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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14章
肖翰阳脸上顿时有些发红。

时郁倒没注意,只是听了医生的话,就大松了口气:“没事就好。”

他知道这场架是因为杨东实在做事难看,回头还要颠倒黑白地乱说一气,肖翰阳年轻气盛,心中有很朴素的正义感,知道了难免发怒,但毕竟算是为自己打的,因此心里格外地愧疚,也才自告奋勇地主动陪肖翰阳过来。

两人从诊室出来,时郁让他在等候室的椅子里休息,自己拿着处方去领药。

一来二去地折腾,已经到了下班时间,但时郁来回奔走,并不察觉,还是接到厉逍电话的时候,他才反应过来。

时郁一看时间,才发现距他下班已经半个小时了。

对方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没有什么不快的样子,只是问他是不是临时要加班。

但时郁非常懊恼,忙忙地说:“对不起,我忘记和你说了,我现在在医院。”

时郁拿着药,回去找肖翰阳,后者嘴角和额头上都贴了纱布,但很奇异,并不显得狼狈丧气,甚至有点活泼地,看见他回来,还冲他招了招手。

时郁虽然不知道挂彩有什么可值得高兴,但对方似乎没有受到坏心情影响,他就觉得很好了。

时郁把药捡出来,跟他讲怎么吃怎么用,肖翰阳竖着耳朵听了,有些腼腆似的,对他笑了笑,说:“辛苦你了,还陪我过来这一趟。”

时郁摇摇头,说:“没什么的,倒是你,以后别这么冲动,当心自己吃亏。”

肖翰阳却看着他,认真地说:“不是冲动,他太过分了,他这么对你,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

青年身高体长,眉目浓郁,称得上是英俊,眼里的那种认真劲儿,和口中说出的话,让人觉得熟悉,几乎要和遥远记忆里的一幕重叠起来。

时郁怔怔的,想起来,高中时代的厉逍其实远比现在的厉逍,也比眼前的青年要张扬得多,厉逍不管别人的眼光,硬是和他坐了同桌。他也就不顾别人的蔑视,每天小媳妇一样,帮厉逍带水带早餐,还帮他把每本书的折角都捋平,厉逍要是上课睡觉,他就把自己每天都洗得干干净净,散发出洗衣粉香味的校服外套脱下来,给对方盖着或者垫着。那时的他远不比现在,人前看着还有几分沉稳冷酷的样子,高中的时郁既畏缩,又不起眼,成天像个阴沉的影子,缀在厉逍的身后面,他的存在就已经很惹人烦,他自己也知道,但是厉逍不赶他走,他就当看不到别人嫌弃嘲讽的目光,厉逍去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但是厉逍不管他,厉逍的朋友,或者说一些追随者,还是会看不惯他。时郁被单独警告过几次之后,还是不知悔改,像个臭牛皮糖一样黏在厉逍身上,然后时郁就被他们教训了,时郁被打习惯了,也一贯能忍,被打的第二天还是若无其事地跟在厉逍身后。但是这种事多了之后,难免会引起注意,厉逍有一次拍了拍他的背,差点把人给拍到地上去之后,硬是掀起他的衣服,才发现他身上背上都有被人踹过打过的痕迹,有些没及时处理,伤口已经裂了瘀了。

之后厉逍有几天都没来学校,同时时郁在学校公告栏上看到厉逍打架斗殴,被记大过一次的处分,厉逍还进医院了。时郁用尽办法,才打听出厉逍住的医院在哪里,逃了课溜去看他。

当时的厉逍也是满脸花花绿绿,贴了纱布,头发还被剃了几块,凹凹凸凸的很不成样子,手上还缠了圈绷带,看着和他以往的英俊帅气形象很不符。本来他怎么也不肯见时郁,后面时郁在门口哭出来了,才不耐烦地打开门,让他不准再哭。

但时郁还是一边红着鼻子抽泣,一边摸他受伤的地方,当时厉逍大概是对他动手动脚的过界行为非常生气,眉毛乱抽,最后没有办法,按住了他,凶巴巴地说:“别哭了,他们可比我严重多了,我不亏。”

“我就是打了顿狠的,让他们长长记性,以后就不敢再欺负你了。”

当时少年的眉眼尚存着几分稚气,放狠话也带着青涩,但是看着他的眼睛却充满认真,说:“再来一次,我还是会这么干的。”

时郁眨巴着泪眼看他,对方微微别开目光,咳了声,又说:“因为我你才被他们盯上,给你出气也是应该的。”

“时工,时工?”

