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你的身边,无数隐姓埋名者在用生命护佑你。
柔嫩修长的手,手心的香水味,掌心冰凉,应该在外面冻了很久,手腕戴着一块凉浸浸的白金手表,莫青荷没有被惊慌夺走理智,紧紧咬着下唇,瞳孔却倏然放大,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低语:“师哥,是我,别出声!”
莫青荷点点头,跟随他退进小巷的阴影深处,直到确认外面无法听见他们的说话声,才急切地拨开云央的手,转头道:“陈宗义带了很多人找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看见你们说话,我一直跟着他。”云央简短的说,他眯着眼睛,凝视猎物一般凝视着小巷尽头的一块光亮,俊俏的瓜子脸显示出煞有介事的专注,看了一会儿,又把视线移回莫青荷身上,“你还不走,他们要搜城了!”
“我来带你一起走!”莫青荷根本没管师弟说了什么,热切的握住他的手腕,又募得一愣,回头望着云央,“……你一直跟着他?”
杭云央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眼神高深莫测。
莫青荷惊讶于他此刻的镇定,他认真地打量着杭云央,望着他被细雪打湿的头发和额角流下的水珠,突然感觉他跟前半夜出现在洋楼门厅的师弟判若两人,他的举止不再慌张,眼神内敛而沉静,他的目光略过莫青荷手里阴寒的匕首,没有做任何停留,仿佛那不是一把即将饮血的凶器,而是旦角登场前,持在手中的一柄绣花团扇。
莫青荷从他的一反常态中察觉出一丝熟悉的气息,心脏猛然一颤,试探着说:“我要见一位朋友,耽误了一点时间……”
“如意茶社?”杭云央蹙起眉头,迅速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已经把消息带给你了?宗义叛变了,不会再有船了。你们先躲几天,等建好新的联络线,再想办法出城。”
莫青荷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得这一夜的冷风,没有现在略过牙缝的要凉,简直要浸入他的骨髓,他懂得了,就在这一刹那,师弟身上一切反常的讯号都有了合理的解释,为什么他没有早一点想到!莫青荷的眼睛闪着灼热的光:“是你,你就是……”
“我就是胡汉。”云央干脆的回答,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一柄小巧的手枪,把子弹一颗颗压入弹夹,又给枪管安装消音器,动作流畅而稔熟,做这些时,他的唇角始终保持着扬起的弧度,对师哥的惊讶熟视无睹。
完成了最后一个步骤,他握着枪,掂量了一下重量,仿佛在适应它的手感,之后对莫青荷略微偏了偏头:“师哥,你一定很奇怪,宗义也很习惯,他知道身边混进了共党,但没猜到是我。”
云央说完,往外探了探头,观察陈宗义的动向,见没有异状,轻轻叹了口气。
莫青荷重新审视着云央,不知该为在最危急时刻获得一位同志感到惊喜,还是要先训斥师弟的胆大妄为,他怎么都没有想到,当他留在沈培楠身边为信仰和爱情孤军奋战时,在同一张麻将桌上就有他的同志,而且是他一直当孩子对待的小师弟!
对,他早该想到,现在的杭州城,只有云央能凭借陈宗义手眼通天的能力弄到船票,云央半夜到沈宅报信也不是巧合,他时而矫情做作,时而老气横秋的举止,对与陈宗义的感情永远持悲观态度,对自己过分偏袒的维护……莫青荷恨不得敲自己的脑袋,他跟所有人一样,被云央甜蜜任性的笑容哄得失去了判断力,否则的话,他早该想到!
他握住云央的手,几乎要失声喊出来:“云央,我们,还有你的柳初师哥,我们跟小时候一样始终在一起……云央,我真高兴,我真高兴!”
杭云央微笑着望向师哥,眼底却没有喜悦,没过多久,那勉强维持的笑容也消失了,他用余光瞥着巷口,再移回视线时,秀美的面容浮现出深不见底的端肃和凝重,眼底盘桓的悲哀几乎让他流出眼泪。
莫青荷犹豫了,他看看云央的脸,又回头望向远处徘徊的人影,忽然有所意识,迟疑着说:“云央,你对陈先生……没有私人感情的吧?”
