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窥听他人的隐秘总是不对的,因此卢彦兮的第三条路为何,我们暂不得而知,然而今夜饭桌上仅有三个人,倒是一目了然。
秦夏还穿着烧菜时的粉色围裙,上头印着一只卡通猫的形象,他把新学的几道菜逐一端上桌,带着三分羞涩三分谦逊还有三分隐隐的自豪,再多一分怕他原地起舞,只听他道:“辜骁哥,上次你说我做的西湖醋鱼好吃,我今天又做了一条,还有,我哥交代要给小卢弟弟做点清淡的,我就炒了个白玉豆腐,就、就撒了一点点辣椒,真的一丁点儿而已。”
在他的着重强调下,辜骁朝桌上众盘中的某个盘里望去,或许对于重庆人来说,他们所说的一丁点儿辣椒,和江浙人理解的一把,是殊途同归的胞兄弟。包括隔壁的一碗蔬菜汤一盘土豆丝,都标有浓郁的川渝特色,难以令人忽略的艳色和花椒粒,点缀其上,在外观上足以挑逗人的味觉神经,以至于短暂地使人忘却它们的后劲有多犀利。
卢彦兮泡澡出来,裹着一件过膝的真丝浴袍,月牙白的颜色衬着暗光的竖条纹理,罩在他体温过高的红粉色肌肤上,湿漉漉的长发一时间擦不净,只能黏糊成一捆一捆地垂在背后,浴袍的料子很轻薄,因此被湿发沾染后,极其恼人地贴合在卢彦兮的背脊上,刻画出他过分单薄且嶙峋的蝴蝶骨。
秦夏痴痴地望着他,不由地说:“小卢弟弟,你穿这件浴袍真好看,我太黑了,买回来被我哥损了一顿,就没敢穿过。”他颇有些委屈,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自知之明更需人皆必备,他总无意间会成为他人的笑柄,还好他哥秦秋直言提点,让他避免误区。
卢彦兮一只脚点地,一只脚悬在半空,他刚想提筷夹菜,听闻秦夏的话,便道:“你的眼光很好,这衣服也很适合你,谢谢你借我穿。”
“小卢弟弟!不,你合适,我不合适,你太美了……”秦夏扶着桌沿,发自肺腑地感叹,“只有你才配得穿这种衣服。”
卢彦兮有些受不住这秦家兄弟过分频繁的夸赞,他不是没听过赞美之言,但他接触的人中,不乏才俊人杰,大家都是这般出色,只需互相客套,无需过多强调对方的优点,对于某些自视甚高的人来说,过多地称赞他人,反而有贬低自己之嫌。
“谢谢,”卢彦兮客气地笑笑,“冒昧问一句,秦夏你今年几岁了?”
秦夏讷讷道:“我,我19岁了。”
“哦……19岁了,原来成年了。”高深莫测地感叹一句,卢彦兮又用那种与他的脸极其不相称的语气,老气横秋道,“但是在我看来,你还是个小弟弟呢,我得叫你秦夏弟弟,你得叫我小卢哥哥。”
“啊,为什么?”
辜骁面无表情地在一边夹起西湖醋鱼上的一块乌黑的肉,面色不改地塞进嘴里咀嚼,他见卢彦兮又是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在说:“我今年28岁了。”
得,他明明还差几个月,非得在小辈面前摆足长者派头,直接提前过了周岁生日。如辜骁预料的,卢彦兮似乎并不喜欢自己稚气青涩的容貌,他既然十年来不曾有过发情期,那么他很可能在生活中被视为异类,也有可能饱受讥讽和质疑,因此形成了这般敏感娇怒的性子。
卢彦兮似乎察觉到辜骁也在打量他,斜眼觑了一眼,道:“你也该叫我小卢哥哥,不是吗?”
秦夏在这两人间左右来回地张望,一张是年轻坚毅颇有男子气概的脸,一张是青涩鲜嫩娇气纵横的脸,不可思议:“你们……?这,不会吧?”
