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你来干嘛?”
手术已过去一个月,终于到了朗月植入的人工耳蜗开机调试的日子。
这次孙谚识没告诉谁,和朗颂两人带着朗月去了医院。
医院听力技师和耳蜗公司技术员都在场,在调试之前,听力师告诉孙谚识和朗颂,通过人工耳蜗听到的声音和正常人听到的声音是很不一样的,然后给他们听了一段模拟人工耳蜗音效的音频。
两人脸上的表情很一致,绷着嘴角,眉头紧皱,但并不诧异。这不是他们第一次听这种音频,早在朗月手术之前该了解的都了解过了。
但无论听几遍,心里依旧是紧巴巴、酸唧唧的感觉。
正常人听到的声音是清晰的有层次的,大部分情况下能分辨出多重声音。比如朗颂在水池边洗菜的同时又在说话,那么孙谚识可以清晰地分辨出朗颂的说话声、水流声、揉搓菜叶的声音。而人工耳蜗的声音就像将所有的声音杂乱的糅合在了一起,没有清晰的界限层次,而且还尖锐难听。有点像电影里机器人发出的冰冷的电子音,又有点像闷在水里发出的声音,还有点像在从哨子似的风声里发出的声音。
总之,和正常人听到的声音有很大区别。
在给朗月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后,朗颂把她抱坐在了腿上。
听力技师点了下头,给朗月戴上外机,然后开了机。
所有人屏气凝神,技师叫了声宝贝,然后拍了一下桌子。
朗月一开始还很茫然,倏地整个人用力震颤了一下,然后嘴角下撇,“哇”一声慌张地哭了出来。她先天性耳聋,从未听见过声音,对于她来说“声音”是完全陌生的东西,这是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对于未知事物的正常反应。
朗月跪在朗颂的腿上,像只小猫咪一样四肢并用往朗颂的怀里钻,边哭嘴里还在胡乱喊着什么,细听之下可以分辨的出来是在叫哥哥、妈妈、爸爸、谚爸爸,总之把她依赖的人都叫了一遍。但因为她的发音很奇怪,又在嚎哭,所以听起来像在怪叫。
孙谚识捏了捏鼻梁,深深地换了口气,才压下不断涌上喉咙的酸楚。他走到朗颂身边,抓住了朗月的小手。
好在朗月不是一个难哄的小孩,而且对新鲜事物的接受度也比较高,在经历了最初的茫然、害怕之后就是好奇、兴奋,后来就开始笑了。
一切都挺顺利,从医院出来后孙谚识和朗颂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放松下来。但开机以后不代表就听得很好了,一般需要多次调试,让孩子听得更清晰而没有不舒服的感觉。视情况而定首月需要调整2-4次,之后每半个月或者一个月调试一次,稳定以后一年调试一次。
在手术做完后两人就已经商议好,暂时不急着送朗月去语言康复中心。医生也建议先给孩子一个适应期,由家长在家里陪同她玩一些语言游戏,于是两人决定等一个月耳机调试好以后再送去专业机构。
在路上,孙谚识又跟朗颂商量给朗月请几天假。一来,幼儿园小朋友太多了,玩起来时声音嘈杂,朗月肯定受不了。二来朗月佩戴的外机就贴在耳后,难免会让其他小朋友产生好奇心,得让朗月自己适应几天,教她如何应付其他小朋友的好奇心。
朗颂自然是无异议。他下午还要上班,便没有回蓝楹巷,下车前他让孙谚识晚上别点外卖,他跑一趟给两人送晚饭。
朗月不能理解朗颂的话是什么意思,但可以听得到声音,她兴奋地抓着哥哥的手,用手语问他:哥哥,你是不是在说话,你在说什么?