云央没有回答,他靠墙倚着身体,微微仰着头,凝视着在半空中飘飞的清雪,轻声道:“有些话,现在不说,大概就没有机会了。”
洋洋洒洒的落雪沾着他的呢子风衣,被体温烘化了,转眼就消失无踪。云央的语速很快,声音很低,有些字眼,莫青荷几乎靠看他的口型才能判断出来。
“师哥,我了解你,也知道沈培楠的脾气,那天我们在沈师长家中遇见,看到你那样忍耐他,我就开始怀疑,你也许怀着别的目的。”他顿了顿,“我害怕你掉进沈培楠的圈套,多次向组织打听你的身份,想侧面接应你,但他们都不肯说实话。我一次次的怀疑,一次次又打消疑虑,去年你被无故扣押,我一下子有了七八分的把握……”
莫青荷默默点了点头,他明白,这是组织的策略,分享同一交际圈,或者潜伏在同一单位之内的同志,有时甚至是夫妻,相识数年都不会互相知晓身份,因为一旦了解对方的底细,就如同绑在一起的炸弹,如果有人被捕叛变,整条线路都会被一网打尽。
“我去酒馆聚众闹事,如果我的猜测正确,这就相当于通知同志们,你已经暴露,必须尽快转移。后来你和柳初都无缘无故的消失,大家传闻是沈培楠秘密处决了你们,我知道不是,师哥,我知道你去了哪里!”云央哑声笑了起来,借着夜色的掩映,莫青荷看见他的眼睛里浮荡着一层水雾,就快要漫出堤坝的控制,他把枪交给左手,沿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对莫青荷做了一个靠近的手势。
“在北平的一年,我看着你们越来越好,你看他的眼神,他看你的眼神……那是骗不了人的,师哥,你在他身边潜伏,但你爱他,那么蠢,你把心卖给他!”
莫青荷目瞪口呆地望着他的小师弟,杭云央也抬头回望着他,他握枪就像握一柄团扇一样自在,沉重的睫毛沾着雪花,覆盖着一双姣好的杏眼,眼睛里没有怯懦,取而代之的是抛开一切的决绝和悲怆,眼泪滑下脸庞,他的神情却坚毅的就像要与那黑夜同归于尽!
“云央!”莫青荷跳起来,竭力压制着情绪,发出低语:“不行,不行,太危险了,你必须马上走,我们一起走!”话音刚落,只听巷外传来一阵骚动,躲在阴影中的两人一跃而起,几乎同时捂住了对方的嘴,一起警惕的聆听来自巷口的动静。
陈宗义已经不知在吸了多少根香烟,他的皮鞋把地面踏得一片泥泞,第一批搜查沈家的宪兵回来了,身上的每一个衣袋都装满了从沈家抢来的值钱物品,脸上挂着笑容,却又强装严肃,朗声汇报他们一无所获的事实。陈宗义的步子踱得更快了,他的脸色铁青,眼底结着寒霜,仿佛在做一个毕生最艰难的决定,他对宪兵们喊着:“都撤出来,别管那沈老太婆了,都去给我找杭少爷,告诉他,告诉他是我不对,我什么都听他的,只要他肯回来!只要他平安回来!”
莫青荷惊诧地转过脸,把视线投向杭云央,他看见小师弟俏丽的瓜子脸已然满是泪水,一双杏眼如同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水井,他紧紧握住手里的枪,迷恋而痛苦地凝视着在巷口徘徊的焦急身影,胸膛急剧起伏,好似有无数温情的话语要喷薄而出,但他的嘴唇却抿在一处,就如同他们接到任务时曾经发下的誓言:从今往后,你将永远保持缄默。
莫青荷从那似曾相识的神情里读懂了一切,他一把攥住杭云央的手,试图夺走那支手枪,云央摇着头往后退,喉咙已经发不出声音,半是哽咽半是用口型对莫青荷、抑或对自己发出指控:“你就是蠢,你知道你们早晚要决裂,你还把心给他!就为了他对你的一点点好,你就是蠢!”
他抱住师弟那清瘦的身子,感觉他在怀里无声地挣扎战栗,使劲咬自己的肩膀,指甲在腮后划出一道细锐的血痕,眼泪滑进棉布长衫里,如果不是被人用尽全力禁锢住,他简直要暴跳起来,自己跟自己搏斗一场。
莫青荷的手在云央后背起起落落,低声安慰他:“云央,我知道,我都知道。”
宪兵们又一次出发了,陈宗义又点燃了一根香烟,那幽昧的火光是雪夜唯一的温暖源头,云央控制住了身体的颤抖,对莫青荷道:“还有最后一个任务,从我知道没法阻止宗义跟日本陆军通信开始,我就只剩这一个任务!”
“师哥,我以上级的身份命令你,无论你即将看见什么,都不能出来,直到这里绝对安全!”
他说完就要走,莫青荷大步追上去,一把抓住他,急道:“你在这等着,让我去!”
