嫣红,背微微弓起,看上去尽显佝偻苍老之态,胤禩忙帮他顺气。

“皇阿玛,外头风大,不若移步到屋里歇息。”兴许是康熙让所有人都退得远远的,此时这么大动静,竟连平日里近身服侍的梁九功也不见人影。

康熙点点头,两人一边缓步往前走去。

“方才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胤禩一愣,继而低声地,轻轻道:“儿臣之心,日月可表,请皇阿玛明鉴。”

“你与老四,自小玩在一块,感情最好,难道你竟不推举他么?”

“四哥一心尽忠办事,将户部管得井井有条,能力自然不在话下,只是水满则溢,刚则易折,有时候过分耿直,也不是好事。”

康熙嗯了一声,脸上带着微微笑意,并没有发怒。“你这是明贬暗褒啊。”

“儿臣不敢。”

“好了,你既不肯说,朕也不逼你。”康熙叹了口气。“你什么都好,就是过于小心谨慎,这原本也没错,只是凡事过了头,就显得束手束脚,不够大气。”

胤禩敛眉不语。

他何尝不想放开手脚大干一场,只不过有这么一位多疑的帝王兼父亲在上头,做什么事情之前,都得先思虑三分,生怕行差踏错,平白落了不好。

“朕只盼,你要记得自己今日说过的话。”

胤禩心中一跳,抬起头来。

此时两人正跨入养性斋的门槛,康熙低头看路,一边伸手去扶旁边的栏杆,没有注意到他的神情。

胤禩看着他眼角疲倦的纹路,只觉得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那种感觉层层漫涌上来,竟是紧紧包裹住心头,再也挥之不去。

从御花园出来,胤禩本想直接出宫回府,从袖中掏出怀表一看,却正是上书房下学的时辰,脚步便跟着一转,往那头走去。

离得远远时,已经瞧见从上书房陆续出来的人,弘旺也在其中。

他的举止态度,并不像在自己跟前那般撒娇耍赖,反而带了一股少年老成,不苟言笑的气度。

胤禩看得好笑,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再往前走了几步,众人已然看见他,便都过来请安见礼。

如今在上书房的人,既有康熙晚年所出的儿子,如十六阿哥胤禄等,也有正儿八经的皇孙,还有一些上三旗显赫世家的子孙作为阿哥陪读,可谓济济一堂,只是这些人的身份来历再高贵,到了这位廉郡王面前,也得低上一头。

“八哥!”

“见过八叔!”

“王爷吉祥!”

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胤禩皆都点头一一笑答,眼睛没有忽略小包子弘旺咋见到他时的惊喜神色,不由伸出手揉揉他的脑袋。

“弘旺在上书房,没少淘气吧?”

家长无论多么喜欢自己的小孩儿,面对外人时,总会习惯性的谦逊贬损几句,胤禩也不能免俗。

这话是对十六阿哥说的,如今他算是上书房里辈分最高的皇子了。

十六笑道:“八哥这是哪儿的话,弘旺素来乖巧,哪里会淘气,这上书房里头,对他没有不服气的,连师傅也是常夸的。”

胤禩也不以为意,只当他说的是客气话,但嘴角仍旧一弯,轻轻捏了一下小包子的脸颊。“今儿个我让厨房做了你最爱吃的点心。”

弘旺双眼亮晶晶,脸颊红扑扑,身体早就挨过去,趴在胤禩耳边软软道:“阿玛,你好久没抱我了。”

“都这么大了,还要人抱,也不知羞。”话虽如此说,仍是伸出手,将他抱了个满怀,复又起身。“走吧,回府。”

父子两人旁若无人,胤禩瞥见弘晖可怜兮兮地站在一旁,这才想起自己忘了他,笑道:“弘晖也一块儿吧,我也吩咐厨子做了你爱吃的黄金糕。”

弘晖眼睛一亮,忙跟上去。“谢谢八叔!”

“十六弟也去坐坐?”

