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 27 章
听到“妈妈”这两个字, 燕回眼神瞬间冰冷,唇角却讽刺地翘起。
“哟,真新鲜!没想到过了十年, 您居然会在我面前自称妈妈?”
电话那头瞬间安静了, 倒是燕声好奇地抬起头。
“是爸爸的妈妈吗?”
“谁在说话?是燕声吗?让他接电话, 快!”
听到电话里传来的男声, 燕回的脸色更难看了。
他直接挂断电话,垂眸看着燕声,勉强扯起唇角:“是, 但他们不是好人……”
话还没说完,手机再次响起,燕回瞥了眼来电显示,转身朝书房走去。
“声声, 爸爸一会再给你解释, 你先玩游戏, 好吗?”
“好……”燕声看着爸爸的背影, 老成地皱了皱眉,转头看余响,“爸爸是不是心情不好?”
余响咽下嘴边的叹息声,抬手摸摸燕声的头发。
“嗯,大人的事很复杂, 一时说不清楚, 你只要知道, 你爸爸会不顾一切地保护你就好。”
“我知道, 我和爸爸才是一边的!”
“乖!你先自己玩,叔叔去看看你爸爸……”余响说着忽然瞄见地上残留的水渍,想起燕回还在滴水的头发, 转身去了主卧。
书房里,燕回靠着书桌,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键,随即便听到一个女声凄凄切切地响起。
“燕回,我知道你恨妈妈,但妈妈也没有办法啊!你奶奶那个人强势、专制,你刚出生,她就把你接到燕家公馆,不许妈妈去看你,也不许我和你联系……”
“一次。”燕回冷冷地打断女人。
女人怔了一秒:“什么?”
“准确的说,是有记录的一次,反正我的记忆里是没有的。”燕回看着窗外厚重的云层,听到自己异常冷漠地说,“你抱我的次数,就只有百日宴大合照里那一次。”
电话里彻底安静下来,过了一会,一道略显苍老的女声响起,一如燕回记忆中那样,缓慢而冰冷。
“燕回,你扪心自问,燕家有亏待过你吗?吃的,用的,教育,娱乐,哪一样亏待过你?从你出生那天起,不下十人的团队就只围着你一个人转……”
也许是年纪大了,燕琴一说起往事就停不下来,从吃穿用度说到教育培养,一条条一件件如同审计般清晰明了。
听着听着,燕回突然笑了,他的身体却开始颤抖,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涌。
他想打断燕琴,张了张嘴却吐不出一个字,倒是被身后传来的开门声吓了一跳。
转头一看,是余响。
他手里抱着居家服和毛巾,看见燕回泪流满面的样子也没有太惊讶,只是快步上前,将那堆衣物放在书桌上,然后拿起一条毛巾轻轻盖在燕回的头发上,按压、揉搓。
头发上多余的水分被吸走,不再往下滴水,身体的颤抖也随之渐渐停歇。燕回闭上眼睛,感受着织物擦过脸颊、拭去泪痕时的柔软触感,内心一片安宁。
擦干头发,余响将半湿的毛巾扔到一边,又拿起一条干毛巾,擦过燕回的脖颈、手腕,然后半蹲在地上,用毛巾裹住眼前纤细的小腿。
燕回睁开眼,低头看着余响蹲在自己面前,专心致志地擦着他裸露的小腿。
那里的水分已经蒸发了,只是残留的水渍让皮肤有些紧绷。
这么擦一擦确实要舒服一些。
燕回想着,抬起左脚,示意般晃了晃。
余响见状直接握住他的脚踝,用毛巾擦过脚底以及珠圆玉润的脚趾头,连脚趾缝都没有放过。
燕回满意地点点头,把擦干净的左脚踩在余响的膝盖上,借力坐上书桌,又抬起了右脚。
等两只脚都擦干净了,余响站起身,拿起居家服,冲燕回抬抬下巴。
燕回低头看看,干脆按下免提键,将手机往书桌上一扔,在燕琴的絮叨声里脱下半干不干的浴袍。
“……就这么粗略地算算,你从小到大仅教育经费就不下千万,更别提你上高中后的那些高消费。这些投入又该怎么算?”
“算你们倒霉啊!”
燕回轻哼一声,像个失去自理能力的宝宝,在余响的帮助下穿着衣服:“死要面子活受罪,难不成你们还想找我要回这笔钱?”