他扣住杭云央的手腕,试图逼迫他放手,然而云央动作的灵活不逊于他,两人无声的扭打在一起,像两个摔跤的莽汉,各自滚了一身泥泞和青苔,莫青荷一个翻身,跨骑在云央身上,锁住他的两只手,他被师弟的决绝深深震撼了,但他不能容忍云央去执行这样的任务,任何人都不能,会疯的,一定会疯的!
“我替你做这一次,师哥没照顾好你,师哥欠你的!”莫青荷的话音未落,云央使了狠劲,一口咬住他的小臂,接着翻身跃起,反扭住他的手臂就势向后一拧,只听得关节发出脆响,剧痛让莫青荷直吸凉气,腰腹的肌肉一松,趴在地上。
“他卖了南京,南京是地狱。”杭云央放开手,拉莫青荷起来,凄然道:“师哥,我的残局,我自己收拾。”
他起身朝巷外走去,走了几步又停住了,转身与莫青荷隔着咫尺黑暗互相对望,眼中的决然仿佛永恒的告别,然后他低头沉默,像孩童一样绞着手,朝莫青荷慢慢走了过来,用手臂环着他的后背,将脑袋偎在师哥怀里。
莫青荷知道拦不住他,他一言不发地抚摸着云央光洁的脸颊,从他的角度,云央的侧脸掩埋在他的胸口,只露出一段白腻秀挺的鼻梁,黑浓的睫毛恍若合欢树叶翩然垂下,掩住了他眼中的绝望和转瞬即逝的热忱,那是舍生者特有的庄严。
“师哥,告诉你一个秘密。”云央仰起脸,露出一丝孩子气的笑容,“原本被组织派到沈培楠身边的人是我,但我花了大半年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还是没能取得他的信任,我简直气疯了,后来宗义敲了他一大笔款子,全被我拿去买了钻石。”
“没人相信你能办到。师哥,你真厉害。”
他这么说着,向莫青荷挤了挤眼睛,用袖管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毅然决然的离开了他的怀抱,拍了拍身上的雪,将手枪收进后腰,朝远处那一块方正的光亮大步走去。
雪越下越大,像一张松软而洁白的毯子覆盖了这座战火中的城市,这是一场南方少见的大雪,它寒冷而肃穆,公平而慈悲,人间的一切的罪恶得以审判,一切苦难得以荫蔽,一切疮痍得以掩埋。就在这无穷无尽的苍茫落雪中,城外大批穿皮靴的侵略者暂时放下刺刀,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小巷外的一对恋人向往常一样亲吻拥抱,莫青荷躲在羊肠小道的阴影里,倚着身后阴冷的院墙,开始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等待。
他希望云央能够忍住悲痛,成功脱身,在等待的时光里,他从袖子抽出云央带给他的信笺,那几张皱而发黄的纸页,因为云央身份的变化而具有了更深层的隐喻,他的手不停颤抖,几乎要撕坏信纸,然而无论他怎样拼凑信中寥寥无几的中国字,依旧猜不出其中的信息。
信中写了什么?会不会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到的军情信息?莫青荷急躁的摆弄着那几页纸,直后悔当初没有跟沈培楠学一学日文。
他听到陈宗义惊喜的呼喊云央的名字,接着是云央的低语,听不清楚内容,陈宗义倒退的脚步声,被消音器掩盖的一声沉闷枪响。
他听到衣履与地面拖曳摩擦的细响,云央在打扫战局了。与此同时,莫青荷终于意识到手中信纸的奇异之处,相对于陈宗义的考究和阔绰,这封信的纸质太差,薄的近乎透光,他把信纸举在眼前,对着巷口投射进的光亮仔细查看,当两页纸的角度出现细微偏差,光线穿过薄脆的纸张,所有拐曲的线条突然有了正确的归宿。
那不是日本字,而是被仔细拆分过的偏旁部首,稍加错位拼合就可以翻译成一封书信,为了掩人耳目,句子中还额外添加了日文符号和地下组织的暗语,这最古老又最直接的加密手段!
他双手的颤抖把纸张拨弄的喀拉直响,光线晦暗,读起来十分缓慢,就在他努力研究这些字眼时,巷外传来宪兵的呼喊声,接着又是一声声零星的枪响,他能想象师弟此刻的样子,躲在街道的掩蔽点,像一个收网的猎人,眼中噙着泪水,怀揣着数倍于人心承受极限的悲痛,握枪的手却丝毫不曾颤抖。
有人倒下了,有人被声音吸引过来,又引发更激烈的枪声。
莫青荷把注意力集中在信上,一目十行的看下去,他突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封情报,也是师弟的遗书!
