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公羊启在无定河边第二次出手救了拓跋香, 第一次是在鹿归部落外十里坡前的沼泽地,她被贺兰部的人追逐,交手后慌不择路, 差点坠马跌进去爬不起来。自那以后, 她更为坚定地跟着夫妻俩。
第113章
公羊启在无定河边第二次出手救了拓跋香, 第一次是在鹿归部落外十里坡前的沼泽地,她被贺兰部的人追逐,交手后慌不择路, 差点坠马跌进去爬不起来。自那以后, 她更为坚定地跟着夫妻俩。
无定河渡头不远, 有一片部落,说是部落, 却更像村庄。
这里的人不住毡包, 用木头搭建出江南制式的木屋,圈地喂牛羊的同时, 也养了些鸡鸭鹅类的家禽, 若不是草场不适合种粟稻,也许早给开垦出农田, 而身后那一片墓地, 碑刻还是旧时的模样。
风如练已近生产, 不适合再奔走,三人只能暂时在此落脚。
那些人并不怎么欢迎拓跋香, 可一听俩夫妇是南边来的, 又拿着剑, 是剑谷的侠客, 态度大变,忙收拾空房, 腾出两间给他们居住。
公羊启看在眼里, 起初以为他们是被掳掠来的晋民,被当作苦力一样被发配来此开荒, 但待的时日越久,这推论越不成立, 心细如他发现,很有一批青壮年不像普通的农民,或者说,曾经经受过正统训练。
再三打探和追问下,他才晓得,这里的人很有一部分为曾参与桓温北伐的散兵,或为斥候,或为先锋,在追击中与大部队失联,恰又逢北方混战,以致于无法横穿燕秦两国归去,再加上身份问题,只能流亡到秦代边界。
那一刻,公羊启使命昭然,心中重燃曙光——
在看到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后,他更加坚信“开阳”从前做的事是正确的,他们要把那些曾为此付出的人带回去,即便人无法归乡,也要把那些死去的名字一个一个刻在史柱上,永远被铭记!
他想,他要给他们重新以安置,并决心在代国开辟新势力,不仅要揪出江木奴和他的“破军”所残存的势力,还要为晋国宗室抗击北方强虏做进一步的铺垫。毕竟在那时,桓温逝去,江南大换血,谢氏谢安出山,军中更有谢玄、谢石、桓冲一类的猛将。
他想,下一次的北伐,指日可待。
有了这个念头,公羊启着急告诉妻子,他往屋中去,屋里却没有人,四处相寻才发现风如练正在河边散步。
风如练怀着孩子身体虚,加上几次阻截中动武,更是孱弱,路上遇着能歇脚的地方,多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但她心里始终不踏实,天气回暖燥热后,屋中憋闷,便挺着肚子出外走动。
恰逢几个农夫在河边杀羊烤肉,怕她走累了不舒坦,便在篝火后的树下给她垫了几块石头落座歇息,公羊启过来陪她小坐一会,见黄昏有风,便又回屋替她拿件外衫披上。人刚走,树后头便晃悠过来一道精干的影子。
拓跋香这两三天来一直犹豫着不敢靠近,一是怕叨扰他二人,而是怕被那些村民排斥。
风如练毕竟是习武之人,听见脚步声,回头一眼把她锁定,温声招呼:“姑娘!”
“我没有,没有跟着你们,我……”拓跋香慌张解释,转头就跑,风如练起身去追不甚动了胎气,扶着树干疼得眉眼皱成一团。拓跋香边跑边回头,见她疼痛,也忙折返回来,扶着她在石头上坐下来。
“来,过来坐。”
风如练轻拍身侧的空位,看人她一路风尘仆仆很有些疲累落魄,便顺手把公羊启那碗没动的羊肉汤递过去。
起初,拓跋香没接,可看身前的女子脸色苍白,气色不佳,怕坏她好意惹之不快,便端上碗,慢慢凑近。这屁股刚要挨着石头,公羊启回来了,老远看到她,目光又直又尖,好似是占了他位置,拓跋香脸一热,往后退开,手中汤汁荡出些许。
“坐着,”风如练拽了一把她的裤腿,给公羊启使眼色,“你往旁边挪挪。”
风如练气质温柔,柳叶眉带杏眼,是标志的江南美人,但她说话时目光精炼,自有一股锐气,在这大姐姐跟前,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香竟不自觉温顺下来,甚而还有些冒失。听见那话,她假装是说自己,找机会挪步到风如练另一侧,不想坐在两人中间。
“你看,把人姑娘吓着了。”风如练打趣一句。
拓跋香别过脸去,假装张望风景,公羊启哼声:“关我何事?”