朗颂摸摸他的头,手语配合着口语,一字一顿地说:“我刚才说,你在家里要听谚爸爸的话,不要乱跑。”
朗月想起上次因为乱跑而害谚爸爸被“坏叔叔”欺负的事,失落又愧疚地垂下了头。
孙谚识心疼得不行,把朗月捞进怀里:“别老提这事,给她吓坏了。”这话不假,自那天以后朗月就不敢在巷子里玩滑板车了,黄豆被张吴送来以后,这几天也只敢缩在院里。
朗颂深感冤枉,自那天至今,他这还是第二次认真地跟朗月提起这事,他无奈地笑笑:“你太惯着她了,她最近脾气越发大了。”
“小姑娘就是得有点脾气,”孙谚识不赞同道,“太老实了受小男生欺负。”顿了下又说,“不过不怕,以后咱们月月有两个男人保护。”
“以后”“咱们”,这两个词汇不免让朗颂心里一动,他看着孙谚识,点头道:“嗯。”
孙谚识带着朗月回了家,趁着朗月午睡的时间,他拿出了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电脑下楼,认认真真地查攻略、查资料,还买了两节相关课程,写了一份仅针对朗月的《人工耳蜗手术开机后康复注意事项及康复计划》,他时而拧眉,时而支颐沉思,时而托腮犹豫。
如果这番场景让郑烨看见了,还以为自己时光穿梭回两年前,看到了当年那个在职场上志高气扬、一丝不苟的孙谚识。
写好计划,孙谚识点击“保存”关掉了文件,但没有马上关电脑。他靠着椅背,双手抱在胸前,深邃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电脑屏幕。
这台电脑是他以前的办公电脑,两年来就打开过那么几次,所以桌面上一些办公软件和临时文件都还在,其中一个文件的名字是“XX项目合作意向书”,这份文件后来应该是发给了卓历。
卓历现在在A省经营的那家小公司,原本是他们两人共同所有,除了公司他们还有一套小房子。他们并不是合法夫妻关系,分手后他也没要求分割什么,只是从那套房子里拿走了自己的所有贴身物品。
但他回江城的当天,账户里收到了一笔巨款,是卓历打给他的。按照金额来看,除了那家公司,卓历应该什么都没留下。
如果只是在蓝楹巷生活,这笔钱足够他游手好闲安安稳稳地过完这辈子。
当然,他也心安理得地收下了那笔钱,否则也不敢那么有底气的跟朗颂说自己一点都不缺钱。
“呵——”孙谚识低笑一声,收起了放飞的思绪。他拖动鼠标,选中桌面上的文件,点了删除。
此前他婉拒了郑烨要把自己介绍到他们公司的建议,是因为他已经两年没有接触过职场,觉得自己不管是心理还是生理上都没有准备好,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都已经忘记该怎么操作电脑。但当他打开电脑,摸到键盘,打开办公软件,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就像拿筷子吃饭一样,已经形成了一种肌肉记忆。
孙谚识一手支颐,捏了捏自己的下巴,心里琢磨着,除了买车,找工作的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那小店呢,要怎么安排?他不想把店给关了,两年前选择留在这里就是为了守着这家店。
要不也租出去?
孙谚识瞄了一点电脑屏幕右下角的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十一月了,心道找工作和店铺的事等明年开年再说吧,那个时候朗颂该出师了,朗月的语言训练也该有一定成果了,那时候一家三口都步入人生正轨。
孙谚识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计划很好,于是安心关了电脑。待朗月醒了后又带着她去找了家打印店,把计划书打印了几份出来。
晚上朗颂回到家,孙谚识不无得意地把计划书拿了出来,豪言壮语地说要为了朗月的语言康复训练发挥出至关重要的家庭作用。
朗颂看着孙谚识挑起的眉梢,认真地点头:“好。”又笑道,“你好厉害。”
孙谚识一怔,被夸得有点难为情,总觉得朗颂像在哄朗月。他佯装生气,把手里的纸卷成筒,瞧在朗颂头上:“没规没矩,最近你都不叫哥了。”
朗颂的脸色变了变,转移了话题:“我先去给月月洗澡。”
消除了最初的恐惧,从医院回来之后朗月就亢奋地像只脱缰的小野马,洗完澡还不肯睡。
孙谚识洗完澡走进房间,看到朗颂正盘腿坐在床上,低头摆弄着什么,朗月坐在旁边,一动不动地看着哥哥的手。
“在弄什么?”孙谚识也盘腿坐到了床上,低头凑过去查看。
朗颂垂眸,无奈地瞥了一眼蹭着自己下巴的乌黑发丝,把手心摊开,解释道:“我用毛线把月月的外机耳钩缠一下做成发夹,让她别在头发上。”
孙谚识夸赞:“好主意。”
耳蜗的外机由一根导线连接,一端是贴在头皮上的发射线圈,另一端是带有控制单元和电池盒的耳钩,可以直接挂在耳朵上,也有个小夹子可以夹在衣领上。但是挂在耳朵上,对耳朵是个不小的负担,而且稳固性不太好。要是挂在衣领上,幼儿园小朋友之间玩闹的话又容易碰掉扯掉,做成发夹别在头发上既牢固又美观。
朗颂笑了笑,又低头继续缠毛线,过了会儿他说:“能帮我把桌上的剪刀拿一下吗?”
