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凤唳莲生(一)
这自然不是梦。教主很少做梦。凤绮生自认是命大之人,非到他身死时刻,绝不会提前送上半条命。他神智逐渐回归时,并没有急于睁眼。面上湿润,触手身下柔软,耳边鸟声啾啾,仿佛还有飞禽扑腾而过。教主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缓缓睁开眼来。
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瞧了瞧手。
手是柔弱无力的手。
衣裳是白袍蓝褂的天机服饰。
人,自然也是那个病怏怏的人。
凤绮生这才放下了心。
实在是他这两回自昏迷中苏醒,一回自四十变二十,一回自二十变零。若此回醒转再减掉个二十年,成了个短手短脚的婴孩,便十分头疼了。虽欧阳然此身令教主十分不满意,也总比第三次变成个不知道谁的好。
他站起身,眼前一切便映入眼底。
脚下松软,是因为树叶堆积。参天古树直耸入云,遮天蔽日。藤蔓交织,在这片树林中织出几道绿网,几只猴子在网上一荡而过,黑溜溜的眼睛与凤绮生对了个正着。
野猴:“?”
凤绮生:“……”
他落下之时,五仪山上雪如鹅毛之势,怎么到了这里,竟然一片青绿了。这里当真是观音崖底?凤教主只知道观音崖乃天机门禁地,属五仪后山险峰,常年云雾弥漫,看不清谷底真切。当然,能下来的人,基本上也上不去了。
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没死,这当然不会是一个巧合。既然他没死,是否说明赵青亦无事?想来赵青坠崖之前身受重伤,即便苏醒,当不会走太远。凤绮生当即立断,在附近搜寻起来。他正寻找地上有无人影,忽觉脑袋一痛。
是一枚啃过的果子。
凤绮生抬目一看,一只猴子无辜地望着他。
原来是野猴顽劣。
他不欲理会,转过身去,后脑又是一痛。
教主:“……”
他迅速转身,那只猴子迅速放下抬起来的手,将果子藏在身后,仍旧无辜。
凤绮生顿了顿,眯起眼,一字一句道:“本座告诉你。莫以为你是猴子,本座就会放过。”
教主气势不减当年,仿佛他面前的是正派人士,而非一只猴子。
猴子听懂没有,无人知晓。它只是眨眨眼,抬手就将那果子砸了过来。教主一个侧身,完美避过。心中不禁起了几分报复般的快意。嘲笑道:“区区畜生——!”
然后他忽然住嘴了。
树丛间不知何时涌出一堆猴子,均是无辜地望着他。
嘲笑了半句的教主:“……”
赵青,本座有账,要与你算!
赵青当然不会知道日后教主回归,与他算的头一笔账竟然出自这里。他知道的时候也挺委屈的,你被猴子砸了关他什么事,他当时还重伤未愈被人困在山谷呢。
可是教主讲道理么?不,他不讲。
凤绮生所料不错,确有人救了他,亦是救了赵青。而赵青此刻,便在离他不过二十里的地方,与一人四目相对。他躺着,那人坐着。赵青当然不愿意躺着,只是他每要坐起来,就被那人以一道气劲给按下去。赵青十分憋屈。但他没有办法。因为他打不过这人。
赵青醒时,第一时刻便摸出了怀中神琅草,见它无恙,松了口气。
救他的人显然认识此物,说:“你要救人。”
赵青道:“正是。”
那人道:“你救不了他。”
赵青一怔,随及面色冷下来:“你虽救了我,但不可胡说。”
那人道:“我没有胡说。”
“那是为何。”
此处是一山谷,那人往洞口一坐,便挡住了阳光。而此刻他站了起来,阳光便直射入洞中。赵青也看到了救命之人的全貌。白衣逶地,蓝褂加身,竟是天机门装束。他眉如霜雪,眼似寒星,整个人冷峻地仿佛一座冰雕。
“你救不了他。”他说,“因为你救不了你自己。”
赵青一怔。他受了归长海两掌,还活着。自观音崖坠下,还活着。现在有人竟然告诉他,他救不了自己。赵青自忖内伤虽重,却不到不治的地步。而观音崖虽险,却也非上不了。这人莫不是脑子有毛病?估计是的。寻常人如何会在山洞中居住。
赵青再看此人眉目淡淡,估量着他或许是天机哪辈弟子,道:“不知阁下姓名。”
那人以极平淡的语气说:“我乃冠华莲生。”
空气忽然沉默了一下。
赵青侧了侧耳朵,道:“麻烦你再说一遍?”
那人从善如流,说得更平淡了:“我乃冠华莲生。”
“……”
赵青几乎要从地上跳起来,又被人一道气劲打了回去。
他整个人都不好了。
冠华莲生是谁,那是武林传说。传说中,他容颜盖京华,步步如莲生。九式白莲自剑起,惊鸿逐日月失色,在当时称霸一时。天机门在江湖中地位如此卓稳,其中一半得归于冠华莲生的功劳。最重要的是,冠华莲生乃天机门创派尊师弟子,位属归长海一辈。可眼前人容貌年轻,看上去不过三十有余,四十不足。
赵青失声道:“冠华莲生不是死了么?”
