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丁桂死后, 在各方的努力下虽极力还原绵竹破城的真相,但耳闻的毕竟唯晁晨一人,人微言轻, 力有不逮, 终是不能服众, 更不能三言两语改变整二十年守旧的老古董的思想,离开巴蜀前, 除了几位耆老保证继续调查外, 竟是不了了之。
第106章
丁桂死后, 在各方的努力下虽极力还原绵竹破城的真相,但耳闻的毕竟唯晁晨一人,人微言轻, 力有不逮, 终是不能服众, 更不能三言两语改变整二十年守旧的老古董的思想,离开巴蜀前, 除了几位耆老保证继续调查外, 竟是不了了之。
五人中个个都心如火烧,只公羊月安之若泰。
晁晨看在眼里, 他隐隐觉得, 历经那一夜的悲痛后,公羊月心境越发通达, 从前执念更重于少年斗气, 想的是拿真相去打脸那些从前猜疑他、污蔑他、鄙视他的人, 而今却是更倾向于无愧自安,扭转旁人的死脑筋不再那么重要。
扭转?
试问满城上下这二十年来, 就从未有一人怀疑过?不过是盲从附和, 信他人之信, 信自己之信罢了。那么, 把自己一生的努力都系挂在别人嘴上,根本全无意义, 而对他公羊月来说, 该是走自己的道,去做更加值得之事——
寻回孟部圣物, 找到《开阳纪略》,沿途追索可能接触过玄之并带走他随身所携册子之人。
然而, 以上三件事所留存的线索了了,不啻于大海捞针,公羊月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就李舟阳留下的两封内容相悖的信件来看,自相矛盾之处在于公羊启生死,其人失踪于代,或许乃为暗示,再者,当初在滇南时,公羊月曾应诺乔岷的托请,此事恰恰只有代国国都能办,于是,几人商议,决心赶赴代国继续追查。
如今北方三分,姚秦国都长安,占据关陇;燕国国都中山,占据中原乃至幽、冀、青三州;而代国则在两国以北,西达贺兰山脉,东至阴山脚下,向南与秦不过峪岭,与燕不过太行山,茫茫三千里草原。
为了避开段赞与慕容临的势力,公羊月绕开燕国,北上陈仓,过平凉,意欲取道北典农城往东,去往代国国都云中盛乐城。
太元二十一年,四月,五人到达北典农城,于黄河边听涛歇脚。
汉武帝时实行实边政策,很迁徙了大批关中百姓在此垦土扩疆,然至汉末三分,司马家一统天下后,退居塞外的匈奴卷土重来,铁弗部长穿扶风郡,北典农城失守。彼时,北方几族私下里又给叫作“饮汗”城。
而今,随匈奴铁弗部左贤王势力衰萎,此地几乎已纳入拓跋氏的疆域。
这日,天气晴好,红日当头,五人在河边古渡头的草棚寮子里吃了碗浆水面后,沐在舒柔的徐徐春风中,远眺贺兰山,群山在地平线后拔地起,春后雪已化,四野绿翠深浅不一,苍莽中平添几分生机盎然。
晁晨这个书篓子终于派上用场,出了寮子一路走,话没停,一会说那大秦军备如何威武,车驷卒兵是如何在此大胜义渠;一会又喟叹中原多内乱,每一乱,必被外敌趁虚而入,就这么失而复得,得而复失。
正午火气盛,有三两个挑夫走出热汗靠树歇脚,随手掏出个五舌竹簧吹奏,双鲤不爱听打仗事,便过去连比划带猜,向那几个汉子借来把玩,可惜她没个乐律天赋,一碰弦,那声响便惹人笑得前俯后仰。
附近滩涂石下,几个少女正浣衣,崔叹凤闲走研究药草,那双木屐踩在泡出青苔的卵石上打滑,整个人差点跌进水中,他摆正身子的模样像只引颈向上,高傲而不服输的天鹅,惹得姑娘们频频回头,笑靥如花。
乔岷则一个人打水漂,三个不够,五个勉强。
这走一阵丢一人,等到贺兰山下,便只剩公羊月还在听晁晨唠叨。
