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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5章   在齐声缄默的目送中, 公羊月独自走在大雨里,不避不遮,那把送去的伞, 早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只能任由雨水顺颊而落。

第095章
  在齐声缄默的目送中, 公羊月独自走在大雨里,不避不遮,那把送去的伞, 早在混战中不知所踪, 他只能任由雨水顺颊而落。
  他去客栈中取来新衣, 待雨停,给夏侯真换上, 背着尸首趟过河, 挖了个坑,埋在木棉花树下, 以剑刻碑, 久坐不走。
  他时而会想,那些人骂他是灾星, 确实有理有据, 时而又会想, 方婧说得没错,是自己杀了夏侯, 自己明明知道他可能会出事, 却还斗气想着让他吃亏长记性, 没有及时施救, 作为一个大男人心眼这么小,他才是杀人凶手。
  这一坐就坐了三天, 水米不进, 梁昆玉来劝,谷雪来劝, 魏展眉来劝统统没用,直到夏侯锦到来。
  二人在墓前相会, 公羊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老人,低下头,一言不发。
  还是夏侯锦当先开口,兀自诵道:“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无德。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无为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注)……”
  “这不是……”
  公羊月心中一痛,将那夜雨中遗言悉数道来。
  夏侯锦未接话,而是先将自己与夏侯真当年所言一并告知后,才续道:“真儿既言不悔,说明他并不怪你。”
  “不责怪难道就不会痛苦?”公羊月反问。
  夏侯锦目光一颤,轻声道:“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要走的路,有人注定一辈子善良至死,有人也可能会因为一句话一件事堕落成魔,这世间不可能永善,也不可能永恶,善存一日,恶生一天,善恶一念,一念善恶。甲之善,或成乙之恶,就如同你觉得是为他好,却造就阴差阳错,反之亦然,因而大道往复,循环不止,何必挂怀。”
  “对不起。”
  “老幺已将事情经过查清,劫掠之事,不会再有人诬你,另外,剑谷也会向江湖传信,南武林齐心,必会将那姓苗的贼子捉拿。”夏侯锦说着,顿了顿,摇头叹息:“至于那个妇人,我亦不知是对是错,对错只有你自己知道。”
  公羊月默然良久,夏侯锦话毕,利落起身。
  “等等!”
  老人回过头来,比方才所见,还要沧桑,公羊月这才切身感觉到他人之痛苦。夏侯锦不难过吗?当然不,只是身为七老,却不能像个少年一样痛哭流涕,也不能张口咒骂,更不可能动不动绝食以对。
  没人比他好受,但任性的只有他公羊月一个。
  公羊月厚着脸皮,艰难开口:“能不能让他……”
  “我本就只是来带走他的佩剑,”夏侯锦拿起坟前残破的长剑,飘然而去,“剑谷之人,青山处处皆可埋骨。”
  夏侯锦走后,公羊月痴坐七天,方才自行离去。
  那妇人临死前一句“对不起”让他忽然明白,世间的善恶,并非只是简单两个字,这期间,他后悔过,亦动摇过,他一直试图寻找答案,但并没有人能告诉他,他还能不能回头,能不能手握刀剑,能不能继续坚持曾经的道路。
  这一次,没有人再能拯救他。
  满心满眼里只剩下那块红石,公羊月本想去海螺沟,但迷惘中却错走方向,一直走到西蜀的雀儿山。淋雨后未休整,风邪入体,饥饿交加,即便钢筋铁骨也受不住,更何况肉体凡胎,第三日,他终是撑不住,倒在了一间山神庙中。
  庙宇是有“主人”的,霸占它的是个小不点,年龄不足十,裹着破破烂烂的兽皮麻布。
  她是附近有名的野孩子,没爹没娘,附近村落的人朴实无华,每人每户每日轮流给她一顿饭,长这么大倒是没饿着。以山为家,小不点和野兽一般有着极强的领地意识,瞧自家来了个不速之客,立刻跟炸毛的狸猫一般,连推带搡,要将人给弄出去。
  但她人小力弱,站直身子还不到公羊月的腰,根本腾挪不动人,只能去抱来些干草遮挡,眼不见心不烦。
  入夜后,山中寒凉,小不点缩在案下,裹紧破布瑟瑟发抖,睡梦中被一个喷嚏惊醒,翻身坐直,脑袋撞在板子上彻底清醒。
  悉窣一阵响,干草下的人动了动。
  “喂,喂你醒啦?”
  小不点大声嚷嚷,然而却无人应她,只空余庙中回音。她壮着胆子,蹑手蹑脚靠近,伸手探公羊月鼻息,猛然发现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啊?真要死咯?”
  今日正是十五,山里有雪狼啸月,叫人瘆得慌,小不点搓了搓手臂,下定决心,爬起来一手扯着一肩,使出吃奶劲儿把人往外拽,一边用力一边哭,和着凄凉夜,那叫一个悲惨:“你别死,要死也死到外边去,你死在这儿,我以后怎么睡觉!”
