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盘算
李爻回府时, 天已经彻底黑了,景平又在药庐忙活呢,他就暂没提宫里的事, 梳洗歇息片刻, 和景平吃了一顿安生饭。
然后, 他照常去书房, 只两刻钟的功夫,景平敲门进来了。
“喝药了。”药碗被放在李爻手边。
李爻端起来就喝,对方给他备药总是温度得宜。
“赵晟找你什么事, 还不打算跟我说?”景平接碗递水。
终归是要告诉他。
“郑老师行踪露了, 我得去接他回来,这段时间皇上让你入宫看顾大殿下身体。”
牵制之意明显。
景平冷哼,隔空翻给赵晟一个白眼。
“那……你怎么打算的?”他问道。
“带松钗一起去,半途换具尸体还是能做到的。”
郑铮驴脾气上头只怕御前自裁都做得出。
“可这样郑老师就真的要一直隐姓埋名下去, 他能愿意吗?”
事发突然,李爻暂时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景平没再细问,看着李爻的眼睛道:“你只管放心接人回来,我有办法让赵晟把这事轻轻放下, 不罚郑老师。”
他云淡风轻的态度出乎李爻预料。
李爻乍想, 他能有什么办法?
而后又意识到景平如今已经不是两手草药香的小太医了。他于政务看似没实权, 实则手里握着多国通商的关键, 近来又将侍政阁收拢得服服帖帖, 暗捏着都城、乃至外阜士农工商的命脉, 做小动作让赵晟改变心意, 并非绝无可能。
赵晟虽然癫,终归不是彻底疯, 他还有欲/望,甚至有“雄心”。人一旦有欲、有惧,就不是石头一整块。
景平看李爻脸色,见他眉眼弯弯看着自己,毫无追问之意,有点失望:“你就不问问是什么法子?现在这么放心我了?”
李爻笑意更浓了,哄他似的问:“哦,是什么法子呢?”
“我又不想说了。”景平噘嘴。
嘿……
你还会拿一把了。
李爻轻哂一声,拽着领子把对方头拉低,在他嘴唇上亲一口:“说!”
“什么时候走?”景平得着甜头,舔舔嘴唇,不吝地坐在李爻面前桌上,掠起对方几缕白发,卷在指间。
李爻有点累,懒得想这俩问题之间的逻辑:“后天大朝之后,若是没事便出发。”
景平翻着眼睛想了想:“那上朝之后你该能将一半心放肚子里去接郑老师了。行程不用赶,南方暖和,君可缓缓归,”景平嘴角弯出丝笑意,细看怪阴森的,“我好在宫里每天对着赵晟扎小人,让他早点升天。”
“你想做什么?”李爻刚松的心,被那笑容一撞又提搂起来。
景平俊眉微扬:“放心吧,保证做不出刺王杀驾的事,”他端详李爻,见他还是不放心,咬着嘴唇片刻,深吸一口气、沉吟缓声道:“晏初你想过吗,上位者无论是谁,若只听一人言,于百姓、朝臣都将是一场豪赌,赌赢了是太平盛世,赌输了则是人间炼狱。所以……我想翻出不一样的天,让世间不再只听一人言,权利不再是独裁的游戏,百姓能自己当家作主,没人高高在上,所有人在其位、谋其政,勤、德、能不配位者不会因为血统被容忍。我想天下大同,想你的心血不被践踏……这个过程必然有流血牺牲,但是值得。”
这些话在景平内心起伏无数次、打磨无数次,如今已见轮廓,终于说予李爻听。
李爻目瞪口呆,这样的世界太让人向往。
这些话他只在书里看到过,实现起来谈何容易?
可能吗?这太理想了。
当真有“人人为公”的世道吗?
而退一步论,即便不能实现理想般的美好,改一改独权的无法无天也是好的。
景平见他愣愣的,又补充道:“当然没有一蹴而就,路要一步步走下去。最后要是万一玩砸了嘛……我也想好了。接手你倒卖军/火的买卖之后,我雁过拔了几根毛,在阳剑有三处院子、离安两座小岛、南晋境内还有产业,也有点小生意,只是得苦了你,和我背着骂名,冬来居南、夏至迁北、‘偷偷摸摸、四下漂泊’了。”
……
李爻让他连珠炮似的砸蒙了。
闷声发大财,什么时候倒腾的?
景平说到此处,怕李爻思虑过甚,不想再论此题,话锋一转:“对了,我试着让你的头发变回原来的颜色,好不好?”
