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暗流
李爻想把景平的胳膊从自己腰上拎开, 但看他那萎靡模样,终归是没忍心拽他袖子,而是将他半片面具轻轻摘下了——这么就睡了多不舒服。
他再次惆怅地往帐门口看一眼, 扬手把没多大屁用的床帐落下半面, 掩耳盗铃起码是个姿态。
没过多久, 景平呼吸沉下来, 他睡着了。
行军榻的床头顶着军帐的厚毡布。
李爻往后一靠,军帐恰到好处给了他支撑。
他将突发事件重新捋过一遍。觉得因果暂不明确,以不变应万变是上策。
思绪兜转, 他想去近来湘妃怒闹出来的乱子——
好好的东西传入外族, 来气;
皇上叫停研发工事,更来气;
眼下已知因果,还不恢复研究,简直要气死了……
没想出一片海阔天空, 他决定暂时放过自己。
正这时帐帘处微光翻动,花信风正探头探脑地往里巴望。
李爻直起身子, 招手示意花信风进来。
可景平似乎因为受伤,变得格外敏感。李爻刚有动作,小伙子便像伤重的野兽护珍宝一样手臂一缩, 搂紧了人, 眉头跟着皱起来。
李爻轻按在他背上, 温声道:“没事, 我不走。”
景平才又安稳踏实了。
花信风不想看也看个满眼:天爷, 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多余……
“劳驾, 帮我把屏风挪过来。”李爻指使伤残人士。
花信风横李爻一眼, 非常不情愿,又不乐意看他俩毫无避忌地腻腻乎乎, 一脸牙酸、一瘸一拐地把屏风横拉来半扇。
“你伤怎么样,还能出发吗?”李爻轻声问。
花信风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鼻子哼音儿,阴阳怪气道:“我伤了就是‘还能不能出发’,你心肝宝贝伤了就是哄着睡觉。师叔,你区别对待也太明显吧?”
李爻看他,眼神很奇怪。
对视片刻,花信风也砸么出怪味了,尴尬咳嗽一声:“他怎么样?”
“对方杀意不重,若是暗器淬毒,咱们可就……”李爻苦笑了下,“不知道对方到底打什么主意,但只怕是消停不下来。”
花信风道:“我是来向你辞行的,半个时辰之后启程回江南,”他顿了顿,想提信国夫人的事情,但不知景平睡实了没有,不好提起,他把话闷回肚子里,大大咧咧一摆手:“罢了,保重。我速去速回。”
花信风离开之后,帅帐偶有其他将军进出,见统帅拿个屏风挡在榻前都觉得奇怪:
统帅跟贺大人关系好,看顾也正常。可贺大人又不是大姑娘,怎么还拿屏风挡着,不让看呢?
而且统帅简直是生根发芽、种在里面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练什么功呢?
景平一觉睡到上灯,醒来头昏脑涨,发烧了。
预料之中。
但他不再像刚受伤时黏糊李爻了,看对方一脸担心,安慰道:“适度发热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别担心。”
二人在帐中吃过晚饭,景平似乎好了些。
“晏初,”他说话声音冒出难得的精神头儿,“我得写点东西。你……”
话没说完,李爻眉毛都立起来了:“什么?你有自知之明吗?还写什么?”
景平清淡地笑了:“那你呢?这么多年不都过来了么。”
李爻乍没明白他的意思,反应片刻,心道:好啊,从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现在是夫唱夫随,怎么都是你有理。
“那不一样。”李爻拒绝得干脆,回味语气太冷,又摇头晃脑道,贴补给景平二斤嬉皮笑脸,“我刚才掐指一算,算出你好好歇着,伤能好得快些。听话。”
此等废话还用掐指一算?
