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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玉印

第164章 玉印
只一会儿的功夫, 登平西城门外已经炸红了半边天。

从内城借着炮火光芒看,城上人影窜动,攻防焦灼。

活脱以天为幕上演的皮影戏, 只有天边神仙才得窥全貌。

城外火力很猛。

常健身为老将, 指挥镇定也有扛不住的时候。对方似乎对南晋的城防设施盲区极为熟悉, 早借助黑天作美, 在城下埋伏了人。攻击开始,便迅速往城上爬。

很快,防务进展至向城下投石, 但也徒劳, 渐而上城的敌军越来越多,隔着城墙的远攻变成近身肉搏。

常健从望亭到城墉去。

突然城内一声疾厉的响箭尖啸,老将军借高望高——信箭冲破无星无月的黑天幕,炸开片点星河。

半刻不到, 斥候急报:“将军,城内的鞑子趁火打劫, 去攻击北门了!”

北门外是蒙兀大军。

常健目露笑意,吩咐道:“这边继续,再着人偷偷开南门, 点化蛇、毕方两营弟兄, 随我支援北门。”

常健令化蛇走城上, 毕方从城内穿过去。

到北门附近时, 依然惊诧——隐匿在城内的鞑子人数之多超出他的预估。恐怕有两千余。

正张牙舞爪地叫嚣。

地道口被炸之后, 蒙兀兵将退守城东, 糟蹋百姓家宅、以人为质、抱团伺机而动, 随着时间推移,绝望渐生。设想身陷重重围困, 不知何时能等来己方大军攻破城门,是种看不见希望的煎熬。他们圈养女人孩子,已经做好粮草殆尽吃人的准备,突然天机大改。

城西不知为何打得火热,晋人的城防军主力被牵制,岂非是天赐良机?听说南晋皇帝近来不做人,闹得天怒人怨,图择可汗伺机收买幽州刺史不成,本来很是气馁,没想到啊,哈哈!

这是天要亡晋,怕是幽州长期被欺压的百姓已自成起义军。

鞑子统领见状即刻给城外大军发信号——快来趁火打劫!

说不定成功就在今日。

跟着,他一声号令,两千多鞑子化出个不知什么阵型直冲城门关。

他们是爬地洞进来的。

舍弃游牧骑军的优势,只带着随身武器,盾、甲都极少,受了好些天打巷战的窝囊气,单凭一股子蛮横暴戾冲杀,居然一时士气不输阵。

两军在深夜短兵相接,城上的火把在西北风里飘摇得苟延残喘,让双方对面而立也难看清彼此相貌。血在暗夜里浓黑如泼墨,飞溅开去即刻冰凉。

就在这时,北城关外马蹄、鼓声雷动,是蒙兀大军收到信号,来打配合了。

困兵大喜。

可这开心劲儿很快又被呼号的白毛风卷上了天——城外北面、西面的奔袭擂鼓、杀声阵阵在城内交互,自成混响、噪声巨大,掩盖了背后不知何时逼近的行军声。

困军阵尾反应过来时,乌泱泱的晋人骑军已经压至身后不足十丈。

列阵威严、重盾护佑下,冷寒的箭尖直指包围圈中心。

骑军首领发信箭冲九霄,星火一灿千丈高,与日月争辉,像给大风下了号令。风撕开浓云让月亮露脸,云又偏要它半遮皎皎。冷月光狭促射下,打亮了战火硝烟中的城池。

蒙兀的困兽们看清了,堵后路的骑军首领戎装利落,没戴头盔,满头华发晃得人睁不开眼;他胯/下一匹黑骏马,毛色油乌,只额顶有一圈似太阳金光的暖红。

随着风过,首领咳嗽了几声,打出呼哨,包围圈顷刻缩小。

西门外的炮火连天已经寂寂。

蒙兀头领顿时知道中计了!

城西的糟乱,是晋军援兵趁月黑风高隔城墙演的戏。

其实常健也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当时没有炮火连天,不够热闹,没能唬住城内的鞑子。

蒙兀将领眼见被围,知道若不反抗是连最后的机会都没了,呼哨一声,眼看两千余人奋起突围。

长哨声在边城上空缭绕,来不及散。

“嗖——”一支弩/箭,激利如电,正中将领颈嗓。

死尸倒地,箭如雨下。

困兽尤未斗,开始迅速减员。

常健的副官自北关口下城,绕外围到李爻近前行礼:“王爷,常将军在城上坐镇,不便下来相迎,城外大军即刻便到,这些俘虏是否要用来谈条件?”