十六回过神,忙道:“不,不用了,多谢八哥盛情,一会儿还要去给额娘请安,改明儿弟弟再上你那里讨酒喝。”

胤禩点点头。“那我们就先行一步了。”

十六看着他们的背影,半天才转过味来,视线一扫,旁边那些年幼的阿哥们,也如他一般,或多或少流露出欣羡的神情。

只不过自己年纪大些,也学会了收敛,十六一整神色,朝母妃王嫔的居所走去。

莫说生在天家,就算是寻常百姓,又几曾见过这般溺爱孩子的父亲,都说严父慈母,弘旺自幼没了额娘,八哥多宠爱些,也是常理,只是父子感情如此融洽和乐的,却是不多见,满人讲究抱孙不抱儿,可看八哥动作熟稔,也不像是第一回做这种事情的……

十六摇摇头,似要将自己心里头的羡慕一股脑儿甩掉。

雍王府。

“昨日皇上召见了八爷。”

戴铎见胤禛颔首,却不以为意的模样,便续道:“这次召见,皇上屏退左右,连梁九功也不得在旁,故而奴才也未能打探出密谈的内容。”

胤禛一怔。

这些年戴铎一手培养的粘竿处在各处都设了眼线,帝王身边守卫严密,胤禛不敢犯险,只让戴铎收买一两个职位不显的小太监,偶尔打探一些边边角角的消息罢了。

戴铎斟酌着道:“主子,万岁爷的身子眼见着不大好,这次还单独密见八爷,不知是否有何深意?”

胤禛没有作声。

戴铎越发胆大了些,笑道:“奴才对主子素来忠心耿耿,不作贰心,奴才也知道主子与八爷交情好,可兄弟归兄弟,怕若是八爷起了异心,觊觎皇位,也好早作打算……”

他屡屡在胤禛面前质疑胤禩,却并非真的活得不耐烦去挑拨兄弟俩的感情,而是为了自己的前程。

掌管粘竿处,听起来是一等一的心腹,可戴铎为人极聪明,现在便已做了长远的考虑:若是将来这位四爷身登大宝,粘竿处这种见不得光的地方,自然更不可能暴露于人前,如此一来,自己还怎么功成名就,享尽荣华富贵?

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在主子面前立下大功,借此得到恩典,也好从幕后走至台前。

他躲在暗处多年,见惯了人心险恶,自然不相信这世上真有皇位在前却不动心的人,何况廉郡王胤禩,自太子废后,便是人心所向,明里暗里,曾有不少大臣表示愿意支持他,连皇帝也对他青眼有加,更不要说佟皇后娘家,当朝国丈佟国维,便是八王爷的忠实支持者,而他的岳家富察氏,也是满洲大家,世代功勋。

十四阿哥早就隐隐站在对立面上,此时又远在西北,纵有些小动作,也不稀奇,若是能拿住那位八爷的把柄,却无疑是天大的功劳。

“戴铎。”胤禛为了对心腹之人表示亲厚,私底下都是喊他们的表字,这次却直呼其名。“你在我身边,多久了?”

戴铎心头一凛,小心翼翼道:“回主子,应有十多年了。”

“那你应该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是分内之事,什么不是你应该过问的,廉郡王,就是你不该过问的人。”胤禛淡淡道,“他为人如何,我心中有数,你三番两次针对他,以前我念在你一片忠心,不与你计较,但若再有下次,也别怪我不念这么多年的情份。”

戴铎终于知道他自作聪明,却给自己挖了坑,闯下弥天大祸。

任他心机再深,也不由慌了手脚,忙跪地磕头不起。“奴才该死!”

胤禛还未说话,外头已经传来下人的禀报。

“爷,八爷来了。”

胤禛瞥了他一眼,捺下心中厌恶,若不是现在还有用处……

“起来罢,待会别在他面前表现出来。”

戴铎如获大赦,忙谢恩起身,脸色犹自苍白未退。

遗 诏

胤禩甫进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大对头。

“希贤可是又手气不好了,别是把身家都押上了?”胤禩见戴铎脸色不好,打趣道。

戴铎此人有个小毛病,便是好赌,但所幸并不沉溺其中,每次下注的银钱也甚少,只是图个乐子,三不五时总要上赌馆转一圈。

戴铎打起精神,强笑道:“哪能呢……八爷此来,想必有要事与主子商谈,奴才就先告退了。”

“等等,”胤禩从袖中拿出一份名单,递给胤禛。“这是十三在庄子上手抄的名单,说里面有些人,是他当年掌管兵部时,交好或提拔的,也许可用,希贤素来为四哥倚重,也一道看看吧?”