孙谚识偏头,看到了不远处书桌上的小剪刀,他懒得穿鞋,探出身子伸长了手臂去拿剪刀。谁知重心不稳突然向前扑去,眼看就要扑向地面。
“小心!”
千钧一发之际,朗颂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孙谚识感到腰部一紧,被捞了回来。心脏漏跳一拍,他不禁呼了口气,惊魂未定道:“吓我一跳。”
朗颂缓缓松了手,隔着衣料拍了拍孙谚识瘦削的肩膀:“别怕。”
孙谚识的身体不禁一僵,某些画面倏然在脑海中浮现——朗月走丢那天,他手足无措地在小巷中寻找朗月,朗颂赶来后,用力地抱着他,语气坚定的说“别怕”;在雷斌家门口,朗颂紧紧地抱着他,也是和此刻一样,低沉沉地在他耳边说“别怕”。
心口“咕咚”一下,还没平复的心跳又没来由地加速狂跳起来。孙谚识抬头,看着朗颂黑亮的瞳仁,欲言又止地张了张嘴。
“怎么?”朗颂见孙谚识低着头神态不太对,问道,“吓到了?还是碰到哪儿了?”
孙谚识深深地换了口气,努力扬起僵硬的嘴角:“不,没事,有点吓到,我先睡了,你们也早点睡。”
说完,他便起身爬上了自己的床。
朗颂抿着嘴抬头,幽深的瞳仁固定在孙谚识身上,一时之间抓不住头绪。
翌日,孙谚识开始严格执行针对朗月的培训计划。朗月喜欢画画,他就一边陪着朗月画简笔画,一边教朗月认东西。
他一字一顿地教,朗月一知半解地听。反正医生也说了,不要管孩子是否会回应,开机以后最重要的是对耳蜗宝宝进行语言灌输。
上午两人玩的很开心,下午孙谚识正准备和朗月一起看会儿动画片,一个电话打了过来。是照顾张老太的护工大姐打来的,说张老太今天出院。
孙谚识去看过张老太两次,怕她看到自己又受什么刺激,都是趁她睡着的时候去的。
那天张老太从楼梯上摔下来,除了一些外伤,果真摔出了轻微脑震荡。她年纪大,恢复的慢,在医院这一住便待了近十天。第一天是丁婶照应着,后来便是护工在照顾。
孙谚识拧眉想了一下,牵起了朗月的手:“走,咱们去巷口等张奶奶。”
两人慢悠悠走到巷口,一辆黑色小车恰好和他们一起停在巷口。孙谚识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却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打开后车门下了车,对方怀里还抱着一个白净的小婴儿。
孙谚识像块水泥一样僵住,愕然地看着卓历抱着小婴儿走向自己,温声道:“小……不,谚识。”
大脑呈现了短暂的空白,但孙谚识很快回神,他看着卓历和卓历怀里那个大约一岁不到的小孩,冷声发问:“你来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