记忆里面目模糊的少年渐渐变成眼前这张眉目英气的脸,肖翰阳有些担心地看着他:“你怎么了?”

时郁回过神来,摇摇头,说:“没什么。”

大概对这样的年轻人来说,的确善于怜悯,也很富有同情心。这种品格当然不是什么坏东西,是他们品质里的美好一面,他对此也心存感激。

于是他对肖翰阳笑了下,说:“谢谢你为我说话。”

时郁平时不苟言笑,冷漠的样子看起来很有些难以亲近,但笑起来的时候,细长的眼睛弯下来,嘴唇微往上翘,显出一种令人侧目的光彩来。

肖翰阳看着他,一下有些发愣似的,片刻,才结结巴巴地说:“没,没什么,是他们讲得太难听了。”

时郁垂着眼睫,又笑了下,说:“这种不要理就好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全不当回事,肖翰阳却仍愤愤,一副为他打抱不平的样子,说:“他们就是嫉妒,明明自己能力比不过,看见你和厉总关系亲近,就想找机会诋毁你。”

又想起来似的,问他:“对了,厉总呢,他知道这些吗?”

时郁一顿,又听到对方继续说:“如果厉总知道你被人这样陷害冤枉,让你受这些流言蜚语,一定也会很生气吧?”

时郁说:“他不知道,没有必要让他知道。”

他的语气很果断,带着一点想要结束话题的冷漠,肖翰阳愣了愣,也识趣地闭上了嘴,只是神情一时变得复杂。

时郁明白对方那神情代表什么意思,在肖翰阳眼里,如果两个人是真的在一起,想必会比他更有底气一些,受了委屈,至少会想要向对方抱怨,而不是说没有必要让对方知道这样的话。

他也一直知道自己和厉逍的关系,在别人看来不清不楚,怎么说的都有。

但他不想解释,也不知道应该怎么解释。

他不想厉逍听了生气,不想厉逍听了之后讨厌他,这些出于他自己的顾虑,他没办法去和任何人说。

接下来两人都没怎么说话,时郁叫了车,两人到医院门口去等。

肖翰阳蔫蔫的,看起来有些垂头丧气,时郁意识到是因为刚刚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

他其实知道,对方是出于好意,他一面觉得对方太年轻气盛,有时难以招架,一面也并非不识好歹,很领对方的情。

“总之这次谢谢你,”他想了想,又说,“下次我请你吃饭,当作谢礼。”

肖翰阳一下扭头过来,说:“真的?”

时郁见对方好像原地复活一样,眼里闪闪发亮,又反思了下平时自己是有多么抠门,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说:“总不至于一顿饭也舍不得。”

肖翰阳连连摆手,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但是究竟什么意思,他又不说下去了,只眼里流露出很一种快活的笑意,又迫不及待地问他:“那我们约什么时候?”

大概少年人的热情总是容易感染到人,时郁忍不住又笑了下,想说怎么也得等到你伤好之后吧。

就听到有一把声音先响起来:“你们约了什么?”

两人扭过头,看到正向他们走过来的厉逍,肖翰阳刚才声音有些大,厉逍大概刚好听见,就插了一句。

时郁惊讶地说:“你怎么过来了?”

他刚刚和厉逍打电话,只是简略地说了下自己这边的情况,说同事受伤他陪着来医院,他不知道要呆到什么时候,让厉逍别等自己,先回去。

当时厉逍嗯了一声,没说什么,挂了电话。

时郁没想到厉逍直接过来了。

厉逍见他和肖翰阳站在一起,仿佛相谈甚欢,不知道说到什么,脸上显出笑意——他一向都很少笑,面对自己的时候,则更有种紧张。

现在也是如此,刚刚那对着别人的放松笑意,在看见他之后迅速消失了,全身甚至微微紧绷起来,好像觉得他不该出现在这里。

厉逍深吸了口气,按住心里头涌起来的阴郁情绪。

他嗯了一声,语气平常,脸上还带了点微笑地,他向时郁伸出手。

时郁愣了愣,然后反应过来,他走过去,厉逍顺势牵住他的手,说:“我过来看看你这边的情况。”

医院里人来人往,时郁垂眼看了下两人之间交握的手,稍稍觉得困惑,当着年轻属下的面,也让他有些羞窘,但也没有舍得挣开,说:“我这边也马上快结束了。”

他对着厉逍说话的时候,神态堪称温顺,语气也很乖巧,和平时的冷漠相去甚远,像是不同的两个人。

一旁的肖翰阳脸上满是震惊。

厉逍笑着点了点头,又转向伤患:“肖翰阳?”