卢彦兮道:“我的钱包在来重庆的火车上被偷了,出了车站,又被黑车司机载到了这附近,他抢了我的手机和证件,我……我……”他竟是说不下去,用手掩面,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秦夏心疼万分,忙不迭安慰他:“小卢哥、哥哥,你别难过,明天我带你去镇上报警吧,然后再想办法,看看能不能补办你的身份证,你看好吗?”
“不,不用了。”卢彦兮突然抬起头,眼中并没有一丝伤心的神色,他拒绝道,“我的脚扭了,能先在你家养几天再走吗?虽然这很麻烦你们……”
“不麻烦,这怎么会麻烦呢!”
辜骁看他装腔作势的模样,手段低级,也就秦夏这种单纯的beta才会上钩了,虽然不知道这人话中几分真几分假,但唯一能肯定的便是,他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是人,就难免有好奇心,但辜骁有个优点,他对于别人的秘密,几乎不感兴趣。就如方才在浴室里,卢彦兮兴致勃勃地扭过身来告诉他,自己有第三条路,随即他顿着不继续往下说,他想等辜骁问“什么路”,卖个关子,结果辜骁搓了搓手上滑腻的护发素,用手臂擦去了脸上的水花,回了个“哦”。
一场原本可能惊天动地的对话,直接被辜骁漠然地扼杀在摇篮里,卢彦兮拉下脸,又转了回去,叫他继续洗。洗完他还想单脚站立跨出浴缸,但扭伤的脚没法用力,整个人差点栽倒在地砖上,辜骁搀住他,帮他擦干水渍,浴室里的雾气散了不少,浴缸正对面的墙壁上有一块穿衣镜,水汽结成珠子从镜面滚落,反而使镜子变得清晰。
辜骁从反射的镜面中窥探到了卢彦兮的背部,细长的腰肢略微扭曲地趴在他的怀里,臀部是饱满而雪白的形状,但尾椎骨的青莲文身则是破坏纯白肉体的罪魁祸首,它妖异地绽放着,似是从隐秘的股缝中生长出来的。
“你的这个文身……”他欲言又止。
卢彦兮闻言一怔,随即也扭过头去察看,才发现镜中的自己正赤身裸体地偎伏在一个高大强壮的Alpha的荫蔽下,他瞬间像是被点燃了般,怒道:“无可奉告。”
于是两人甚为不快地结束了洗浴事宜,等他俩捣腾完出来,才发现今晚吃饭的人寥寥,秦秋要值班,邝杰被劈晕在房中躺着,而从不缺席的邝豪,秦夏解释说:“哥夫打电话来说,他要通宵赶工参赛的作品,这两天都住在厂里了。”
辜骁想起邝豪曾介绍过,他每年都会参加重庆市的艺术展比赛,细想,日期确实近了。邝豪得知辜骁也是学艺术的后,本起意想互相切磋交流,而后发现作画和搞根雕,也算是隔行如隔山,再加上辜骁的创作技法甚为少见,邝豪更是没有任何心得体会可以倾吐,遂只能作罢。
这顿饭,以卢彦兮边哭边吃做结,当然这是秦夏的视角,他看小卢哥哥一勺一勺地往嘴里送着白玉豆腐,双眸泛红,泪眼盈盈,鼻子不停地抽着,纸巾光速被耗。
卢彦兮一言不发,只是埋头吃着,秦夏又是心疼他的遭遇,又是心内大发感慨,唉,好美哦,我也想成为这样美丽的Omega,连哭的时候都是这么动人……
辜骁只怼着西湖醋鱼狂下饭,毕竟只有这道菜不放辣椒,半瓶醋又算得了什么,总比被辣死好。他这一天上蹿下跳,手脚并用,早就饿得打鼓,因此直到吃完饭,他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情况不妙,解开绷带沾了长久的水和洗涤剂,伤口不仅发白发皱,内里的血丝也隐隐渗了出来。
“秦夏,家里医药箱有吗?”辜骁举了举自己的手,“我想处理一下手上的口子。”
卢彦兮泪眼婆娑地望过来,看见了自己的杰作,竟心虚地移开眼,辜骁也没指望他怎么诚心道歉,毕竟其中的乌龙误会难登台面,翻篇也罢。秦夏拿出医药箱来,辜骁先是用酒精棉消毒,伤口上泛起白色的泡沫,仔细听还有滋啦作响的声音,这道口子未伤及筋骨,却是狠狠划开了皮肉,贯穿东西,以后痊愈了也难说不会留下疤痕。
卢彦兮如坐针毡,他回忆起了很不好的内容,心中是惧怕的,但这道狠辣的伤口似乎在为他报仇,可仔细斟酌一下就会发现,他报仇的对象其实并不存在,非要说是谁,那也绝不该是辜骁。
他是一个正直的Omega人道救助志愿者,编号1396734,卢彦兮揪紧浴袍的领口,仿佛难以喘息,于是他选择逃避,提着单脚一蹦一蹦地跳回了辜骁的房间。
秦夏洗好碗出来的时候,发现饭桌旁只有辜骁一人坐着,他正细致地缠紧绷带,一副心无旁骛的模样。
“咦,小卢哥哥呢?”