“难道你心里就没有一点感激之情吗?!”燕琴陡然提高音量,就像她曾经无数次在公司里发脾气一样。
“没有!”燕回一拍桌子,用比她更高的音量,恶狠狠地吼回去,“你知道我小时候听过的最多的话是什么吗?不许哭!快点吃!安静!是不是不听话!这个要是背不下来就不许吃饭!”
回想起儿时的记忆,燕回双拳紧握,恨不得能一拳穿过时间和空间,狠狠打在燕家人的脸上。
“一个只注重结果,从不关心过程的雇主,一群拿着高薪只想做出成绩的员工,我对你们来说就只是个产品,好用就行,用完就扔!你们会对产品产生感情吗?那产品又怎么可能心存感激?做梦去吧!有本事去告我啊!你看国家会不会支持返还未成年人教育经费!”
委屈也许能被温柔抚平,愤怒却难以安抚,燕回红着眼眶怒吼着,尽情宣泄着压抑已久的情绪。
似是被燕回的话震住了,这一次电话里安静了许久,直到一个男声响起:
“好,就算燕家那十八年的投入打了水漂,那你十八岁成年后得到的那些财产呢?三十万现金和云京市一套公寓,加起来市值超过一百万。按照国家法律,这些我们有权追回,你打算怎么还?”
燕回气沉丹田:“还你大爷!”
“你!你怎么说话呢!我是你爸!你在燕家十几年的教养都学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就你们那狗屁倒灶的教育方式,只配得到这样的态度!”燕回狠狠啐道,“我还是那句话,要钱没有!有本事去告我!但我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敢告,我就敢撕破脸,到时候股价崩盘别怪我!”
“什么股价崩盘?你什么意思?”电话再次易主,燕琴的声音响起。
听出她语气里隐含的那一点焦急,燕回冷笑道:“你们把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赶出去单过,就没想过他会害怕吗?五百平的房子,太大了,我晚上总是睡不好,有点动静就会惊醒。”
燕回说着,抬眸看着余响,一字一顿道:“所以,我买了很多摄像头,2014年6月24日,那天发生的所有事,我都录下来了。”
余响的眼睛瞬间睁大,瞳孔猛地一缩,电话里燕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随之而来的还有玻璃碎裂的声音。
“燕回你……!”
“做好心理准备就去告我吧,我随时奉陪。”燕回说完就挂断了电话,没等余响开口,他竖起一根手指头,示意他稍等。
“等我打个电话你再问。”
燕回偏头翻着手机,找到一个名为孙简诚的名字拨了出去,并按下了免提键。
不一会,一个热情洋溢的声音响起。
“喂,燕回,难得你会给我打电话,声声还好吗?”
“好,前几天还念叨你来着,问我什么时候带他去鹏城找大爸玩。”燕回扯了扯唇角,想笑却笑不出来,但语气到底松快了几分。
燕回的大学室友一共三人,总共一起住的时间其实只有两三个月,却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这三人中,只有白少禹是本地人,孙简诚和钱景都是外地人,大学毕业后大家各奔东西,也就燕回自由职业能带着孩子到处跑,另外三人彼此间就只能靠微信联络感情。
“我随时欢迎啊!对了,还有两个月就到声声生日了,今年春节我家计划去马耳他,声声‘妈妈’的礼物就包在我身上了,你记得跟老二老三说一声,免得寄重了。”
燕回瞟了余响一眼,应了声好,转而道:“我今天给你打电话,主要是有件事要通知你。”
“什么事这么严肃正经,还通知~”孙简诚笑着打趣道。
燕回慢悠悠地回答:“当然是你盼望已久,促使你中文系毕业跑去考法学硕士的事。”
“……卧槽!”
电话里传来一阵噼里啪啦,孙简诚的惊呼声夹杂其中,听着有种遇害者的即视感。
“真的假的?!这一天终于来了吗?!我还以为这辈子都没机会了呢!说吧,跟谁打?燕家还是余家?燕家的话是财产分配和抚养权……”
余家?什么意思?
余响皱起眉头,正要开口询问,燕回却抢先一步拿起手机,按掉免提,顶着余响疑惑的视线,镇定自若地说:
“是燕家,不过不一定能打起来,我懒得和他们掰扯,所以打算把后续交涉都交给你代理。”
“没问题!监护人在被监护人十八岁之前支付的所有费用视同为抚养费,是他们理应承担的法定义务,具有不可返还性,除非你是收养的。真是讽刺啊,有的人对待亲生子女,还不如对养子女。”孙简诚嗤笑道。
“不止那些钱,其实在我成年后,他们还给了我一笔钱。我不是还不起,但就是不想便宜他们。”
燕回冷声道:“具体的,我会在群里发个视频,你们看了就明白了。”
“我们?”孙简诚咀嚼着这两个字,忽然灵光一闪,“是不是老二经常挂在嘴边的,你真正离开云京的理由?”
