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他们》
他站在昏暗的廊下, 立在日式的和室外。樱花初绽了,他能嗅到被雨水打湿后氤氲而来的花的香气,一点点被不知名的手揉碎在了空气里。他在恍惚里忽然忆起曾经的场景,当年那个人也是在这样的微雨里低下头问他:“一个民族和一群人, 你选择哪一个?”
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
覆巢之下无完卵, 在所有以民族为前提的大义之下, 任何人的善良心软都荒唐的像是一个不堪一提的笑话。所以年轻而又怀抱着一腔无可释放的爱国热情的他,果断地站在了自己坚信的大义那一端——单人的生命又算得了什么呢!他要为之奋斗的,是无数仍然于水深火热之中苦苦挣扎的国人!他甚至数不清,眼下还有多少同胞正在被肆意杀戮, 数不清还有多少血挥洒在这片土地上,数不清这嶙峋的白骨又多了多少副……
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了。可如今兜兜转转之后, 这个问题仍旧血淋淋地摆在了眼前。无可回避,不容逃脱。
一个民族和一群人,你选择哪一个?
他的指甲都深深嵌入了掌心之中,血顺着白皙的手指一长串地滴答在土地上, 最终还是颤着声音回答:“我选择前者。”
这是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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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剧组的拍摄十分顺利。饰演男主樊忠的是一个在银屏上奋斗了十几年的老戏骨,面相忠厚老实,平日里对人也是和善可亲,可一旦进入了剧情,他眼底的恨意就浓厚的像是发酵了多年的老酒, 看他的目光都如同孤狼。那里面充斥的,满满都是被人拿刀子一刀刀镌刻进了骨血深处的刻骨仇恨,令人看一眼都觉得心惊胆战。
除他之外, 剧组中的其他演员也大都十分合群,对角色的揣摩都远远超出之前《风间记》剧组的成员。这也与电影与电视剧的区别有关。电视剧可以花上好几十个小时来说清楚的爱恨情仇,放到电影上,却只有短短两个半小时;这两个半小时里讲的还不能仅仅是这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家长里短和小儿女情谊,它所要凸显的主旨,往往是更加鲜明而深刻的。
这也就对演员自身的状态提出了更高的要求,楚辞在最开始时戏份较少,便干脆在其他演员拍戏时待在一边看,细细学习其中一些细微的表现方法。越是沉浸,他便越是着迷,这种通过演戏来体验另一个人截然不同的一生的方式,像是充盈着丰沛的魔力,让他整个人都不由自主地投入其中。
他从早上开始,一直在剧组待到深夜,若不是唐元提醒,几乎连三餐也忘记了吃,眼见着人便迅速瘦削了下去。
唐元对楚辞这种状态感到无比忧心,头发又开始大把大把向下掉,起先还能强忍着,到了十几天后就再也忍不了了,干脆直接打电话搬了救兵。
电话打来时,楚辞仍然在角落蹲着,眼睛眨也不眨望着片场正中央的人:“喂?”
电话那端的声音冷的几乎要结成冰:“哥。”
只这一个字,他就不再说话,只能听到鼻息微微喷打在话筒上的声音。这与他素日打电话时又是卖萌又是撒娇的状态显然大为不同,楚辞的小心肝突然颤了颤,油然而生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
“哥在拍摄现场呢,”他压低了声音,悄悄地哄,“你怎么生气了?气坏身体就不好了,说出来好不好?”
秦陆在那端静默了半晌,最终硬邦邦撂下了一句话。
“哥一顿不吃,我也一顿不吃。我说到做到。”
楚辞:……
他不得不承认,小孩这一手恰恰戳中了他的软肋——身为二十四孝好哥哥,他自己不吃,自然没什么了不得的;可若是秦陆不吃……
那就绝对不行了,想想都令他觉着心疼。
只是这小孩真是长胆量了,现在都敢拿自己来威胁他了!楚辞气不打一处来,下意识想要开口训斥他,可话都涌到了嘴边,也没办法狠下心和对方说一句狠话,只好放软了声调,软绵绵地劝:“我一定会好好吃的,你也注意身体好不好?你身子骨本来就不好,哪里禁得住饮食不规律?”
小孩立刻得寸进尺:“那哥也得保证!”
在他面前,楚辞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只得举双手投降:“我保证,我保证。要不回头再写个保证书给你寄过去?”
