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0章 跪求
景平回到洛雨城驻邑营地, 是个傍晚。
没了胡哈的骚扰,也没有恶人继续投毒,营地整肃安宁了太多。
那让人生病的毒被医师们清得七七八八, 只还有些重伤体弱的士兵需要特别照顾。
花信风见景平回来并不意外, 让他先行修整。景平没听, 很快进入角色, 巡营照看伤患,一忙就到了月上中天。
“贺大夫,”景平差不多完活时, 花信风的亲卫叫他, “统制让您去一趟。”
中军帐里,只有花信风一人。
之前李爻急匆匆回都城救驾,景平要追着人跑,花信风只来得及跟对方交代了李爻的身体症状, 他早料到这小徒弟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这孩子慕强,打小对大英雄的身体千百般挂心, 随着年岁、医术、阅历的增长,早晚会把这事刨根问底。
这些日子花信风一直在想,与其让他一知半解地瞎撞, 确实不如给他指一条风险较小的路。
“上次咱们话说了一半。”花信风开门见山。
景平没想到师父这么痛快, 目光闪了闪, 安静地听。
“这事他真的谁都没告诉, 若不是他初到江南时, 身体极差, 有次发烧说胡话, 是连我都瞒着的,”花信风打定了主意, 事情得说,又不能全说,于是极其真诚地藏了一半,“他那毒与先帝有关,至于是救驾负伤,还是别的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景平心道:所以皇上才总是对太师叔特别关照吗?
花信风继续道:“你也看出来他身体越发不好了,咱们给他医治是当务之急。”
景平心花怒放。
师父的性子和李爻不一样,从来不说废话,他既然这么说,定是有办法。
“军营情况稳定,你不用留在这了,当年他久烧不退,我束手无策,写急信向师门求助,你太师父来看过一次,虽然没能彻底根除,但好歹把状况稳定下来了,可我问师父根节,师父却绝口不提,你或许可以去求求他,能得个方向。”
景平开心里掺杂着不解:“既然太师父能看出端倪,为何这么多年都……”
“都不救他师弟?”花信风无奈苦笑,“我师父脾气怪得很,他一心避世,当年得知我要来给师叔做参将,差点将我逐出师门,他们二人空挂师兄弟的名,其实关系远得紧,师父觉得入仕者左右山河命脉,自有劫数,当年他能下山来救师叔一回,已经破天荒了,所以你这次去……尽人事听天命吧。”
这么一想可不是么,之前去了好几回,连个面都没见上。
但纵使千难万难,景平也要去试试。
他又留了三日,见营中状况确实安稳,便一匹快马,往蜀中去了。
江南夏季湿热,蜀中则是憋闷。
景平一路回忆着师父和太师叔,若不是二人功夫路数颇有相似之处,他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俩人师出同门的。
因为至今,他都不知道师门大号是什么。
当年入门时,师父告诉他门派传到这一辈没剩几个人,不必在乎称谓,知道山门口冲哪边开就行了。
景平想不通,旁的门派没落之后一心想要重振,自家师门不仅任由半死不活,怎么连名字都不提。
他遂又去问李爻。
想也知道,这种事上李丞相狗嘴里没有象牙。他正儿八经地告诉景平,虚名务执,实在心里过不去,干脆随便叫一个,未名居、无名派,反正知道指得是什么就得了呗。
行吧。
再后来,景平年纪渐长,自己研究出一点可能性——李爻的功夫是李老将军教的,所以李爻辈分高,八成是因为爷爷辈分就高,而李家自来背着二臣声名,不愿意提师门名讳,大概跟前朝有渊源。
景平踩着暑气上山。
半山腰处,已经能见山巅云海杳渺处庄宅依旧,料想曾经这门派也该气派过,只是如今人丁稀落,又少收新弟子,顶相府四五倍大的庄园里,只住十来人。
若是胆子小,半夜都不敢随便走动。
这是景平第四次回来了。
满共没几个人,大伙儿都认得。
记得李爻听说景平多次回师门拜见掌门未果,曾当着他的面口灿莲花地骂道:“那老不死的定是躲在山洞里给自己挖坟坑呢,工程太大要挖穿地心,你别理他,太不像话!”
当时景平一边觉得太师叔下嘴太不积阴德,一边又暗道骂得挺痛快。
这回回来,太师父依旧在闭关,景平不由得想:太师叔说得对。
门派里主事的代掌门是个眉目温和的。
他是花信风的师兄,叫萧百兴。人长得白胖,年纪不轻,头发全白了,因为外貌和名字的谐音,大伙儿私下叫他小白杏儿,这事他自己知道,但他脾气随和,从不恼火。
萧百兴见景平上山满头是汗,着人带他去擦洗更换衣裳。
收拾已毕,景平前去代掌门处拜会时,代掌门师伯已经沏好茶等着他了。景平拿出花信风托他带过来的茶叶和江南糕点,二人寒暄几句。
萧百兴笑着问:“听闻江南闹了小乱子,昭之是有话带过来,还是有事?”
景平焦心李爻的身体,若对方即刻告诉他太师叔中毒的关键,他都不想在山上过夜。
萧百兴既然问了,他便不再拐弯,一股脑全说了,包括李爻症状加重。
听景平说完,萧百兴脸上惯有的慈祥笑意悄悄不见了。
他皱着眉头摩挲手边的茶杯,好一会儿才道:“你随我来。”
二人一路穿堂过院,这条路景平走过好多次,知道是要去哪里。果然,他又见庄园最深处依着山势修凿的崖窟。
石门紧闭,老掌门在里面“挖坟坑”不知多少年了。
萧百兴门前站定,扬声道:“师父,景平又来看您了。”
洞里没声音。
这里面到底有没有人……
萧百兴又道:“师父,师叔的身体不太好,景平来求您指点个方向。”
“走吧,都是定数。”
景平第一次听见太师父的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
可这话在景平心底点起股无名火——什么叫都是定数?