胤禛接过名单,瞥了戴铎一眼,淡道:“既是如此,便留下罢。”

戴铎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只恨自己没法把刚才说过的话全塞回肚子里去,他一时急功近利,就让主子对自己有了不满之意。

这一想,便盼着赶紧将功折罪,此时胤禛正好看完名单,顺手递给了他。

他本是聪明之辈,不过几眼,就已看出不妥。

“这几人,皆不可用。”

胤禛皱眉。

戴铎看到他的神色,忙道:“十三爷此举,诚意拳拳,已然对主子表了忠心,只是这几个人,有些已经外调了别处,有些虽还负责京畿防务,却只怕已是投靠了十四爷那边。”

胤禩点点头,与自己料想的一样。

“四哥,其实京畿防务,皆在九门提督一人身上,旁的即便人手再多,届时京城九门一关,一时也奈何不得,等到大势成了定局,便……”

他没再说下去,胤禛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也只有如此了,老爷子尚在,容不得旁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有大动作,我们这般经营已是不易。”

他缓了一缓,对戴铎道:“你先退下罢。”

戴铎如获大赦,应声离开,临走前下意识看了胤禩一眼,却正好对上对方的视线,不由心头一跳,忙低下头退了出去。

待出了门外,才忍不住长长舒了口气,一边回想着方才廉郡王意味深长的那一瞥,总觉得对方似乎瞧出什么端倪来。

诸皇子中,早年风光的,今日或潦倒或平庸,而八阿哥却能居高位数十年屹立不倒,必非寻常之辈,自己居然头脑一热,就三番两次在主子面前给这位爷下绊子,实在是有欠考虑。

这么一想,不由又出了一身冷汗,对先前失言之举,实在懊悔之极。

“昨日皇阿玛召我进宫,问我对储位有何想法。”

屋内只他们二人,胤禩说话也放开了些。

胤禛呼吸一滞。

戴铎密报此事之后,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却还是没料到老爷子会如此直截了当。

“你如何作答?”

胤禩见他也如自己当时一般意外,叹了口气:“我能如何作答,无非是说不论谁做皇帝,定当肝脑涂地便是。”

胤禛拧眉。“皇阿玛怎会突然问起这个……”

“西北那边,可有何异状?”胤禩也想不通,却突然心念一动。

胤禛沉吟道:“如今大军还在跟策妄阿拉布坦胶着着,并无捷报传来,皇阿玛也没有下旨让十四回来的意思,若是圣体有恙,定不至于如此平静……”

皇帝的安康,维系着整个天下的太平,所以康熙的诊脉方子,向来是被严密保管起来,不会允许旁人轻易查看,如此一来,便少了一个窥探帝王身体状况的极好途径。

“先不急着动,以免一个不好落了把柄,可让隆科多那边密切留意京畿防务动向,若十四要派人回京,必然逃不过隆科多的耳目。”

胤禛嗯了一声,凝目去看胤禩,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前事,微微一喟。

“记得当年你我比如今弘晖弘旺还要小些,一晃眼,竟也这么多年了。”

胤禩笑道:“可不正是岁月不饶人,再过几年,弘旺都能娶媳妇了。”

胤禛看着他眉目清隽儒雅,举止雍容沉稳,忆起前日里那拉氏曾与他说过,自富察氏去世之后,府里子嗣单薄,张氏虽然进了侧福晋,可毕竟出身低,这么多年来,胤禩一边忙着朝廷上的事情,回到府里还要处理内务,竟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

若不是两人纠缠这么多年,这人府里怕是儿女都成群了。

心里终究存了一份亏欠,话到嘴边,却转了个弯。

“你府里那两个人,还安分吧?”

他指的是先前进府的两名格格,章佳氏和郭络罗氏。

原本这二人是宫里指的,郭络罗氏还是宜妃远亲,饶是胤禩也要给几分面子,只是如今老爷子身体不好,顾不上过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再者胤禩不喜这两人刚进府便一边对弘旺曲意奉承,一边不将张氏放在眼里,故而也从未去她们房中过夜。

似乎没料到他会提起这一茬,胤禩皱了皱眉,方道:“嗯,尚可,四哥怎的想起他们来?”

胤禛有点不自然,踌躇半他晌。“你府中至今只有弘旺一子……”

胤禩扬眉,见他难得吞吞吐吐的模样,有些好笑。

记得前些年,他也曾提起这件事,那会儿让自己再纳新人进府,说得好像要从自己身上割肉似的心疼,怎么这会儿倒是心怀愧疚了?

