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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江湖不老(完结章)

第54章 江湖不老(完结章)
八月初八,韶坊电视台。
今年的评选会台里下了大手笔,会场门前铺就红色地毯,会堂两侧摆满香槟玫瑰,邀请名主持,连开场舞都玩足了花样。
大荧幕运用了虚拟植入技术,一曲古风音乐,舞出了千里江山图。
舞毕,秦逸上台讲话。
他夸奖导演组今年有新意,一支舞做到了“胸有丘壑,舞绘山河。”
主持人幽默风趣,话说得张弛有度,将现场气氛调至热闹,接着播放了提名的十佳新闻成片。
获奖记者一一上台领奖,最后一位留足了悬念。
观众席的吊顶灯倏忽熄灭,只余一束光打在主持人身上,他字正腔圆的按照台本念完主持词,跟着报幕。
“接下来我隆重宣布,韶坊卫视最佳新闻获奖片是——《聚光灯下的罪恶》,有请获奖记者——任南野上台。”
压轴登场,意味着任南野拿了第一。
颁奖嘉宾由秦逸亲自坐镇,他起身系好西装外套的纽扣,走上颁奖台。
等了须臾,却不见礼仪端来奖杯,秦逸偏头,小声问主持人:“怎么回事?”
主持人移开话筒,低声回:“好像是奖杯有问题,现在去换备用的那个。”
秦逸的太阳穴猛地跳了跳。
今晚的颁奖典礼是直播,现场录制转播到各大网络媒体平台,台前幕后隔着五分钟路程,但这五分钟不能冷场,要不然就是直播事故。
主持人十分机灵,立刻将话筒对准任南野,问他获奖的感受如何。
任南野低头一笑,“我觉得很荣幸,也挺激动的。”
主持笑了笑,问道:“有没有哪首歌能表达你现在的心情呢?”
任南野说有。
主持人开玩笑让他开嗓唱一首。
底下随即掌声雷动。
任南野的目光在人群中寻找,片刻后,定格在观众席第一排的宋玉风身上,那人脸颊的伤还没好全,嘴角仍然留有轻微淤青,但任南野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他那一刻,脸上的神色随即变得缱绻,他说行。
“今天能有机会站在这里,我要谢谢一个人,这首歌是唱给他的。”任南野目视前方,隐秘的视线与宋玉风在夜色中短兵相接。
观众席情绪高涨,雷鸣的掌声再一次涌来。
“有很多话想说,但最想说的一句是谢谢你找到我,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和我并肩作战。”
第一个音节逸出,任南野嗓音清冽动听,略微沙哑中带有一丝慵懒。
“你的伤口结了一道疤 美丽的花纹我将你辨认。
找到你找到了你,
不是因为你的无暇是你的裂痕。”
宋玉风坐在人群中,那道目光温柔,始终定格在任南野脸上。莫名地,他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长镜头,自己以旁观者的角度,重新观看了这一路走来的种种,从相遇到相许。
那年惊蛰,春夜。
宋玉风加班到很晚,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穿越大半个城市。一个偶尔转头的瞬间,他看见出现在路边广告彩屏里的年轻男孩。
男孩手持话筒,站在镜头面前,操着一口标准流畅的播音腔做结尾称述,他说:“当镜头对准这个时代,希望我们都能拥有独立思考的头脑和一颗湿润的心。”
年轻男孩的鼻尖上有一颗小黑痣,人长得精致漂亮,尤其是那双眼睛。
初遇,在一个不经意的回眸里。
相逢,仍然是春天。
近期电台体制大改革,传统媒体必须在当前浪潮中杀出一条血路,宋玉风开了一整天会,身心疲惫。他下班回家时遇到红灯,停车等待的几分钟里多看了一眼灯红酒绿的酒吧。
南国春光。
吧台边缘坐着一个男人,他面前的桌子上堆满啤酒瓶,从侧面能看到他高挺的鼻梁和低垂的眉眼,那人鼻尖上似乎有颗小黑痣,身影很眼熟。