景平乐呵着见怪不怪了,并且不达目的绝不罢休:“明天就要交换战俘、城池了,我也掐指一算,算出你不会让我去的,所以我得把文书再过一遍,还要写封信给大王子。”
确实。
李爻心思松动了。
“更何况,我若是掉链子,不是正中阴险小人之下怀?军旗下自刎谢罪,也对不起热血洒沙场的将士们。”
李爻终于妥协了:“行,你口述,我代笔,”他嘟嘟囔囔,“真是给他们脸了。”
这夜,帅帐的灯火一直亮到很晚。
景平趴在床上,听李爻一段段地念与搁古的往来文书。
李爻则发现,这些书信景平其实早看过不知多少遍了,重要字句他甚至连位置都记得。眼下温故,纯是景平重视此事,异常严谨慎重。
果不其然,景平口述新撰的议和文书、给大王子的信函,措辞理据皆严丝合缝,中正且硬气。明显不是一蹴而发。
月上中天,惊险又糟乱的一日终于要结束了。
景平撑着精神把事情做完,喝过药安生躺下:“晏初,”他懒洋洋地搂着李爻,“你说话声音真好听。”
李爻向来三分颜色开染坊:“可不是么,你太师叔我长得好看、声音好听、武艺高强,兵法嘛……不敢说精通,也已窥得门径的。”
景平笑着看他,贴在他身边:“是啊,怎么就便宜我了。可惜刚刚念的东西扰兴致。你念点别的给我听好不好?”
“念什么?”
“嗯……《子衿》?”
李爻有点转不过弯:怎么莫名其妙听这种怨悠悠的诗。
但他没问,轻声道:“那念了你就睡觉好不好?”
他声音确实好听,悠然念白能让人放松沉静。待缓缓念叨出那句“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时,景平已经拉着他的手睡着了。
李爻静静守他片刻,待他彻底睡熟,拎斗篷披上,悄悄出了军帐。
第二日天色将明,搁古大军退出占领的南晋村镇。
二王子奥单则被依约送还回去。
景平早着人将他那顶威风诡异的牛头帅盔擦拭得干净。
他这会儿被绑着,盔甲穿戴齐整,与李爻几近并行而骑。
“昨日发生了什么事?”奥单忍不住问。
他昨日听见一声爆响后便被重兵看押。
李爻淡他一眼,反问:“你那喜欢四处打仗的老爹疼你么?”
奥单一愣,随即笑了:“当然。”
“可昨日他派人来军中行刺,显然是不在乎你的死活。”
李爻故意这么说,将遇袭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一番。
奥单出乎预料,先是越听越气,而后察觉出蹊跷。单说眼下他没被李爻砍了,便能说明很多问题。
当他听说机关匣子里飞出许多四棱钉时,目光骤变:“我本以为是大哥为了让我死在你手上,但……我们搁古人信奉三方天神佛,认为三天撑万物万界,所有的兵刃都是三棱,你伤过,应该知道,”他缓了片刻,目色冷下来,“至于是谁想让咱们继续打下去……王爷心间自明。”
李爻右肩上对穿的口子,确是三棱刃伤口。
奥单是说昨日是羯人挑唆。
搁古来使是大王子身边的文臣。
李爻从他那张老脸上看不出有关暗杀的端倪,依着与景平商量好的应对办法,从怀里摸出信:“贺大人托本王亲自带来的,内容至关重要,劳烦转交给大王子亲启。”
说罢,他安排整肃城池防务,对那老臣做了个请的手势——没别的事就哪来回哪去吧,您呐。
李爻是一早出发的。
现在已经过午了,景平撑着伤,裹着厚斗篷在城关头一坐,盼他回来。
真如望夫石一块,分毫不挪动。
日头打西斜,大军踏着夕阳的余晖归来,“石头精”顿时变回活人,由萧百兴的徒弟扶着,向城下挥手。
李爻着实没想到他在城关等着,见他动作不灵便,脸色更像被妖精吸干了精气,哂了一声,扬鞭打马,一溜烟进城跑上城关。
王爷本来想劈头盖脸给这不省心的小子一通臭卷,但看对方眼神里担忧和欣喜交融,骂人的话又说不出来了,只化作一声叹息,扶着他下城。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景平低声笑道。
李爻横他一眼:好,早有预谋。
他冲着景平发不出火,只得发给照顾景平的几个倒霉蛋:“贺大人作死,你们就容得他作死?”