“不要,能黑便罢了,万一花白……臭鼬似的,我都没处说理去,”李爻回神了,笑着飞他一眼,“嫌我老了?这一脑袋白头发,才配得你称一声太师叔,另外……咳,算了。”
他本想说“提点着赵晟长点良心”,转念又想:他良心早让狗吃了。
“你这样好看,像仙人一样,”景平随手扯散了李爻束发的绑带,满头霜雪银寒彻底铺下来,“只是看着心疼。”
他从桌上跳下来,勾着李爻回房间:但有我疼你,一辈子都不够。
康南王府一夜缠绵迎春至,幽州的大雪又下起来了。
刺史府衙。
庄别留换便服独自趁夜踏雪出门,勾弯到城关附近一座空院门前,轻轻推……
门开了个缝。
他闪身而入,径直进一间侧屋。
阴暗干冷的房间里,没有生火,却有十来个人在等。
每人披着披风戴着风帽。
油灯豆黄的一点光亮,映不清众人的脸,让人恍惚看着风帽里均是虚无黑暗一片。
“庄大人。”众人见庄别留进屋,整齐行礼。
“小糖豁命刺杀那狗皇帝,咱们又依计对其围堵,说好朝中有人借咱们的‘兵谏’劝他放弃征兵令,如今年都过了,怎么半点音讯没传来?”一人问。
庄别留摘下帽子,搓着冻裂的手道:“大人传来消息,皇上受伤惊吓,回都城就病了,朝都没上过。咱们再等等。”
“等到何时?若他执意不肯,咱们该当如何?”
庄别留呼吸间喷出一团团白雾:“大人自有打算,”他顿挫片刻,言语中多了几分怒意,“湘妃怒是防不时之需自保用的,你们怎么用来炸山!若是被人注意了,只怕要坏事!”
对方答道:“寻常炸药威力不行,炸不下足够的雪土、冲不散那狗皇帝的护卫队。”
另一人接话:“怕什么!被发现了咱们就往都城去,哪怕死在真正兵谏的路上,也要让那狗皇帝看到民怨哀哭……”
“或者……咱们先暗中去求康南王?”
七嘴八舌激昂片刻。
庄别留摆手止住乱声,道:“我与康南王年幼相识,但依着李家多年对赵家的忠心,他不一定……”
“就是!”有人抢话接茬儿,“李爻是踩着他爷爷脊梁骨加官进爵的,说他战功赫赫?还不是净挑南边软柿子捏?人家现在是王爷了,怎么会记得大人这位幼时故交?”
庄别留眉头压下来,不想继续听吵架:“好了,咱们至少还有大人同仇敌忾,我此来是通知兄弟们小心,昨日大人有密信来,提醒咱们都城或会派探子来查情况,大家这些日子都散开,只过寻常日子。”
他说完不再废话,把帽兜扣在头上,出门踏入风雪里。
新年立春后,皇上第一次上大朝。
模样依旧恹恹的,脸色配不上新春伊始。
他登殿不急宣事,先问诸卿有何事奏。
尚书令手里的奏本都堆成山了,送进宫里全部石沉大海,现在可算看见活的皇上,赶快出列,挑最重要的说:“陛下,臣有二事。其一,南郡富户沈冲在江南、信安、秦川、幽州甚至都城皆有产业,又是侍政阁的议政员,他上书户部,说得知陛下的征兵大业,愿私捐名下土地万亩,以作粮饷耕种之用,同时捐谷种、菜种十万斛。”
赵晟眼睛都发光了:“好事啊,你去问问他想要什么?心向家国大业的儒商定要嘉奖!”
沈冲在南晋很有名,据说这人活得通透,一心挣钱,从来不嫌商贾低贱、不慕为官高贵。坊间笑谈他是财神爷,化凡胎来人间修炼历劫的。
李爻不觉得这样的人会突然蹦出来搅进朝局里。
料想前天景平神神秘秘、胸有成竹……秘密武器是沈冲?
他忍不住回头看。
结果贺泠大人站那一动不动,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跟个菩萨似的。
“臣领旨,再去与沈冲勾对细节,”尚书令缓一口气继续,“陛下,微臣要奏的第二件事是……粮田得捐,却无人耕种,民妇老妪耕种粮田若是经验不足,导致产力下降,会带出连串的不良后果……”
听得出来,尚书令说这话时咬着后槽牙,是生怕赵晟突然发疯、冲他来一通。
好在,赵晟北面走一遭,大概把脑袋里的毒冻死了一半,还剩下那半稀里糊涂:“沈冲捐地,竟不捐人么?”