宋玉风打开车窗,倾身,这才看清楚了男人的脸庞和那双一见难忘的眼睛。
是他,多年前那个广告彩屏里的男孩。
宋玉风极少出入酒吧,他喜欢男人,却离所谓的圈子敬而远之,他没想到能再次见到他,不过片刻,宋玉风就决定进去喝杯酒。
选了个偏暗角落,视线完美,正对那个男人。
短短时间里,宋玉风动用关系网,查清了男人的背景,彼时任南野是水墨卫视当红的电台主持,宋玉风甚至找到了他从前主笔的时事评论专栏。每一篇评述见解独到,既不缺清醒的独立思考,又透露着一股难能可贵的理想情怀。
宋玉风当时就对这个男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他抬着酒杯,在昏暗中观察任南野的一言一行,他看见有个红发青年过去搭讪,任南野笑得痞,竟然还吐了口烟在那男人脸上,接着便拎起酒瓶转身离开。
宋玉风的视线一直跟在他身后,任南野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
他起身,故意走到任南野身旁,告诉他那位置是自己的。
“让我义无反顾的奔向你,你的天真和你的迟疑。”
脑海中的长镜头转换到山谷中,身后直直射来一枚子弹,宋玉风想都没想就扑到任南野身前。
疼痛刺穿身体的刹那,宋玉风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想问任南野,偷摸着查找他的信息,是什么意思。
“宋玉风,”任南野惊慌失措地抱住他,双眼通红,“别吓我。”
“哭什么?”宋玉风颤抖地抬起手,有气无力地拭去他眼角不明显的水滴,“不怕。”
昏迷前一秒,宋玉风倒在他怀里,胸腔里竟充斥着漫天掩地的欢愉。
“是你走过曲折坎坷的路,
是你万千变换莫测的谜,
世人眼中的不屑一顾正是我爱你的原因。”
狭窄的试衣间,宋玉风没打招呼就推门而进。
任南野转身,衣襟敞开下的皮肤遍布伤痕,甚至盖过了这具身体本身的美。宋玉风表情没变,心却狠狠颤了一下。
任南野勾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和探究欲,但出于基本礼貌和多年来的习惯,他不得不把心思藏好,装作没看到。
而后种种,不过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像触角对触角,
像湖中的天鹅,
像夜间出没的两只豹子,
我舔舐你的泪水喝下你的泪水爱上你的泪水,
请尽情枯萎。”
宋玉风想起母亲,那个一生要强的美丽女人,他记得杜宛出殡那天,她穿了一身蝉翼纱的月白色旗袍,安静地躺在棺材里,仿佛只是睡了一场漫长的觉。
宋文宗侧脸线条刚硬,他在葬礼上迎来送往,至始至终体面周到,甚至没掉过一滴眼泪。
年纪尚轻的宋玉风觉得爱情这种东西真是脆弱,一旦与现实面对面,立刻就撞得粉身碎骨。
与苏穆恋爱一场,分开之后,宋玉风更咂摸不出任何滋味。
但他想不到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会再一次出现在自己生命里,此时男孩已经褪去青涩,长成一个轮廓分明的俊朗男人。
宋玉风动了心思,他找到任南野的电话,千方百计想办法挖他跳槽,一年后,两人再次见面,一切漫不经心的重逢,都是他的蓄谋已久。
宋玉风以猎物的姿态出现,却以猎人的方式驯服了这只小野猫,原以为这人只是性子桀骜,但当他真正了解任南野,才发现这个男人的外表和内里截然相反,他的皮是美的,骨是碎的。
命中注定般,宋玉风无可避免地沦陷,他们在珠峰山脚下廉价的旅馆里相互抱拥。
“我身上有疤,”任南野背靠墙壁,急忙摁住宋玉风搭在他衣襟口的手。
“没关系,”宋玉风抬指摸他泛红的眼尾,说:“我不在意。”
任南野将额头抵在他肩膀,轻喘着气:“我还有病。”
宋玉风漫不经心地笑了笑,他问:“你会杀了我吗?”
当你有一天意识不清,失去理智的时候,会将手里的尖刀对准我吗?