“……你生气了?别怪他们。”景平低声解围。
李爻瞪他:你闭嘴。
王爷平时说话嘴损没溜儿,但很少对下属掉脸。
这回真的有点急。
照顾景平的几名亲卫低头挨训,跟在二人身后,不敢吱声,只敢偷摸对眼色:
我就说怎么都该拦着吧……
但贺大人那架势也不好拦啊,马后炮。
得,拦不住只能挨骂呗。
实在不知该跟谁说理。
能不能天降神兵,管管这二位?
然后,神兵来了。
萧百兴老远看见李爻脸色黑得跟炭似的,架扶着景平,不乐意假手于人。
身后跟着亲兵和自己徒弟,正挨训呢。
老白胖子撇嘴冷笑,刚才常将冷眼观“螃蟹”,现在适时就添一把火。
他迎过去几步:“师叔,怎么没问问贺大人是怎么撒泼耍赖兼顾义正严词,才上得城的?”
李爻看景平。
景平一缩脖子,小眼神飘了,在李爻耳边轻声细语地脆弱:“哎哟——晏初,我头有点晕,可能……可能是缺血,咱们吃饭吧,你饿坏了吧……”
眨眼的功夫,他弱风扶柳,没有李爻扶着,就得堆地上。
景平身上三处伤口没有要命的位置。
李爻知道他装模作样:没炸死你,倒让你持伤胡作非为了。
他没戳穿他,扶他回帐子。
李爻进帐子就想好好问问这小兔崽子到底怎么人前撒泼。
可他还没坐下,圣旨和半枚梼杌符来了——皇上调黄骁转守信安城,即刻动身。
旨意中言辞恳切:军务紧急,另半枚符令在康南王手中,不及商量,只得先令后行。若晏初心觉不妥,再行另议。
李爻领旨,却一时没着人传令。
他在帐中沉吟,来回溜达。
“不知黄将军根底,怕是辰王假传圣旨么?”景平道,他忍着几处伤口的疼,给李爻倒了大半杯枣茶,“坐下歇会儿,缓口气。”
李爻眼睛一闪: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他。
“梼杌符是真,除非都城彻底变天了,否则暂不至于假传圣旨,”李爻道,“但当初信安城一事若是辰王策划,黄骁又是第一个赶去维/稳的。这二人内里的勾连有多深,就不知道了。”
黄骁一直游走在旧事和皇权争斗外围,李爻多番查探,发现这人背景干净极了,什么都没查出来。
景平舔了舔嘴唇:“皇上让黄骁去信安城之意明显,是要他去保护儿子吧,可他不担心黄骁是辰王的人么?”
逻辑很矛盾。
李爻仰头想了想,想不通:“辰王没有儿子,或许对赵岐尚未到斩尽杀绝之意?”他呼出一口气,“多想是徒劳,我着人暗中看着些。”他到帐外着人传令。
景平点头,心里想:
其实他们爱死不死,只是别牵扯到你就行。
可这般调兵,边务……
他闷头想事呢,下巴突然一轻,脸被李爻托起来了。
景平满目迷茫,撞上对方眼里的玩味。
“纵你不往,我既归矣,昨儿你让我念诗就别有心思,”李爻笑没好笑,“正事不说了。我听听,你刚是怎么趁我不在,作威作福的?”
景平已经深谙与李爻相处之道了——认怂一点用处都没有。
同时,他还极有谈判天赋——虽然看似我理亏,但眼下是你想让我说,所以主动权还是在我手里。
于是,贺大人胆大妄为地摆出得太师叔亲传的滚刀肉嘴脸,动作缓慢地缩回床上趴着:“唉,我没力气说了,除非……”
李爻掀眉毛看他。
“除非……你亲亲我。”臭小子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