“我几时死了。”冠华莲生皱起眉头。
大约是因为他一个人在山底住的时间太长久,终年闻鸟声潺水,许久不听人音。只觉得赵青声音太大,抬指间又是一道气劲,这回直接打在了赵青的哑穴上。
“你太聒噪。”冠华莲生负手而出,“我去与你寻一个小朋友,一起玩耍。”
憋不出话的赵青:“……”
这位冠华莲生,似乎与传说中的不一样啊!
他在洞中没憋多久,很快冠华莲生就回来了。他走进洞中,赵青这才发觉,他走路竟全然无声,身形飘忽,足不沾地。他不但回来,还真的带了个人。只轻轻一推,就将那人推到赵青身旁:“呆着。我去找东西吃。”
这鸡不生蛋鸟不拉屎的山崖底,竟真还有一个倒霉蛋。还是个天机弟子。受归长海两掌,赵青对天机弟子实是欢喜不起来。他幸灾乐祸,侧目望去,给了对方一个鄙视的眼神。
可这落在此间的天机弟子又是谁呢?
自然是被猴群围攻的凤教主。彼时凤绮生正一边躲避四处乱砸的野果,一边一掌拍上大树,大树动都没动,叶子也没掉一片。那群猴子对他发出了无情的嘲笑。教主愈是火大,愈是眉目沉静。你们完了,教主想。天机门也完了。这座山也完了。
便是在他算计着日后如何回报回来时,林中鸟群皆散,凤绮生心中一凛,一种对绝世高手的直觉令他转过身。就见一人负手其后,衣袍舒展,眉目沉静,踏叶拨花而来。来人落地,连地上积叶也未惊动几分,手一伸一提,拎了凤绮生就走。
凤绮生:“……”
凤教主轻功超绝,过往在天上飞过数次,亦拎过别人数次。但从未有一次,是这样被人拎着的。清风拂面,吹不散教主面上阴沉,他在心中又添了笔账,这个人也完了。
此人必是于崖间相救之人。教主在见到躺在地上的赵青时,便已认定。
然后他就见到方才还信誓旦旦维护他的阁主送了他一个白眼。
凤绮生:“……”
他毫不犹豫,伸手就是一个头塌。
赵青面色震惊,整个人都怔了一下。然后便要暴跳起来,可惜他不能开口说话。只能用恨不得杀死对方的眼神怒目而视。教主眯起眼,伸手在赵青身上按了两下。
赵青甫一能开口,便怒道:“你敢打我?”赵青没想到被天机门害至此便罢,竟连个无名无份的毛头小辈也敢虎落平阳欺一下。
教主道:“打你怎么?本座想打你很久了!”
他在观音崖见赵青单膝跪下之时,便开始手痒了。如今天赐来的机会,他活蹦乱跳的赵阁主就躺在身前,能骂能吵能翻脸,他还不动手,莫非要留给刑堂动手么。
赵青虽怒火中烧,却没听漏此人自称本座。登时以一种诧异的眼神望着他。
凤绮生撞见他探寻的目光,正要自揭老底,便觉周身一顿,连话也说不出口了。
不远处,冠华莲生淡淡道:“你们都很吵。我出去静静。等你们不吵了,我再回来。”
他说出去,便真的出去了。袍袖一振,整个人如飞花一般,乘风而起。他的武功,已到入圣的境地,非世上之人所能比。亦或说冠华莲生整个人,非世俗之人了。
寂静的空间总是比较尴尬的。尤其赵青与凤绮生两人只能一坐一躺,四目相对。偏偏这四目相对间,还叫赵青看出些名堂来。他先是怒视,后是疑惑,再是探究。此人虽面目平凡,眼中神采却份外熟悉。
赵青正在心中回忆这份熟悉感来自于何处。凤绮生却望着他年轻英俊的面孔,不经意便回想起赵青在山崖上时所做的一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句‘我非剑意阁主,所求亦心上之人’。难道说,赵青当真有个心上之人,藏了这么些年不为人知?教主已开始胡思乱想,在心中编排了很大一出戏。
正在他二人视线纠缠不清时,冠华莲生回了过来。
他抬手间,解了二人哑穴道:“你们安静些了么。”
不等凤绮生开口,赵青立马道:“安静了。”
赵青如此识时务,倒叫凤教主诧异了。须知过往在教内时,赵青还时常与他顶嘴作对,不曾见过有这般乖顺的时候。
一个已经开口。冠华莲生看向凤绮生。这是位天机门晚辈,虽不知多晚,但应当很晚。冠华莲生默默打量他一番,问:“你呢?”
虽对方是他救命之人,凤绮生仍对被拎着领子一事耿耿于怀。他对天机门印象极差,当下冷笑一声,便要出言嘲讽。不料腰间被人一捅。
赵青诚恳道:“这位是冠华莲生前辈。”
凤绮生:“……”
他扭过头,看了看这位传说中步步生莲的人。
冠华莲生很应景,嗯了一声,看向赵青的目光中,已有些满意:“你已记得我了。”
作者有话要说:
晓生密报:
虎落平阳被犬欺。
凤困崖底被猴戏。
一个字,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