山下行客往来,两个配剑的游侠牵马正欲翻山,听口音似关中人士,谈论的乃三月旧事,说是年前参合陂惨败,燕帝慕容垂为一雪前耻,老来古稀依旧披甲亲征。这老皇帝也是一股子狠劲,尽出奇兵不说,更是直接凿开太行山陉道,拿下代国平城。
晁晨听后,终于没再提先秦往史,只叹道:“幸亏没贪图速度走晋阳穿太行,否则而今只怕已是铁骑下的泥尘。”
等他说完这一茬回过头来,公羊月已离着三丈远,正在附近一驮马拉着的小摊前徘徊,围观的除了他,多是徒步跋涉,传教东来的沙弥,拿着法器念佛偈,偶尔驻足抬头,由此那一身红衣显得十分扎眼。
公羊月性子如此,是低调三日,又开始张扬起来,不改装,不假扮,红衣银剑,就差在脸上刻字。
“又瞧上甚么?”操心的晁晨挤上前。
这时,微风拂过,耳边飘来一阵叮呤叮咚的脆响,只瞧那货架支立,依着枝桠牵绳,挂满木风铎。
摊子后水凼边,一个四旬上下的瘦小男人坐在一张胡床上,正拿着尖细的工具,在还没串铃舌的木头粗胚上篆刻花纹配字,神情十分专注,不为旁骛所动。
有位苦行的僧侣取下相中之物,自觉往一旁的大钵中投上几枚钱币,听见响动,摊主这才恍然,放下手中的东西,急匆匆起身把钱给塞回去,双手合十,虔诚俯首,僧人感他慈悲,亦回礼,诵读佛经,以示祝愿。
晁晨狐疑地看着未挪分毫的公羊月,低声问:“你是在观人,还是在观物?”
“都不是,”公羊月目光流连在匠人的手上,“只是想起小时候,我爹也曾做过两三只挂在檐下,不过不是木铎,而是金铎,声音要更清丽些。”他一抬手,指腹轻轻碰触枝头的风铎外壳,久久不肯落下,“他跟我说,这叫占风铎,有了它就知风来……知风从何处来。”
叮呤叮咚——
公羊月少说废话,也不是个爱怀古忧今的人,这般说,定是话里有话,晁晨与他比肩听风,良久后启齿:“风?”
“我娘叫风如练。”
晁晨恍然,那本手札所载公羊启原配乃风氏,倒是不知其乳名,这以长风如练为名,倒是有几分江湖儿女的潇洒。
想他是睹物思人,晁晨脱口向那摊主询问,光看面相,说不出来路,只能先拿汉话试探:“匠人师傅,金铎贩否?”
那人抬头,摆摆手,汉话说得有些磕巴,但表词达意还算完整:“没讷!这年头上哪去弄得粗铁,早叫官家收去嘞,也就这木头山里多,天赐的不值几个钱,你要就自个儿挑个,不要就算喽!”
公羊月略有些失望。
占风铎要么挂于伽蓝宝塔,要么悬于车马龙头,寻常采买的人,不是行僧沙弥,就是出塞商人,多半为鸣铃警示,或是讨个吉祥如意。晁晨往枝头晃过一眼,果真见花色雕刻半是佛文经典,半是富贵图纹。
“走吧。“
公羊月平复心情,虽有些怀念孩提之物,但脑子倒也清醒,他们五人五骑,这玩意买来根本没地方搁置,又不能挂人身上,便敦促晁晨离开。
晁晨有些个较真,执念留了两步,转身时却见那摊主手头雕篆的不同其他,正是贺兰青山,风吹流云之景。
“等等,匠人师傅,我要你手头这个!”
这时,另有一道声音插过来:“摊主,可否将你手雕风铎卖于在下?”
公羊月抱臂回身,见与晁晨异口同声问话的是个气宇轩昂的男人,剑眉星目,疏朗有致又很是落落大方,光瞧着衣着打扮,不似游侠浪客,更像斯文人,但他历来眼光毒辣,稍稍偏头打望,便判断出那人腰上缠着一口品相极好的软剑,再观右手小指侧生茧,趁手兵器是不是剑难说,但至少应该会两手功夫。
摊主一听抢要,想来从前遇到过这等子糟心事,怕人动手脚伤钱又伤人,立时是苦不堪言:“你俩如此,我这又卖与谁好?”他瞪了眼,竟放下手头粗胚开始捣腾收拾,和寻常生意人还不一般,先发起脾气赶人,“走走走,都不卖,不卖了!”