三妻四妾,子孙成群,对世人来说是值得欣羡,且理所当然的事情,但胤禩并不愿意过那种日子,且不说届时内宅便如老九府上一般,三天两头没个安静,即便是胤禛那般严厉的人,也阻拦不了旁人对弘晖下手,那个早夭的六阿哥,就是明证。

胤禩既当爹,又当娘,早已将弘旺看得心肝宝贝一般,虽不溺爱他,却也不容许旁人欺侮他,郭络罗氏的事情让他知道,若是将来府里进了人,又或者诞下一儿半女,到时候弘旺必然会立身不稳。

如果这样,他宁可府里冷冷清清的,即便子嗣单薄,有弘旺孝顺听话,也已胜过旁人无数了。

何况上辈子落得妻离子散,连家都保不住,他早就把这些看得很淡,心底深处,总觉得若终有一天重蹈前世覆辙,家人越少,自然牵挂越少,也犯不着让一大堆人跟着自个儿一块赴死。

这一番解释入耳,胤禛神色古怪起来。

他只当胤禩性喜清静,不耐烦内宅争宠这些事,却没想到他为儿子做出如此打算,不由心头微酸。

我和弘旺来说,哪个对你重要些?

这个问题在心中萦绕数遍,还是问不出口。

胤禛咬咬牙道:“自年氏入府之后,我也未纳过新人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这不明摆着跟对方说,自己是为了他么?

胤禩顿了顿,半晌才明白过来,眼底不由染上笑意。

这个人,或许多疑猜忌,却是真的把自己放在心上。

“四哥。”

“作甚?”冷硬而别扭的回应。

胤禩好笑,握住他的手,热度透过掌心传递过来,干燥而炙热。

胤禛一怔,下意识反手握住。

温润微凉,恰如其人。

这个人……

他舒了口气,略显焦躁的心慢慢安定下来。

这个人,是要陪自己过一辈子的。

所以……

所以,偶尔在他面前丢个脸,说个实话,也是无妨的。

梁九功那边,却并不好过。

实际上,从康熙四十八年起,康熙的手就不怎么利索,奏折上的朱批有时候落笔无力,歪歪扭扭,以致于不得不找人代笔。

代笔之人,少看少说少问,非嘴巴严实之人不能胜任,康熙看中张廷玉的低调沉默,便找了他来。

然而今日,却未免有些蹊跷。

梁九功伺候在旁,没有帝王之令,自然不能离开,他看着康熙在御案上写了一半的东西,思索片刻,终是叹息一声,弃了笔,让他召来张廷玉。

梁九功心中疑惑,却不敢耽搁,急急忙忙出去传令,张廷玉两年来帮帝王草拟诏令甚至代笔朱批,早已习惯,可见了这么匆忙的阵仗,仍旧忍不住低声询问。

“梁公公,这是……?”

梁九功站在门口,摇摇头,声音低沉而急促:“张大人就别问了。”

里头传来康熙的声音:“可是张廷玉来了?”

张廷玉不敢耽搁,忙道:“臣在。”

“进来吧。”

梁九功守在门口,看着张廷玉入内,又关上门,亲自守在外面,胸口微微起伏,禁不住暗自心惊。

清朝确立统治之后,鉴于前朝重用宦官,导致阉奴干政的种种混乱,便限制太监习字,且将宦官归于内务府敬事房管辖,严禁太监干预朝政,所以梁九功虽然算得上康熙跟前的红人,但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太监。

先帝顺治爷时,曾宠幸太监吴良辅,顺治十五年,吴良辅与官员勾结涉贿,因先帝庇护而未获罪,结果新帝登基,立时以变易祖宗制度之罪被处死。梁九功一直记得这桩宫闱变故,是以将吴良辅的下场牢牢记在心里,纵然那些王公大臣对他礼遇三分,他也丝毫不敢僭越自己的本分。

只是现在,他却不得不为自己打算起来。

他虽目不识丁,仅仅能读出自己的名字,但在康熙左右多年,就算是猜,也能零零碎碎认得出一些字的轮廓意思,

便如刚才,康熙亲自提笔写下的几个字,他认得的就有“子孙”、“皇子”等。

这些字,并不罕见,平日奏折里间或也有出现,只是结合近日帝王的身体状况,神色举止,又接二连三召见廉郡王,张廷玉密见,却不得不令人浮想联翩。

梁九功捺下心头汹涌,几不可闻地喘了口气。

有时候知道得越多,性命就越是堪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