“悲春伤秋去了。”辜骁答道,在他眼里,卢彦兮分明就是一个神经兮兮的Omega公主病患者。
秦夏摸不着头脑:“啊?可现在是夏天呀……”
夏天的羙江水流最为湍急,物产也最为丰盛,江面跃起的鱼肥硕不一,但有目共睹的一点就是鲜活灵动,它们是自由自在的,以江河为家,以天地为席,无拘无束,若是成为这江中的一尾野鱼,或许会比做Omega来得快乐百倍。
夏季的晚霞要到夜间七点多才消退,羙江上的波光因着对面慈母庙的施舍,更显辉煌。辜骁推门而入时,瞧见的是这样一幅光景,有一人依偎坐在打开的窗台上,双腿蜷缩起来抱臂搂在胸前,披散的长发被晚风吹得半干,飘荡在肩侧颈后,浴袍下露出一双洁白修长的大腿,若是忽略某只脚异样的肿大,这极有可能会令辜骁迷惑,是否维纳斯莅临了他的房间。
暖而金的落霞打照在维纳斯饱满的额间、翘立的鼻尖还有柔软的唇瓣上,窗框右上角巧合地框进了对山上的慈母庙,窗帘在风中翻飞舞蹈,将一切时隐时现,若不是维纳斯转过头来说了话,辜骁可能就此默默地再退出房间。
“你看什么?”
很不客气的质问,辜骁浑不在意,走上前道:“帮你早日恢复自理能力。”说罢,他把卢彦兮从窗台上横抱下来,转身搁在单人床上,“脚好不了,怎么去补办身份证?”
听出他的话中话,卢彦兮不由得羞恼:“我愿意慢慢好——啊!!!”
卧室里炸开一声惨叫,受害者痛不欲生地向后倒在了床板上,他肿起的脚则被他人牢牢擒住,圈在手心里揉捏处置,辜骁自然是学过一些正骨的技术,他们做志愿者的,十八般武艺起码会一半。卢彦兮的脚最多是筋扭了,不伤及骨头,只要多加按摩,不消一夜就能消肿好转。
然而辜骁才揉了第一下,对方叫得比杀猪还惨,照理来说他应该绅士地对待一位娇弱的Omega,但卢彦兮有娇却不弱,脾气大性子怪,他对辜骁的种种数落和苛责,全然颠覆了一个Omega该有的温柔和修养。
辜骁真想把他当成正常的Omega来看,可这比登天还难,如此想着,他又继续揉了起来。卢彦兮“啊啊啊”惨叫连连,凄厉中带着委屈,钻心的痛激得他眼角挂泪,双手乱抓,最后没扭到的那只脚竟猛地踹到了辜骁的胸口上。
他的浴袍散开了,辜骁摁住那只企图二度袭击的脚,顺着光裸的大腿往下看,虽然对方穿着内裤,但风光依旧撩人,卢彦兮眯着眼,龇牙咧嘴,恨意满满地低喝:“你这个混蛋——啊啊啊啊!!!”他单单才骂上一句,就遭了殃,辜骁气力比他大太多了,说是替他按摩,完全像是借口撒气,折磨他,虐待他。
怎么也挣不开辜骁抓着的那只脚,卢彦兮最终也放弃反抗了,他踩在辜骁的胸膛上,抵着对方的心房,只有嘴上扯几句能:“你还是Alpha吗?你不是……禽兽!混蛋!你不配做志愿者啊啊啊啊……不、不!你配、你配……”
秦夏敲了敲门,怯怯地问:“辜骁哥,怎么、怎么了啊?为什么小卢哥哥叫得这么惨?是不是又发情了呀?那我得赶紧去把阿杰的房门锁了!”
