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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黄鱼羹

第62章 黄鱼羹
夏天梁靠着沙发,头枕在手臂上,讲起自己出生在一个炎炎夏日。

那似乎是当时上海最热的夏天,七月初开始连续高温,他诞生,个头很大,着实让母亲在分娩时吃了一番苦头。

差点要下病危通知了,还好他争气,顺利出生,破世的叫声极为嘹亮,逗得接生的护士都笑,说这个宝宝嗓门大,小喇叭一样,必定是个活泼小孩。

童年时期的他确实调皮,仿佛有多动症,奔来跑去没一刻闲得住。父母宝贝他,很少责怪,母亲更是有颗极强的包容心,打一下都不舍得,偶尔嫌他太皮,顶多无奈说一句好了,乖囡,我的小命都要给你疯没了。

他衔着幸运出生,过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好日子。父亲赶上创业潮,与人合伙开饭店,生意一度相当好。那时家里什么都是最新的,他妈生下双胞胎那年,夏天梁七岁,满月酒摆在自家店里。他四处乱逛,看大人敬酒,拿起酒杯有样学样,还管不住手去摸台面,把转盘当玩具转得飞快。最后蹬蹬跑去后厨掀帘子,偷看大菜师傅,白帽子们手中锅铲翻飞,金属与金属的战斗声不绝于耳,打得香气扑鼻又热气腾腾。

外是欢声笑语,内是热火朝天,他觉得这个地方再暖和、再快活不过。

但生活不会永远往上。小学语文课,有篇课文讲的是地球拥有自我保护机制,但凡生态失去平衡,大自然便会以自己的方式出手干预,好比哪种动物繁殖太多,就会出现捕食它的天敌,或者减少其赖以生存的环境条件。

小学生听不懂,疑惑为什么多了不行,然而现实是最好的老师:零几年,股市风云骤变,有人一夜之间大富大贵,代价是更多人分秒内失去所有。泡沫消散之后,家里饭店关门,一大笔外债待清,这对夏天梁那个心性不算坚强的父亲而言,无疑是一场重大打击。

有段时间,他常见他爸坐在厨房,对着煤气发呆,怎么喊都没反应。

或许那些时间里,爸爸想过很多办法,因着一些情分没有实施,最终挑了一个没有成本的。

为保成功,他爸选的是一栋好高好高的楼。

那年冬天,好像也是当时上海最冷的一年。夏天梁一路奔回去,到楼底,他仰头向上望。父亲过去高大的身形日渐萎靡,最终化为顶楼一抹小拇指大小的人影,飘飘忽忽,只能如纸片般坠落。

自那天起,很多事情发生了改变。

最大的变化是他妈。独立抚养三个小孩,生活逼迫她染上许多新的性格,无法回到以往那个轻声哄他入睡的温和形象。这个女人变得面目全非,既勇敢又可怕,开始为了几块钱在菜场和人争吵,还会悄悄在夜里爬起来,摸走楼道其他人家的塑料瓶子去废品站换钱。

她也不再叫夏天梁乖囡,而是掷地有声的天梁,你是大哥,你要为这个家,为弟弟妹妹负责任。

以命令的口吻,她强迫十岁的他立刻长大。每个月都会领着夏天梁去敲邻居家的房门,问某个不会拒绝他们的人借两百块钱。因为家用永远就差两百,这个月借,下个月还。夏天梁是她低头弯腰说服别人的证据,有他在,借钱会更容易一些。

他需要配合扮演弱者,忍受各类充斥厌烦、鄙夷与怀疑的目光。小孩也有自尊心,几次过后,夏天梁嫌丢脸,死活不肯再去,他妈就揪住他打。明明过去都舍不得,然而现在,她可以毫不留情,一巴掌落到他身上,双眼通红看着他,说脸皮值几个钱,人都要饿死了,还守着面子有什么用。

夏天梁不明白,大哭,问为什么是自己。他妈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道,因为你是哥哥,就像我是妈妈,我们都没办法。

“是啊,好多时候,事情都没有什么解释,就只有这句话,因为没办法,所以不得不去做。”

夏天梁说他听话了。每个月跟随母亲接受凌迟,任由那些视线一片片割走身上的肉,甚至在习惯之后,掌握了新的本领,逐渐懂得察言观色,懂得如何在麻木中更快分辨并消化那些攻击自己的情绪。