肖翰阳回过神来,他看了看牵着手并肩而立的两个人,勉强地笑了一下,说:“没想到厉总还记得我。”

厉逍点头,说:“不久前刚见过,我想我的记性还不至于太坏。”

他看了看肖翰阳的满脸彩,又说:“听郁郁说,你是因为和同事起了争执,所以来医院。”

他点一点下巴,微笑着下了一句评语:“年轻人是比较容易冲动,可以理解。”

这话听着好像没什么问题,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感觉不太对劲。

连时郁也觉得气氛不太对,他轻轻勾了勾厉逍的手指,示意对方别再说下去。

但肖翰阳的脸色已经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他硬邦邦地说:“厉总贵人事忙,高高在上,当然顾不上一些小事。”

“时工因为您,被人恶意诋毁的时候,您当然也就注意不到。”

19.1

厉逍脸上的笑容慢慢收了。

时郁的脸色也变了,他想要阻止对方,却被厉逍拖住手。

厉逍面无表情地看着肖翰阳,说:“你继续。”

“说说他在你们公司,都是被怎么对待的。”

大概是他颐指气使的命令口吻太浓重,明明是想要表达自己对对方的愤怒,肖翰阳却隐约有种自己被压制了的感觉。

这让他感到有种憋屈的不爽,但还是勉强按住情绪,把事情说了一遍。

厉逍一直面无表情,唯有在听到时郁说没有必要让他知道的时候,眉毛不受控制似的抽搐了一下。

他全程冷漠,仿佛对此无动于衷,得知肖翰阳为什么进医院之后,也只是基于礼貌地对肖翰阳点了点头,说:“多谢你今天出手,改日我再备礼重谢。”

来自厉逍的重谢,分量想想就不会小,然而肖翰阳也并不稀罕,他说:“小事而已,厉总的大礼就不用了,我收受不起。”

顿了顿,肖翰阳笑了下,说:“而且时工已经说了请我吃饭,这就够了。”

厉逍没有看对方那明朗得过分,像是在挑衅的笑容,只是转向时郁,说:“哦,是吗?”

从刚才开始脸色就有些发白的时郁,已经没有仔细听他们在说什么了,听到厉逍问他,也只是神思不属地点了点头,好像不敢看他似的,又把眼睛别开。

厉逍眼里郁色一闪而过,然而面上仍然是很得体,他微笑了一下,对肖翰阳说:“请吃饭是应该的,谢礼也不会少。”

全程他的态度都是这样,言辞得体,而又不容抗拒,他把时郁的事完全揽到自己身上,好像他能全权替时郁做主。

而时郁也没有说半个不字。

肖翰阳的笑容慢慢消失,觉得更憋屈了。

这时叫的车也到了,时郁已经有厉逍来接,肖翰阳便只好脸色难看地,一个人上了车。

送走肖翰阳之后,两人也走向停车场,厉逍是自己开的车来,他没有等时郁选择,先帮他开了副驾驶的车门,时郁只好坐了进去。

车子启动,两人一路都没说话,冰沉沉的气氛,压抑似的弥漫在两人中间。

下车的时候,时郁脸色已经明显地更白了。

厉逍面具一样的微笑也从脸上脱落下来,那种面对意图挑衅自己的年轻人时,而刻意表现出的轻蔑与傲慢也尽皆褪去,他脸上是一片风雨欲来的阴沉。

两人沉默着,不发一言地进了家门。

玄关处暖黄的灯光还是照常地打在他们脸上,两双家居鞋分布得很零散,有一只离门口很远,可以想见主人早上出门之前经历了一番怎么样的忙乱。

他们是在这里接了吻,才出门的。

厉逍忍了很久,这下终于有些撑不住了。

他背对着身后的时郁,扶住了身旁的鞋柜,声音嘶哑地问:“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身后的人没有声音,他还是一个字都不说。