“对。”燕回没有否认。
“你不是一直对这件事讳莫如深吗?怎么突然想通了?”
“因为……”
燕回抬眸看向余响,看着这个男人眉头微蹙,苦恼地看着自己的模样,唇角轻巧地上扬,像是从未被禁锢一般。
“因为我想开始新的生活。”
***
余响看着燕回和孙简诚商量委托书等事宜,好不容易等到他挂断电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
“他那话是什么意思?为什么他说你要和余家打官司?打什么官司?”
“你确定要问这个?”燕回坐在书桌上,双手环胸挑眉道。
“先说好,我心情不好,就只能回答一个问题。你是想问这个,还是想知道我离开云京的原因,选吧。”
余响沉默了,心中天人交战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真相:“你离开云京的原因。”
“好。”燕回拿起手机,选中一个视频,转发给余响和室友群,然后跳下书桌往外走,“你慢慢看,我去冲个澡。”
余响看着他离开书房,拿出手机点开视频。
视频一开始余响便认出,里面的场景正是燕回高中时居住的公寓客厅,装修豪华但十分空旷。
摄像头应该是被燕回安装在沙发旁的边几上,正好将整个沙发区域囊括其中,能清晰地看到来访者脸上的表情,捕捉到他们发出的每一个音节。
看着视频里十八岁的燕回一脸漠然地按着遥控器,余响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忽了一瞬。
他和燕回的第一次,好像就是在沙发上……
眼看思绪就要滑向无法控制的深渊,视频里忽然传来门铃声,燕回回头看了一眼,起身离开。
几句模糊的话随后传来。
“哪位?”
“大少,是我,吴律师。”
“吴律师?您有什么事?”
“有文件需要大少签个字,请问我能上来吗?”
“上来吧。”
几分钟后,燕回和一个中年男人在镜头前坐下。
中年男人坐在单人沙发上,面对镜头,燕回坐在他斜对面,只看得到一个侧脸,正盯着男人拿出的文件发呆。
“这是立户文件,请您在这签个字。”摄像头很高级,不但是高清影像,连声音也收录得清清楚楚。
“立…户?”燕回茫然地抬头,看着吴律师,“什么意思?”
吴律师脸上露出一个标准的营业用微笑,看着很亲切,实际上却没有一点温度。
“大少,您已经年满十八岁了,无论是生理还是心理甚至从法律意义上来说,您都已经是一个成年人了。燕家将您抚养成人的义务已经尽职尽责地完成,从今往后,您就得独立了。”
“独立?”燕回呢喃着,环视一圈,“我在这个房子里独自生活了三年,还不够独立吗?”
吴律师顿了顿,似叹息似无奈地说:“严格意义上来说,您这三年是借住在夫人的房子里,刷着夫人给您的副卡,并不能算独立生活。”
“借住?”
燕回就像是一个刚开始学习说话的婴儿,一再重复着吴律师的话,试图搞清楚每一个词语背后所代表的意思。
“他们……要把我赶出去?”
“不是赶出去,是让你立户,独立生活。当然,您刚考上大学,现在就让您打工赚钱有些残忍。所以出于长辈对子女的关心,夫人愿意继续资助您完成学业。”
吴律师说着拿出另外一份文件,以及一张银行卡:“这套房子,是给您立户的房产,已经过户到您名下。这张银行卡里有三十万,足够支付您的大学学费和生活费。”
燕回盯着面前的文件、房产证和银行卡久久不语,吴律师也没有催促,安静地坐在那等待着。
终于,燕回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可怕。
“他们在哪?”