这种日子过了两年。

之后,从某天起,他们突然停止借钱。母亲脸上破天荒多出笑容,柔柔的,有些像是回到以前的模样。她照镜子的时间变长,多了一些颜色鲜艳的衣服,尤其是当隔壁有人来借酱油的时候,她总会放下手里的事情,站到门口,倚在门框上对着外面吃吃地笑。

从缝隙中,夏天梁看到一张男人的脸。新搬来的邻居。当时住的新村楼栋有六层,一梯四户,每户人家的眼睛都贴在楼道里面,嘴巴伸到外面,逮着蛛丝马迹就迫不及待织造故事。

寡妇门前的风流韵事,自然最为人津津乐道——噢哟,一枝红杏出墙来,四十多岁的女人,家里没个男的,寂寞难耐,随便谁拍拍门就能进去了。

长舌利剑,他听到也只能当听不到,可更小的不懂。六岁的天培有天突然问他,哥,什么叫轧姘头。

夏天梁愣住,问他从哪里听来的这个词。

弟弟回答,楼底下那些人,看到我和天笑的时候都这么讲,说我们好可怜。

夏天梁恨不得拿水泥封住那些人的嘴巴,但他无能为力,自己该怎么解释?

……凭什么要他来解释?

他妈信誓旦旦说过,要他为这个家负责,所以能忍的他都忍了,而她呢,她又在干什么?

愤怒与羞耻发酵为强烈的恨意。太多次了,他当自己眼盲,其实只要他妈穿上那些彩色衣服,夏天梁就知道她要去那个男人家里。

母亲的谎言如此拙劣,总找同个理由,说去邻居家顶班,打一会麻将,让他帮忙照顾家里。每到这时,他都会极度烦躁。他恨那些衣服,恨麻将,更恨那个男人每次登门借酱油时对他们露出的笑脸,看起来极其谄媚。

她为什么不能好好待在家里?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是怎么说她的吗?那些话讲得那么难听,她难道无所谓?她不为他们考虑吗?还有爸爸,她做这种事,不觉得对不起爸爸吗?

小孩的恨,小孩的恶,合并起来步入叛逆期,变成轻狂。他不愿在家里待着,也不再有心思念书,成绩越来越差。中考失利,进职高之后,学校有一帮小团体,夏天梁很快融进去,开始夜不归宿,整天跟着一伙人去游艺厅打街机,用短暂的玩乐麻痹自己。

那时有人介绍他们去舞厅收门票,赚点小钱。他跟着去了。那里是很多人偷情的场所,老板会故意把灯光调得很暗,他搬个板凳坐在门口,看着舞池里搂搂抱抱的中年男女,总觉得他们的脸会变成母亲与隔壁男人,令他感到深深的背叛。

“大概有两三个月,我没回过家,谁愿意收留我,我就会去那里凑合一晚上。在外面再不舒服,也是自由的,好过回家对着我妈。后来她也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下落,来找我,不是一个人,她领着天培天笑一起,就像当初她带着我去借钱那样。”

夏天梁继续说。他不买账,当众和她吵架,说话极尽所能的难听。他已经十五岁了,他妈没办法像小时候那样捉住他,给予严厉的教育,于是她不说话,只是抿紧嘴唇,幽幽看着他。

还有双胞胎。天培怯怯,天笑森森。他厌烦他们投来的三种眼神,像是三声不同的指责,让人窒息。自己承担得还不够吗?每个月借钱的时候,被迫听那些风言风语的时候,遮掩母亲丑事的时候,他忍受的已经足够多了。

向下的堕落没有尽头,此后生活更加放纵,夏天梁说自己终日与结识的一班兄弟厮混,穿环、打架,受伤是家常便饭。一群人里,小白相最怕死,群殴总是躲在夏天梁身后。好几次,他替他挡灾,事后小白相颤颤巍巍感谢他,说你哦,也真是的,打起架来太不要命了,不仅别人的不要,自己的也不要,这才最吓人。

是不是有点难想象?夏天梁牵过徐运墨的手,穿进自己头发,从前到后摸到两条伤疤,长短不一,如今早已淡去,不经指引不会留意。

他解释,缝针留下的。

对方摸完,不响,很久才问,还痛不痛。

“早就没感觉了,而且和天笑头上的那道相比,差得远了。”

夏天梁没有停下。那个年头流行港片,除了黄碟,兄弟们最喜欢看古惑仔,效仿其中两肋插刀的江湖义气。他们给彼此取绰号,到夏天梁,叫他“眼子”,因为他爱穿环,脸上都是洞,下手也最狠,对手碰到他,难免得个窟窿做纪念。