一旁偷听的唐元几乎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看着楚辞甜腻腻地和对方约法三章,面上的表情复杂的难以言喻,简直恨不得双手捂眼。饰演剧中交际花的杨柳也注意到了,笑吟吟地凑过身子来,问:“小辞这是在和谁聊天呢?笑的这么温柔?女朋友?”
唐元身体猛地一僵,忙回头笑道:“杨姐这是怎么说的,楚辞这就是在和他弟弟打电话呢。小朋友有点缠人,好多天没见他了,所以还需要他哄……”
杨柳原本也不过是顺口一问,听到唐元回答了,就重新坐回到原处。只是口中语气听着仍有些遗憾:“哎呦,我还以为有什么八卦可以听呢,这倒是无趣了。”
她在圈中最爱听的,就是各式各样的八卦逸闻。好在她嘴守得严,就算得了惊天大料也只会一个人躲起来乐陶陶地独自品,从不向狗仔泄露,只是当唐元对上她那双写满了求知欲的丹凤眼时,仍然不由得心内忐忑。
尤其是在他还装了这样一个天大秘密的情况下。
他倒是有些庆幸秦陆有着一个弟弟的身份做幌子了,如果真的被人发现了些端倪,也可以拿出来做做借口;否则,这恐怕就不是楚辞身败名裂能解决得了的事儿了。
杨柳在剧中饰演的是一颦一笑里都满是风情的交际花。她描了微勾的眼线,漫不经心地叼着烟吐出袅袅烟圈来,一身艳色的旗袍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凹凸有致的身姿,当真当得起尤物二字。
就在主角带着他的兄弟小心翼翼地在街头东躲西藏之时,她却坐在马车里,用一只纤纤玉手缓缓挑起了车帘。那手上涂着鲜红的蔻丹,让樊忠陡然觉得,那是他未曾娶进家的姑娘的鲜血染成的;她身畔坐着的,是出了名卖国求荣的大汉奸。而她的头就靠在那汉奸身上,柔柔地、如水蛇般攀附着撒着娇,求着对方与她买些什么。
会有什么交集呢?分明是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
可是在无意中扫过来的眼波中,他却从这个原本应当虚荣而无情的女人眼里看到了些别的什么——
那是一抹没来得及藏好的悲哀。
那时樊忠看不懂,之后他也一直不曾看懂。他眼中的世界唯有黑白二色,除了与自己并肩作战的战友,便只剩下了那群甚至不能称之为人的禽兽,所以他只是不自觉将在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只红色绣鞋上摸了摸,便再也没有多想。
可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除了纯粹的黑与白之外,还有更多的灰色地段存在——无数人在这一段之中苦苦为着同样的信念挣扎着,他们是被黑白两色同样厌恶和唾弃的,他们看不见光明,他们的心也不允许他们溶于黑暗。
他们是这个时代里,背负着最多东西的一群人。他们强颜欢笑,终生将自己当做是舞台上妆了彩面的戏子,拼了一条命来演出这一场血淋漓的戏。
他们。
———
拍摄这样的剧情,其实对于所有人的心灵而言都是一场巨大的折磨。灾难、恐惧、信念……这些很难用三言两语描绘而出的情感,在此刻都猛地如翻卷的大浪般兜头泼下来。在最开始姑娘死去的那一段,连平日里最看得开的杨柳也不得不找了个地方,狠狠地大哭了一大场;哭完之后,眼泪一抹,重新上了妆,又走上了片场。
卞明对每一个镜头的要求都十分严苛,演员的走位或是情绪出现了一点点偏差,他都会毫不犹豫地喊停重来。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剧组的进度其实算不上快,接连拍了三个月,才拍到了最重要的一段情节。
樊忠已经被折磨了整整五十八天。
他的手与脚都被牢牢拷在墙上,腿上甚至被挖去了皮肉,露出了一大片嶙峋的白骨;身旁的火熊熊地燃着,腐烂的肉与血交相混合的腥气,令人只是凑近便想要作呕。
他的意识已经接近昏迷,甚至连喘息的力气也没有了,只有胸膛仍残留着些微的起伏。可尽管如此,当他听见笃笃笃敲击在地上的脚步声时,他还是努力睁开了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军靴,再往上,是洁白的手套和来人漂亮的不可思议的侧脸。他站定在樊忠面前,不声不响整理着手套的边缘,像是正在擦拭刀具的刽子手。
“你……”樊忠咬着牙,眼神里又重新簇簇燃起了恨意来,“你这个狗-娘养的!”