李爻目不转睛盯视着敌人,冷笑道:“不必,本就是豁命来做死士的,谈不出好条件,给他们个痛快。”

话刚说完,城外牛角号声震天彻地——蒙兀大军兵临城下。

这在李爻预料之中,他此举意在彻底解决城内的老鼠,破除背刺之忧。

“卫将军,”他向卫满朗声道,“你盯这里,事了带人把城内彻底清一遍,莫有漏网之鱼,不要吓到百姓,”话音落,策马往北关上城,“我去给老将军助助威!”

南晋以都城邺阳为界,北面水深火热,往南暂算表面太平。

狗皇帝赵晟悠闲在离开老窝躲清净的路上,他且行且逛,行至豫州,中原的风土人情不知比北关温柔多少倍,没有一众朝臣整天往他眼前堆奏书他更不知松心多少。

赵晟甚至冒出个一直躲懒下去的念头,而这念头顷刻又被否定得粉粉碎。

他前些年持着怀柔仁善为在坊间留个好名声,落得被亲兄长连环算计的下场,焦头烂额;而今一改手腕,刚硬地打算做千古一帝,脑子又不大顶用,悟了一年多,觉出这样也不对。

但无论如何,他自问想做好皇帝。

郑铮一头撞死之后他总是反思:朕真的死不认错吗?朕明明知道不对就换了方法嘛。

他正在茶楼雅间便服喝茶,听台上唱曲,感叹出来逛逛得见歌舞升平,世道并没有预想得坏,每日坐在都城听一帮老头子吵架,还以为要亡国了呢。

正胡思乱想,樊星到御前,呈上封急信。

赵晟看信封的字迹就心烦。

信是苏禾发来的。

郑铮死后,他待苏禾淡了很多。这会儿国丈不好好做国丈,发信来做什么?

信被拆开,上写:调虎离山、鸠占鹊巢、太子篡位、意图废帝。

字迹潦草至极,纸也很脏,鬼知道这是苏禾躲在哪个土坑里写的。但急迫万分总是能看出来的。

扶摇陪在一旁,见赵晟脸色骤变,不动声色地瞥他手中的信,也惊了。

“送信人呢?”赵晟问。

那人即刻被带上来。

很眼熟,是苏禾总带在身边的小侍。之前面若敷粉的少年郎已经灰头土脸,嘴唇裂出血口子、身上衣服单薄至极,说是一路逃荒过来的都不为过。

“怎么回事?”赵晟凛声。

小侍见他拜伏在地,哭道:“陛下快点回去吧,太子殿下记恨我家大人扶持二殿下、为陛下坚守不立缺弊的祖训,趁您不在都城,调禁军围堵相府,小的是拼命趁乱钻狗洞出来的……也不知我家老爷现在是不是……是不是平安呐……”

说到最后伏地不起,呜呜地哭。

赵晟端坐桌前不解道:“晏初呢?难不成看他恣意妄为?”

小侍当然知道李爻被他家老爷以假令调去北关,顺便跟蒙兀打起来了。

他能得苏禾信任来做这趟传信差事,是极机灵的,赶快乱扣屎盆子:“王爷……王爷被太子殿下支到北关去了。”

“什么!”

赵晟一巴掌拍在桌子上,杯盘碗底被震得蹦高又落下,抖楞出“稀里哗啦”一阵乱响。

他正要火冒三丈,听雅间外又有脚步急响,禁军令官与那小侍前后脚到了。

令官进门礼数周全:“陛下,太子殿下有急呈:查实左相苏禾仿刻掌武令,假传圣旨、挑唆幽州百姓围堵都城。殿下已将局面控制住,陛下莫要忧心。”他说罢,将一捧东西送上。

居然是枚掌武令。

确切地说看得出是掌武令的模样——萝卜刻的。令头不知被谁啃了个乱七八糟,想来是情急之下无处掩藏只得藏进肚子里。被“虎口夺食”抢下来的残品,与真令有九成相似,只论令印刻面更是一模一样。即便赵晟对掌武令极为熟悉,也难一眼看出破绽。

扶摇阖了阖眼,心下暗骂:老废物。

赵晟此时尚来不及想掌武令是怎么被仿刻的,他看看小侍,又看看令官,道:“起驾还朝,以掌武令临南、栾怀、瞻天三处屯军营,抽派半数兵将封四口屯驻,以备万全!”