厉逍觉得牙齿发酸,心脏剧烈地跳动,又愤怒,又心酸,更从中觉出了委屈。

无论在公司里,受了多少的闲言碎语,他对自己都是一声不吭。被人陷害冤枉了,这么长的时间里,他偷偷摸摸地准备着报复,却不和自己透露一个字。他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新闻,明明可以追问自己,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他胸口激沸着一种激烈的情绪,不甘,愤怒,还有因为那个年轻人而产生的,他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灼烧着他神智的嫉妒,快要把他的脑子烧化了。

厉逍一把扯开了领带,领口上的扣子被他揪绷下来,弹到地板上发出声音。

他突然返过身,伸手掐住了时郁的脖子,把他压向身后的鞋柜,他抵着时郁,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吼声:“啊?!”

“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和我说!?”

随便什么人都知道你遭遇了什么,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为你打抱不平,随便什么人都能得到你的感谢,但你就是不肯和我说——你居然说没有必要让我知道!

没有必要!?

什么叫做没有必要!?

他这副咬牙切齿,阴狠暴戾的模样,完全将时郁吓住了。

他脸色惨白,嘴唇都发起抖来,他从喉咙里挤出声音:“……对不起。”

那声音颤抖又微弱,但厉逍不接受他的对不起,不想要他的对不起。

厉逍仍然满眼通红,目光里简直凶狠地盯着他。

时郁不能承受地闭了闭眼,他哑着声音说:“……我知道你会不高兴,所以没有和你说。”

“杨东偷我的东西,不是第一次。”时郁说着,却像自己犯了错一样,不敢看他,“我之前有发现不对劲,但不知道是谁,也没有证据。后来我就在电脑里装了监控,准备了很久,一点一点收集证据,再找时机整他。”

大概最后几个字说得太快,不小心暴露出了他的本性,时郁突然地闭上了嘴,痛苦地皱起了眉毛。

他知道厉逍最讨厌的就是他搞小动作,从刚才肖翰阳把所有事情都倒出来的时候,他就觉得恐惧,他那些卑劣丑陋的部分好像又被剖了出来,全部被厉逍看见。

他一直希望能够变成厉逍喜欢的那种样子,在厉逍面前,他恨不得自己是一朵又蠢又无辜的纯洁小白花。

但他不是,他本性里阴郁,偏执,病态,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全都是厉逍不喜欢的东西,他小心翼翼地遮掩,但还是被厉逍知道了,厉逍也果然生气了。

他睫毛颤抖,嘴唇都泛起青白,脸上却显出一种虚弱而平稳的神色:“……我知道你会讨厌我的。”

就好像是他预测到自己一定会被讨厌,现在他也终于确认了这个结果,所以才能够这么心如死灰一样地平静。

厉逍瞪大眼睛,看着一脸平静的时郁,他的愤怒如潮水一样退去,顺便也带走了他身上的热度,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凉了下来。

他不知道时郁原来是这么想的。

他瞒着自己,不敢告诉自己,他想过很多种原因,在他给那位王总打完电话之后,他就设想过无数可能,但他唯独没想到,就只是最简单的,怕你讨厌我这几个字。

过了很久,他听到一副仿佛不是自己的声音在问:“……你怎么会这么想。”

他看见时郁的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其实他也不用说出口。

厉逍分明是最清楚原因的。

因为那都是他曾经亲口说出的话,做过的事。

时郁被他掐住脖子,背部抵在坚硬的鞋柜上,他脸色发白,神情痛苦,但他一动不动,好像连挣扎也不会地,心甘情愿地被他捏在手里,随时等着自己捏断他的脖子。

厉逍骤然失了力气,手无力地垂下来,他整个人跌倒在时郁的身上。

而时郁明明还在因为恐惧而轻微地颤抖,却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拍了拍他抽搐的背部,着急又担忧地问他:“你怎么了,你在发抖,你还好吗?”