喝完汤,偷偷听了会二人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后,拓跋香那个火急火燎的脾气憋不住,只想做个了断,便郑重搁下碗,快步走到篝火前,拱手抱拳,用不怎么标准的汉话朗声说道:“我虽不是江湖人,但我们草原儿女一向有恩必报,二位救我水火,说吧,需要我做什么,一句话绝不反口!”
公羊启掀起眼皮瞧去一眼,看她与初见时二话不说便动武的暴烈判若两人,谑笑一声,不由摇头。
“那你可知晓,中原还有一种说法,叫‘施恩莫望报,望报不施恩’呢?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无需放在心上,”风如练掩着袖子笑,同拓跋香招手,目光渐渐沉下,“别怪姊姊多嘴,听启哥说,追着你的那些人不像是普通人,你可得小心。”
“啊,该小心的是你们!”拓跋香心思耿直,听见她这么说,反倒担心他二人引火烧身。
风如练和公羊启对视一眼,没有吭声,拓跋香不知是不是言辞不够委婉,又揣测或是哪里错话,两手交叠很是局促,许久后才咬牙,把自己的情况如实相告:“我,我叫拓跋香,是拓跋什翼犍的小女儿。”
“拓跋什翼犍?”公羊启蹙眉。
“就是你们中原人口中的代王。”拓跋香颔首,见四面无人,又道:“追我的是贺兰部的人,多半是族长贺野干的堂弟!族长夫人是我阿姊辽西公主,前些日子我从云中郡跑出来探亲,没想到被这小子撞见,竟还想说与阿姊亲上加亲,呸,我怎会看上他!阿姊替我拒绝后,本以为此事作罢,没想到他竟然色胆包天,想半路劫我,好,好……”
她不知该怎么措辞,想了半晌,才红着脸挤出那句俗话:“就是你们中原说的,生米煮成熟饭!”
风如练看了公羊启一眼,暗暗记在心中,而后往她身侧挪了挪,以手抚背安慰。拓跋香哪里受过委屈,这情绪刹那如溃堤,反倒一把抱着风如练的手臂,低声抽泣。等哭累了止住声,拓跋香烦不过心,又笑逐颜开起来。
“幸亏遇到你们!”
“应该说是缘分匪浅,听启哥说,你们曾经相中同一风铎。”风如练笑道。
拓跋香猛然想起这回事,在行囊中乱摸一通,终于翻出那只镶嵌佛宝七珍的占风铎,打手里晃了晃,便要往公羊启怀中塞:“送给你!就当谢礼!”
“免了,我可不想再挨你的刀子。”公羊启不冷不热地扔还给她,拓跋香捧着风铎不知所措,还是风如练板着脸轻咳两声后,他方才改口,“既是为父祈福,我又怎好强占,方才内子也说了,我们并不需要什么报答,你也不必挂怀。再说,”他向屋舍的方向望去,“我已有另一只?”
“另一只?”拓跋香惊诧,“你不是走了么?你在哪儿买的?”
风如练插了句嘴,望向公羊启时,眼中满是幸福和甜蜜:“在一个部落里,他亲手打的,想贺我生辰,要不是上回偶然撞见你为贺兰部的人夜袭,我还被蒙在鼓里。”
“哇,亲手!”