他几乎是将他所能想到的所有肮脏咒骂的话通通倾倒在了眼前这人身上,可疯子却仍然是丝毫不动的,甚至优哉游哉拿起了一边的烙铁,重新放置在了烧的通红的火盆之中。
樊忠忽然间想起来了,之前折磨他的士兵曾经说过,这个人不懂中文。无论他用什么样的语言来刺激,疯子都不会有一点点的反应。
自己的声音在他听来,和即将上屠宰场的牲畜发出的悲鸣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尽管如此,胸腔内的怒火还是让他忍不住想要大吼大叫——他看着眼前这个人,终于再也忍不住,费尽了最后一点力量将手腕上的镣铐都摇晃的呼啦啦作响。
“有本事你看着我啊!”他扬起头大笑起来,语气里都是再也掩不住的疯狂,“你看着我,有本事用你的眼睛看看我啊?总是低着头,你是不是不敢看我!”
面前的人忽然间浑身一颤,随即慢慢抬起了眼睛,看向他。
这是樊忠第一次看见他的正脸。
面前的青年白皙而清秀,面容好看的甚至令人忍不住失神,连村里最俊的姑娘也不能比上这人分毫;可他一眼看见的,却是那双眼睛。
那是他这辈子看见过的,最令人难以忘怀的一双眼睛。
他在浑身颤抖之后,突然间反应过来了些什么,连嘴唇都开始战栗:“你……你听得懂?”
这个魔鬼,对他说出的话做出了反应!
他的心头都猛地提了起来,几乎是失声喊道:“你是中国人!”
可是这次,疯子再没有一点反应了。他只是紧紧地抿着唇,随即慢慢勾起一个丧心病狂的笑来,将已经烧的冒烟的烙铁,毫不留情地印上了他的胸膛。
他是汉奸。
这个想法日渐一日在心中清晰起来,在无数次晕眩又醒来的间隙,樊忠一点点拼凑和还原了与这位疯子少佐见过的每一分每一秒,最终恨不得扑上前将对方撕成破碎不堪的血肉。
他是汉奸!
他明明是中国人,却要反过来,用这样残忍的手段折磨自己的同胞!
这样的恨意比对那群禽兽的来的更加猛烈,樊忠甚至打定了主意要去折磨对方。怎么折磨?他不过是阶下囚,没有别的方式,他不知晓对方究竟还有多少残存的人性或良心,便干脆在每一次疯子前来时,旁若无人地讲起他和他的姑娘的故事。
那个攒着过年的红布预备着做嫁衣的姑娘,说会与那双精致的绣鞋一同嫁与他的姑娘,那个笑起来眼睛忽闪忽闪,睫毛浓密而纤长的姑娘……
他一点点地讲,疯子就默不作声地听。可尽管如此,残忍的酷刑也从未有一日停下过。樊忠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忍着剧痛,终于与对方讲到了最后的故事。
最后看到的,那个被欺凌后还剖开了腹部的姑娘。她手里还死死握着那双绣鞋,忽闪忽闪的眼睛从此再也没有闭上。他手上用了很大的力气,拼命想将她的眼睛阖上——可是不行。他曾经征服了耕牛的手也不行。它们仍然固执地大睁着,愣愣地看着这天空。
他讲完了最后一段,然后他终于看见了疯子的反应。他仍旧深深地低着头,可在他军装的衣领上,却分明多出了几滴深色的痕迹,像是被什么液体浸透了,残留下来的印记。
啊,樊忠嘲讽地想,看啊,这个魔鬼还有心。
这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啊。
在导演喊出cut时,楚辞仍然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他的反应实在太过不对劲,唐元赶紧小跑着上来看他,这一看,就被对方脸上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惊了下,连声音都不由得颤抖了:“我的祖宗啊,你没事儿吧?”
楚辞的目光没有任何着落点,空荡荡地飘在空中。他手痉挛似的在空气里抓了抓,没有对唐元的话产生一点反应。
几个老演员凑上前来一看,立刻就明白了:“这是入戏太深了。你先带他去把衣服换回来,再去别的地方逛一逛吧。”
他还未来得及应下,楚辞却已一言不发去了洗手间,随即反反复复、没完没了洗他那一双白皙而纤长的手,甚至用上了极大的力气去揉搓,将一双手都揉的通红。唐元跟在他后面进来,心惊胆战地扑上来拽住他:“那可是你自己的手啊!不能这么来!”