厉逍想,他多么爱自己啊,他像献祭一样,忠心而又虔诚爱着自己。

他对自己的爱毫无保留,不顾一切,甚至连他自己也都舍弃不要了,他爱得双目失明,两耳听不到任何声音,以至于外界怎么样,他都一点也感受不到了。

他感知不到自己爱着他,无论他怎么大声,如何用力,他只是这样惊慌失措地睁大眼睛,害怕地看着自己,他甚至连呼吸大一点声,都觉得自己会讨厌他。

无论怎么努力地温柔待他,无论说多少遍喜欢,无论给他多少个吻,他的心已经被凿成一个黑洞,那些对他说的甜言蜜语,对他释放的温柔爱意,全部被吞噬进去,却留不下任何痕迹,更别说发出回音。

时郁深深爱着他,好像永远不知疲倦地在向他释放爱意,却完全不期待自己会被爱,更不敢相信自己是已经被爱着了的。

而这些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用一次次漫不经心的欺瞒谎骗,一次次无动于衷的冷漠言语,一次次没有回头的决绝离去……他终于摧毁了对方被爱的能力。

然而世上因果循环,大概都是有报应的,这些他曾经说出去的话,做过的事情,到了现在终于又反过来,化为利刃扎到他的身上。

无论他做什么,对方都无法相信他,也无法感受到他的爱,甚至无法理解到他此刻究竟是为了什么而痛苦。

厉逍心脏用力地绞紧,痛得他喉咙嘶哑,想说话却说不出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种兽类一样的,无意义的哀嚎。

时郁被他吓坏了,也顾不上刚才厉逍怒不可遏,像要吃人一样的可怖模样,他扶着厉逍经过走廊,把人放到沙发上。

“你是不是犯了什么病?家里有药吗?你看起来很难受,你能说话吗?”

时郁连连追问,厉逍却只是脸色发白地不说话,时郁见他满脸都是冷汗,用自己的袖子帮他擦了擦,然后准备起身,想先给他倒杯水,然后看看要不要叫医生。

却被厉逍抓住了袖子,厉逍嘴唇蠕动,但声音微弱又嘶哑,简直听不到他说了什么。

时郁忙弯下腰,凑近了一点,才听到厉逍在说:“……别走……”

厉逍手脚都抽搐着,抓着时郁的手没有一点力气,但时郁也不从他手里松出来。

时郁一边用手抚他的心口,一边哄他说:“我去给你端杯水,还有叫医生,很快地,等一等就好。”

但厉逍抓着时郁,不肯放开,说:“我没事……过会儿就好了,你陪陪我。”

时郁陪着他,小心地观察他脸色,慢慢地果然好了一些,心速也没那么可怕了,才微微地松了口气,又有些放不下地,问:“你刚刚怎么了?”

厉逍摇了摇头,神态有些沉郁,一副并不想说的样子。

时郁见他这样,也就知趣地不问了,只是还是没有忍住,又说:“如果不舒服,一定记得要看医生,你不想告诉我没什么,但是自己的身体有多重要,你不可以不当回事的。”

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眉毛都焦虑地拧了起来。

厉逍看着他,他觉得心口又泛起一种隐约的疼痛,眼眶也微微地发酸。

他捉着时郁的手腕,手指摩挲到被表带遮住的部分,时郁手一僵,下意识想要往回缩。

厉逍捉着他,不让他躲。

他垂下眼,看着那被遮掩起来,就以为可以当不存在的伤痕。

“是啊,你那么重要,”说到这里,声音已经沙哑得快听不见了,厉逍不得不停了停,等喉间那股涩意退下去,才继续说,“你怎么可以不把自己当回事呢?”

时郁没有说话。

他看起来很不愿意提到这件事情,厉逍握着他的手腕,能感觉到他明显的僵硬。

但厉逍解开他的表扣,取下表带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反抗。

被遮掩多年的伤疤终于重见天日。

一条狰狞的轨迹凸起在平滑的肌肤上,手指按上去的时候,能切实地感受到疤痕蜿蜒的形状,疤痕下突出的血管,还有心脏跳动的频率。

厉逍第一次真切地看见它,一条陈年旧疤,其实看起来并没有多么地触目惊心,那条痕迹甚至很平整,可以想象当年这个人用刀片抵住自己,找准位置,下手时甚至没有一丁点的犹豫。

他说让时郁从他的世界里消失。

只差一点,时郁就真的消失了。

厉逍指腹一点点地摩挲过去,他的手指在抖,他总是不肯回顾过去,也不愿意去设想没发生的事情。

但是恐惧和后怕像迟来的巨怪一样,在六年之后刺破他的自以为是与自欺欺人,冰冷地缠住他,冷汗浸湿了他的后背。

大概是他一直盯着伤疤不放,时郁脸上露出了一种愧色,难以启齿似的,说:“……这个疤去不掉,很难看。”

所以他平时会戴表,来遮住它。

厉逍却好像没听见,他的声音沙哑得不似人,问他:“……当时,你痛不痛?”