拓跋香坐下来,抱着膝盖,面上难掩惊艳与羡慕。所谓惊艳,是不曾想这个舞刀弄剑的大男人还有这分手艺,她虽有心贺寿,但却也只能假手于人。而羡慕,则是因为他夫妻俩的感情,作为代国公主,自幼身边所见,多不过相敬如宾的政治联姻,像这般发自肺腑的,却是从来少见。
当她抬起头,看见公羊启温柔地替风如练按压手臂和有些浮肿的双脚时,心中一动,再掩饰不了眸中的渴望与星光。
夜幕降临后,无定河边的流民依旧固执地保持着南方的习俗,夜不加餐,各自闭门,更不会像草原上的代国人一般,聚在一处载歌载舞。
很快,大树下就只剩下公羊启三人。
适才有乡民向风如练追问如今南方的情势,又说起当年桓温北伐至白鹿原上的壮举和往后摧枯拉朽败落的哀痛,以至于她的情绪久久不能平静。公羊启心生怜兮,在旁默然相陪,至于拓跋香,她很高兴两人在谈及南方之事时,并未刻意提防,为这份信任和感激,也就不停岔话,想化解风如练的思乡苦。
就着火篝,三人间气氛逐渐变得微妙。
两族风俗不同,就在拓跋香无话可说时,风如练忽然幽幽开口:“启哥,你能给我再唱一遍《白马篇》么?”
“唱歌么?好啊好啊!”
拓跋香单纯捧场,但看两人脸色,显得她有些没心没肺,登时又蔫了下来。
她不知道《白马篇》是什么,讲的什么,只晓得此刻心情十分沉重,小时候宫里的阿嬷就说过,江南的人和大漠的人很不一样,他们总是多愁善感,草原儿女是天赐的儿女,连生死都算不得悲苦。
她从前相信,但她现在不信,那就是阿嬷哄骗孩子的话,不论是晋人、代人、秦人还是燕人,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差别没那么大,至于痛苦,谁也并不比谁少。
公羊启拔剑,在篝火后一步一诗,一步一武。
拓跋香听不懂,但迷恋那风姿与气度,只两手撑着下巴痴看,隔着橘光与火焰,听他唱“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想象白马轻裘的美少年,又听他唱“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忍不住为那武艺高呼喝彩。
相比之下,风如练安静许多,她目光所及非人,或者说是透过人,看到万里江山,看到铁蹄破碎,看到流离失所。最后,视线落在身旁那个不谙世事,天真烂漫的姑娘身上,她心里的念头越发深刻,双手也交握越紧。
当公羊启唱到“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高堤”时,双剑交互,腾身而起,拟出那欲报效边关,心急如焚之态时,风如练只觉得心被紧紧一攫,眼眶骤然发热,已是泪涌如决堤。(注)
拓跋香只顾着叫好,根本没有察觉。
唯一有所感应的,只有与之心意相通的公羊启,在落定时手起定式,回头展望,无言以对因而只能无奈摆首。
“怎地不唱了?”拓跋香为歌半骤止而困惑不解。
公羊启冷冷扫了她一眼,素养令他尽量在语气中不参杂任何私人情绪:“你想知道下一句是什么吗?”
拓跋香傻傻地问:“什么?”
公羊启剑舞再起,高歌道:“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运剑的武士目光中并没有带着不屑,只有一丝睥睨,但那不过是高手都会有的孤傲,可即便如此,拓跋香也无法再喝彩。
因为她出身拓跋鲜卑。
原来有的人注定不能成为朋友,更不可能有想象中的亲近,即便这两人并没有直接的恩仇。
她不觉得难过,也不因此愤怒,只是觉得很无奈。
从前,她听宫人私下交谈时说过一个故事,说左长史燕凤大人并不愿受聘入仕,是她的父亲,代王拓跋什翼犍出兵包围了代郡,扬言燕凤不出则屠城后,城中百姓害怕,才齐心合力将人送来。
“原来父王还抢过人?”
那时她只觉得有趣,可宫人们面色却很深沉,过去不懂的现在都已了然,那一双双眼睛里写着的,分明是猜疑。尽管,左长史大人出使秦国大胜而归,尽管,左长史大人后来深受信任,接连擢拔。
拓跋香有苦说不出,侧身去唤风如练:“风姊姊?”,可风如练却如未闻。若不是身怀六甲,想必此刻她亦拔剑而起,而不是静坐难安。
当唱到“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时,风如练袖中白练横飞,卷来搁在一旁的佩剑,剑鸣出鞘,与公羊启的双手剑交戈一击,那一击声如雷霆,重重敲打在在座三人心上,刹那死寂后,风如练扶着肚子站起来,替他接道——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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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注:公羊启所唱皆引用于曹植的《白马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