卢彦兮咬住自己的下唇,羞愤地瞪着辜骁,辜骁则佯装无事地搁下他的脚,道:“好了,明天就能下地走动了。”他转身走开,去把窗子关上,又将墙角的一张卷起的席子拎了过来,在地上铺开。这是当时秦夏去买竹席时,店老板附赠的,质量自然是较之正品差了些,但是肯定能睡。
卢彦兮看他主动打地铺的份儿上,嘴里还有好多埋怨的词儿就只能往肚里咽回去了,他也很讲人情世故的好吗。但就在他慢吞吞地将自己的睡袍合拢的当儿,辜骁又靠了过来,他的黑影就像一座苍山,莽莽榛榛的,压下来时没人敢呼吸动弹。卢彦兮误以为他要吞了自己,脑袋不由得缩起来撇到了一侧,随即他感觉自己飘了起来,在半空中移动着,然后下坠,噔地一下,坐在了铺着竹席的地板上。
“你睡地上,我睡床上。”辜骁拍了拍双手,总结道。
卢彦兮不可置信地抬眼,他还以为自己听岔了:“我……睡地上?”
“有问题吗?”辜骁一屁股坐在床板上,甩了拖鞋,翻身躺在了凉爽的席子上,优哉游哉,“你不愿意和我睡一间,可以去客厅打地铺。”竟然有如此凉薄狠心的Alpha,卢彦兮又听他道,“不过提醒一句,隔壁的Alpha随时有可能扑上来标记你,你的信息素是漏的。”
寄人篱下,必须低头,卢彦兮气得牙痒痒,但又如何,他唯一可能能够牵制辜骁的武器也就是信息素了,可这种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方式,没有任何意义。于是虎落平阳的娇贵的Omega大少爷,竟沦落到睡地板的悲惨境地,那你非要忽略那张竹香扑鼻的席子,确实如此没错啦。
地板是真的硬,卢彦兮翻来覆去许久,才勉强睡去,他皮娇肉嫩,浑身硌得生疼,他虽佯装坚强,但情绪明显地低落了,随之而来的便是信息素的混乱流窜,它在替它的主人鸣不平,叫嚣着,哭嚎着。
于是某人在等Omega睡着后,认命般地坐起来,下床去将人轻轻地抱起,送回到了床铺上,而自己则躺到了地板上,五秒后,他又猛地坐起,要命了,这张席子上全是腻得发齁的荆花蜜香气,这一躺下去,仿佛卢彦兮本人趴在他胸口睡觉。于是辜骁把席子卷了起来,他本想拉开距离睡一晚好觉,但现下看来是痴心妄想。这个漏气的Omega无论在他左右,对他的影响毫无差别,若是扔到屋外,却又害怕他闯出大祸来。
保护每一个Omega,是志愿者的职责,就算对象再怎么难伺候,辜骁也没法置之不理。这么耗着是不行的,他得尽快在不牵连自己的前提下,把这个大麻烦送走。即便下次这厮再跳羙江,他也不会犯贱去救了。
如此想着,辜骁躺回单人床上,卢彦兮身量单薄,瑟缩在他身侧倒不算太碍事。两个人的信息素如调色盘里的各色颜料般逐渐混杂在了一起。卢彦兮熟悉这股竹香,异于他身下躺着的竹席的气味,是能令他情绪安稳下来的良剂。
浴袍睡歪了,他的肩头露了出来,辜骁替他缓缓地扯上去,随即闭上眼,努力地想入睡,他想起培训课上,教授传授的静心散欲的窍门,那就是反反复复背诵《道德经》,深入思辨道与德的关系,多想天下国家,少念欲望情爱,作为一个志愿者,最重要的职责是……
辜骁想得头昏脑涨,何时睡去不得而知,他再次醒来时,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莫非是黄粱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