与此同时,太子殿下赵岐在东宫聚三品以上朝臣议事。

苏禾被重兵围困府中的消息在重臣中散布开。

问题在于接下来要怎么办。

按理说,太子监国不过是代行日常事务流程。

无奈这“按理说”放在南晋当朝不好使。

群臣们觉得皇上不在实在是太好了,有些不敢在狗皇帝面前提的奏议,这几天咣咣往尚书台砸。

尚书令快连轴转了,仍乐得多看、整理。

有些善政哪怕太子殿下现在做不得主,起码占个眼熟。

可勤政日子没过得几天,就接连出事。

朝臣们听闻苏禾私刻掌武令时,下巴全都惊到地上去了,商议下来,得出的结论是:弄清他以假令发了什么消息出去、清查丞相府、限制皇后及二皇子行动。

而随后,大家又意识到一个新问题——糟老头子咬死不说怎么办?

工部侍郎陆缓出列道:“殿下,下官有一言,方法或许可行。”

“陆大人只管先说,此等乱局前无古人,没有参照借鉴,说出什么都不为过,”赵岐说着,向一旁的书记官道,“栾大人先不要记了,这些话今日听过今日了。”

陆缓谢恩,又道:“下官工匠出身,渐悟到此事与机扩的制动原理相通,梼杌符与掌武令像是主动、从动两道令钮,主动失灵才需从动顶上,眼下主动完好,从动可以削去,是以……”他躬身行礼,“微臣斗胆提议,圣上还朝前,殿下暂发急令至各军,只认梼杌符,不认掌武令。”

话音落,殿内一时寂寂,片刻听到小声议论:

“太子废符令,如何得公信?靠太子印吗?”

“只废一段时间应该可以吧,特殊时期,事急从权。”

“各军若是误以为朝中政变,岂非更加混乱……”

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贺大人,”赵岐叫景平,“大人为何一言不发?”

景平出列行礼:“大逆不道之言下官不敢说。”

赵岐道:“书记已经停笔,贺大人但说无妨。”

景平道:“陛下曾留下密诏,书‘国乱之时,寄望于太子赵岐,可异地登基为帝,责令纲常得正,以慰朕心’。如今恰逢乱时,下官恳请太子殿下先行登位,平掌武令乱局,再迎陛下还朝。”

话说得轻巧好听,诸臣却都明白深意。

更甚有人知道赵晟在信安城乱平息后,曾想收回密诏,是赵岐说密诏在乱局中丢了,才不了了之。

眼下“丢了的东西”说拿就能拿出来,不是有心藏匿,便是密旨也是假的。

只不过事到如今,这不重要了。

赵晟胡闹那么久,群臣们巴不得他吃一筐蹬腿闭眼丸。

景平此言委实是众人心声。

朝臣们四下观望,跃跃欲试,却暂没人敢第一个跳出来附议。

花信风也在。

他对景平与赵岐揣手掏口袋的戏码门儿清。

如今李爻不在,他念着得站出来给徒弟撑腰,刚要迈腿说话,门口侍卫来报:“康南王亲卫求见殿下和贺大人,说有东西带来。”

片刻功夫,小庞上殿。

小亲兵跟在王爷身旁见得多是对垒阵仗,从没见过这么多大官集议。此刻撑起代表康南王脸面的觉悟,腰杆直挺上殿行礼,还真没丢份儿。

他从怀中摸出一方玉印,黑黢黢的温润细腻,印体雕成一块木头小墩,树皮纹清晰精致,翻看印面,上刻“康南李晏初宝”六个字,非是端正楷体,龙飞凤舞、潇洒刚俊,是李爻的手迹。

与李爻有交情的都知道,这是他封王之后新制的私印。

小庞清嗓子,深吸一口气,缓缓道:“王、王爷让卑职将私印交予贺泠大人,留在大人身边做个人证。”

景平心口一热,接过印章紧紧握在手里。只觉印章顿时散发出难以言喻的魔力。

“王爷还、还有一句话带给贺大人。”小庞定声道,没怎么磕巴。

“什么话?”尚书令不明白这小亲兵说话为何过于慢条斯理,有点着急,“小将军快些说。”

而小庞说话不磕巴已经求神拜佛了,快不了,催也没用。

他努力端出李爻说话时的一腔正气:“王爷说‘北关战事吃紧,我回不去,都城的事听凭贺泠辅助太子殿下,只要是景平掂量好的,我都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