吴律师叹了口气:“大少,签字吧,这件事没有转圜的余地。”
“我问你!他们在哪!是不是在公馆?”燕回抓起文件起身就要走,“我要去找他们,我要问他们……”
“夫人他们出国了!”吴律师拉住燕回,说出一个残忍的事实,“前天二少期末考结束,昨天夫人老爷还有燕总和少奶奶就带着他出国了。”
“出国了……”燕回呢喃着这三个字,低头看着手里的文件。
吴律师拉着他重新坐下,好一会才低声道:“大少,有些事,胳膊是拧不过大腿的。你刚高考完,成绩又好,前途一片光明,没必要硬碰硬……”
没等他说完,燕回突然动了,他松开文件,任由纸张洒了一地,探身从茶几上拿起手机就开始打电话。
吴律师又叹了口气,俯身捡起散落一地的纸,挨个整理好,等燕回把燕家人的电话都打了一遍,开口劝道:
“没用的大少,签字吧。”
“不……”燕回摇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不…我要听他们……亲口说……亲口说……”
吴律师不落忍地别开头,好一会拿出手机:“好吧。但是大少,真正爱你的人,是不会让你打这个电话的。”
说完,吴律师拨打电话,并按下了免提键。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燕琴的声音响起。
“燕回签字了吗?”
“夫人,大少有话想跟你们说。”吴律师说完,将手机递给燕回。
燕回盯着手机,听到电话里传来男人不耐烦的声音。
“谁的电话……还需要说什么?喂,吴律师,你让他把字签了不就行了吗?我们已经够仁至义尽了,他就算告到法庭上我们也没有义务……”
“为什么?”燕回抖着手拿过手机,呜咽的声音就像垃圾箱里被遗弃的小猫,尖锐但细弱,气若游丝。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从小到大…你们都没管过我……我的身边只有保姆…家教……无论我怎么做…你们好像从来不关心……”
燕回死死捏着手机,头越埋越低,拱起的背部像是猫咪弓背炸毛。
“明明我都按你们要求做到了啊!我考第一你们无所谓,考最后一名你们也不关心!我高考总分701你们知道吗!云京大学招生办给我打电话,要给我全额奖学金!可是你们在哪?你们陪燕承出国了!还要我立户独立!为什么这么对我!为什么——!”
嘶吼声透过手机听筒回荡在书房里,震得余响的心脏生疼,就好像这些声音化为无形的手,撕扯着他心脏上的血管,一下又一下。
余响额头的青筋因此暴起,手指每一个关节都因用力过度而泛白,后槽牙被咬得嘎吱作响,眼底涌出血一样的红。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燕回会离开云京,也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没有听到一个不字。
哪怕在燕回的认知中,自己并不喜欢他,他也想尽力抓住一些东西,一些能证明有人爱他的证据,哪怕是虚假的。
余响再也看不下去了,扔下手机夺门而出,将燕琴的声音远远甩在身后。
“……你患有无精症没有生育能力,公司不能交给你,可如果绕过你让燕承接手公司,这么优秀的你甘心吗?你越是优秀,燕承就越危险,海燕集团就越危险,为了防止你日后夺权把公司交到外人手上,我们只能这么做!”
余响跌跌撞撞地冲出书房,朝着主卧奔去,燕声看着他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眼书房,好奇地站起身。
余响一路冲进主卧,见燕回没在,抬脚就往主卫走。
恰在此时,衣帽间的门开了,燕回一身清爽的走出来,看到眼眶通红的余响顿时笑了。
“哟,你这是哭……!”
话还没说完,人就被抱住了,一米九三的大高个,如同一张毯子般把他围在怀里,耳边响起那人大提琴般如泣如诉的低语。
“对不起燕回…对不起……如果我能早点说出来就好了……要是我能勇敢一点就好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对不起……”
……多少年没被人这么抱过了?
不对,也不是没和人拥抱过,孙简诚、白少禹、钱景、燕声……都抱过,但感觉不一样。
毕竟,一米九三的宽肩,确实很有安全感,也更温暖……
燕回闭上眼睛,抬手拍了拍曾给予他虚假温暖的宽阔肩膀,轻笑道: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也只是一个刚满十八岁的小鬼而已。真要说起来,我还要谢谢你,谢谢你那天晚上来找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下去。”
打完电话后他心如死灰,木然地签字,看着吴律师留下房产证和银行卡。
“这套房子,燕总说你可以住到开学,九月一号我们会来收回房产……大少,保重。”
之后,他便一直坐在那,一动不动,如同一具行尸走肉。
那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
从八楼跳下去,能不能死。
如果不是余响找上门来,他可能真的会跳楼。
余响的意外来访,给了他些微的希望,虽然这点希冀很快就破灭了,但足够他在求生本能的刺激下,拼劲全力寻找生的希望。
哪怕是虚假的,只要能让他感觉到被爱就好。
谁知道余响不仅仅给了他需要的,还将燕声带到他身边。
在得知怀孕的那一瞬间,燕回便和所有过往和解了。
那些爱而不得,那些痛苦往事,都因为燕声的到来成为过去。
那天之后,他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