  好容易拖动了两寸,结果底盘没吃住力,就地这么一个坐摔,人向后仰倒时反磕在门槛上,当场晕死过去。
  等她揉着脑袋苏醒时,天已大亮,风停日出,一片和美。看着直挺挺躺在眼前的人,她忙又凑上去,小心翼翼探指,等发现肌肤尚温,仍有呼吸后,才重重松了口气。
  小不点想来想去,这人既是大难不死,便说明上苍不收,一条人命,能救活亦是好的,只是村中没有大夫,寻常有个头疼脑热,农家多是往山中采些草药,按祖宗传下来的土法子医治,真是要死人的病,还得去镇子请人。
  镇子离着不远,五里路,不过这是她头回出远门,又不识字,问了许久才找到药铺。坐堂郎中倒是热忱,看是个半大的娃娃,以为是家中双亲出了事,立刻收拾药箱,只是出诊要先纳出诊金,这伸手一问,小姑娘却给不出来。
  不只是给不出,她甚至不知道钱是什么,因为从来没有用过。
  小孩子不懂钱财,倒也正常,大人懂礼即可,大夫便留了个心眼,问她家中还有何人,哪知得到的回答却大吃一惊,人回说,只她孤身一人。大夫又好奇她为谁寻医,小丫头只说,是个误入的剑客。
  这一听就是赔本买卖,药铺不是善堂,郎中也要吃饭,便挥手拒之,只是看她楚楚可怜,话没说绝:“没有钱,可以用东西换。”
  小不点把手掖在袖子下,她确实有颗从小带在身边的漂亮珠子,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用来救一个萍水相逢的人。
  于是,她只能灰溜溜回到山神庙中。
  “钱,钱有那么重要么?怎么样才可以有钱?”小不点抱着双膝,望着巨大的神像,嘴上不住叨念。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钱的重要,知道钱可以救命,但她没有钱,也不知道如何生财,只能学着当地民众,把那张同大夫要的,上书“钱”字的纸条裹住自己的宝贝珠子,一同放在瓦瓮中,放在香案上。
  “神灵在上,能不能给我一点钱,让我救救他?”
  她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而后靠在香案边静坐,渐渐打起瞌睡来。等篝火上挂着的破罐子烧开水,溢在火中发出刺耳的噗噗声后,她揉了把眼睛,卷起袖子抱着手掌去取,走得急了些,脚背勾住长案。
  桌上的瓦瓮被晃歪,她将水罐拖到地上,豁开一条门缝,让风吹凉,随后一边捏着耳垂,一边回身,重新将瓦瓮摆好。
  这么一拨弄,手感不对,里头明显沉重不少,她当即把东西抱怀掂量,侧耳听见里头传来丁零当啷响——
  瓮里头生出几片叶子,却不是满山可见那种,而是金灿灿会发光。
  “难道这就是钱?把珠子和纸条放在瓦瓮里,再摆在山神庙的香案上,神明就会显灵,给予所求之物?”小不点拍着手掌跳起来,高兴得格格直笑,“我有钱啦!我有钱啦!”她将罐子里的温水分出一半在破碗里,再把碗放在公羊月的脑袋边,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脸,嘟囔着:“喂,老天保佑,你不用死了,你可真是个福星。”
  说完,也顾不上时辰几何,一口气跑到镇子上,把大夫给拉了过来,等看完病,再一同取药熬煎。
  回村的时候她留了个心眼,向一村妇讨了把汤匙,待得三碗水熬成一碗水,她起锅端药,果真摇不醒公羊月来喝。人躺着,强灌又怕呛了喉咙,保不准嘴巴喝下去,鼻子漫出来,她只能坐在一旁,把人嘴掰开,耐心地一勺一勺喂。
  “不许死,吃了药赶紧好起来,听到了吗?”
  小不点喂一勺,自顾自说一句话,直到碗底见空,她是又饿又累。想来活这么大,还是头一回照顾人,便耍小孩子脾气,推搡一把,自己走到篝火边捧着碗扒饭。
  可目光总是不经意溜到公羊月身上,盘算着这两天来,躺地上的也粒米未进,她又分出一些,用水泡软,再拿筷子捣碎,最后就着汤匙给他硬塞进去。
  “要活着,活着才对得起死去的人,活着才有机会发现这世上的美好……”小不点轻声呢喃,“啊!最重要的是,活着才有钱!你可是我的福星!”
  按大夫所言,受风寒需得发汗,小不点把庙门紧闭,又塞好窗户,最后把所有能当被盖之物,即便是干草,全往他身上堆,自个却只揪着一件单衣,累得紧贴着火焰微弱的热度,倒头便睡。
  梦中白雾迷离,小丫头梦见烤鸡烤鸭鹅掌的时候,公羊月正看见自己摔倒在尸山血海中,身下都是秦军斩过的无头尸,而城楼外,唐公苻洛以二石重弓,将长矛直射在云中盛乐城的城阙上。
  “杀,无赦!”
  他踩着尸体拼命逃,却始终在原地——
  “父亲,母亲!”
  那一年代国灭亡,他从人间富贵花,零落作泥下草,从对这世间的殷殷期盼,到遭逢种种恶意,开始永无回头的跋涉。
  如果那时候他就死去,是不是就不用再经历这么多?
  公羊月流着热汗翻了个身,乍一眼又见芦苇纷飞的渡头,一人白袍抱琴,一个人黑衣带剑,乘船破雪而去,他在岸上一直追,却怎么也追不到,只能跌落马下,痛苦失声——
  “不要丢下我,我不要去剑谷!”
  那是淝水大获全胜的一年,他记得很清楚,距今已快七个年头,原来那种发自心底的抗拒,自己从没有放下。
  最后,眼前浮现过的是夏侯真那空灵出尘的身影,还有那举着石头力劈两半时的温暖笑容,这一次说话的,呼喊的,叫嚣的不再是自己,他成了沉默的倾听者,听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这就是我坚信的,也是我看到的!”
  夏侯,从今以后,这也是我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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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注:引用自《道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