“让他哭出来吧。”
身后突然有另一个人说了话,唐元讶异地扭过头,就看见了跟着他一路出来的卞明。这位平日里不假声色的大导演,如今脸上的神色却要温和的多,他缓步走上前来,拍了拍楚辞的肩膀。
“哭出来吧,他没有资格,你可以代替他痛快淋漓哭一场。”
楚辞僵硬了下,随后慢慢抬起眼睛去看他——看到那双包容而懂得一切的眼睛时,他先前翻涌着的情绪突然便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撑着洗手台,眼泪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哭的整个人都在抖。
为什么?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
为什么偏偏他是那个拿起刀的刽子手?
唐元心疼地去抱住他,与他轻轻拍打着脊背,小声劝着。好在这一招到底是有些作用的,在彻底发泄出来之后,楚辞的情绪便平息了很多,他红肿着双眼,仍有些抽抽搭搭地向卞明道了谢。
“不用道谢,”卞明倒是若有所思望了他一眼,随即方才笑道,“知道吗,你在演戏上头的灵气,远远超乎了我的想象。”
“只是有一点,你得记住——演戏终究只是演戏,你得坚守的,仍然是原来那个你。戏中人物的情绪永远不能反过来操纵你,而要由你来驾驭它们,明白么?”
楚辞红着眼睛点头。
卞明又嘱咐了几句,随即便离开了;唐元这边一面哄着自家艺人,一面忙取了毛巾浸透了热水替他敷脸。正在忙碌,却突然听到口袋里的手机响了。
打开一看,果然又来自自家老板。
他熟门熟路递给了楚辞,楚辞接通后,仍有些控制不住的鼻音,可怜兮兮的:“喂。”
这一把带着湿漉漉哭腔的小声音,讲真的,连与他朝夕相处的唐元也被萌了一跳。
电话那端的秦陆身体猛地一抖,随后立刻提起了十二分心神,担心道:“哥?你这是怎么了?”
听见熟悉又依赖的人的声音,楚辞的眼泪又开始控制不住地在眼眶里打转,偏偏还要强撑着嘴硬:“没……没怎么。”
“你哭了?”听出他颤抖的声线,秦陆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个音调。
唐元:……
不知道为何,他忽然生出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
片刻后,这种不好的预感变为了现实。他家老板一边用电话软言安慰着楚辞受伤的小心灵,另一面恶狠狠拿起手机给他发了一条短信,只有言简意赅的三个字。
【你等着。】
唐元简直欲寻条三尺白练挂梁上。
这件事跟他并没有什么关系啊,楚辞也不是被他欺负哭的,怎么眼下就成了自己突如其来担了这责任呢?
可是转过头,他对上了楚辞此刻湿漉漉的眼。对面的人眼角都泛着红,与平常看到的模样大不相同,再加上本来就是一副好皮囊,看得人心都软了几分,讲真,将欺负他的人都扔去填海的冲动都有。
他任命地干咳一声,默默将这顶黑锅背头上了。
算了,自己的锅就自己的锅吧。
——–
为了安抚楚辞的情绪,这一天便没有再继续拍摄有楚辞参与的戏份。几个演员都凑上来表达了关心,楚辞一一谢过,也知道自己眼下状态实在算不上好,干脆跟着唐元走出了片场。
他也知道自己究竟是出了什么问题。疯子苦苦按捺着的情绪太强烈,几乎是在进入角色的瞬间,便将原本存在于头脑中的他的意识都顶替了去;再在那个场景里待下去,连他也不太确定自己会做出些什么。
越是拼命隐藏的,爆发之时越是疯狂。
他陷在松软的被褥里,瞧着窗外渐渐黑下去的夜色,轻声叹了一口气。
门铃突然间响了起来,还有服务员隔着一扇门模模糊糊传进来的声音:“客房服务!”
楚辞确定自己刚刚挂了请勿打扰的牌子在房门口,干脆也提高了些声音回答:“不用,谢谢!”
叮咚叮咚的门铃声并没有停止。
楚辞揉了一下头发,终究是觉得这样将别人关在门外不太礼貌,任命地下床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穿了一身浅灰色的风衣,白衬衫,黑长裤,原本简单随意的打扮,却硬生生被他衣架子一样的身材衬出了秀场上展示的高定的气场。他的眉眼干净而凛冽,看过来时眼睛就像闪耀的黑曜石,对着他微微眨了眨:“先生,这次客房服务,您还满意吗?”
楚辞的目光慢吞吞从他的脸上一路移到他手上提着的保温饭盒上,随后才缓缓勾起嘴角:“你们这里的服务生,都长得这么帅吗?”
作者有话要说: 秦陆:他哭了,他居然哭了……唐元,你给我等着!!!
唐元:……
他这是躺着也中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