以前他觉得这个绰号很威风。某次火拼,对面有个人被他打得头开花,搞到脑震荡住院。带头大哥扬言报复,他一点不怕,大言不惭说随时奉陪,还是小白相收到风声,火急火燎来通知,说那边根本没想找他,一伙人摸清他家里情况,直接冲过去了。

赶回家的时候,门外挤满看客,七嘴八舌问怎么回事。

他挤进去,已经太迟。家里所有东西砸得稀烂,两面窗子破了,天培被剃个光头,呆呆坐在地板上。另一个趴着,双手捂住脸,他靠近,对方忽然抬头,扬起半张鲜血淋漓的面孔。

天笑如同厉鬼,额头上一道蛇行般扭曲的伤痕,混杂着碎玻璃,那是旁人用手一点点划开来的口子。

他一时怔愣,前后脚回来的还有母亲,她发现天笑的情况,冷汗连连,急忙喊救护车。他这时才回头,看清对方身上那套色彩鲜艳的衣服,明白过来,今天是她出去打麻将的日子。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仿佛找到代替自己的罪人,他当众质问他妈是不是去那个男人那里——这种时候,你居然还跑到外面只管自己快活?你根本照顾不好这个家,你根本不知道什么叫责任!要不是你今天出去找男人,家里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女人看着他,嘴唇发白,她没动手,却有人先冲上来,朝夏天梁挥去一个耳光。

那只小手的力道很轻,留声却极响亮。天笑那张脸仍在淌血,她冲他尖叫:你怪妈妈……你有什么资格怪妈妈!那帮人是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在我头上划的这道口子。我怎么喊救命都没用,因为他们说我是你妹妹,所以我活该。明白吗?是你,这些全是你惹回来的!是你先不要我们,是你害我们变成这样,我恨你,夏天梁!我恨死你!

围观者窃窃私语,说不得命了,原来大的这个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指责一道道刺到他背上,原来恨会转移,所以这些是他的错吗?

他不知道,唯有落荒而逃。之后单枪匹马找到始作俑者,原想将天笑额上那道疤还回去,结果下手前才得知,对方不是随机挑选,他们是故意选的天笑,因为天培是男孩。

——他不是叫眼子吗?那就给他妹妹也留一个,不要搞男的,就搞女的,小姑娘面皮多重要,要是破了相,做大哥的一定更心疼。

所以确实都怪他。

那道疤最终并未以眼还眼,如果还了,恐怕不是只蹲半个月的程度。出来那天,他妈来接他,两人回去,中途他几次张嘴,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一路没有言语。

夏天梁回到家,以一种奇怪的方式。隔壁男人搬走了,母亲的衣柜再也没有出现过色彩鲜艳的衣服,她又找了一份工作,填满白天和晚上的所有时间。

天培的头发慢慢长了回来,天笑则开始留刘海。双胞胎对上他有着自己的默契,看他的眼神如出一辙,冷冷的,静静的,像看个陌生人。

那个家沉默许多,尤其当夏天梁在的时候,他仿佛一个借宿的人。那种沉默是岌岌可危,谁多说一句就会破坏平衡,所以大家选择不再出声。

愧疚如飞转的螺旋,他捡起课本好好读书。职高最后一年,夏天梁没日没夜复习,准备参加三校生高考。或许做个好的学生,可以让一切回到正轨,然而大自然拥有干预的力量。那年春节过后,他妈身体时常会有些不舒服,开头只当小毛小病,到四月,某晚腹痛难忍,送去医院检查,报告拿回来,一纸冰冷的宣判。

也许是辛苦操劳的后遗症,这场病来得非常迅速,从查出到结束,不过两个月,快得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

夏天梁伏在徐运墨肩膀,对方替他摘下肩胛左边那枚钉环,他轻轻吸气,说自己记得特别清楚,那天留校写作业,老师来找他,说医院来电话,是你妈妈的事情。他赶去医院,却太晚了,天笑守了母亲最后一程,说妈走得很安静,什么话都没留下。

兄妹三人在殡仪馆告别,两个小的哭得差点没命,他却一滴眼泪没掉。天笑骂他冷血,他也不反驳,在弟妹面前,流泪的能力在刹那间被剥夺,他根本哭不出来。

此后,他花了很多时间处理母亲后事。等忙完,考试都已过去,他并不觉得有多可惜,那时他已经明白,这不过是世界在行使它的权力,用一些方法平衡生存环境,有些人注定没有那样多的机会。

那又是一个热得反常的夏天,自己却好似一块冻住的肉,感觉不到任何情绪。直到路过一家纹身店,他摸到脸上的穿刺,进去坐下,店员问他想打哪里,他脱掉衣服,随便指了一个位置。