“少轩师哥,深夜传信给你,也许已让你识破我的身份,如果你在天亮前读懂信中内容,记住不要来找我,更不能擅自离开你的朋友,那只会增加无谓的牺牲,因我对今夜之所为早已深思熟虑。”
“从十五岁离开你们至今,我所经历的,其苦难和曲折远超出你所预料,更不能用纸和笔记录,但我知道你能够理解,你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生命就像台上的戏,无论台上多么光鲜亮丽,另一半则始终沉降于厚重的大幕之后,被深深埋藏,永不见天日。对于我的人生,我只能对你说,师哥,我快活极了,也累极了。”
“师哥,从发下誓言的那一天开始,我愿不惜一切代价,只求此生能够免于爱情的侵扰,直到碰见宗义。你可以讥笑,也可以骂我有眼无珠,但我爱他,他给了我暗无天日的人生中唯一的光明。这份爱与国家无关,更无关党派与政治,它发乎人性,发乎温暖,我相信,无论战争的功过成败,这份人间至平凡之爱将与我与他一起朽烂于尘土,不被世俗评判,不为任何纷扰而褪色。
“他予我之爱,我深记于心,但却不能有所回应,因为我心中不能唯他一人,我爱你和沈先生,爱柳初师哥,爱这片土地每一名麻木怯懦的中国人,这份情怀之宽广之痛苦,令我不能回报陈之万一。”
“你所体会之爱恨,我曾感同身受,你所体会之挣扎,我曾万倍挣扎,你有沈先生为灵魂伴侣,而我此生将踽踽独行。我的心早已给予你们,我的爱将以死亡告终,只有这副躯壳,追随我的爱人而去,赎万世不赎之罪孽。”
“师哥,原谅我用这种方式与你草草告别,我不曾悲伤,也希望你不要为我悲伤,请守在你该坚守的位置,我的灵魂将护佑你,你的身边,无数隐姓埋名者在用生命护佑你。”
“永别了,少轩师哥。师弟杭云央敬上。”
最后的几句话莫青荷根本没认真去读,他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往下流,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泣,他只是感觉脸颊被风吹得冰冷,伸手一摸,才知道是流了眼泪,他紧紧攥着那几页薄纸,任泪水一滴滴的打湿了它,视野湿润而模糊,他看到纸页被打湿的地方浮现出了新的字迹,不用想他也知道,那是云央从陈宗义手中得来的情报。
这就是他们的生命了,就连遗书,也要成为传递信息的工具,人之性命在此刻显得如此卑微,也如此浩大。莫青荷抖着手把信笺塞回袖子里,连滚带爬的往巷口扑过去,外面的枪声已经逐渐平息,他知道自己不能出去,只能用指甲死死抠着古旧的砖墙,指甲缝隙填满了泥土,又渗出了血水,他稍稍探出头向外看,只觉得心跳如擂鼓,每一声吞咽口水的细响都形成巨大的轰鸣。
巷口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光明已经没有了站立的人,落雪被无数双仓皇的脚踩成了稀泥,陈宗义躺在血泊里,胸口开了一个血洞,汩汩涌动的血在夜色里如墨汁一样浓郁漆黑,他伸着手臂,身体摆成一个大字,静静的睁着眼睛。
在他周围,许多穿黑制服的宪兵横七竖八的躺着,都已经没了声息。天空飘着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落个不停,雪让周围显得清洁而寂静,杭云央安静的站在马路中间,留给莫青荷一个漂亮的背影。
远处又起了人声,有人在大叫,脚步纷乱嘈杂,一群人喊着口令朝这边跑来。
云央慢慢转身,一步步走向陈宗义的尸体,跪在他身边,温柔地为恋人合拢双眼。然后他站起身,望着莫青荷藏身的方向,露出稚气的甜蜜微笑。
莫青荷瞪圆了眼睛,捂着胸口大口喘息,往后倚着墙壁,几乎要瘫坐下去。
然而他还是尽力站着,竭力扮演着这场落幕唯一的观众,他也开始微笑,用手掩住嘴,一边压制着身体的痉挛和即将喷薄而出的野兽般的咆哮,一边朝云央微笑,眼泪断了线般往下淌,他的眼睛浸泡在泪水中,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小师弟,凝视他姣好的身形和真诚的目光,凝视他生命中最后一次登台与谢幕。
就在莫青荷目不转睛的注视和微笑里,云央举起了枪,对准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扣动了扳机。
砰的一声,云央的身体如断线的纸鹞,微微停了几下,然后无声无息地倒了下去,无声无息的躺在一片未受污染的雪地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