“不卖?”那年轻男人有些急。
“我说不卖就是不卖,你们也别争,万一打个头破血流,岂不是赖我?”那摊主浑如惊弓之鸟。
晁晨从未见过如此蛮不讲理的卖家,又气又好笑,正欲帮腔,却为一道软绵的声音抢先。说话的是同他争买风铎的男人的同伴,长得眉清目秀,就是一开口忧郁沧桑,活像个暮气沉沉的老人:“赖我,其实都赖我……”
头回见不仅没动手,还有人抢着忏悔,那摊主也觉得新奇,反问:“怎地又赖你了?你说,你说清楚,我在这儿做了二十多年手艺,说不好,不是污我名声吗!倒像是我故意为难人似的!”
公羊月烦去一眼:“你可不就故意为难!”
“你闭嘴,”摊主脖子硬,硬生生怼了回去,指着那悲观行路客,“你说,你好好说!干你是个什么屁事……”
悲观客臊眉耷眼,自怨道:“都是我不好,若不是因我路上耽搁,便不必着急赶路,以燕兄的脾气,也就不会急求这一只,自然就不会与那位客人争要,老师傅你也就无需怕惹事而黄掉生意,像我这样的人,真是不应活在世上……”
先前还说得好好的,越往后越离谱,一只风铎即是要生要死,晁晨一听头大如斗,当即发话:“别,别别……这木风铎让与你们便是……”
“这位先生哪里话,君子自该成人美,在下怎能夺人好,方才,方才可是阁下先开口,东西自是阁下的,我这友人素来是这脾性,凡事都会‘悲从中来’,还请勿怪,”那名唤燕才的疏朗男子行了个礼,略有些窘迫,忙将同伴拉开,嗔道,“达观,拜托你别再搅和……”
常安打断他,温吞吞吐字:“燕兄,怎是搅和,我说的可有不对?物一只,人两双,自是谁都不会合意。你若让,令人家不好意思,你若得,你又岂好意思?推来让去,摊主卖予谁都不公道,摊主怎好意思?最后只会大家都没意思!还是我的错,早一点……”
“你可闭嘴吧!”
公羊月冷冷喝止,挑眉看去,拔出长剑,将那只已近乎成品的风铎从摊主手中挑来,扔到常安手中。
还是头回见这阵仗,摊主只觉糊里糊涂:“那,那这怎么算?”
“怎么能叫达观呢,达观是豁达开朗,不考虑改名叫悲观么?”公羊月随即自腰带中摸出两枚江南的沈郎钱,扔到大钵中,把晁晨拨开,似笑非笑对那人道,“至于这个嘛,按你的话说,叫意思意思!”
愁眉苦脸的常安“啊”了一声,惊恐地避到燕才身后,燕才拍了拍他肩膀以示安抚,随后拔足追上两人,把钱如数补上:“少侠且慢,怎好破费,还请收回!挚友天性如此,并无恶意,还望少侠海涵,不过他确有一句话没错,我俩着急赶路,耽搁不得,所以两位肯割爱,燕某实在感激!”
说着,他顿首一拜。
“言重。”晁晨将他扶起,心细改口:“其实我们所求乃金铎,只是没有,才退而求其次,公子不必挂怀,萍水相逢,就当赠与缘分……”
公羊月二话不说过来把人拽走。
“我话还没说完,实在失礼!”晁晨抗辩,不明白这厮哪根筋搭错,只小声嘟囔了两句“喜怒无常”。哪晓得公羊月耳朵灵便,给听了去,不满道:“你已与他说了三十七字,都够作诗一首,还想怎样?难不成还要起篇赋论?”
晁晨狐疑一眼:“我觉得你今日古古怪怪。”
“是你多疑。”
“公羊月,难道你……”晁晨学着他平日调侃人的模样,拖长尾音,等人绷不住脸略有局促时,这才道出后半截,“难道你发现了不妥?”
公羊月又高兴又不高兴,哼了一声,什么也没说,大步流星往前行。等远去再不见贩子和那两人,他才忽地站定脚跟,一把揪着晁晨的手腕:“没了?”
晁晨那榆木疙瘩没开窍,只反问:“你真有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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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因为文中提及的地理位置多是古地名,所以这里说一下按现今版图来说:秦国:主要在陕西,燕国主要在山西+河南+河北+山东部分+辽宁,代国(也就是北魏前身)主要在今内蒙古。
北典农城就是现在的甘肃银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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