针头钻开肩胛皮肤的那一下,像是刺激到他的神经,体内休眠的知觉全部苏醒,争先恐后淹没他。痛感最先降临,四面八方朝他席卷而来。他趴在座位上,毫无征兆地开始哭,把毛巾哭湿两条还不够,眼泪如潮水一般完全无法停止。

穿孔师以为他怕疼,安慰说再忍忍,马上就过去了。

可有些事情是过不去的。夏天梁喃喃,说自己始终在逃避一个问题,不敢去想母亲走时到底抱有多少遗憾。他妈用大哥这个观念束缚他,要求他以身作则,但他反对她的自由,认定她与另一个男人交往就是背叛家庭,何尝不是另一种对她的束缚,剥夺了她作为女人的体验,将她拘禁在母亲的角色之中。

她没有撑到自己赶来,会不会是一种无言的惩罚,惩罚他过往的所有错误,只为留到最后让他追悔莫及。

这个答案无从得知,唯一摆在那里的只有现实。家庭情况不允许他再想当然,没有退路了,他是大哥,就像妈说的那样,现在轮到他来为这个家负责。

“天培和天笑年纪还小,亲戚接济也有限,家里只有我一个能做事,所以要尽早出去赚钱。职高毕业之后,我没什么经验,第一份工作是在连锁餐厅。那里说得好听,从服务员做起,可以慢慢培养成店长,实际就是剥削劳动力。一周要做满七天,每天都要忙十几个小时,起初我不满意,找经理谈话,结果就是被针对,反而是那些肯拍马屁的,过得比我好很多。

“他们什么脏活累活都推到我身上,我去打扫厕所,还会故意把厕所弄得很脏。几次下来,我就知道,做刺头是可以,但为了将来,我不能这样,必须再一次学会低头。那时候,店门口有块地毯,每天有很多人踩过去,有时我做迎宾,就会在心里默默数有多少人经过,我觉得我就是那块地毯。”

他指肩胛右边,“这里就是那个时候打的。”

“熬了两年,那家餐厅出了点事情,我也没再做了。之后去到四季,在那里遇到了很多很好的人,也因此有了去小如意的机会,噢——”

夏天梁手指移到腰窝,“虽然结果是好的,但在当时,确实是个蛮任性的决定,到现在师父还是会埋怨我两句。”

转到正面,他垂头看向左胸口。

“再然后,就是天天。那时看过好久的店面,都没成,我以为开店这件事要黄了,压力特别大,很怕自己做错了。”

辛爱路99号本不是夏天梁的第一选择,然而阴差阳错,自己还是留了下来。他讲完,手挪到胸口正中,那是最后一枚,它的缘由徐运墨知道,无需再解释。

每个伤口,都是一次无法轻易抚平的动荡,也是他重新掌控情绪的方式。有时他会自嘲这具身体是千疮百孔,某些人听过,当是玩笑话,以为是他的小小趣味,并不深究。

只有徐运墨,他想不通,执着追问:为什么要打?不疼吗?

他甚至做出一样的行为,说,我不懂,明明这样的疼。

确实疼,但疼点好,身体疼,就会忘记心里疼了。夏天梁摸到徐运墨脸颊,“基本就是这些,对不起,一直没告诉你,是我怕你觉得……反正不是什么能自豪讲出来的过去,我犯过很多错误,也不是你想象中那样好的人。那天你也看到了,天笑和天培与我的关系都不好,他们到现在都没原谅我,考去北京,也是为了避开我。我很想补偿他们,但好像除了多赚点钱之外,也找不到更好的办法。”

他说完,长舒一口气,感到有些疲倦,侧过脸,下巴搁到徐运墨肩窝。

对方摘下他胸口那枚钉环。发炎好几天,皮肉都肿起来。徐运墨用棉签沾药,仔细擦拭,然后喷上喷雾。替所有伤口消过毒,他还是没说话,把衣服披到夏天梁身上,轻轻揽住他。

半晌过后,徐运墨终于开口:“我能不能问个问题。”

夏天梁埋在他怀中,一动不动,“嗯,你说。”

“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啊?要什么?”怀里那个声音很闷,“我想要大家都过得好,都开开心心。”

那是下意识的回答,一套经过成百上千次练习得到的标准答案,很完美,但徐运墨想听的不是这个。

他扶正夏天梁,让他面对自己。

“不对,我问的是你,你的愿望,夏天梁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