满朝文武无人吭声:他是地主,不是奴隶主,也不是人/贩/子,种地的农户不都要被征了兵么?
嗯……这么一想就明白了,八成是地主家也没人种地,才索性将地皮捐了。
好半天没人敢蹦出来说皇上脑残。
终于,户部尚书忍不住了,道:“回陛下,万民皆陛下所有,已经准备征召入伍了。”
皇上这才转过弯来,一笑:“倒是朕糊涂了,不知诸位爱卿可有良方?”
李爻面露浅笑,明白了景平的盘算。
果然,景平出列道:“陛下,侍政阁近来收到的万民谏里有方法,集议已经呈上,不知陛下圣听裁断,法子是否可行?”
景平医术极高,不捅娄子还会挣钱,赵晟对他印象其实是不错的:“朕近来身子不爽,尚未细看,爱卿当殿说说,也请诸卿听过议一议”。
景平言简意赅,道:“回陛下,方法名为‘屯兵于农’。数日前,先帝曾托梦于康南王,王爷在朝上已经说过了。早追至汉末已有屯田之策,只是那时军垦荒地,远不如我大晋活田充裕。”
话音落,数位朝臣附议,自皇上提出征兵百万时起,脑子不糊涂的朝臣便知道赵晟效仿慕容鲜卑是痴人说梦,慕容游牧为主,行军拔寨不种地,走到哪里猎到哪里,再不济便是劫掠。
南晋官军掠谁?
自己抢自己吗?
好在皇上脑子不够清楚,政令尚没形成酷法推行,便暂时没有腰杆直挺的言官豁出命去死谏。
眼下若能得此方法柔缓一步,是太好了。
“也好,”赵晟没一锤定音,只是同景平道,“贺爱卿拟个执行方来,咱们再议是否可行。”
景平领命。
尚书令所奏之事告一段落。
常健出列道:“陛下。”
不等他说话,赵晟抢先笑道:“老将军,朕猜你要请辞,是吗?”
他一笑,臣子们便一哆嗦。
常健闹不清皇上怎么一会儿傻、一会儿聪明,只得硬着头皮继续道:“老臣年纪大了,常年在边关,还朝得陛下重禄封骠骑将军,此番出征做先锋,实乃自不量力,拼得老命依然让陛下有所损伤,理当领罪领罚。还朝之后,陛下非但没罚,还准许臣在府内养伤,臣无地自容,如今陛下霸业未成,老臣难有建树,无颜空吃粮饷,是以自请辞官归野,骠骑将军一职理当让贤。”
赵晟“嘿嘿”干笑两声,道:“常家满门忠烈,你两个儿子在沙场上一损一伤,朕如何能怪罪你?老将军所提之事朕理解,也明白力不从心之难受,只是此次……朕近来收到密奏,参幽州刺史庄别留与山匪勾结、意图刺王杀驾,夭折北征之行,这话朕本是不信的,但反观事实又不得不疑,且……”他说话时笑容像脸谱,僵硬地描在嘴角上,“老将军护佑失手是事实,朕觉得做事该有始终,哪怕老将军要挂帅封印,也该将幽州匪患清查、剿灭再提。爱卿更说过,待到春日天气好,可卷土重来。是不是啊?”
皇上跟常健来劲,罗圈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李爻的关注点却在“密奏”二字上——皇上说“密奏”而不是“密报”。
南晋能够成“奏”需得逻辑基本完整,能在短短时间内查清因果,上奏之人非是通天之能,便是早有预谋。
这闹不好是谁的连环算计!
需得查一查这人是谁。
通过哪条路径查呢……
李爻摩挲着腕带暗暗盘算。
常健沉默片刻,躬身道:“老臣领旨,”他略有迟疑,又道,“但老臣想向陛下讨一道恩赦。”
“你说。”
“老臣听闻,落草为寇的山匪或是没有田地耕种的流民,若他们愿降,请陛下赦一道招安令。”
这话一出,李爻暗道坏了。
刺王杀驾已经做实,恩赦如何能讨?
即便要讨,也不该赶在这档口、更不能直接提。
念头还没落下,见赵晟突然一扬手,盖碗直向常健飞去,贴着他的耳朵擦过、落在身后,摔了个粉粉碎:“大胆,你是在给意欲谋逆之人讨赦令吗!好让祸心恣意、贼人敢效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