他损耗自己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宁,怎么还偏要受伤毒之累?
景平没争论,知道这洞窟里的人不仅避世,且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他撩袍跪下,朗声道:“徒孙求太师父指点。”
山洞里静悄悄的,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萧百兴叹气,低声道:“师父这是不同意,他向来不愿插手命数之事,你起来吧。”
景平更气了:狗屁的不愿意插手命数,分明是躲清闲的说辞。
但他现在有求于人,跪着没动,向萧百兴道:“即便是命定,小子也要不自量力为太师叔改一改,他救我多次,又和师父收留教养我,我宁可遭天罚万劫不复,也得把他医好,报答他的恩情。”
萧百兴脸上蒙着一层无奈,看看洞口,又看看景平,没再多说,在景平肩头重重捏了下,扭头走了。
景平这一跪就跪到第二日早上。
值守的弟子来轮换时,给洞里的老顽固送去吃食,也给景平留下一份。
景平只是跪着不动,他行事并非是意气。他从萧百兴与那死老头子的寥寥数语中,听出这二人知道些什么,只是萧百兴迫于师父的“淫威”,不敢多言。
他把心一横,只喝了口水,大有一副绝食跪死在洞门口的架势。
他奢望自己一双肉膝,将那“淫威”跪碎,将那铁石心肠跪出松动,为他心尖上的人跪出丝痊愈的希望,跪出往后的无忧无患。
崖窟门口有个跟景平年纪相仿的同门,看着不忍低声劝他:“掌门决定的事情不会轻易改变的,你还是想想别的法子吧。”
景平神色平淡,沉声道:“我若是有别的法子,又何苦来这里拿自己的命逼迫他人。”
他说完,不再多话,此后,萧百兴又来劝了两次,他也只是跪着不动。
现在正是暑天。
山中白天迎头暴晒,衣裳能湿出水,入夜风一吹又透心凉,景平只靠喝水,到第四天夜里开始眼花、头皮一阵阵地发紧。
他隐约觉得不妙,暗骂自己居然这么不禁折腾。
可屋漏偏逢连夜雨,闷得不行的天,滚了个雷。
景平心里一哆嗦。
他年纪渐长,不像小时候那么怕打雷了,也总是对雷雨天喜欢不起来。在他印象里,一下雨就要有坏事发生,从来没好过。
闪电劈落,将崖洞门打得透亮,狂风骤起,周遭树影乱摇如群魔狂舞。
豆大的雨点紧跟着砸下来了。
值守弟子退进崖洞凹陷处避雨,其中一人冲景平喊:“你别跪了!这样的大雨淋了必要生病,来日方长!”
景平跪了四天,心里攒满憋屈,他怨戾横生地想:我若是医不好他,哪有来日方长?!
雨瞬间把衣裳打透了,风冷进骨子里。
景平脑袋发晕,从腰间针囊里摸出两根银针,在自己手腕手臂两处穴位狠狠扎下去。
脑袋里登时奔过一道清流,同时,四肢百骸骨头缝开始往外钻凉气。
多半已经发烧了。
景平也不知能不能撑到明日雨停天晴。
他眼看远处的山峦和周遭摇曳的树影,已经模糊发虚。脑袋反而极为清醒,心里掠过一个接一个全是李爻的影儿。
有那人的坏笑、温柔、口无遮拦,还有他对他的好。
自从景平察觉到对太师叔的觊觎之心,诧异过、自责过,向来隐忍,但他自幼经历亲人离世,心底所谓的伦理纲常观念不重,在他看来,他和李爻不过是挂名师徒,何苦被这连名字都不敢吐露的门派拌住。
他隐而不发纯是怕李爻接受不了,又自觉暂时配不上他。
他想默默守护李爻一辈子,盼望他日后再也不用上战场,不用埋心在算计里。
他盼他长命百岁,一世得闲。
那人该有平稳安宁的生活,如江南小院,有滚蛋,还有自己……
可他是否还会有别的呢?
比如他会娶妻生子,又会儿孙满堂,那时自己在哪里呢?依旧假装徒孙赖着他吗?
景平每想到这心里便发酸,这时他突然忤逆犯上地想:若哪一日太师叔肯接受了我就好了,让我做什么都甘愿。
他在大雨倾盆里,思路越发漫无边际,依着对李爻的一点痴念强撑,他甚至胆敢幻想来日能将床榻边的一吻正大光明,除了亲吻,他还想要些别的。
不仅止于欲念。
他有宏愿,愿那人无穷的未来能写下道不尽的温柔事,字字句句都与他有关。
天黑得要压下来了。
景平刚才给自己下针的劲儿灵光了两刻钟,终归敌不过鞭子似的雨。他渐渐支撑不住,漫无边际的雨声里他的思念酸涩,回忆起与李爻的过往撑起一丝甜蜜:
太师叔现在在做什么呢……
这几天他身体没有难受吧?
我好想他,他有半点想我吗?
肚子饿了,想吃一口他做的饭,如果有春笋烧肉,或者梧桐花饼就太好了……
“嚓”地一声,天空又劈下道闪,真如落下雷劫教训他这插手旁人命数的无知凡人。
景平心脏一抽,他借着那光亮,居然恍惚见有人向他走过来了。
他看不清那人的脸,却看见了满头白发。
他自嘲笑了笑——可叹疾有三千,相思难医,失心疯了。
然后,闪电光暗淡下去,那人影没有了。
景平的世界彻底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