任南野抬眸,眼底有一丝犹豫,他声线微颤抖,说:“……我不知道。”
下一秒,宋玉风重新吻住他,声音夹杂着呢喃传入任南野的耳廓,“如果真有那一天的话,杀了我吧,我不怕。”
任南野无法抗拒,欣喜地闭上眼睛,心甘情愿和他一同跌落。
“一起沉沦的滋味痕迹,散发迷人香气。”
夏夜微风吹起任南野额前的碎发,他眼角含着明亮的笑意,在望向宋玉风时,眼底擦出了一片温柔涟漪。
宋玉风看着任南野,他鼻尖上那颗小黑痣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一支歌结束,台下的掌声经久不息。
巨大的热闹里,只有宋玉风知道,在这灿烂光晕下,高朋满座中,任南野将他的不可言说的爱意,唱到最尽兴。
这一晚明明只有四分钟,宋玉风却觉得遥远得像宇宙光年。
也许直到这一刻宋玉风才弄明白情与爱这回事。
从春天到另一个春天,他原以为是初相识,其实是故人归。
后记:
一年后,时间转回了晚秋,抚山案终于有了眉目。
电视正在播放晚间新闻,任南野想起窜逃国外的刑谭想尽一切办法转移资产,办理移民,但他手脚没有电视台快,宋玉风交出去的U盘只是备份,真正的原件他锁在密码箱里。
《今日聚焦》继梦马案之后,再一次揭露了一起举国哗然的重磅新闻。
上虹省的土地和水源受PFOA污染一事一经曝光,震惊全国,环保局、中纪委和侦查机关联合出手,大查特查,依法冻结和封锁了鼎奥旗下的所有企业和资金,逮捕还未移民成功的刑谭回国受审。
刑谭花了大价钱,请来律师届最有名的铁齿铜牙与司法博弈、周旋。
案子历经审查、审理、起诉,法院最终判水墨卫视台长兼鼎奥有限责任公司的负责人邢谭因环境污染罪、故意伤害罪、纵火等数罪并罚,将他关进了牢狱。
宋玉风看着任南野,任南野则看着镜头前穿着囚服,被铐上手铐的刑谭。
“叹什么气呢?”宋玉风掐了把任南野的侧脸。
任南野往沙发上靠,脑袋枕在宋玉风腿上,他说:“就是觉得天理公道,该来的一定会来。”
“这回高兴了吧,”时值晚秋,玫瑰色的余辉在天际泛滥,霞光铺满庭院,那丝丝缕缕的光映照在宋玉风头发上,他抬指刮了下任南野的鼻梁,笑得宠溺。
任南野点点头,轻声说嗯。
两人安静地依偎片刻,任南野在他臂弯间抬起下巴,说:“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有一晚,韩老师找过我,鼎奥最开始的证据也是他交给我的。”
宋玉风并没有表现出任何意外的神色,平声问:“那韩老师跟你说了什么?这么轻易就拉拢了你?”
任南野弯下眉眼,柔声说:“他说,我很像你。”
这人笑得露出尖下巴,眼底有流光,这副样子太好看,狠狠地打了宋玉风的眼。
恍惚间,宋玉风突然想起去年评选会上任南野获奖的那一幕。
诺大的会堂,耀眼的灯光聚拢在任南野身上,他那天挑了最好的西装,奢靡的烟灰色,修身款,肩线、掐腰、V形领襟口,精致落到了每一处细节,配上真丝领带往台上一站,便衬得身旁衣着华丽的主持人黯然失色。
在座的都是圈内名流,有三朝元老,有著名编辑,也有业界翘楚。
任南野落落大方,站在万众瞩目的台上侃侃而谈,他将未死的出版社誉为“神圣的古罗马帝国”,直指如今堕落的媒体业像发瘟病马,毫不客气地抨击杂乱不实的信息如流水线上生产的廉价拖鞋。
他讲多年来的一腔热血,也讲壮志难酬的未了遗憾。
最后,任南野在掌声雷鸣中鞠躬,说了一番很长很长的话。
“印象中,我第一次接触新闻这个词,是我读中学的时候。
那会儿主流媒体的力量还是报纸和杂志,中国有《人民日报》,英国有《泰晤士报》,美国有《纽约时报》,我钦佩那些手拿一杆笔,弹劾总统、揭露权贵、报道嬉皮士、呈现社会不公、抨击资本垄断的铁血记者,也向往他们的天真、反叛、冒险和摇滚精神。
那时我就对新闻行业生产了一种浪漫主义式的幻想。
大学毕业后,我初入新闻界,彼时,我沉浸在一种巨大喜悦中,因为我幸运的抓住了新闻业黄金年代的尾巴,在那短暂的时间里,我以编辑的身份,在专栏中评述“7·23”甬温线动车事故、亚洲战略、神州八号飞船发射,祖国飞跃发展的同时,我也暗自期许,自己能成为安纳斯托.美查那样的角色。
如今9年过去,新闻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印刷术灭亡,电视衰退,报纸和杂志成为历史的垃圾。新媒体浪潮来袭,更让媒介沦为平庸的商业机构,新闻的价值也似乎只为操控舆论,我们这一代媒体人不再是知识分子和思想启蒙者。
大部分人都被裹挟于困局之中,疲于奔命。
可是尽管如此,我还是相信,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我们能等到一个更客观,更独立的媒体重归时代舞台。
这个媒体涵盖了政治、思想、艺术、电影、戏剧、民生各个领域,它不只是简单的观光者,也不只是犀利的评论家,而是敏锐地捕捉着这个世界正在发生的事件,无论是艺术还是生活,光明还是罪恶,都能尊重真相和实事。
我在等待这样的时刻到来。
我相信,这样的时刻一定会到来。”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