时郁被他握着,好像没有料到会是这样的问题,他一时难以回答,没有说话。

厉逍又问他:“现在呢,你还痛吗?”

时郁静静地,在漫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摇了摇头,然后用另一只手,覆盖上厉逍一直颤抖的手,他说:“不痛了,不痛了,早就不痛了。”

那声音轻柔,充满安抚意味,好像曾经痛不欲生,生不如死的人不是他,而是厉逍一样。

他总是这样,只要厉逍为他露出一点难受的样子,他都觉得心疼,他都感到不忍,他舍不得和厉逍分享一丝一毫的痛楚。

但是厉逍没能再从对方的言不由衷里获取安慰,那条疤痕好像长满了尖锐的小刺,贯穿着过往和现在,甚至可能还有未来,每碰一下都带出淋漓血肉,令他剧痛难忍。

他已经那么痛,却仍然想象不出当时的时郁会有多痛,太痛了,痛得他再也不敢生出非分之想,永远小心翼翼,战战兢兢。

无论厉逍对他说多少遍,他不会讨厌他,不会因为一个不相干的人而讨厌他,更不会因为一个他报复了一个下作的人渣而讨厌他,时郁也只是睁着眼睛看他,半晌,他好像意识到厉逍需要他的回应,于是他小小地点了点头,又嗯了一声。

然而他的眼中闪烁着迟疑不定的神色,好像担心自己下一秒就会变脸反悔,说出相反的话。

厉逍喉咙发哑,完全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意识到他曾经一手打碎的是一个人的真心,一份全心全意的信任。

而那些被他亲手毁掉的东西,也早已在漫长时光里湮灭,无论他怎么试图弥补寻回,失去的就是失去了,即便用尽余生,也不一定能找得回来。

他从未如此深刻地感受到一种无力和悲哀。

厉逍重新给时郁把表戴上,时郁好像终于重新获得安全感,迅速把手腕藏在了自己身后面。

厉逍看着他,他的目光就左右漂移,并不看他。

他好像还在为了自己手腕上难看的疤痕而惴惴不安。

厉逍勉强地对他笑了一下,声音还是嘶哑得不像话,但他努力地温柔下来,对时郁说:“不难看的。”

他又说了一遍:“不难看的。”

但不知道为什么,那温柔的话里,好像也被一种莫大的悲伤笼罩了,要溢出潮水似的。

厉逍浸泡在黑色的涌流里,每走一步,都费尽力气,让他筋疲力尽。

但他要一头扎进这冰冷而绝望的水里,逆流而上,找回那些已经失去了的东西。

厉逍一晚上的状态看起来都不太好,时郁给他放了洗澡水,浴缸里滴了几滴舒缓的精油,让他先泡个热水澡,至少解解乏。

厉逍一直不肯松开他,洗澡的时候也要拉着时郁一起,最后两人一起进了浴缸。

但没有做什么色|情的事情,厉逍一直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不怎么说话,但是时郁一旦有点想要走开的动静,他都会很警觉地抬起眼看他。

洗完澡出来,也一直拉着他的手,好像怕他消失了一样。

时郁不知道他究竟怎么了,对方也不愿意和他说,但厉逍难得会表现出这种几乎称得上是无理取闹的依赖,时郁一时觉得新奇,又很心软,就什么都由着他。

他给厉逍擦头发的时候,厉逍也要伸手抱住他的腰。

时郁取下毛巾的时候,厉逍刚好抬起头来看他,他的头发还有些润,被擦得乱糟糟,但是依旧很帅气,乍一看,还有些年轻的样子,像是学生时代明朗俊气的少年,中篮之后,目光越过球场,穿越重重的人群,就为了找到你,想看你一眼。

时郁脑子里冒出了一些不合时宜的念头,但好在理智阻止了他,没有让他得寸进尺地再臆想下去。